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前盟《红楼梦》的情节主线

木石前盟《红楼梦》的情节主线

有人说，程和高的《红楼梦》续集与前80个章节相比，只相当于泰山的峰值。虽然它不如泰山，但它失去了25岁的优雅和奢华。读罢后四十回则大不以为然。续作者自以为“忠实”原作的精神,然而无论从思想情趣还是创作技巧上看,都与前八十回有着云泥之别。作为《红楼梦》情节主线的宝黛爱情悲剧,前八十回所表现的不仅是他们生死相许、刻骨铭心的痴恋深爱,更是一个具有丰富深厚的历史内涵的形象概括。而续作中却炮制了一个宝黛钗三角恋爱的世俗故事,使《红楼梦》成为一部宣扬“一以情死,一以情悟”(林语堂《平心论高鹗》)的世俗爱情小说。这就从根本上违反了曹雪芹的创作本意,背弃了真正的木石前盟。一木石前盟的典型在《红楼梦》后四十回里,续作者首先抽去了缔结木石前盟的思想基础——对封建道德、传统观念的叛逆,给这一超越时代的诗化爱情蒙上了世俗的尘埃。曹雪芹笔下宝黛之间的爱情得以大放异彩的重要原因,是在他们两情相悦的境界里包含着新时代的意蕴,即他们的相知相许渗透着思想、志趣与精神格调的和谐一致。这样的爱情,不仅背弃了以“父母之命”、“门当户对”为主要标志的封建婚姻制度,而且包含着对封建道德思想和传统伦理观念的一致叛逆。换句话说,就是把个人感情构建在封建社会赖以存在的思想基础之上的。续作中对木石前盟爱情叛逆思想的第一个扭曲,就是使宝黛丧失了对“仕途经济”之途的厌恶。因此,续作者一上手就迫不及待地让早已对宝玉走举业之路失去信心的贾政,严命并亲送宝玉重入家塾,并制造了一个生涩的宝黛“初见”的场景:宝玉下学回来去见黛玉,“黛玉微微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P1176)宝玉重入学堂,黛玉竟立刻表现出欣喜之情并对他另眼相看,还命紫鹃以上好的茶款待,这是帮宝玉作功课胡弄贾政的潇湘妃子吗?是那个从来不说仕途经济“混帐话”的林妹妹吗?如果这是带有讽刺性的正话反说,倒也是不难理解的,但仔细体会,并没有这种意思。经过续作者的这一番改造,就使大观园中的叛逆之花率先流入“国贼禄鬼”之流,从而成为一个利欲熏心的封建淑女了。经过如此改造以后,续作者犹不满足,必令其脱胎换骨方肯善罢干休。于是便让她继续发表了一通八股颂歌以激励玉兄上进:“我们女孩儿家虽不要这个,(指封建时代猎取功名利禄的八股文——引者)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P1176)听完她的这篇酸腐之论,我们再也无法把她与那个“孤标傲世”、“借得梅花一缕魂”的林潇湘联系在一起了。让林黛玉赞赏八股文、尊崇贾雨村之流,就使她与那位“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满脑子“仕途经济”的薛宝钗再无泾渭之别了。改造了潇湘妃子后,接着就是要使“古今不肖无双”的“顽石”成为封建世家所期盼的“通灵宝玉”。首先在第八十五回中,宝玉竟因贾政升报郎中而“心中自是甚喜”、“喜得无话可说”、“越发乐得手舞足蹈了”。还记得“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一节,元春加封贤德妃,这对贾府来说是何等荣耀的大喜事,宁荣两府一派欢庆,从上到下喜气洋洋,唯独宝玉一人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做了“国舅”尚且如此,又怎能会因父亲升个郎中而得意忘形呢?其次,续书写宝黛的再次相会,这位玉兄竟一反常态地追逐起“富贵寿考”来了。宝玉(对黛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P1275)经过对宝黛脱胎换骨的改造,就一笔抹杀了他们作为新人所具有的那种特质,使宝黛爱情完全失去了反对仕途经济的思想基础,而成封建世家公子与贵族小姐私定终身的世俗爱情,从而将他们的叛逆仅仅局限于追求自由婚姻的范围之内。续作对木石前盟叛逆思想的第二个扭曲便是使贾宝玉不再有要求平等的民主主义思想。以木石前盟为标志的宝黛叛逆思想的另一特点是他们厌恶封建贵族家庭的繁文褥节,打破等级规范,尊重人的尊严和价值,共同营造“人”的世界。大观园中,他们对众女奴在人格上能平等相待;大观园外,宝玉与秦钟、柳湘莲、琪官等下层人物交情甚厚;在家族内部,宝玉从不摆少爷的谱和兄长的威势,相反,还多次代贾环受过。续作者对宝玉追求平等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扭曲,最主要地表现在对他独特的“女儿观”的修正。他认为,天地间的灵秀之气只钟于女子。女儿不仅聪明美貌,更重要的是她们心地纯洁善良,不曾被功名利禄等封建道德礼教的恶浊环境所污染;而男子,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是些须眉浊物。正是在这样认识的基础上,建立了他“水泥骨肉”说的理论。尽管这个理论是极其幼稚可笑的、是唯心主义的,但却带有强烈的人文主义色彩。然而这样一位积极主张“女尊男卑”的“千古情痴”,却在续书的第九十二回,满怀深情地对扼杀女子人性的封建女则《列女传》大加颂扬。