《给付爱米丽的玫瑰花》中的镜像理论

《给付爱米丽的玫瑰花》中的镜像理论

《爱米丽的玫瑰》是威廉福克纳的一部著名的小说。小说以爱米丽的去世为开端,以时空倒错的方式叙述了爱米丽的一生。爱米丽的前半生生活在父亲的控制之下,后半生完全与世隔绝,拒绝任何形式的对外接触。她毒死恋人,并与他的尸体相伴数十年。直到她去世后,镇民才在她的床上发现失踪多年的他的骸骨……几十年来,这篇小说吸引了无数的读者并引发了各式各样的富有想像力的解读。韦斯特(RayWest)认为爱米丽的悲剧源于她妄想让时间停驻,正是这种不可能实现的妄想导致了她的毁灭。舍丁(JackScherting)提出爱米丽的故事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女性版,爱米丽妄图从荷马·伯隆身上实现其“恋父”的潜意识。罗德里格斯(CeliaRodrigues)认为这篇小说的主题是现代和传统的冲突:爱米丽是腐朽的、趋于没落的旧传统的代言人,而荷马·伯隆和第二代的镇长和参议员们代表的则是新鲜的、现代的思想。布鲁克(CleanthBrooks)认为爱米丽的怪诞行为来源于她对于自由的强烈执著的追求,她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正是她追求自由的选择。布莱斯(HalBlythe)的解读也许更加出人意料,他提出爱米丽之所以要谋杀荷马是因为她发现荷马是一个同性恋者,荷马自己就宣称他“喜欢男人……他不适合结婚”,爱米丽杀掉他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家族的脸面,她公开地购买男性内衣和盥洗用品正是试图让别人认为他们要结婚,从而掩盖这一令人蒙羞的事实。费特雷(JudithFetterley)则认为爱米丽身处男权社会,不得不要竭尽全力做出符合身份的“淑女”形象。但是聪明的爱米丽利用了这一高贵的身份来实现自己的很多不“合理”愿望,比如拒绝缴税、强买毒药等等。以上诸种解读各有千秋,给普通读者提供了从不同角度欣赏和体味小说的阅读乐趣。正如哈罗德·布鲁姆所说,所有的阅读都是误读,阅读其实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强的误读和弱的误读之分。正是在这个精神的鼓舞下,笔者大胆地借用拉康早期的镜像理论,试图从自我意识实现的角度来理解爱米丽这个人物形象。一爱米丽——“他者”的救赎拉康提出,自我不是一种生物性的存在,而是一种对自我的意识产生于他者的承认。所谓欲望是对他者欲望的欲望,是对他者要求的满足,比如作为主人,必须通过奴隶的存在而获得其作为主人的身份和意识。因此主体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种关系,一种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获得家庭成员的承认则成为某种家庭的角色或自我;满足社会的需要则形成社会性的自我。这个“他者”的性质越抽象、范围越广阔,主体的社会化程度就越高。让我们来看看爱米丽的自我意识的实现得以完成的条件:她的第一个他者是她的父亲。在父亲面前,她是在绝对权威下屈服的柔弱女儿,他是她一生的暴君。尽管小说没有对爱米丽的父亲有任何直接的描写,但是我们看到镇上的居民早已发现这对父女俩的关系其实可以概括为“一个静场”:“爱米丽,一个纤弱的女子,身着白装,呆在后面背景之中,她父亲呈侧面,张开双腿,站在前面,背对着她,紧紧握着一条马鞭。”在这里,“马鞭”象征的是权威和控制,爱米丽的命运一直都掌握在她手拿马鞭的父亲手中。父亲高傲而自私,把她看作是私有财产,赶走了她所有的追求者,破坏了她所有能过上女人正常生活的机会。在父亲面前,爱米丽根本无法实现自我,她只是在绝对控制之下毫无力量把握自己命运的父亲的私有财产。