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学的困境与出路

修辞学的困境与出路

现在，中国的翻译培训分工令人担忧。翻译家谭学春也有同样的担忧。问题是,修辞学这门学科在语言学系统中到底属于核心分支还是边缘分支?如果是边缘分支,那么修辞学在语言学中被边缘化大概还能理解,但如果属于核心分支,那么为什么中国修辞学被边缘化了?这种边缘化的原因在哪里?有不少学者认为修辞学是一种学问或者一种艺术。既然是一种艺术,在研究方法上也就没有什么可操作性和可重复性可言。然而我们很难接受这种观点,因为修辞方法本身却具有相当程度的可操作性,比如修辞方法中最典型的对偶、排比和比喻等,其句法格式具有很明确甚至很严格的操作规范,在理解这些修辞格上,不同的人之间也有基本的可重复性。既然修辞方法本身具有可操作性和可重复性,为什么修辞的研究在方法上却没有了可操作性和可重复性?所以这是我们所无法接受的。但是,如果说修辞学不属于科学,那几乎是绝大部分修辞学家不能接受的。那么,我们如何让修辞学在研究方法上与语言学中的其他学科接轨,与经典科学接轨,成为一门名副其实的科学?本文试图讨论以上问题。一、语境和句法结构的选择语言学研究的一个终极目标是揭示人生成语句和理解语句的过程(规则)。我们从这一终极目标出发来看修辞学在生成语句过程中的位置。以前我们认为语句生成过程的模式大致如下:现在重新审视这个模式,就会发现这个模型存在很大问题:在第二环节上,选择词汇仅仅是由命题语义驱动的吗?假如是由命题语义驱动的话,那说话人如何选择“母亲”和“妈妈”、“翘辫子”和“逝世”?在句法组织中,有没有其他因素的制约,比如说话人如何选择下面两种不同的句法结构:“圆圆地划了一个圈”和“画了一个圆圆的圈”?修辞和语用处理是在句法处理之后才出现的吗?这个模型令人严重怀疑。实际上,在语言生成过程中,当说话人确定了希望要表达的命题意义之后,他必须根据说/写的语境或文本的语体适当地选择合适的词汇和句法格式。很多人都有如下的体会,当我们提笔准备书写任何一篇文字之时,我们就进入了一个预先设定的文本语境或语体范畴:公文?小说?科学论文?文学欣赏?书信?便条?诗歌?抑或是演讲?求情?劝说?诉苦?谈情说爱?……这就是所谓的语体,不同的语体用不同的规则严格地控制了我们对词汇和句法结构的选择。我们几乎无法摆脱它对我们的控制。它几乎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强制性,迫使我们不得不接受它们对我们的约束。反过来,我们来看看计算机翻译过程中的“理解”,如果机器试图将一个文本翻译为特定的目标语文本,它首先要处理的是对原文本的解读,在解读原文本的过程中,计算机必须调用语体判断程序和修辞格式的处理程序,在这些程序的监控(不断访问这些程序或这些程序控制下的数据库,从中得到恰当的回馈)下,计算机才能正确定义某个词的义项,才能正确解读某个句法格式的构式意义或言外之意。这些处理必须加进修辞的程序规则才能得到合适的处理,假如这里没有语体、上下文语境条件的控制,没有修辞程序的介入,要计算机从字面上理解这些句子,这是很难的事情。因此,任何一个文本在形成初始阶段就受到了修辞因素的控制,而在解读这个文本的过程中假如没有修辞因素的介入,就不可能得到合理的解释。现在我们重新用语句的生成模型来定位修辞学的学科属性:从以上我们假设的这个生成模型上来看,修辞学处在语义学和句法学之间,实际上它也确实跟语义学和句法学相关,修辞学的研究方法要涉及到语义学(后文详述),修辞学的表现形式要涉及到句法学,在整个生成语句的主要阶段,始终有修辞因素的参与,因此语义、修辞、句法理应成为语言学中的核心科学。