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第歌剧《游吟诗人》中的曼里科

威尔第歌剧《游吟诗人》中的曼里科

戏剧人物是由戏剧、音乐、舞蹈和艺术等独立艺术形象创造的舞台艺术形象。其中戏剧和音乐被认为是歌剧形象构成诸元素中具有决定意义的。在西方戏剧文化传统基础上形成和发展起来歌剧,是戏剧的一种特殊形式,戏剧因素在一度创作中起着支柱性作用,人物的鲜明性格主要由戏剧来勾勒。同时,作曲家需要在一定的戏剧情节之上,用音乐展开剧情,深刻而准确地刻画剧中人物的音乐形象。可见,对于歌剧人物形象的塑造,戏剧和音乐二因素的作用举足轻重。脚本作家在创作《游吟诗人》时,采用各种手段,利用戏剧冲突来造成人物情感的急遽变化,通过动作(歌唱)细节刻画人物内心世界等,刻画曼里科典型的性格特征,展现了曼里科在戏剧冲突过程中完成的合乎人物自身性格的情感历程。在此基础上,威尔第用清新、深情的音乐语言赋予了曼里科鲜明的特征;用富有诗意的抒情旋律刻画了曼里科在戏剧冲突中的感情变异;用生动、精致的音乐笔触描绘出曼里科的音乐形象,用戏剧性的音乐手法描绘出曼里科内心世界最微妙、最精细、最隐秘的情感活动和爱情历程,实现了戏剧与音乐的统一,对欣赏者的灵魂产生了最直接的震撼。在每一幕分成两场的这部四幕歌剧中,威尔第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性格鲜明、情感丰富的歌剧人物形象。通过对戏剧情节发展结合具体的音乐进行研究、分析,笔者认为曼里科这个人物形象特征基本有三个方面:勇猛刚毅的侠义骑士,甜蜜浪漫的柔情诗人,传奇宿命的悲剧英雄。一、施刑者对曼里科的救赎骑士是欧洲封建时代爵位最低一级的贵族封号,他们在接触了东方生活和文化之后,逐渐形成了所谓的“骑士精神”——融合了当时贵族化的气度、基督徒的美德,以及对女士的尊重;还包括怜悯、牺牲、重视荣誉等内容以及扶危济困、除暴安良的侠义精神。理想的骑士不仅孔武有力,还要求绝对忠诚、慷慨与宽容,如同史诗中的英雄一般,重义轻利,行侠仗义。曼里科就是这样一位勇猛刚毅的侠义骑士。国王为了娱乐和炫耀国力而组织的比武大会,是显示骑士精神的重要场合,决斗则是骑士精神发展的极端形式,是欧洲中世纪英雄精神的源泉和典范。年轻的骑士或预备骑士,在竞赛中常常能获得他意中贵妇的赏识。曼里科正是凭借在比武大会上的神勇表现,赢得了贵族女郎蕾奥诺拉的芳心。第一幕第二场:深夜花园,蕾奥诺拉对她的闺中密友伊纳兹热情、兴奋地讲述了他们的相遇:是在那次比武中,他身披甲胄参加竞争;头盔和金盾没有羽饰图案,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他却击败了所有的对手,赢得了桂冠加额的光荣!我给他戴上了那美丽的花冠。蕾奥诺拉的故事转变成一个“像黄金般的梦”(谱例1),速度由快板变为行板,在长笛和单簧管断奏的琶音音型及小提琴的颤音伴奏下,女高音安静地唱出甜蜜的曲调,烘托出迷人的爱情氛围:谱例1:(1)从蕾奥诺拉的唱段中,通过蕾奥诺拉的动作、神态、歌唱等的舞台表演,从侧面烘托、映衬,表现出曼里科的骁勇善战、勇猛无敌。曼里科英雄的本性,使他刚毅果敢,勇于接受对手的挑战,并展现他悲天悯人的情怀和铁血侠义。在王宫的花园里,曼里科与蕾奥诺拉幽会,被同样对蕾奥诺拉一往情深的伯爵发现。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伯爵你是什么人?曼里科你看清楚我是曼里科!伯爵你!