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演出的冷思考

戏曲演出的冷思考

演员们总是很容易被记住。刘青珍是孝昌县楚剧团的演员,青衣,我看过她的戏,特别喜欢那折戏里的声腔。她的声音有点沙沙的,像如今的流行歌手,并不一味高亢嘹亮,我反而记住了。听人说她丈夫是剧团团长,叫陈华桥,我记不住。电话打来时,我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只听到是孝感方言,口音很重,是谁呢?电话里他很焦急,没等我发问,就央求我帮忙。什么事情呢?他说,他们在外面演出,经过一个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我也没听清,只听清楚他们的演出车被交警扣下了。原因是舞台演出车没有牌照。这我就奇怪了。舞台演出车是文化部和财政部通过各省文化厅给各级剧团配发的,我曾代表湖北文化厅去衡阳的生产厂家接收过一批,知道配发的时间。孝昌县的车子不是前两批的,但领到手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怎么还没有上牌照呢?他罗里罗嗦地在电话中解释,我听明白了,上牌照要花钱,每年还要年审,要交各种费用,算下来一年得好几万,剧团穷,交不起。一直没有上啊?他说,在本县就是请领导说句话,熟人也帮帮忙,打打招呼,一直就这么蒙混着。这次在那里———我还是没搞清楚“那里”是哪里,大概是越出了孝昌县界———让那边的交警捕了个正着。我心想这种事情怎么办哪?文化厅还能管交警吗?再说你不办照也不对呀,蒙混过关的时候你不跟文化厅说,出了事就来了,要文化厅帮忙,这怎么帮啊?他感觉到我的迟疑,可怜巴巴地反复央求,要我帮忙把车子弄出来。我说我已经退休了呀。他说那你跟厅里说,因为他只认识我。我想这可不是事实,艺术处跟剧团打交道,他到厅里申请演出车,就要找艺术处的人,怎么会不认识呢?恐怕看我是个老人家,又是女的,好说话一点,现在他就逮住我不放了。知道这事推不掉了,我就说,这样吧,我先跟艺术处的管处长说说,看看该怎么弄。他说了一串好好好好好。小管倒是很体谅,说下面剧团确实很困难,每年几万块钱养一个演出车,负担很重的,像陈华桥他们这样的情况还不是个别。我说,那怎么办呢?车子弄不出来,演出都要耽误了。要不,让他跟你说说情况?他说好好,你让他说说。征得小管同意,我把小管的电话号码告诉了陈华桥。后来小管告诉我,陈华桥打了电话。因为事情发生在孝感地区,小管就跟孝感市文体局联系,请他们跟交警部门协调,说明车子是专供演出的,是公共服务的活动舞台,请照顾一下,先把车子弄出来。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具体怎么办的不知道,陈华桥也没有再给我打电话。刘青珍从来没有跟我联系过,见面也很少说话。看她演出是在十堰,全省地方戏演员比赛在那里进行,刘青珍以《打猎回书》参赛,扮演李三娘,素色的对襟褶子镶着纯蓝的滚边,头上包着蓝巾,看上去楚楚动人。她是在孝感一个小镇上学的戏。孝感人喜欢楚剧,连小镇上都能办楚剧培训班,她十二岁进了这样一个培训班。班里有一位长她几岁的男生后来成了她的丈夫,这就是陈华桥。培训完了他们便到处漂泊着搭班唱戏,还到过汉口的民众乐园。那里是楚剧的老窝子,戏迷多,演出很受欢迎,就是这比较稳定的几年,刘青珍唱出来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眼看顺风顺水了,民众乐园却突然被拆了,说是新加坡商人要来投资新建,一直等着,没见什么新加坡商人,却见老园子变成了廉价服装的卖场。