无论从计算机自然语言处理角度来说还是从第二语言教学角度来说,我们在什么条件下选择什么样的修辞手段,这些修辞手段的规则是什么样的等等这一系列修辞学的研究都是必不可少的,问题是——我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修辞学研究。二、修辞学的学科传统修辞学的研究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是对某种修辞手段的赏析,并且这种赏析所用的方法是——随文释义,阐发个人的内心感受(这是文学和艺术常见的方法,但不是科学研究的方法)。修辞学如果要作为一门科学,而不是作为一种艺术、知识或学问,它的研究任务就不应该是对作品的艺术鉴赏和解读(这可能是文艺学或语文学的任务),修辞学的研究是要寻求修辞手段(包括修辞格)的构成规则和使用规则,甚至再进一步——要寻求人类语言普遍的修辞手段的共性原理。所谓普遍的修辞手段指的是人类所有语言中所具有的各种修辞手段,在所有这些修辞手段的基础上建立修辞学共性原理,形成修辞学的科学理论。我们相信人类语言中存在修辞共性,因为修辞在本质上属于一种语言认知行为,而人类的语言认知范畴具有普遍性,受到认知规律的制约。建立人类语言修辞共性原理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人类自然语言的发生机制以及蕴藏在语言中的认知机制,同时也有助于人类不同语言之间在修辞手段上的借鉴。我们类比一下语法学的研究便知道,语法学研究的是句法结构的构成规则和句法结构的使用规则,进而在对所有语言研究的基础上寻求人类语言在语法上的普遍共性,形成人类的普遍语法,建立普遍的语法理论。修辞学作为语言学的核心分支也应如此。那么修辞格的规则以及它们的使用规则该如何观察得到?这需要我们建立一套方法来实现。任何一门成熟的独立的学科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那种说不出自己有哪些可操作的研究方法的学科,不能说是成熟的学科。前辈学者曾经对某些修辞格的构成作过结构上的分解,例如比喻:本体+比喻词+喻体。可惜这种研究仅仅到此为止,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喻体到底必须具备哪些特征才能构成一个合格的比喻格?或者说,一个比喻格必须具备哪些条件才能成立?一个修辞格在什么条件下使用才能获得最大的交际效益?所有这些研究的结果应该是一个条件命题的结论:IfXthenY(若X,则Y)。当然,最好的研究结果是一个充要条件命题:IffXthenY(当且仅当X,则Y)。我们认为这是当代修辞学研究所要追求的终极目标之一。如果我们问当代中国修辞学家们,修辞学中都有哪些可操作的研究方法?比如类似于结构主义语音学或语法学中的分布分析的方法?很遗憾!答案或许令人难堪。如果我们要把修辞学建设成一门语言学中的核心分支,要把修辞学建设成一门科学性质的分支学科,我们不能没有修辞学自己的分析方法。哪怕是借鉴某些相关学科的分析方法加以改进或改造,用来对修辞现象进行科学的分析和研究,这也是很值得尝试的。三、学习方法的更新(一)具有可推导性修辞学的语文学方法应该寿终正寝,取而代之的应该是科学的分析方法。那么科学的研究方法应该具有哪些特征?我们觉得,下面的要素是不可缺少的:(1)可操作性;(2)可复制性;(3)可推导性;(4)可计量性所谓可操作性指的是可以作形式操作,而不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例如上文对比喻格的结构分析的例子;可复制性是同一方法其他人可以通过学习获得并掌握这种方法,而不是无章可循的无法之法;可推导性是说如果我们使用某种方法进行操作,它必然会得到某种结果,这是一定的;所谓可计量性是操作单位是可计量的,好像语音学中的音素、语法学中的成分或词类、句子单位。