你?多狂妄!多么可恨!魔鬼的走卒!处死刑的罪人!王室宫廷的大门!曼里科别犹豫!喊来你的手下人,让你的对手,曼里科只身闯进敌方的王宫大院,面对战场上的死敌,情场上的对手,毫无惧色,亮明身份,拔剑与伯爵进行殊死决斗并将其击败——充分地表现了曼里科的刚毅果敢、不可战胜。第二幕第一场,阿祖切娜把与在伯爵大军战斗中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曼里科从战场上救回。阿祖切娜责备曼里科在决斗中饶了伯爵的性命,才让伯爵有机会在后来的战役里几乎将他杀死。曼里科用一首雄壮而勇敢的曲调,唱出了他的答案:“一场恶战”(谱例2)。谱例2:他说那时伯爵的性命在他的掌握中,只要他再一击就可以把其性命解决,但在此时,好像一缕来自天上的声音,叮嘱他饶恕伯爵的性命;虽然曼里科同伯爵都不知道对手是自家兄弟,但在心理上于不知不觉中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所阻。这种被阿祖切娜形容为“奇怪的怜悯心”,正是血统呼唤的反应。笔者认为,与其说是血统的心灵感应,还不如说是曼里科的贵族气度和侠义心肠的体现——不伤害处于困境中的敌人。第三幕第二场:曼里科和蕾奥诺拉准备结婚的教堂奏出庄严的管风琴声,在温柔、平静的管风琴和弦支撑下,曼里科和蕾奥诺拉用快板、近似卡农式交互轮唱“神秘而纯洁的声音”,歌声里交织着爱情的快乐和对未来的不安定感。当他们要走进教堂结婚的时候,曼里科听到阿祖切娜被抓进牢笼并要被伯爵实施火刑的消息:曼里科啊!我的四肢颤动,乌云遮住了天空!蕾奥诺拉你颤抖?曼里科请你听我说明,她是…蕾奥诺拉是谁?曼里科是我母亲!蕾奥诺拉啊!曼里科啊!恶棍!亲情和爱情之间的选择,给曼里科内心以很大的冲突和矛盾。为了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他放弃幸福的新婚生活,率兵攻打敌阵,想把被捕的阿祖切娜从敌人手中救回。出发前,他对蕾奥诺拉说:“爱你之前,我是她的儿子!”(谱例3)孝顺之心,溢于言表,侠肝义胆的骑士形象,跃然挺立于舞台之上。二、曼里科即依作者之美11世纪末,法国南部地区最先出现了游吟诗人。游吟诗人的构成比较复杂,包括宫廷贵族和骑士阶层,甚至一些帝王。游吟诗人历时200多年,随着骑士阶层的衰落而式微。13世纪末期,这些到处传播自由信息的浪漫诗人,被天主教会视为异端而遭受迫害,此后游吟诗人的社会地位便开始没落,他们以前的荣光江河日下,荡然无存。公元1409年的西班牙,游吟诗人已不复存在,有的仅是街头乞唱的艺人。威尔第和他所崇拜的某些戏剧家一样,不重视历史的真实性。十字军东征促成了游吟诗人的诗歌和音乐的产生,涌现了许多歌颂骑士战争冒险和英雄气概的文学作品。西欧的封建领主、骑士们在征战中目睹东方的物质文明和生活享受,开始努力冲破宗教禁欲主义,要求自由而多样地表达现实生活,歌唱人间爱情。在骑士精神中,爱情占主要地位,表现为对贵妇人的爱慕和崇拜,为她们服务,为爱情冒险,以此作为骑士的最高荣誉。曼里科既是一个武功盖世的骑士,同时也是一个甜蜜浪漫的柔情诗人。曼里科在比武大会上赢得了无上的荣光,吸引了给他戴上桂冠的蕾奥诺拉;他自己也深深地爱上了美丽善良的蕾奥诺拉,常常来到姑娘窗前,吟唱缠绵委婉的小夜曲,倾诉爱慕之情。剧作者在表现曼里科作为柔情诗人的一面时,也采用“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侧面描写手法,在第一幕第二场里,表现曼里科甜蜜浪漫的情怀:蕾奥诺拉:……我急忙走到凉台上,啊!