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作品的精神分析方法

张爱玲作品的精神分析方法

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上海的具体文化氛围被称为对传统作家的创造性体验。她对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上海的特定文化氛围以及西方文化的影响比同一时代的作家更容易受到精神分析的影响。她非常重视在人的结构、人际关系和人物命运中的重要作用。在小说中具体表现为对人的潜意识、恋态心理和失落情绪所进行的逼真刻画和深入的发掘。本文试图从张爱玲的《花凋》、《金锁记》、《半生缘》以及《茉莉香片》等作品入手,对其刻画的人物进行心理或精神层面的透析。一、自我观念膨胀《花凋》是张爱玲前期小说的最后一篇,文本从墓开始,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的墓碑上,这样刻画着主人公的生平:“……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这充满感情的美丽的墓志铭,然而“却全然不是这回事”。中学毕业的川嫦并没有打算结婚,她抱着等父亲有了钱送她上大学的幻想。然而对父亲来说:“女儿的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为门弟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于是父母给她介绍了从奥地利留学回来的章云藩,然而,快成为“女结婚员”的川嫦突然得了肺病,婚事充满危机。折腾了两年,原说一直等着川嫦的章云藩终究耐不住,结交了新的女朋友。郑夫人和郑老爷商量着辗转告诉了川嫦这个消息,然而郑夫人也是有困扰的,她不想拿钱给川嫦治病,“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设法。”但章云藩到底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又有什么立场为川嫦出药费。川嫦绝望了,她清楚自己在这世界上的位置:“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她不断地重复着她想对这个世界说的话:“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痛苦的自我意识缠绕着她,“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栓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川嫦只求一死,但她的钱还不够买安眠药,她不得不忍耐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痛苦和心理煎熬。“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川嫦面对“女店员”或者“女结婚员”的选择是无奈的,面对生存与死亡的选择是无奈的;面对痛快的死和痛苦的死的选择,同样是无奈的。然而这种无奈根基于压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压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压抑;各扫门前雪与假仁假义等市俗观念的压抑。费罗伊德的“心理分析构架的奠基石在于压抑的观点”。压抑的本质就在于回避,并与本能的期待意识保持一定距离。由压抑的精神派生出来的无奈作为,就是“不经战斗的投降”,就是那个时代“道地的东方精神”。二、巧中的剥削女7巧《金锁记》发表于1943年10月,是张爱玲的代表作,也是她主题挖掘及艺术创造最深刻,人物塑造最成功的小说。作品写了姜公馆二奶奶曹七巧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她自立门户,带着两个儿女牢牢守着用她一生幸福换来的财产。小说取名为“金锁记”,意味深长。是金钱支配的买卖婚姻让七巧陷入畸形的家庭生活,并导致心理变态,她以追逐钱财为目的,以青春为代价,卖掉了自己的一生。曹七巧以十年的青春,熬死了丈夫,熬死了婆婆,终于在这个公馆望族中赢得了新的生存地位。她感到了自己是黄金的主人,在分家大典上撒泼耍横,为自己扒进了大把的财富,以报复这个家庭的尊严,以报复要把自己那份遗产挥霍贻尽的姜季泽。同时她也成为了黄金的奴隶。当她赁宅别居不久,姜季泽登门请求重叙旧情,她也感到嫁到姜家十年,命中注定要和姜季泽相爱,因而心旌摇荡。而当姜季泽劝她卖掉乡下田地,典下他的寓所,她马上感到自己的黄金被觊觎,愤然地把他逐出门去。儿子长白学着姜季泽的样子寻花问柳,她为他娶亲,教他抽鸦片,以便在身边羁留住这个唯一可以亲近的“男人”。她在烟榻上逼迫长白供出床第秘闻,又向亲朋好友传播,使媳妇抑郁成疾,一病不起。被耽误到三十岁的女儿,幸而与德国归来的童世舫谈起恋爱了。她却大骂女儿“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小说的心理描写解剖技巧精微而刻薄得令其人物无地自容,而又委婉而洒脱得令读者欣然品味到人生的凄怆。她解剖了一个卑微凄楚的女人,在黄金的枷锁下如何被异化为丧失人性的衣锦妖怪。她身兼黄金枷锁的主人和奴隶,在完成自己的丑恶的悲剧中制造着亲近者的残酷的悲剧。这里不妨剖析一下七巧对儿女之间的畸形关系。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地轻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你这不孝的奴才!