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当代修辞学的发展态势

中西当代修辞学的发展态势

一、书面语言修辞和口语学的传统总的来说，中西现代语法学的发展是认识到中夏语法学传统的特点的。中国的教育侧重于对书面语言修辞即文章实践的研究，而西方的教育侧重于对口头语言修辞即演讲与辩论的研究。在中国修辞学史上,有语辞在先文辞在后的说法,实际上在汉以前,中国的口语修辞已经存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游说、论辩与西方古希腊、罗马的演说论辩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时的修辞理论往往以口头言辞为对象。秦汉时期是言辞与文辞并重的,后来渐渐由言文并重变为言文分离,而汉以后“世皆尚文”,基本上是偏向文章修辞的。张弓在《中国修辞学》(张弓,1926)中把中国修辞学分为“辩说期”和“词章期”,认为汉武帝之后,口语修辞就被遗弃了。中国传统修辞学远在先秦时期就注意到了文辞的重要性,以后历代都比较重视文章修辞,汉唐以后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研究文章的做法成了中国修辞学的一个重要特色。进入20世纪以后,尽管曾有过“文辞”、“语辞”之争,但一般认为中国现代修辞学是“文辞”、“语辞”并举的。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说“修辞就是调整或适用语辞”(陈望道,1932),这里说的语辞包括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然而,现代修辞学的特征仍然是侧重于书面语言修辞,所谓文辞语辞不分,其实是因为书面语和口语修辞的技巧很多是相通的缘故。中国现代修辞学对书面语言的偏爱从一开始就可以看出来,20世纪初引进的几本重要的西方修辞学著作如吉能(JohnF.Genung,1850~1919)的《实用修辞学原理》和纳斯菲尔德(Nesfield)的《高级英文作文法》等,都是有关文章做法的。这些来自不同源流的体系与中国修辞学传统相合,因此便具有亲和力,易于本土化,能融入中国传统的修辞学。另外,当时乃至当代汉语修辞学的著作对于西方古典修辞学的原有构架与论辩的基本原理大都略而不提。显然,演说和论辩的研究没有受到中国传统修辞学的注意,中国现代修辞学当初也没有接受这种带有西方烙印的口头语言修辞艺术。当然,在引进西方理论模式来思考中国的现象时,不能不考虑到中国文化本身的特征及其社会环境,20世纪20~30年代的中国既没有古希腊雅典所实行的民主政治也没有先秦时期的辩士合纵连横自由竞争的氛围,西方的演说术在20世纪初的中国自然也就没有生长的土壤。西方古典修辞学研究的是劝说性的演说和论辩,一种口头语言艺术。西方第一本重要的系统性修辞学著作是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该书主要研究以口语形式进行的演说方式、分类和题材,研究演说者的人格和听众的情感以及演说者表达的方式。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影响了他那个时代及他以后许多世纪的修辞学家如西塞罗、昆提利安、坎贝尔乃至当代的不少修辞学家。自从罗马帝国独裁政体建立以后,演说术逐渐衰落,但作为一种教育与文化传统,西方的论辩演说依然生存下来,尽管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大约从19世纪初开始,文章写作成为西方修辞学的一个明显的分支,当时的许多修辞学家把精力放在作文的教学和研究上面,发展了书面语言修辞。最早进入中国的《实用修辞学原理》是写于1886年的修辞学教科书,用于当时美国大学英语系的作文课。无疑,20世纪初引进的著作大多是西方修辞学当时文章写作潮流的产物,以至当时不少中国修辞学研究者以为西方修辞学就是那个样子,主张修辞现象只指文辞,而将言辞排斥在外。王易在他1926年出版的《修辞学》一书中就说:“修辞学亦即是文章学……乃研究表现于文章内之美”(宗廷虎、李金苓,1998:330)。