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金》与周公事迹新考

清华简《金》与周公事迹新考

《尚书》是《圣经》史上最复杂的问题。因此，清朝的一位经济学者皮西瑞说：“《尚书》分为古文第一，《尚书》现在的古文很难区分。”(1)第一批公布的清华简中有《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篇,其内容与传世本《尚书·金縢》大致相合,应是《金縢》篇的战国写本(2)。清代阎若璩曾指出:“郑夹漈谓六书明则六经如指诸掌,余亦谓今文明则古文如指诸掌。其相关合,尤在《金縢》、《蔡仲之命》二篇。”(3)认为《金縢》和《蔡仲之命》两篇是探讨今古文《尚书》问题的节点和钥匙。本文即以《金縢》篇为切入点,利用新出清华简,探讨《尚书》的传流及相关问题。一刘不作《尚书》,受到常学之议《尚书》今古文分两层意义:第一,汉代《尚书》分今古文。今文《尚书》为汉初伏生所传二十九篇(1)。古文《尚书》有两种(2),一为汉景帝时鲁恭王在孔子旧宅墙壁中发现,武帝时孔子后人孔安国献给朝廷,共四十五篇,今文二十九篇之外,多十六篇(3)。一为东汉初杜林在西州所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4)。第二,今传本《尚书》亦被分为今古文。汉代今古文《尚书》在西晋永嘉之乱中均亡佚,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献所谓孔安国传本古文《尚书》五十八篇(5),其中的三十三篇与汉代今文《尚书》二十九篇相合,其余的二十五篇与古文篇目相合。“自是欧阳、大小夏侯家等学,马融、郑玄、王肃诸注废,而《古文》孔《传》独行,列于学官。”(6)唐贞观时孔颖达为之作疏,遂为定本,一直流传至今,即今传本。但自南宋吴棫、朱熹,明代梅鷟,清代阎若璩、惠栋、丁晏以来,渐论定与汉代今文相合的三十三篇为伏生所传今文《尚书》,其余二十五篇为伪作,故称伪古文(7)。本节主要讨论汉代今古文问题。汉代今古文孰为正宗,即孰是传说中孔子删定的百篇《尚书》,自汉哀帝时起便争论不休。由于今文《尚书》先列入学官,一直居于正统地位,因此,今文家对古文《尚书》多持排斥态度。哀帝时,刘歆曾想将古文《尚书》与《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列为官学,“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或不肯置对”,遭到太常博士的抵制,刘歆愤而作《让太常博士书》,批评今文家道:“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犹欲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岂不哀哉!”(1)平帝时王莽曾将《古文尚书》短暂列入学官。自刘歆时起,《古文尚书》在学者中的地位逐渐提高,东汉时信奉古文的学者渐多,但一直未被列入学官。至东晋梅赜献孔传本《尚书》后,立为官学,盛极一时。但南宋以后,随着对孔传本古文《尚书》的质疑之声渐高,一些学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对汉代古文《尚书》也持怀疑态度。如皮锡瑞说:“古文后出,异说尤多。”“刘歆欲立古文,诋博士是末师而非往古,试问传《尚书》者,有古于伏生者乎?岂伏生《大传》不足信,末师之说乃足信乎?”(2)“史迁从安国问故,《史记》所未载,不知班氏何据。”(3)正如阎若璩所说,汉代《尚书》今古文之争的一个重要焦点即《金縢》篇。东汉王充《论衡·感类》:《金縢》曰:“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雨)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当此之时,周公死。儒者说之,以为成王狐疑于[葬]周公。欲以天子礼葬公,公人臣也;欲以人臣礼葬公,公有王功。狐疑于葬周公之间,天大雷雨,动怒示变,以彰圣功。古文家以武王崩,周公居摄,管、蔡流言,王意狐疑周公,周公奔楚,故天雷雨,以悟成王。夫一雷一雨之变,或以为葬疑,或以为信谗,二家未可审。