小说中关于她年青时候的描写只有几个静态的形象,这恐怕正是作者对于年青时期的爱米丽缺乏生命力的暗示。父亲是年青的爱米丽唯一的“他者”,而爱米丽与这个“他者”之间是极端不平衡的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而这种极端的不平衡造成的是爱米丽对父亲在精神上的无限倚赖。父亲活着的时候,他是她的权威,而父亲去世后,他仍然是她精神上紧紧依附的对象,因为“他已经剥夺了她的所有”,根本无法像镇上的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成为真正的人。”父亲这个“他者”对于爱米丽作为女人的自我意识的实现是一个难以跨越的巨大障碍,也使她跟社会这个更大的“他者”的接触和交流成为不可能。父亲去世后,失去了父亲这个唯一的“他者”,爱米丽对于自我意识的实现甚至暂时变成了一种不可能。父亲死后,她“大病了一场”,并且“剪短了头发,看起来像是个小女孩,隐约像是教堂窗玻璃上的天使——带着一种悲剧和平静的感觉。”剪短头发是丧失女性特征的象征,而教堂窗玻璃上的天使暗示我们的也许更多的应该是她离现实生活的遥远,是一种悲剧的脱离尘世的感觉。这时的爱米丽离生活、离实现作为女性的自我意识的目标是越来越远了。爱米丽所遭受的不仅是被剥夺了正常的性渴望的生理压抑,恐怕更多的是对她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的基本的交际愿望的压抑,是对她的存在的社会意义的否定和抹杀。二“他者”——“北方私家车”在拉康的镜像理论中,婴儿通过看到镜中的自己获得一种超前的自我意识,而且这种镜象的认识不只在婴儿时期发挥作用,作为“他者”,它对自我的塑造功能贯穿于人生的始终。父亲的权威作为爱米丽最早的认识自我价值和身份的“镜像”和“他者”,不是那么轻易地能够随着父亲的死亡而消逝,也绝不会因为一个新的“他者”的镜像反映而呈现出崭新的自我。这个新的“他者”就是荷马·伯隆。可以说是他提供了爱米丽重返人间、成为正常女性,并满足她实现其女性价值的可能性。因此尽管他是个跟爱米丽的上流家庭毫不般配的“北方佬”,一个每天大声吆喝斥骂黑人工人的工头,“粗壮”、“黝黑”、“大嗓门”,但是“我们都为爱米丽感到高兴”,因为她终于有了某种实现自我,回归正常,甚至结婚的可能性。但是父亲这个“他者”的镜像功能是如此地强大,爱米丽对于家庭角色和社会角色的认知和实现总是无法摆脱父亲控制的阴影。荷马·伯隆表面上虽然代表着一个新的生活方式,而且爱米丽在跟他的接触中也仿佛全然忘却了南方的贵族传统,跟他在公众场合出双入对,但是这时父权的影响仍然没有失去它的力量。于是一些自认为有责任“帮助”和干预她的不良影响的传统力量开始行动:“妇女们终于迫使浸礼会牧师……去拜访她”,当牧师的行动没有奏效,她们又写信敦促她的亲戚前来劝说。家族的影响力图从外至内对她施压,而在爱米丽自己,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根本就没有消失过自己倚赖和屈服于父权的无意识。她始终是格里尔生家族的代表,她任何反常的举动背后仍然是作为格里尔生家族女儿的影子:“她把头抬得高高——甚至当我们深信她已经堕落了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她比历来都更要求人们承认她作为格里尔生家族末代人物的尊严;仿佛她的尊严就需要同世俗的接触来重新肯定她那不受任何影响的性格。”而荷马·伯隆的形象则使读者再次清晰地看到了(或者至少是影射了)爱米丽那专横的父亲的影子:“帽子竖起,嘴里叼着雪茄”,手里举着的是代表着驾驭和绝对控制权的“缰绳”和“马鞭”。对于父权的认可和臣服“数次阻碍了爱米丽作为女人的正常生活,如此地刻毒和强烈,根本无法被消灭。”即使是在同代表着极端世俗的、在社会地位上远低于自己的荷马·伯隆的交往中,爱米丽仍然无法逃离和抛开自己作为格里尔生家族的顺从女儿的身份。