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纠正了这一看法,并主张文辞、言辞、文言文、白话文的修辞现象都是修辞学研究的对象(陈望道,1932)。辞格的研究在19世纪是西方修辞学的主要兴趣,因为辞格的应用使文章具有特殊风格,能使文章活泼生动。这一点也影响了中国修辞学,不仅早期的修辞学著作把重点放在辞格上,而且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辞格研究都是现代汉语修辞学研究的热点之一。当然,20世纪西方修辞学仍然关注辞格研究,尤其是比喻(metaphor)和借代(metonymy)等辞格,但当代的辞格研究有着本质的不同,主要是基于辞格与人类的思考运作有关的认识。那么,作为一个学科,20世纪西方修辞学向哪一个方向发展呢?对于这一点,不仅以往我们的认识不够清楚,就连西方修辞学本身也没有取得一致意见。研究口语修辞的这一支说“20世纪的修辞学理论研究一般是由交际学科(指speech或speechcommunication)的学者进行的”(Lucaites,1999:7),而研究书面语修辞的这一支则认为新修辞学的功劳主要归他们,尽管“言语交际学的学者对新修辞学也做出了很有意义的贡献”(Enos,1996:461)。修辞学系还有古典系的学者则当骑墙派,一头钻进古典修辞学、修辞学史和哲学之中,更有欧美的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加入修辞理论大合唱。当代西方修辞学众说纷纭,派系林立,令人晕头转向,但大体上还是可以看出它发展的脉络。综合美国20世纪修辞学的发展状况,西方修辞学大体上可以分为作文-修辞研究、言语交际研究以及修辞学理论与历史三个分支。19世纪末,作文是美国大学一年级新生的必修课,或者说是英语系提供的一种语言训练,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学科。在新成立的英语系,尽管仍有修辞学的课程,但“修辞学”这一术语不流行了,取而代之的是“作文-修辞”(composition-rhetoric)。修辞学与演讲之间的联系渐行渐远,在当时,作文修辞只与书面语有关,教授的是“流行传统”(current-tradition)模式。流行传统模式在19世纪大行其道,直至20世纪初仍然主宰西方作文-修辞研究与实践。这种模式体现了语言的实证主义观,机械地强调语法的正确性,段落中心和扩展模式中例证的规则形式。古典主义修辞学在20世纪初开始占据写作课堂,直到50~60年代新修辞学的兴起才慢慢地失去它的重要位置。在20世纪20年代,普通语义学理论开始运用于修辞与作文领域,称为语义修辞学(SemanticistRhetoric)。这种修辞学理论认为,语言的功能是作为交际媒介,把客观现实的概念转达给他人,与发现意义无关。语义修辞学直到40~50年代仍然在阅读指导、写作、听说课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50~60年代美国大学英语系的作文研究意图结合结构主义语言学思想,根据语言的科学研究建立一种新的修辞学体系。但结构主义语言学在修辞与作文领域流行的时间比较短,很快就被表达主义所取代。表达主义关注作者和写作经验,是一种强调个人,超脱物质和社会现实的主观主义方法论。60~70年代影响修辞学领域的是认知心理学,出现了一种新的理论——认知修辞学(CognitiveRhetoric)。这种理论假定思维与自然结构之间的联系,人的思维通过一系列的阶段达到成熟,写作教师的工作就是理解这些认知结构及其发展方式,给学生提供经验以促进正常的发展(Berlin,1987:156)。由于受到认知修辞学的影响,人们开始对作文构思过程模式进行研究,试图辨别写出好文章需要哪些活动。70~80年代出现的认识论修辞学(EpistemicRhetoric)对人类的知识建构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对写作领域产生过不小的影响。