且订葬疑之说。(4)说今文家主张“葬疑说”,认为天雷雨是因周公未按王礼葬周公;而古文家主张“信谗”、“奔楚说”,认为天雷雨是因成王听信了管蔡的流言,致使周公奔楚。《汉书·儒林传·张山拊》颜师古注:周公死,成王欲葬之于成周,天乃雷雨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国大恐。王乃葬周公于毕,示不敢臣也。事见《尚书大传》,而与古文《尚书》不同。(5)也说伏生所著《尚书大传》为“葬疑说”,与古文说不同。因此,“葬疑说”和“信谗说”可以作为甄别今古文家的重要标尺。持“葬疑说”者,除前文提到的《尚书大传》(1)外,还有《史记·鲁周公世家》、《尚书洪范五行传》(2)、《白虎通·封公侯》(3)、《白虎通·丧服》(4)等,因此,这些文献应为今文说(5)。“信谗说”有《古文尚书》(6)、《今本竹书纪年》(7)、《越绝书·吴内传》(8)、郑玄说(9)等。此外,蔡邕《琴操》则独为一说(1)。这些说法大体上应为古文说。自汉以来,今古文家就“葬疑”与“信谗说”一直争论不休。现在随着清华简《金縢》的发现,可使这一千古疑案得到解决。清代今文家孙星衍曾根据《史记·鲁周公世家》、《史记·蒙恬列传》、《书序》、《琴操》、《易林》等记载,推测“秋大熟”以下有脱简,“不知何年秋也”。认为“秋大熟”以下文,“是《亳姑》逸文,成王所作,与周公所作《金縢》别是一篇”,“必后人因其文有‘以启金縢’之词,误合于《金縢》耳”(1)。这一说法在学界影响很大,皮锡瑞、王先谦等均从此说(2)。但清华简《金縢》的发现,证明《金縢》是完整的一篇,孙星衍的推测是错误的。清华简《金縢》书写在14枚简上,简背面均标有简序号,序号完整,表明它是首尾完整的一篇,不存在脱简。其中,“曰《雕鸮》,王亦未逆公。是岁也,秋大熟,未获。天疾风以雷,禾斯偃,大木斯拔。邦人”书写在同一枚简上(简121),表明“秋大熟,未获”与上文的内容紧密相续,没有中隔。“是岁也”则表明“周公乃遗王诗曰《雕鸮》,王亦未逆公”与“天疾风以雷”以及成王启金縢三事发生在同一年(1)。《金縢》是完整的一篇,以及清华简本所多的年代信息“是岁也”,证明古文家的“信谗说”渊源有自。由于简本的“天疾风以雷”发生在“周公乃遗王诗曰《雕鸮》”这一年的秋天,当时周公显然未死,所以“天疾风以雷”不可能是因为成王“狐疑于葬周公”,即“葬疑说”不成立。虽然简文中,周公告二公的内容“我之七□□□□亡以复见于先王”中有四个字无法辨识,但从上下文意看,管叔等流言后,周公宅东三年,直至出现“天疾风以雷”的灾异,成王才出迎公至郊,因此,周公显然是因为成王相信了管叔等流言,才被迫“宅东”的(2)。清华简的年代为公元前305±30年,为战国中晚期之际(3)。因此,古文家的“信谗说”至晚可追溯至战国中晚期的《金縢》本。那么,今文家的“葬疑说”和古文家的“信谗说”谁出现得更早呢?目前先秦文献中尚找不到“葬疑说”的说法。由于前文已证古文家的“信谗说”渊源有自,我们就以此为前提,通过重新讨论今古文争论的问题,来判别今古文说出现之早晚。首先是成王即位年龄问题。历来有三种说法。一为襁褓说。《史记·鲁周公世家》、《史记·蒙恬列传》(4)、《大戴礼记·保傅》(5)、《韩诗外传》(6)等为此说。襁,《说文·衣部》:“负儿衣。”褓,亦通“緥”,《说文·纟部》:“小儿衣也。”因此,襁褓中的成王应在三岁以下。二为年七岁说。蔡邕《琴操》持此说(7)。三为年十岁说。郑玄为此说(8)。四为年十三岁说。古《尚书》(9)、《孔子家语》(10)持此说。《今本竹书纪年》说成王元年“加元服”(11),即行冠礼,虽然具体年龄不详,当近此说。第一种说法为今文说,后三种说法为古文说。简本说武王死时,“成王犹幼在位”。“幼”在古代用法比较宽泛。《仪礼·丧服》郑玄注:“子幼,谓年十五已下。”《礼记·曲礼上》:“人生十年曰幼,学。”简本中,管叔等称其为“孺子”,仅据此无法判断其确切年龄。但既然成王可以“信谗”,周公送《雕鸮》诗给成王时,“王亦未逆公”,以及成王启金縢后,出郊迎回周公,都表明成王即位时心智已相当成熟,已具备独立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并且已经介入或主导国政。因此,“襁褓说”不能成立。蔡邕《琴操》的说法于简本以及其他文献说法多不合,不知其所据,故不取。但年十岁说、十三岁说孰是尚不能确定。