三埃梅—其人的定义:“被救赎”———“象”或“机”拉康认为主体与他者的关系是复杂多样的,并不仅限于同一性的肯定关系。他曾研究了一位叫作埃梅的38岁的精神病患者。埃梅一天晚上持刀攻击了一个著名的女演员,认为这个女演员要迫害她,并散布有关她的谣言。而实际上她们并不相识。通过调查和交谈,拉康发现埃梅是一个很有艺术气质和文学野心的女性。她写诗、写小说,但都被刊物和出版社拒绝。她跟自己家人的关系和感情很奇特,既依赖于她们,又想逃脱她们的控制;既尊敬她们,而内心深处对她们又十分冷漠。拉康认为这种既爱又恨的矛盾心理预示了埃梅后来的人格分裂。被刺的女演员所代表的是埃梅的人格理想,是她要达到的人生目标;因此是她的“镜像”,是她努力求同的“他者”。但是当埃梅的文学实践失败后,这一理想与她的自我之间的距离和虚幻关系就暴露了出来。这一“镜象”所反映的不是一个完美统一的自我。相反,它映衬出自我的另一方面,即“缺乏”、“不在”、“空无”的前镜象状态,并激起焦虑与仇恨的负面心理体验。因此从妄想型求同失败后涌现出的自我是一种极度分裂的人格。“他者”与自我处于一种否定性关系中:它否定自我的存在,昭示自我的“缺乏”,因此它确确实实是一个“迫害者”。当埃梅的刀刺向对方时,她所要否定的是对她自己的否定,她想消灭的正是她自己内心的虚无。爱米丽正是这一逃匿自我存在缺陷的另一个实践者。当她发现荷马·伯隆根本不可能与她结婚,或者其实只是她担心他不能跟自己结婚,从而实现自己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的愿望时,她就通过消灭他的方式企图留住她所向往的生活。她把他的尸体安放在预备好的婚房之中,四周环绕的是“玫瑰色的帷幔,玫瑰色的光线……梳妆台上是精致的水晶和盥洗用品……椅子上搭着的是小心叠好的礼服……”爱米丽希望通过留住荷马·伯隆的肉体而达到永久保留这一美好愿望的目的。然而正如埃梅的例子一样:这是一种“自恋自杀式的攻击”,她所要克服和逃匿的正是自我存在的缺陷。对于父亲她既爱又怕。既无法消除对他的依赖,又渴望逃脱他的控制。通过杀死荷马,她所否定的正是她对自己的认识,她想消灭的正是她所不能忍受的那种屈从性的自我意识。她无法从现实的镜像中获得满足,就通过摧毁这种镜像来试图摧毁无法实现她正常生活愿望的处于从属地位的身份。所爱的理想形象成为了痛恨的对象。通过杀死对方这种“象征性的贬损”,使对方“降格、转变、受抑制”。这种心理现象被拉康称为“否定性移情”(thenegativetransference),也称为“自恋自杀式的攻击”(narcissisticsuicidalaggression),即对他人的攻击实际上与自我的状况密切相关,是自恋行为的变体。在自我得以形成的求同和自恋活动中,毁灭性因素已经交织其中;逃避异化的唯一方式就是对异化状态的攻击,爱米丽正是通过消灭对方的存在来克服和逃匿这种无助的自我存在的缺陷。四“他者”:强化的责任和关爱由于自我本质上的内在空虚性,它需要外在的他者不断充实和确认自己。社会中的地位,语言中的“我”,都可以起到塑造自我的作用,都为主体提供了一个心理的生存空间。但是失去了作为“镜像”的父亲和荷马·伯隆后,爱米丽并没有能够再找到其他有效的“他者”作为替代。在小镇居民这个更为广阔的“他者”所反映的镜像中,爱米丽是没有生命的,只是一个南方旧传统的象征:“她是一个传统,一种责任和关心;一种世袭的义务。”爱米丽也曾努力跟小镇的居民正常交往,她曾教授孩子们学习给瓷器着色,但是这个努力好像并没有奏效,因为她根本无法适应新一代的生活,而新一代的孩子们也无法接受她那种过时的东西。从那以后,她通向交际的大门就永远地关上了。爱米丽放弃了所有可能跟社会接触的机会:拒绝在她家门口钉门牌号、钉邮箱,拒绝缴税。唯一跟她接触的是一个黑人男仆。