既然要操作,就必须要有操作工具。修辞学中有不少分类性概念(例如辞格名称),这还不能说是严格意义上的分析工具。我们说的分析工具指的是类似语法学中的主语、宾语这样的概念,如果没有这些概念,语法分析是难以想象的。同样,修辞学也应该有自己的一套分析工具,有了这套工具,我们才能进行操作。而这套工具我们也需要建设起来,即使借用相关学科的概念,也无所谓,但必须要有一套工具。所有这些都需要我们去摸索、尝试,去建设。王珏等三位学者论文中的“语义等级”、“构式等级”;谭学纯的“身份”、“自主/非自主性”;刘大为(2008)的“链接”、“元认知”、“单向/双向标记”、“堆栈”等概念,都是很好的尝试。如果这些概念被学界普遍接受并成为一种研究范式,这些概念就很可能成为修辞学的工具概念,有的甚至可能成为一些基本的操作方法。(二)借代体的名词下面我们就以“借代格”的分析为例来说明修辞学研究方法在可操作性、可复制性和可推导性方面是可能实现的。请看下面的例子:(1)a前面来了一群黄帽子*b前面来了一群帽子(2)a前面来了一群红鞋子*b前面来了一群鞋子“最小对立对”是语言分析中最常见的方法,我一直认为这是科学实验的操作程序在语言学研究中比较集中典型的表现。以上的例子属于最小对立对。修辞学研究所面临的研究任务是:在以上最小对立对中,为什么a组例子能够成立,而b组例子不能成立?我们可以用科学研究中的“假设——检验”程序来做一尝试。假如仅仅观察上面的例子,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规则(1):如果一个结构中具有借代成分,则借代体不能是普通光杆名词,必须带有形容词。但是这个结论是不可靠的,请看下面的例子:(3)a前面来了一群芭蕾鞋*b前面来了一群鞋子(4)a前面来了一群飞机头*b前面来了一群头以上a组例子中的名词前面并没有形容词,但是借代结构成立。显然规则(1)被证伪了,我们必须寻求更好的解释。我们可以继续假设,上面a组中例子的喻体名词都不是光杆名词,它们前面都有限定语。由此我们尝试建立规则(2):一个借代结构中的借代体名词不允许是一个光杆名词,该名词前面必须带有限定语,否则借代结构不成立。看来规则(2)比前面规则(1)好得多。因为规则(2)同时可以解释规则(1),因此,规则(1)可以删除。但是我们却碰到了下面的例子:(5)a前面来了一群大胡子b前面来了一群胡子(6)a前面来了一群竹竿子拐杖b前面来了一群拐杖虽然规则(2)可以解释(5)a和(6)a,但是解释不了(5)b和(6)b。面对这些反例,科学研究的客观性要求我们不得不放弃规则(2),我们必须继续寻求更好的假设(理论在本质上就是一套假设),现在我们假设规则(3):如果借代体名词具有显著语义特征,则可以满足借代结构对借代体名词的要求。现在的规则(3)可以用来取代规则(1)和规则(2),凡是这两条规则能够解释的现象,规则(3)也能解释。例如:芭蕾舞鞋:跳芭蕾舞时的专用鞋、飞机头:有飞机形状样的发型、胡子:男性中老年人的特征、拐杖:上了年纪的行路不便需要辅助支撑……因此,规则(3)成立,目前为止还能成立,并且它能够解释目前我们所见到的所有借喻结构中的喻体名词。在反例出现之前,这条规则有效。科学研究欢迎任何反例,因为反例的出现意味着更好、更强的规则或解释的诞生。(三)修辞是一种高级思维活动规则(3)还不能说是严格意义上的理论,它是我们对语言事实用最小对立对的方法进行描写的结果,现在我们要对规则(3)再进行解释,以便建立更高层次的理论。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人类为什么能够解读“借代格”?比如为什么能够解读“前面来了一群芭蕾舞鞋”,而不会傻到真以为有一堆芭蕾舞鞋子自动跑过来?