其次,周公“居东”是“东征”还是“避居”问题。如前所述,《论衡·感类》载古文家持“信谗说”和“奔楚说”,两个说法是紧密相连的。但是,今本《金縢》并无“奔楚”的文字,只是说“居东”。《史记·鲁周公世家》和《蒙恬列传》载有周公“奔楚”事(1),此事“经典无文”,三国谯周说:“秦既燔书,时人欲言金縢之事,失其本末”(2)。但是既然秦始皇时蒙恬也有此说,说明这一说法在秦汉时较为流行,当有所据,但不知所据者何。今文家将“居东”理解为东征(3)。《今本竹书纪年》(4)、《越绝书·吴内传》(5)、郑玄(1)等古文说则认为是“避居”。如果周公“居东”或“宅东”是因成王信谗,“东征说”就不能成立。明代郝敬已辨之甚明:时成王方以流言疑公,公欲出师则必请,请则王必不从,不请则独行,则王愈疑。人谓己不利,而又专制兴师,是救焚益薪也。故当时闻谤不辨,辄自引避。处忧患而巽以行权,非圣人不能,岂有仓皇东征之事乎?东征之说,由汉儒误解“我之弗辟”为刑辟,孔书承讹。(2)由于成王相信了管叔等流言,周公“宅东三年”显然是被迫之举。在“祸人乃斯得”、周公作诗《鸱鸮》送给成王后,成王仍未迎回周公,说明成王尚未原谅周公。直至天以“疾风以雷”警示成王,成王启金縢,了解了周公的为人后,才迎回周公。试想这种情况下,周公如何进行东征呢?他若请示成王,成王必然不允。成王不允,若仍坚持东征,并在《大诰》中以“王若曰”的口气发诰书,岂不是公然造反,另立朝廷?而且,东征的军队又从哪儿来?很显然,在“信谗说”下,“东征说”从逻辑上无法成立。此外,《墨子》、《尸子》等也佐证了古文家的“避居说”。《墨子·耕柱》载:墨子使管黔敖游高石子于卫,卫君致禄甚厚,设之于卿。高石子三朝必尽言,而言无行者。去而之齐,见子墨子曰:“卫君以夫子之故,致禄甚厚,设我于卿。石三朝必尽言,而言无行,是以去之也。卫君无乃以石为狂乎?”子墨子曰:“去之苟道,受狂何伤!古者周公旦非关(3)叔,辞三公东处于商盖,人皆谓之狂。后世称其德,扬其名,至今不息。且翟闻之为义非避毁就誉,去之苟道,受狂何伤!”墨子说周公因管叔故,辞去三公之位,而东处于商盖(一般认为即商奄),当时人都认为周公狂。从墨子将高石子辞去卫卿事与周公“辞三公东处于商盖”事相提并论,可知周公“东出于商盖”不是东征,而是“避居”(1)。《墨子·非儒下》亦载:孔某与其门弟子闲坐,曰:“夫舜见瞽叟孰然,此时天下圾乎!周公旦非其人也邪?何为舍亣家室而托寓也?”孔某所行,心术所至也。其徒属弟子皆效孔某。清代孙诒让注曰:“非其人”,疑当作“其非人”,人与“仁”字通。言周公不足为仁,即指下舍其家室而言。《三国志·魏志》裴松之注及《长短经·惧诫篇》,并引《尸子》云“昔周公反政,孔子非之曰:周公其不圣乎?以天下让,不为兆民也”。非仁与不圣之论略同,盖战国时流传有是语。“舍亣”,旧本作“舍亦”,卢校改为“亦舍”,毕本从之。王云:“‘亦’字义不可通,‘亦’当为‘亣’。‘亣’,古‘其’字也”,《墨子》书‘其’字多作‘亣’,说见《公孟篇》。《耕柱篇》曰‘周公旦辞三公,东处于商奄’,盖即此所谓‘舍其家室而托寓者’,卢改‘舍亦’为‘亦舍’非是。”案:王说是也,今据正。以上并谓孔子诬舜与周公也。(2)“托寓”应为借居、暂居之意。《非儒》将周公“舍其家室而托寓”与舜对瞽叟的态度进行比较。孙诒让认为周公“舍其家室而托寓”,指的就是周公辞三公,东处于商奄事。他引《尸子》以证《非儒》的说法言之有据。孔子批评周公辞去相位,避居商奄,反政于成王,是“以天下让,不为兆民也”,显然是说他在管叔等流言,国家面临危难之时,不是勇于担当,反而采取的是“托寓”的逃避态度。《墨子》和《尸子》的记载表明,孔、墨时代的流行说法是,管叔流言后,周公辞去相位,抛其家室,而避居于东面的商奄。今文家的“东征说”不能成立。综合以上讨论,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汉代《尚书》古文说渊源有自,至迟在战国中晚期或更早已经出现,相对于秦汉时通行的今文说,它不仅出现的时间早,而且应当更接近原初的《尚书》本。二《金》,文是“逆公”字的传,在今传本《金一种看法认为,《尚书》虽有今、古文之争,但争论只表现在分章断句和解释上,经文并无不同。孙星衍(1)、龚自珍(2)等均持此说。但清华简《金縢》和今传本《金縢》的文本的确存在较大差异。李学勤先生曾指出清华简本“没有传世《尚书·金縢》中涉及占卜的文句”,此外还“有不少与传世本有别的异文,有的非常重要”(3)。