打几时变得这么不孝了?”长安在旁答道:“娶了媳妇忘了娘嘛!”七巧道:“少胡说!我们白哥儿倒不是那样的人!我也养不出那样的儿子!”长白只是笑。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烧一夜的烟!”……七巧又变着法儿哄他吃烟。长白一向就喜欢玩两口,只是没上瘾,现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着母亲和新姨太太。在这儿,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是七巧以鸦片控制儿子,而这种控制又在“孝”和“爱”的名义下进行。女儿长安二十四岁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送医服药,只劝她抽两筒鸦片,结果上了瘾,“长安的婚事毕竟受了点影响”,“到了近三十的时候,七巧见女儿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换了一种论调:”自己长得不好,嫁不掉,还怨我做娘的耽搁了她。长安经人介绍与德国留学归来的童世舫相识相好,七巧一方面怀疑童世舫是否可靠,另一方面看到长安经常往外面跑而且喜形于色,又进行冷嘲热讽。七巧道:“我的儿,你知道外头人把你怎么长怎么短糟蹋得一个钱也不值!你娘自从嫁到姜家来,上上下下谁不是势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们多少气。就连你爹,他有什么好处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万苦守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面子来。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这等的收场!”说着,呜咽起来。七巧这一番话使长安恍然了悟母亲对她的毁灭性威力,她是逃不出这个母亲恶魔的。长安于是“主动”牺牲自己极有可能幸福的婚姻。曹七巧对人性的温暖与感情的渴望,最先是受到环境的阻挠,后来是为了报复而失去了,最后更因她的自怨自艾而永远失去了。她不会去同情别人,她嫉妒他人的幸福,因为她觉得自己被排除于幸福之外,所有能使生活过得有价值的事情——譬如喜悦、快乐、爱情,只要她得不到就憎恨。她嫉妒这些人想炫耀他们的喜悦而屈辱她。既然自己不能得到,别人也休想得到。她需要报复性的胜利,将嫉妒的对方虐待到卑微的地步,她才从别人的卑微中体会到自己的些微自负。她对家人(长白、长安、芝寿、绢儿)的伤害,是她以“虐人”来平衡自身被虐的痛苦,以他人的痛苦来抚慰自身的痛苦,通过自虐、虐人而获得畸形的快乐,达到她变态的心理平衡。曹七巧的生活愿望被压抑后的极端病态心理所带来的变态行动是一种没有分寸的疯狂。弗洛伊德认为,人有死的本能,死的本能主要表现为求生的欲望,当它向外表现的时候,它是仇恨的动机,成为侵犯、破坏、征服的动力。变态心理是因受到外部和内部挫折所引起的一种非常规的满足。越是受到压抑,就越是拐弯抹角地寻找出路,寻找发泄,直至人格扭曲。三、被虐狂与悬冲突在《半生缘》中,男主角沈世钧的父亲沈啸桐长年驻跸在姨太太的家,他母亲则守寡般地和他的寡妇嫂嫂住在南京的祖宅。在上海工作的世钧对南京的家感到遥远疏离。他个性沉默内向,喜欢女同事顾曼桢。他对曼桢说:“因为你像是从小做姐姐做惯了的,总是你照应人。”世钧把曼桢当做一个懂得爱人、照顾人的理想母亲的化身。他渴望和她结合,感受内心深处前俄狄浦斯时期与母亲的“亲近”(closeness)。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在描写世钧和曼桢之间的亲近或进展时,常常先以物品的出现为前景。在他们初识不久时,曼桢掉了一只红色的手套,世钧”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只手套找回来。他把手套拿还给她后,他们才渐渐熟悉起来。可以说手套作为一种“中介”(mediation),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透过手套,世钧开始了他对曼桢的深情奉献。又例如有一次世钧到曼桢家找她,他的眼睛在她的房间内找寻的是她的所有物:“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只有书架上的书。有杂志,有小说,也有她在学校里读的教科书,书脊脱落了的英文读本。世钧逐一看过去,有许多都是他没有看过的,但是他觉得这都是他的书,因为它们是她的。”世钧的恋物癖因此是企图与母亲合一的狂想。但是,另一方面,德勒兹认为恋物癖的存在印证了被虐狂对前俄狄浦斯期母亲的认同有悬宕(suspense)的需要。透过恋物的行为,被虐狂“质疑既存现实的妥当性,以便创造另一个纯理想的现实”。在质疑既存现实(thereal)与创造理想现实(theideal)之间,被虐狂持续保有他/她的悬宕。在悬宕中,被虐狂等待他/她注定要迟到的乐趣。被虐,基本上就是一种等待的状态。在《半生缘》中,世钧不断等待曼桢、顺从曼桢:“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车站上等她,后来到她家里去,她还没回来,又在她房间里等她。现在倒又在这儿等她了。”