不能老是漂泊呀,陈华桥于是和亲友们商量,抱团成立了自己的剧团,二十来人,开始就按人民公社时生产队的办法记工分,按照工分的分值分配收入。没有谁发工资,每一顿饭都要靠唱戏唱出来,上台就不敢怠慢。一个点连唱几天,天天要换戏码,所有的唱词都打字幕,很正规。陈华桥高中毕业,在班子里文化比较高,亲手整理了一百多个剧本,一次在肖港唱连台本竟一连唱了三十三天,这是他们很自豪的记录。慢慢影响就大了,一年三百多场,拿手戏二十多台,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演出的单子接不完,还配合乡镇新农村建设编唱新段子,县政府也重视了,挂县剧团牌子,向文化厅申请流动舞台演出车都是这个时候。李三娘是《打猎回书》的主人公。历史上真有个李三娘,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皇后,其爱情故事很曲折,民间传说也多,被元人刘唐卿改编成南戏《刘知远白兔记》,翻演流传几百年不衰,南北各个地方戏剧种都有演。《打猎回书》是全本《李三娘》中的一折,说的是刘知远投军后,李三娘受兄嫂虐待,天寒地冻来到井边汲水,巧遇一位狩猎的小将军,不料正是离散多年的儿子。母子相遇不相识。善良的小将军决意传书帮助三娘寻找失散的亲人。刘青珍演的就是这一段。戏是这样展开的:小将军潇潇洒洒地驰马而来,寻找中箭的猎物。跟班的势利,看见汲水的李三娘贫穷模样,语气傲慢地发问:“喂,看见我家小将军的乌嘴兔吗?”你打你的猎,我汲我的水,大路山前,小路山后,来的来,往的往,来往的行人有万千,何曾见过乌嘴的白兔闯出园。”唱词很口语化,不用字幕台观众都听得懂。刘青珍的声音也普通,有点疲,沙沙的,或许常年唱露天草台,累的。我曾问她是否检查过声带,是否闭合不全。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知道,没有检查过。这是一段无伴奏,一点拙都藏不了,从丹田到喉腔,从气息到声音,每一个婉转每一个顿挫每一个微颤都听得清清楚楚。就像日常的对话,一句一句不徐不急,温文有礼中透着贫穷妇女的矜持和自尊,除了一个檀板在后面不徐不急地轻轻扣着,没有任何花样。看戏时,我与评委们坐在一起,听到这一段很喜欢,忍不住就转脸问右边的汪先生:怎么样?汪先生是国内著名的戏曲声腔音乐专家,来自金陵古都,学养深厚口味高雅,我想知道这样一个外地人对楚剧的感觉。汪先生眼镜片一闪一闪的,注视着台上,陶醉地摇着头赞叹:“她要是再会唱一点儿,这个腔啊———”他微微一顿,有点道白喷口似的吐出三个字:“不得了!”我为什么要问汪先生呢?很多地方戏的声腔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楚剧也一样,就像鱼腥草,喜欢的吃得上瘾,不喜欢的沾都不要沾。楚剧著名的“悲迓”腔,喜欢听的说像喝鸡汤,不喜欢听的说像“嚎丧”。我早先就不喜欢,在湖北生活了一辈子,老都老了才咂摸出了一点味道。联想到陕西的“老腔”,把一个“老”字叫得好,那是从朔风呼号的岁月人生中磨砺出来的精华。楚剧的“悲迓”也是湖北的“老腔”。现在听汪先生说“不得了”,我很高兴。接着一边继续看戏,一边就悄悄交谈,我告诉汪先生,很多湖北人说楚剧很俗,不屑一顾。汪先生有点吃惊,反问,是吗?很俗吗?然后就说,这个楚剧不是很好吗?我说,是啊,我也觉很好。汪先生一边看着台上,一边应答着我,说,是啊是啊,那我要好好听一下楚剧了。