这里仅罗列可导致推导出“葬疑说”与“信谗说”不同结论的几个关键句子:例1.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今传本)例2.秋大熟,未获。(今传本)例3.王执书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国家礼亦宜之。”(今传本)王捕(布)书以泣,曰:“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皇天动威,以章公德,惟余冲人其新逆公,我邦家礼亦宜之。”(清华简本)例4.王出郊,天乃雨,反风,(今传本)王乃出逆公至(郊)。是夕,天反风,(清华简本)可以看到,今传本《金縢》与清华简本在一些关键字上存在重要差异。正是这种差异,使得今传本丧失了导向“信谗说”的基本信息。例如,作“迎接”解的“逆”字,在今传本例1中作“诮”,在例4中缺失。再如,今传本例2缺失“是岁也”,例3中“逆公”缺失“公”字等。总之,看到清华简《金縢》就可以直观地得出“信谗说”的结论,而根据今传本《金縢》是无法得出这一结论的。由今传本《金縢》和清华简《金縢》的文本差异,或许可以推测,汉代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的文本可能也存在一些重要差异,汉代《尚书》今古文的分歧或者从根本上就是由文本差异引发的。这一推测其实可以得到文献的佐证。从汉代人的记述来看,伏生所传《尚书》的确存在一些问题。卫宏诏定《古文尚书序》云,文帝时征伏生,“老不能行,遣太常掌故晁错往读之。年九十余,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者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也。”(1)说晁错所受《尚书》有十二三不可确知其文,只是根据大意通贯下来而已。刘歆《让太常博士书》说:“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朝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时师传读而已。”后成帝时,以孔子壁中所出《尚书》等,“校理旧文,得此三事,以考学官所传,经或脱简,传或间编”。颜师古注曰:“脱简,遗失之。间编,谓旧编烂绝,就更次之,前后错乱也。”(2)《论衡·书解》也说:“今五经遭亡秦之奢侈,触李斯之横议,燔烧禁防,伏生之休(徒),抱经深藏。汉兴,收五经,经书缺灭而不明,篇章弃散而不具。晁错之辈,各以私意分拆文字,师徒相因相授,不知何者为是。”(3)均说伏生传今文《尚书》存在错简、脱简和讹写。但以上三人均为古文家,今文家或可认为是古文家对伏生今文《尚书》的厚诬之辞。然《汉书·艺文志》也载:“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就《尚书》二十九篇言,脱字数十、文字相异七百余,实不可谓少。此外,伏生《尚书大传》将《金縢》篇次于《大诰》之后,也是今古文《尚书》的重要区别。郑玄等古文家持“信谗说”、“避居说”等说法,而与今文说不同,其根据应就是《古文尚书》的文本。但是,今传本《金縢》和清华简本存在的重要差异,并不足以抵消两者之间存在的更多的相同之处,也就是说,两者虽然存在不同,但仍应认为它们是同源异流的两个本子,它们最初都来源于一个相同的祖本,后来在流传的过程中逐渐产生差异。那么,流传的过程是怎样的?《尚书》又是如何形成的呢?清华简本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一是简本称《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而不称《金縢》;二是不载《书序》。按传统说法,《尚书》由孔子删订而成,并作《书序》(4)。如果孔子确实删订《尚书》,并作《书序》,那么,它一定会很快流行于世,从而取代原始的《书》本。孔子生活在春秋末期(前551—前479),距离清华简作成的年代(前305±30)大约二百年左右,这段时间对于《尚书》的传播已足够长。