是他!是他的身影!威尔第给上述台词配上简单却深富魅力的旋律即女高音咏叹调“在静谧安静的夜里”(谱例4),通过蕾奥诺拉之口,用甜蜜而略带忧伤的情感,描述了一位歌声甜美、满怀炽热爱情的游吟诗人。就在观众和蕾奥诺拉望眼欲穿,千呼万唤之时,曼里科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第一次在舞台上出现了:先是传来竖琴的声音,接着在树丛后面飘来了忧伤的歌声,这正是本剧最浪漫的时刻。曼里科爱上了敌方阵营阿拉贡公主——美丽的蕾奥诺拉。作为一个战事繁忙的军官,曼里科居然每天夜晚跑到阿拉贡宫殿的庭院里,在蕾奥诺拉窗下吟唱浪漫曲,奉献恋歌“我孤独活在世上”(谱例5),可谓浪漫到了极致!曲子虽然并非真是中世纪游吟诗人的音乐,但仍充满异国风味。威尔第以竖琴弹着简单的和弦伴奏,模仿古代游吟诗人所使用的琉特琴,曲调温柔而悲怆。诗人诉说了身在乱世,因拥有一颗高尚的心而感到无比幸福的儿女情长,上行的旋律却又显示出曼里科的英雄气质。第二幕第二场里,曼里科在阿祖切娜处养伤,在得到蕾奥诺拉误以为自己已死去而要进修道院当修女的消息时,他不顾身体还十分虚弱,不管阿祖切娜的苦苦相劝,冲破敌人的重围,终于把蕾奥诺拉从修道院里拯救出来。第三幕第二场里,一对有情人历经周折,终于迎来了喜结良缘的日子。新娘预感到不祥的气氛,在慢板里唱着“黯淡之光照在我们的婚礼上”,曼里科则安慰她,向她保证明天的战斗必能获胜,驱除她的恐惧感。他说“你的爱赐给我力量”,很快乐地唱出非常抒情的咏叹调《啊,亲爱的人》(谱例6)一个甜蜜浪漫的柔情诗人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观众面前。三、曼里科的人性教育和悲剧的精神品格曼里科是个传奇和充满宿命感的角色。他尚在襁褓之中,就被吉普赛妇女阿祖切娜偷走。为了报母亲被处火刑之仇,阿祖切娜准备把他丢入火堆烧死,但因激动慌乱而神志不清,误焚了自己的儿子。曼里科的啼哭声又唤起了她的母性,于是她便将这贵族的后代带走,视如己出并抚养成人,相依为命。曼里科长大后传奇般地成了一个生活在吉普赛部落的游吟诗人。他跟社会边缘的吉普赛人在一起过日子,唯一的希望就是凭借勇气和技艺出人头地。这样的生活际遇,注定曼里科要当叛逆首领乌杰尔的追随者。他虽然浪迹江湖,却又不失高贵气度,极欲摆脱吉普赛人的身份。我们在第二幕第一景里可以看到,当他和母亲及吉普赛人在一起时,他总是形单影只,低头不语地注视着他的剑,直到吉普赛人离去,和母亲单独相处时才感到轻松自在。这位社会地位低微的吉普赛男子,奇迹般地擅长唱情歌,且武艺高强,颇具骑士风范(原剧交代曼里科被第耶哥·底·哈洛伯爵养大并接受良好的教育),因而赢得了贵族女郎蕾奥诺拉的芳心。他常自觉是个陌生人,没有归属。阿祖切娜在咏叹调“火焰熊熊”里讲述的可怖故事,也曾引起曼里科对自己身世的怀疑,他问阿祖切娜:“我不是你的儿子!那么我是谁?”然而多年的养育之恩,尤其是阿祖切娜冒死将他从战场上救回并精心护理,更加使他感受到了深深的母爱,这一切又使他将自己的命运紧紧地和阿祖切娜联系在了一起。曼里科横空出世,纵横驰骋,所向无敌。蕾奥诺拉说他就像个“幻影”人物。他既无出处,也不知去向何方,比武大会后神秘消失,不久出现在内战的前线。他以游吟诗人身份出现时,常常躲在黑夜的树下,手持琉特琴,唱着哀怨的歌曲。威尔第在此要求男高音必须依谱上所标记的“如歌似的半音量”方法演唱,表现出角色的神秘感。