如果这个问题能够得到解释,很多修辞现象都能够得到相应的解释。我们认为,修辞是一种高级的认知活动,只有在积极的、高层次的认知活动中,才能有修辞行为。它摆脱了一般、常见、普通的认知模式,是采用较为复杂的认知方式所进行的思维活动的结果。所有与比喻和借代等相关的修辞行为,其核心部分便是“提取对象特征”和“相似性思维”。人类最常见、最基本的思维活动是抽象,如果没有抽象,人的进化和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无法想象的,而提取特征是一种特殊的抽象思维。所谓抽象就是摈弃所有对象中非本质特征的属性,保留共同具有的反应本质特征的部分。而提取特征则是在全体对象中提取共同具有的能够突显所有成员基本属性的部分,而明喻、暗喻、借喻、借代等则是在所提取的基本特征上找到一个对应的外在形态。在上面例子中的“黄帽子、芭蕾舞鞋、胡子”都是某种属性的外在形式。通过这些外在形式的“语义公设”的推理,人们可以(甚至是轻而易举地)获得这些名词背后的属性或语义特征。在以上例子中,“黄帽子、芭蕾舞鞋、胡子”分别代表三个特征等级:“胡子”的特征最为明显,可以很容易从这一名词中推导出这一语言社团所有人的语义公设;“芭蕾舞鞋”的语义特征等级次之,但也能从中推导出“穿芭蕾舞鞋的人”的基本属性(某种人);语义特征等级最低的是“黄帽子”,假如它没有特指某个快餐连锁店店员的特征的话,听话人就只能从“帽子”的附着对象上去提取属性了:某种人(戴着黄色帽子的人)。因此,语义特征越显著的名词,提取其语义内核越容易,语义也越明确;语义特征显著性越低的名词,提取其语义内核也越不确定,其内涵可能性较小,而外延则可能很大。这一原则也适合用来解释为什么“很中国”“非常女人”的结构可以得到认可(其核心语义能够明确提取),而“很乌拉圭”“非常黑板”的结构却很难得到认可的原因(其核心语义无法明确提取)。因此,我们说修辞是一种高级的思维活动,说这句话的意思还有另一层意思,一般的搭配并不需要动用过多的脑力,从最基本的常态搭配中就能得到结构的组合和解读。而“非常女人”以及其他一些修辞活动却要调用二次检索,其认知心理过程可以描写为如下过程:(1)听话人(读者)假设说话人(作者)遵循了会话合作原则;(2)根据低层次的语法或逻辑规则,该结构无解;(3)听话人相信(1),因此必须寻求低层次以外的语法或逻辑规则的解释;(4)可能的途径:A提取语义特征;B相似性联想;C……以上思维或心理难度高于一般思维过程的难度。所以我们称修辞行为是一种高级思维活动。这种二次检索的较为复杂的思维活动所遵循的基本方法属于一种“原则”(生成语法“原则和参数”中的“原则”,我们相信可以据此建立生成修辞学的一套方法)。或许有学者要问,我们如何在提取语义特征的过程中保证其可操作性?换句话说,我们如何“可操作”地确定某一语义特征,而避免流于个人体验?这一点依赖于某种语言社团所有成员的普遍语感,这种普遍语感可以通过“词库”(类似词典的编写形式)形式加以确定。词库中的所有单位都有一套“语义公设”,为这一社团所有成员所认可。不同的语言或许在某些“公设”的参数上有所不同,例如英语中的用“局部代替整体”的借代中有“用下级范畴代替上级范畴”(种范畴代替属范畴,如本文所举的例子3和例子4),所有这些“参数”是我们进行语义分析或修辞分析的基础。如果没有了这一基础,那便是天下大乱了。相似性思维的基本原理是,人类对任何未知的客观对象的认知,首先会尝试从以往经历过的对象的认知经验中寻求解释。将以往的经验和面临的对象进行比对,寻求它们之间的共同点或差异点,然后提出曾经经验过的、或者类似经验中的解决方案。我们认为相似性思维是人类基本的思维形式之一。修辞行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