另外,还在第八十九回写了“人亡物在公子填词”一节,宝玉在祭尊晴雯时所写的悼词是:“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这与《芙蓉女儿之诔》中“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毂,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所表现的情感是迥然不同的。“怡红院浊主”改为“怡红主人”;“芙蓉女儿”改为“晴姐”,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对待侍妾的口吻,哪里还有对圣洁少女的赞美和敬重!这样的描写,不仅损害了高洁的“芙蓉女儿”,也亵渎了这位深知女儿的多情公子,使宝玉也流入世间众多纨绔子弟的浊流之中。续作中,宝玉不仅开始讲究富贵寿考,驶入仕途经济的主车道,而且对众女儿也不再“爱博而心劳”,更不曾忧患她们的悲剧,感受她们的痛苦;曾誓言“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林黛玉也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木石前盟最终成了唯讲儿女私情的风流韵事。二“一朝一夜”续书对木石前盟的扭曲还表现在对宝黛爱情基础的修正,即建立在人格平等和相互关心、爱怜、尊重基础上的知己之爱。在《红楼梦》中,宝黛爱情的主要特征就是对木石前盟的寻求和认同。木石前盟是相对于金玉良缘而言的,前者是自由爱情的体现,后者是世俗婚姻的象征。宝黛爱情所追求的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知己之爱。这不仅是沟通两人心灵的桥梁,而且是以否定家世利益和世俗婚姻为前提条件的。在续书中,作者虽竭力描写了宝黛为追求自由爱情而与命运苦苦相争,但却忽略了对宝黛爱情本身的理解性描写,使他们失去了独特的个性魅力,缺少了原作的真情和至性。续书中宝黛几番共聚,谈得不是八股经学,便是神道玄机,没有了往日“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软语娇谑,也没有“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的刻骨铭心,更没有“共读西厢”时的情不自禁,甚至连情侣间其码的温柔体贴也难得见到了,活脱脱两个腐儒相对。前八十回中,对宝黛之间的关心体贴有过许多动人的描写,如第四十五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一节,雨夜将眠之时,宝玉不忘黛玉并匆匆赶来探视,一进门就问长问短,吃了药没有?一天吃了多少饭?并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朝黛玉脸上照了一照,看到黛玉今儿气色好了些,自己心理也感到是极大安慰。这里没有华丽的词藻,唯有一连串的问话和动作,从饮食起居到容颜气色无一遗漏,一句“今儿”更表明这种发自肺腑的关爱之情,决非是一朝一夕所能培养起来的。而续作中宝玉似乎始终未曾发现黛玉病势日渐沉重,他整天忙于读经书作八股文章,竟无暇探视其生命之所至爱的林妹妹,岂不让人感到极大的缺憾!续作中对宝黛爱情描写的第二个缺憾在于将宝黛纯结的爱情世俗化。他们的爱是忘我的,都将对方看作是自己人生的最高价值,只有在知己身上才能享受自己,体现自己存在的意义。记得在一次宝黛的口角中,黛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也说“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这是何等的真情至爱!然而在续书里,当宝玉得知黛玉已死,他初到潇湘馆哀悼黛玉时却说出这样的话:“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做主,并不是我负心。”后来见了紫鹃又解释说:“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这个“睡里梦里忘不了”林妹妹,“我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的痴哥哥,此番的悼亡只想脱清干系,以求得到黛玉的谅解,全然不曾想到林妹妹是如何在体病情伤的双重打击下绝望而死的惨景。可见,他对黛玉的情远不如对晴雯,甚至比不上对金钏。好不容易写到了宝玉“候芳魂”,却又来了个“五儿承错爱”。全无对女孩儿的尊重之心,所谓的情痴情种,原是一个轻薄淫滥之徒!木石前盟在这里已没有诗意,没有超越时代的闪光,甚至连其码的同情和理解也谈不上了。木石前盟能够超越中国古典文学爱情主题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在他们的关系中包含着对人格尊严的维护,这种特征在林黛玉身上表现的尤为突出。“孤标傲世”是她对世俗的挑战和抗争;“质本洁来还洁去”是她人生的最高理想。而续书中则完全否定了他们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格魅力。“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流露了林黛玉内心火热的感情,孤独的她强烈地渴望着宝玉的爱情。然而二玉共读《西厢记》,宝玉以曲词向她示爱时:“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她却怒而生嗔。