很巧,我座位的左边也有一位专家,也是搞音乐的,这就是省戏曲艺术剧院的楚剧音乐专家胡继金。刘青珍的那段戏唱完,我转脸问胡先生,这是什么腔?胡先生轻轻地说:高腔清板。比赛结束了,评出了一二三等奖。地方戏的演员比赛,各个剧种都会照顾一下,一个剧种大,参赛的演员多,竞争起来就很激烈。刘青珍有点吃亏,如果在小剧种里,她会显得突出一些,没准名次会往前排,可放在楚剧里,对手就多了,光省市两个大剧院参赛人员就不少,而且个个高强。所以刘青珍只得了个三等奖。闭幕式是下午进行的,结束后回到宾馆准备吃晚饭,忽然听见议论,说有人对评奖不满意,闭幕式都没有参加就走掉了。我问谁呀?他们说,孝昌的。哦,对三等奖不满意?就是个三等奖的水平嘛,不管他!这就留下了一些印象。又过了一些时才知道孝昌楚剧团是个农民剧团,心想怪不得,水平确实有一点差距。我就问小管,当时为什么不说明呢?知道是农民剧团,评委会可以考虑给予一定照顾的。小管说,他们也没有要求说明,因为上面配发演出车,按照规定只给国有剧团。孝昌县文体局看他们除了经营性演出,还能配合当地形势宣传,表现很好,就给他们挂了县剧团牌子,其实还是民营。申请演出车的时候,县文体局到厅里来说明了情况。厅里尊重文体局的意见,也出于对基层文化工作的扶持,就给了一部演出车,所以现在也不便特别强调农民身份。明白究里后,再去孝感就准备面对啧言和牢骚,也构思了一些言来语去的对答。我想必须要宽慰他们,告诉他们一个农民剧团能跟专业院团同场竞技就是成功,这是专业的三等奖,拿到就不错了。我还想以攻为守地说说他们,谁让你们不说明是农民剧团呢?说清楚了,评委们会照顾一下的。我就这样打着腹稿去了孝昌。他们正在一个乡镇演出,刘青珍夫妇在镇政府的会议室里等着我。不是介绍,我是认不出刘青珍的。传统戏曲的粉妆很厚很浓,遮盖力很强,姿色一般般的人都能化出个唇红齿白的美丽,卸了妆就判若两人。台下的刘青珍就比较粗糙,皮肤发干,黑黄的日晒色,天天下地干活的样儿,一看就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她站在门边,笑盈盈地向我伸出手来。感觉到她的热情,那手不是松松的礼节性的,是紧紧的,很亲热。陈华桥站在她身后,跟我握手也非常亲热。接下来座谈,陈华桥主讲,介绍剧团情况。我等着,心想一会儿可能要提意见了。可是,一直把座谈会开完,他也没有提那个三等奖的事。刘青珍也没有说什么三等奖,只是微笑着旁听,让她说几句,她就笑着摇头又摇手,让我怀疑那有意见的传言是不是真的。天黑下来才开演,是在流动舞台车上演出的。我发现陈华桥坐在乐队里,拉的是大提琴,真是多才多艺。小镇上的人都来了,演出车前一大片都挤满了人,旁边还有楼房,也有人在楼上居高临下。知道我是外来客,挤坐在前排的婆婆嫂子马上给我让出一个松木小靠椅。坐定了,后面又递过来一包自家炒的南瓜子,让我抓了吃,焦香焦香的。我问她们戏好不好看。递瓜子的嫂子和旁边的婆婆都说好看。又说周围村子还不知道,知道了明天来的人会更多。我先就听说在这里只演一晚上,便告诉她们明天不演了。她们很失望。希望我跟剧团说说,加演几场。陪同的文体局长解释,这是送戏下乡的公益演出,政府有经济补贴,场次是有规定的,超过也没有钱,剧团贴不起。所以刘青珍和陈华桥很不容易,农村演出收入低,这两年走了一对花旦和司鼓夫妇,还走了一个京胡。听我说《打猎回书》中演小将军的青年演员也很不错。局长说,那是科班出身的刀马旦,是陈华桥的侄媳妇,原在待遇高一些的剧团唱,见叔婶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