今天,作文与传统修辞学之间的联系加强了,“作文-修辞”也已经发展成为文章学(CompositionStudies)。大约在19世纪末,英语系出现结构性矛盾,导致研究口语的演讲与研究笔语的写作分道扬镳,自立门户,成立演讲系。演讲系最初把重点放在公共演说课程,但这门课程在开始的时候却被大多数大学忽视了,尽管当时人们参加公众演讲的热情很高,大众政治演说也很流行。同时,演说课把重点放在实践而不是放在抽象的知识主体,因此修辞学很少作为课题去进行研究,修辞学理论几乎没有引起注意。因此,新成立的演讲系规模较小,影响也不大,直到20世纪20年代开始,这种状况才逐渐得到改变。20世纪初,演讲与写作一样,把修辞看作是工具,修辞的目的是清楚、有效地转达知识。当时的公众演说课程仍以传统修辞学的劝说模式为主,强调理性、情感和权威的各种诉诸方式。从20~30年代开始,演讲系逐渐全面地恢复传统修辞学研究,同时向演讲心理学和社会学研究方面拓展,不仅关注演讲术与修辞理论,修辞学家与演说家的历史研究,还发展了以古典方法为基础的演讲批评。演讲系的课程不再局限于公共演说课和口头阐释、戏剧、演讲与发音之类的传统课程,而是不断地开拓新的课程体系,涉及人际和群体交往以及大众交际、公共关系和新闻传播等领域。50年代开始,修辞研究者对理论的热情增加,深入地探讨了理查兹(I.A.Richards,1893~1979)和伯克(KennethBurke,1873~1993)等人的修辞思想,把他们的研究成果转变为分析方法。60年代新修辞学的兴起以及蓬勃发展的社会运动刺激了言语交际领域的各种批评体系的建立,直到今天,修辞批评仍然是这个领域十分明显的特征。就这样,演讲系逐步发展起来成为言语交际系,遍布美国各大学,成为当代修辞学研究的一支重要力量,而口语修辞研究发展成为一个新学科——言语交际学(SpeechCommunication)。由于当代演讲系涉及的范围很广,学科规模急剧膨胀,最终形成诸多的分支,今日的新闻传播学就是从当初的演讲系发展起来的一个较大的分支。在美国,研究修辞的除了英语系和言语交际系之外,还有修辞学系以及其他的一些分散的研究。尽管今日的修辞学系已经为数不多,规模也不大,但也是不容忽视的一支,而且在某些方面发挥特别重要的作用,如美国加州大学的修辞学系就被视为修辞学理论的中坚。作为修辞学研究的本家,修辞学系自19世纪一直坚持下来,这一支主要研究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古典修辞学,亚里士多德和西塞罗等历史上著名的修辞学家、演说家,研究修辞学的历史,传统和现代的修辞学理论,还有哲学、美学、文学和政治学等,重点放在理论和历史方面。由此看来,20世纪西方修辞学“分头并进”,四面开花,演变成了主要以上述三支力量并存的格局。这三个分支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显示了各自的特色,取得了很大的发展。重要的是,这三个分支都承认修辞学是自己的理论来源和基础,都认为自己是传统修辞学的继承者。由此可以说,当代西方修辞学是由于历史的演变而分流,呈现出散射的状态。相对于西方修辞学的多头并进而言,中国现代修辞学是“三位一体”,偏重书面语修辞的一种格局。二、“以语言为本”的修辞学思想中西各异的修辞观“以语言为本”是中国现代修辞学的鲜明特色,是现代修辞学与古代修辞学的分水岭。把修辞看作是语言表达艺术的观念古已有之,中国古代修辞学的重要特征就是与文章做法、经解、文论等紧密相连的,《尚书》和《诗经》里就有很多利用对偶、比喻、排比等修辞格的实例。然而,尽管有关修辞的论著涉及语言文字的音、形、义等因素,并不乏精辟见解,但始终没有把“语言为本”视为修辞学的重要原则。当然,这是有历史原因的,因为以前不知道有语言学,也就不可能有这样的认识高度。自从20世纪初西方修辞学进入中国后,许多有关修辞学的著作都能从语言的角度去描述修辞现象,分析篇章字句和辞格因素,但首先提出“以语言为本”并把它作为修辞学的根本观念的,是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陈望道,1932)。《修辞学发凡》的序言中说,“以语言为本”是一个创见,是该书的特色。