第二次宝玉又情不自禁地对紫鹃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黛玉听了又哭又闹,怒斥宝玉的无礼。她为何渴望宝玉的爱情,而又不敢接受这种爱情昵?因为以她的身份和教养,认为这是亵渎了她,爱情到来的喜悦不足以抵消有伤尊严的痛苦。后来,她从心底唱出了那首凄美深情、充满毫不妥协精神的《葬花吟》,以表达她对纯洁美好、人格尊严的维护。续书却在第八十二回中,让这位把人格尊严看得比生命还贵重的林姑娘跪求贾母:“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做主。”当看到求贾母也无济于事,便转而哭求宝玉。遭到宝玉的冷落以后,还拉住宝玉不放,并哀求宝玉:“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这样低三下四的言行举止,哪里还有丝毫潇湘妃子的气质、风范和自尊!且不说没有菊花诗中的孤标傲世,没有咏白海棠诗中梨蕊梅魂的高洁神韵,甚至连司棋昂着头走出大观园的骨气也荡然无存,活脱脱一个低眉下眼、苟且偷生的小姨娘。这虽然写得是一场梦境,但读了后总让人有一种如同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如果续作者不是有意作践林黛玉,那就是他的艺术品味与原作者相差太远太远!续书对木石前盟的处理,不仅抽去了他们爱情的新内容:相识——相知——相爱,让宝黛重新回到了崔莺莺、杜丽娘郎才女貌的爱情时代,而且最终抹杀了他们爱情中的“人”的内容。在前八十回中,原作者把宝黛爱情描写得含蓄蕴藉,如诗如歌,木石前盟所展示的不仅是爱恋,更多地是关心、体贴和尊重。如此丰富的内容在后四十回中只剩下直露、刻板而且世俗的儿女私情了,完全失去了木石前盟那隽永的艺术美感和诗一般的意境。三木石前盟对宝推动女性个性的影响续书对木石前盟的背弃,还表现在对爱情主人公痴情个性的改变。在《红楼梦》第五回中,作者已借警幻仙子,并以神话的方式预示了宝黛钗爱情婚姻的悲剧结局,薄命司中对钗黛的判词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一个是“可叹”,一个是“堪怜”,这与红楼梦序曲中的“怀金悼玉”是同义,都是界定了她们最终的悲剧命运。在红楼梦十二曲的“终身误”、“枉凝眉”两支曲子中,更具体地暗示了钗黛的悲剧:林黛玉生来体弱多病,来到贾府后,承受不了环境与情感的双重折磨,终于泪枯夭亡,使宝玉终身挂牵,虽与宝钗结了婚,却永远无法忘怀自己唯一的知己。更因黛玉的不幸夭亡,最终使他丧失了对人世的最后一丝眷恋,遁入空门。宝钗在宝玉出家后,只能孤寂地终了一生。无论是二玉的爱情悲剧,还是二宝的婚姻悲剧,皆由宝黛生死相许、不改初衷的痴情所致。曹雪芹把宝黛爱情悲剧是建构在反传统、反礼教之上的。就宝玉而言,他在家里并不缺少爱:贾母对他的爱已经到了护短的程度;王夫人对他的爱是出于自然母性;贾政对他的爱是正统的严父教子、望子成龙。这三者构成了传统家长关怀和亲情伦理之爱。同时在大观园里,他还得到了众女儿、包括妙玉的爱。但这两种爱都不是以尊重他的个性并有利于发展他的个性为基础的。唯有黛才没有误读他,不说立身扬名的话,不劝他走仕途经济的路,尊重他个性的自由发展,故引以为知己。木石前盟所表现的是知己的寻求,精神的对话,心灵的交流。这种带有人文主义色彩的爱情,是有悖于传统思想和封建道德观念的。而续书中虽尽全力完成了黛死、钗嫁、宝玉出家的结局,但却在情节发展和人物关系中修正了曹雪芹的本意,极大地缩小了宝黛爱情悲剧的社会意义。根据续书描写,封建家长的包办婚姻直接导致了黛玉夭亡。表面看来批判封建婚姻制度的锋芒更加鲜明,但实际上却是对作者原意的曲解。他们的爱情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雨的考验之后,一个拙劣的掉包计,使黛玉竟认为是宝玉负心,马上变得神志不清,以至含恨而逝,这就完全抹杀了他们之间深刻的相知,是对黛玉的误读。续书对宝玉的描写更是莫名其妙、生涩可笑的。清代嘉庆年间有个《红楼梦》评论家二知道人,他在《红楼梦说梦》中评论贾宝玉时说:宝玉,人皆笑其痴,吾独爱其专一。……宝玉之钟情黛玉,相依十载,其心不渝,情固是其真痴,痴即出于本性。假使黛玉永年,宝玉必白头相守,吾深信之,吾于其痴而信之(P55)。二知道人看到宝玉在诸女子中最钟情于林黛玉,并于宝玉的“痴”中,看出他对黛玉“其心不渝”,乃是真痴,这是深知宝玉的。然而续书中,宝玉在黛玉刚死、尸骨未寒之时,感情上就已经完全淡漠了,虽也有几次他曾想起了林黛玉,那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而是一种蒙骗读者的外在形式,是被续作者异化了的感情。作品写宝玉婚后得知黛玉已死,虽也痛哭一场,“但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算是对黛玉感情的了结。接着(宝玉)“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观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P1382-1383)因而续作中写宝玉对宝钗情意缠绵,恩爱有加,多次为自己冷落了宝钗感到惭愧不已。以前是因老太太给宝钗过生日而为黛玉抱不平,现在是他想到要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