在被敌人层层包围的卡提斯勒城堡,曼里科和蕾奥诺拉为婚礼而忙碌着,对未来的幸福生活充满美好的憧憬。但士兵备战、兵器相碰的声响使蕾奥诺拉深感不安,觉得婚礼笼罩着一片阴影。曼里科安慰她说,崇高的爱情、神圣的婚礼会带给他力量,明天的战斗必能获胜;即使命运注定他要死亡,灵魂也会在天庭等待和恋人重逢。一语成谶,曼里科为了救出面临火刑的母亲而身陷敌营,爱人为了救他而先他离世,最后自己也被哥哥——卢纳伯爵送上了断头台,终结了传奇般的悲剧人生。从生到死,曼里科从来都没有弄清自己的真正身份!从歌剧《游吟诗人》剧情看曼里科,他是一个英雄。曼里科热爱生活,追求幸福,有火热的激情、非凡的性格,敢于蔑视现存制度,武艺高强,浪漫多情,但是高傲孤独,个人奋斗,因而前途渺茫,悲愤忧郁。他既是社会的叛逆者,又是社会的牺牲者;是“拜伦式的英雄”,是雨果笔下“宿命的男人”,是被放逐的贵族,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人物。鲁迅认为,“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2)亚里士多德也说,悲剧总是“倾向于表现比今天的人好的人”(3)。古往今来的悲剧无不表现为对于某种人生理想价值的追求,体现出对正义、献身、理想、激情等正面人性价值的肯定。悲剧中固然免不了要表现灾难和死亡,这些灾难和死亡甚至成为某些悲剧结局的惯例,但是悲剧本质上却是对于那些灾难和死亡的超越,精神或道义上的胜利以及永恒的人性价值的光辉。悲剧虽然包含着悲伤、哀怨、忧患、壮烈乃至罪感心态交织而成的复合情绪,但是悲剧的精神品格本质上仍是属于一种壮美与崇高,一种价值和道义上的担当。作为悲剧主人公,有着人的个性、权利与尊严的曼里科被推向了历史舞台的最亮处。他有着十分鲜明的性格特征,体现出作为个体的人所特有的价值和尊严。他不是好到极致,完美无缺;相反,在他的行为和性格当中有着一些不可克服的过失和缺陷,他之所以走向死亡,正是由于他自身所犯的错误所致。但即使是过失或罪过,也都有其深刻的性格根源,性格成为曼里科行动的依据,成为悲剧的主要动因和艺术表现的中心。曼里科性格刚烈,爱憎分明,爱情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他对蕾奥诺拉的炽热之爱,使他多疑、易怒、冲动。当蕾奥诺拉在黑夜里误认卢纳伯爵为情人时,他责备她是“负心者”;当蕾奥诺拉假意表示要献身给伯爵,骗得伯爵放过曼里科而进入监狱营救他时,他怀疑她“背叛盟誓”,做了“一场可耻的爱情交易”,是为了自救而改投伯爵的怀抱,认为纯洁的爱情被亵渎而激怒,谴责她,诅咒她。在蕾奥诺拉因毒药发作身亡时,他才后悔自己的愚蠢。曼里科性格上的矛盾与背谬,既显示出人性的丰富和深邃以及人生困境中无奈选择的艰难,同时也构成了深刻的悲剧根源所在。也正因为如此,他走上断头台的悲惨结局才会使人同情,令人愤懑。曼里科的形象,我们似乎看到了摩尔人奥赛罗的雏形。备受推崇的西方戏剧史上最重要的悲剧,到了浪漫主义兴起的时代,其表现方式得到了更多的自由,表现领域得以进一步拓展,特别是悲剧的重心逐渐转向表现日常生活和小人物的生活命运等方面,把人生境况和性格命运放在具体的社会环境中加以展示。曼里科的悲剧,既是性格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威尔第作为一个从社会低层自我奋斗而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