但是,清华简抄录的并不是汉以来见到的《尚书》本,而是未经删定的原始本,它反证孔子删订《尚书》作《书序》的说法并不可信,至少在战国中晚期,《尚书》和《书序》尚未成书,或者成书时间尚短,尚未广泛流行开来。陈梦家先生曾考察先秦书中引述《尚书》的情况,以此观察当时《书》篇的形态以及《尚书》的形成过程。其基本结论是:《论语》:春秋晚叶时,称《尚书》为“书”。《书》似为雅言之一,其地位尚不如《诗》与《礼》、《乐》重要。《论语》中孔子屡次论《诗》(共十一条),论《礼》、《乐》(共八条),论《乐》(共十六条),而罕论《书》。孔子要弟子学《诗》、学《礼》而无教弟子学《书》的明文。《孟子》:述《书》本事实为《书序》的滥觞。诠释书义,实为最早的传注。曾批评《书》的信否。《尚书》此时已有篇名。孟子时《尚书》或者已编成课本,孟子用《书》授徒。《左传》:所引《夏书》中有十三条为逸文,《周书》中有二条为逸文。君子曰所引亦多逸书。凡此遗书可以名之为“战国本尚书”。引《尚书》而同于今文者,只是大略同,不尽完全皆同,此可证汉伏生本已非战国本。分夏、商、周书,故较晚于《孟子》,篇名与分书都是对于《尚书》编纂的进步。也有与《孟子》相类的书序。据《左传》定公四年,鲁国于周初分封时得典策彝器,其中或有商与周初的典策。至春秋时鲁太史氏尚藏有古代典策,当时或称之为“书”(见昭公二年)。《墨子》:篇名有在百篇序外者。提出《尚书》的名目,指《夏书》。所谓“先王之书”有传文在内。《荀子》:引书称“传曰”有一例,《君子篇》“传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见于今本《吕刑》。定《书》之界说,《劝学篇》曰“故《书》者,政事之纪也”《儒效篇》曰“《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诗》、《书》、《礼》、《乐》并举。《吕氏春秋》:引《书》多逸文,不见于伏生本。引文有与《墨子》互见者。由上所述,则知《尚书》的名称,代有变异,其初泛称《书》,其次有篇名,其次分夏、商、周书,其次称《夏书》为《尚书》,其次总称夏、商、周书为《尚书》。又《仲虺之诰》,《左传》、《荀子》、《吕览》称之为“志”为“言”,皆不以为《书》,惟《墨子》称之为“告”,以为“先王之书”。《孟子》、《国语》、《左传》常引“志”。(1)这些结论令人信服。结合前文关于清华简的考察,我们或许可以对《尚书》的形成过程作如下推测:孔子没有删订过《尚书》,也没有作《书序》(2)。春秋战国时期保存了很多前代遗留下来的典策,这些典策或称“书”,或称“志”,或称“言”,或称“告”。清华简《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即是当时流行的一种志。这些书、志、言、告均是后代编纂《尚书》的来源素材。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末期,《书》、《志》等仅仅作为前代的历史典籍而存在,尚未取得《诗》、《礼》、《乐》那样的经典地位。孔子之后,或者为了方便,或者出于一种理想和目的,这些《书》、《志》等开始按照时代和国别被分类,冠以夏、商、周、晋、鲁等书名,并给每篇冠以篇名。清华简《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到《金縢》篇名的变化,正是这一过程的个案反映。在孟子(前372—前289)生活的时代,《书》尚未形成今本《尚书》的样子,其地位仍不高。至荀子(约前313—前238)时代,《书》的地位已经与《诗》、《礼》、《乐》等齐,表明其当时可能已经完成了经典化的过程,《尚书》和《书序》可能已经成书。三第一,我“未可以文。”《尚书》今古文之争,牵涉的不仅仅是经学问题,更重要的是如何认识中国上古历史的问题。今古文家关于《金縢》的争论便突出地反映了这一点。《金縢》篇与周公及周初的历史密切相关,今文家和古文家经传构建的周公和周初的历史有很大差距。现在我们借助清华简的发现,对此作重新的梳理。由于清华简的发现,目前我们可见到三种《金縢》本,一是清华简本《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一是今传本《尚书·金縢》,一是《史记·鲁周公世家》本。