但是如果我们把口舌、声音看成是人与人之间进行语言交流的必要的基本工具,我们就可以断定爱米丽和她的黑仆之间可以说是没有什么交流的:“他的嗓音粗哑、迟钝,就好像因为长期不用生了锈似的。”五剪短正常的女性形象没了社会角色的认同,没了语言交流,爱米丽因此很快失去了在公众面前塑造自我形象的基本条件。在以后的日子里,爱米丽紧闭家门,拒绝跟任何人交往,过着完全隐居的生活。“她所住的房子充满了灰尘,好像没有人住过,关得紧紧的,散发着一股霉味。”而她自己的形象也是一个明显的死亡意象:“她看起来有些浮肿,就像是长期泡在一潭死水中像棺罩一样的青白色的死尸”。对于外界社会这个他者群体来说,爱米丽的存在是一种无生命的形式,她根本无法建立一个社会化的自我。她是出现在窗前的雕像,一动不动,没有生命,没有激情。那么爱米丽选择隐居,选择这样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是否真的是因为她放弃了生的愿望,放弃了自我意识的实现机会呢?恰恰相反。在爱米丽那里,这种完全的隐居也许正是实现她至高的回归母体的幸福的最佳途径。剪短头发是抹去自己作为女性的形象的第一步,是从表象上否定自己作为女性对于象征着权力和力量的男性生殖器官(phallus)的缺失。剪掉了女性象征的头发,就是为了抹去自己的性别,从而宣告自己不再是无法左右自己生活、没有力量的无意识存在。而日渐变成“铁灰色”的头发更是暗示她已经从一个孱弱的女性成功地转变为具有男性特征的、能够决定自我意识走向的个体。象征着男性形象的铁灰色头发在这里正是男性生殖器官的替代品。福克纳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发言时说道“人总是在跟自己作斗争。”(……thehumanheartinconflictwithitself.)那个理想中的自我意识总是在跟实际存在的不完美的自我作斗争,力图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价值,从而最强烈地体现自我意识。爱米丽选择了隐居生活,大屋就是她理想中母亲的子宫。我们注意到,在爱米丽的生活中,缺失的正是一个代表着爱与幸福的母亲形象。她的唯一一位跟母亲同辈的女性亲戚是一个疯子,而且由于担心有辱门庭而被父亲赶出家门。如果说年青时爱米丽的自我意识是建立在某种“恋父”(抑或“畏父”)情结上的极端的无力和软弱,那么后来的爱米丽在经历了从头发变短,直至后来变成象征“活力的男性的铁灰色”之后,她为自我意识的实现选择了一条男性化,或者至少是抹去女性化特征的道路。而她与新的他者——小镇居民的关系也不复是与父亲之间的那种从属的、被动的关系。她通过消灭父亲(虽然没有消灭他的肉体,但是通过剪短头发表示对父权的决裂)和荷马这两个人作为男性的存在的肉体,从而消灭了他们对自己的影响和控制,并且开始学习左右自己的生活,甚至左右小镇当局的决定。她一次一次地战胜了新的他者,实现了自己拒绝变化、拒绝接触和不受任何干扰的愿望。买砒霜→除异味(她甚至没有亲自参与)→拒绝钉邮箱→拒绝缴税,她成功地让她的他者们败北,从而使她自己和她的老房子能够“固执而迷人”地在车库、棉花车和汽油泵这些新生的工业社会的象征物中屹立不动。她通过一种极端的、类似自我毁灭的方式弥补了自己作为女人而缺失男性生殖器官的天生的缺憾,难怪就连作者都会为她献上玫瑰。综上所述,爱米丽自我意识的实现经历了这样一个压抑(父亲)→再压抑(与荷马恋爱)→释放(谋杀荷马)→完全释放(隐居、完全自我的生活方式)的阶段。这几个阶段所伴随的她实现自我的参照物,即她的“镜像”或“他者”分别是:父亲→荷马→小镇居民。用图例表示为:自我意识的实现对于爱米丽这个人物,小说中对于她的描写并不可爱。相反,晚年的爱米丽肥胖、臃肿,形象可憎。再加上她一意孤行、倨傲无礼,拒绝任何形式的社会进步;后来又被证明谋杀自己的恋人。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