世钧道:“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曼桢道:“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世钧道:“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曼桢道:“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等待是世钧和曼桢之间爱情关系的基调。德勒兹说被虐狂的极乐时刻是悬宕与等待的时刻,而不是圆房的时刻。世钧接受等待,把希望寄托在等待中:“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被虐狂一方面渴望与理想母亲团聚合一,另一方面又“不肯承认”这种倾向及可能性。被虐狂这种矛盾的欲望结构除了建立在悬宕与等待以外,因此还有赖分隔(separation)与距离(distance)。世钧是很懂得分隔与距离的,当他品味着初恋的兴奋时,他把自己放在一个远远的位置:“街道转了个弯,便听见音乐声。提琴奏着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找过去,找到那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送出一阵人声和温暖的人气。世钧在门外站着,觉得他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踯躅着,听听音乐。这种分隔与距离所塑造“冷”却最能激发世钧的热情。他在幽冷的时刻想起要吻曼桢:“月亮渐渐亮了,月光照在地上。远处有一辆黄包车经过,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响着,使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风吹着秋千索的幽冷的声音。待会儿无论如何要吻她。”有一次曼桢就向世钧说:“你一定觉得我非常冷酷。”而世钧的反应则是“突然把她向怀中一拉”。正如德勒兹所指出,被虐狂与其理想母亲间的这种结盟破解了父权式主/奴、强/弱的阶层关系,使被虐狂又终究矛盾地自愿将权力交给理想母亲。因为被虐狂要自父亲的阴影中解脱出来,重生为“新的无性人”(newsexlessman),必须经过“母性的单性生殖”(maternalparthenogenesis),自然必须赋予母亲权力。《半生缘》中的世钧到最终并没有得到被虐狂式的重生,因为他真正的母亲——俄狄浦斯母亲出面阻挠。而他终究也只是个不完全的(incomplete)被虐狂。四、试验:从自己财产到男性《茉莉香片》的主人公聂传庆,因为肉体和精神受到家庭的严重伤害,导致患有心理畸形,性格异常。处于青春期的聂传庆,企图谋害同是处于青春期的女孩,从心理分析看来,为典型的性变态。二十岁上下的他,满脸老态,父母琴瑟不和,埋下父亲聂介臣仇恨他的种子。及至后母介入,在聂传庆的家中,只有嘲笑和冷漠。在学校结识美艳可人的言丹朱,两者之间身世、性格、外貌的巨大反差,加深了传庆的压抑与自卑。言父曾为聂母恋人,若此段感情开花结果,传庆想像自己的一生,必然随之改变。聂传庆就可以取代言丹朱,拥有她正享受的快乐与幸福,这使得对聂传庆关爱有加的言丹朱,一开始便触痛了他内心深处。最后,当聂传庆求爱遭拒,他对社会、家庭、学校的不满和愤怒,自然集中并转移到言丹朱身上:“他对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言子夜的畸形倾慕,与日俱增”。他用一只手臂紧紧地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两人一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庆爬起身来,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的咒骂着。……他不能不再狠狠的踢两脚,怕她还活着。事实上,聂传庆是此宗惨剧之中的凶手,更是一个受害者。聂传庆一直久寻不获的是爱,最后走向了疯狂;由于心理压抑过度,个体意识的爆发极为骤然而骇人。这一点,可从瑞士精神病学家,分析心理学创始人卡尔·格式塔夫·容格(CarlGustavJung,1875-1961)的“自我”、“本我”、“阴影”、“面具”的理论中得到解释。学校实际上就是一种工具,用来加强意识整合。从分析心理学的角度看来,大、中、小学教育,与其“儿童”身份相配合。学校是儿童必将遇到大千世界的首个缩影;学校必须帮助他们从父母的环境中逐渐解脱出来。事实上,聂传庆不断地作这方面的尝试,对言氏父女的爱与恨,都说明他正为挣脱聂家封锁而努力。荣格认为,教育之成功不取决于方法,而是把儿童教育成真正的男与女,并使他们正确地意识到自己。反之,学生永远不知道自己的需要,并继续停留在依赖与模仿阶段,同时带有被误解与压抑的情感。聂传庆的悲剧正在于,由于心理发育滞后,二十岁的他,仍未成功独立父母的精神世界之外。聂传庆也未学懂如何成为男性,这一情况对即将成年的大学生来说,虽非反常,但却颇为鲜见。很显然,言子夜未能达至荣格理想教育工作者的层次。从荣格看来,言氏把“知识填充儿童的大脑作为学校生活的唯一目标”,即使不是“唯一”,也是主要的。因而,言子夜未能将聂传庆“从其家庭的无意识环境中解脱出来。”这一点,可从言子夜为察看学生温习进度,进行非正式口试,聂传庆未能作答,被当众责难而大哭一事得到证实。不仅如此,言子夜认为聂传庆非男子所为,进而再度厉声喝斥,说明了两者都未成功地在学校实现意识整合。最后示爱者残杀拒绝者的举动,表面上是聂传庆重拾男性的力量、尊严与权力,言丹朱任其鱼肉。言丹朱假期过后还能照常上学,说明聂传庆的攻击力量有限,作者由此最深刻地描绘出男主角暗哑的一面。聂传庆的低等与不幸,由此被推至最高点。结语以上四篇作品中的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