当然,《史记》并非原样照录《尚书·金縢》篇,因此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尚书》本,但如前所述,由于其转录了《尚书·金縢》的全部内容以及许多与《尚书》有关的周公、周初的历史事迹,故可以与《尚书》进行比较。三种《金縢》本,其重要的差异之一是内容繁简不同,清华简最简,今传本次之,《史记》最繁。这与三种文本的著作年代先后相一致,即清华简最早;今传本因与伏生传本相同或大体相近,故次之;《史记》成书于汉武帝时期,故最晚。上述现象表明,其著作年代越晚,其文本的内容以及所记载的历史事迹愈丰富。也就是说,周公及周成王的历史事迹在战国到西汉中期,随着《尚书》的逐渐演化成书,经历了层累叠加的过程。今传本和《鲁周公世家》均有“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而清华简本没有。从逻辑上,周公既然不想以此“戚先王”,但他自以为功代成王时,为何又让史册祝告三王呢?今传本增加的这一句于逻辑不通。今传本和《鲁周公世家》均载,卜和书均吉,武王第二天就病好了,但后来还是死了。具体是什么时候死的,不明。《今本竹书纪年》则说十四年武王有疾,周公作金縢,十七年武王死。然清华简没有卜吉、“王翼日乃瘳”的内容,直接接续“就后武王陟”,可知周公自以为功代武王并没有起到效果,武王随后就病死了。今传本和《鲁周公世家》的内容不知缘何。今传本作“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简本“居东”作“宅东”,“二年”为“三年”,“罪人”作“祸人”,“贻”为“遗”,“诮”作“逆”。“居东”其意不明,故今古文传说不同,一说为东征,一说为避居,前文已述,简本证避居说更为合理。二年、三年孰是,无证可查。但“遗”、“逆”显然比“贻”、“诮”更易解。《鲁周公世家》不仅与简本而且与今传本也有很大不同,说周公将自己的本意告诉二公后,“卒相成王,而使其子伯禽代就封于鲁”,并戒伯禽。其后,管、蔡、武庚等率淮夷反,周公奉成王命东伐,作《大诰》,二年毕定。若东征说不成立,周公是避居东方,在成王迎其回来后才率兵东征,那么,《鲁周公世家》的这一段记载时间就都混淆了。《左传》定公四年传也证明《鲁周公世家》的记载不可取。其文载卫国子鱼语: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藩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于周为睦。分鲁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倍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虚。分康叔以大路、少帛、綪茷、旃旌、大吕,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饥氏、终葵氏,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阎之土,以共王职。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蒐。耼季授土,陶叔授民,命以《康诰》,而封于殷虚,皆启以商政,疆以周索。分唐叔……管蔡启商,惎间王室。王于是乎杀管叔而蔡蔡叔,以车七乘,徒七十人。“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杜预注:“商奄,国名也。与四国流言,或迸散在鲁,皆令即属鲁,怀柔之。”“管蔡启商,惎间王室。”杜预注:“惎,毒也。周公摄政,管叔蔡叔开道纣子禄父,以毒乱王室。”“王于是乎杀管叔而蔡蔡叔。”杜预注:“周公称王命,以讨二叔。蔡,放也。”(1)《史记·周本纪》等文献均载,武王灭商后,“封商纣子禄父殷之余民”,并“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2)。《鲁周公世家》则说,周公东征后,才“收殷余民,以封康叔于卫,封微子于宋,以奉殷祀”。而且,虽然自古对“商奄”有疑义,但正如晋人杜预注所说,商奄即与四国流言,并参与三监与武庚之乱者。但是,《左传》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