“以语言为本”的修辞学思想贯穿了全书,作者吸收了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以及语音学、语法学、文字学等相关的语言学理论,从语言的角度出发,阐述了修辞同语言的关系、同语言文字的形、音、义的关系,并且指出字形、语音、词义都具有固有因素和临时因素。《修辞学发凡》指出了“修辞所可利用的是语言文字的习惯及体裁形式的遗产,就是语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具体分析了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对待语言文字一切可能性的不同态度,用大量的实例论证了这一观点的正确性。《修辞学发凡》提出的“以语言为本位”的根本观念为人们正确地认识修辞学的学科性质和学科地位指示了方向,对以后的修辞学著作影响很大,许多修辞学著作都不同程度地强调了这一点,尤其是张弓《现代汉语修辞学》(张弓,1963)所提出的修辞和语言三要素的关系,就是在《修辞学发凡》基础上的发展。张弓提出了修辞要从词汇、语音、语法三个角度去运用语言材料,甚至主张以此为纲来建立一个体系。后来的不少学者受到他的观点的影响。总之,“以语言为本”的修辞学思想是中国现代修辞学的重要原则之一,运用这一原则使修辞分析紧扣语言因素进行,可操作性大大地增加,语言应用不再成为“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不可捉摸的东西,增加了修辞论析的说服力,增强了修辞学的科学性(郑子瑜、宗廷虎,1998:21)。但是,“以语言为本”的原则并不排斥其他因素。中国古代的修辞研究就有“为人说”,即认为语言运用、修辞是为人处世的必要条件之一。陈望道先生当年在提出修辞可利用语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的时候,还指出修辞必须适应题旨和情境,“何故”、“何事”、“何人”、“何地”、“何时”、“何如”等六个“何”都是必不可少的。中国现代修辞学由于受到西方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较深,对人如何灵活运用语言及其重要性重视不够,20世纪90年代以后修辞学研究者开始重视这一问题。西方修辞学则有“以人为本”的观念,在研究和实践中都强调人的作用。这种传统早在古希腊、罗马时代就已经开始,亚里士多德把修辞归结为劝说,依靠演说者本身的人格和言辞的力量去激发听众的情感意志。到了14世纪以及16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兴起,这种倾向就更明显了。人文主义者认为人类世界是通过语言建构的而不是自然的世界,把人类置于认识的中心地位,从而突出了人类文化和语言的世界,相信词语的力量不仅因为在实际事务上给予那些掌握词语的人特殊的好处,而且因为词语固有的为人类展示世界的能力。意大利人文主义者认为,最初的学科是修辞学而不是哲学,因为正是通过语言,人类才取得通向世界的途径。17世纪培根提出了“修辞学的责任就是把推理运用于想象以更好地感动意志”的主张(Dick,1955:100),把科学探索推进到修辞学研究,加强了现代修辞学思想。后期的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对演讲或者说修辞学的人文化倾向情有独钟,认为人类的言语交往如交谈或对话也一样形成了人类的文化与社会,使人类文明得以实现和发展。在这方面最为著名的是意大利修辞学家和哲学家维科(GiambattistaVico,1668~1774)。维科深受西塞罗的影响,认为雄辩家是社会的精英,公民的代言人,其运用词语的能力是通过掌握整个知识领域获得的。他十分推崇修辞学,认为修辞是一切艺术的中心,是人类理解世界的关键方法,正是人类以语言为手段,才使完全无序的社会变得有序。维科在研究人类大脑的学习过程时,深入地探索了语言、思维和经验三者之间关系,提出了一个著名的以修辞格为基础的构想。他假定人类的思想、语言和文学最初是由人类大脑运作的隐喻发展而来的,然后从隐喻进步到转喻,再从转喻到提喻,语言发展的最后阶段是反语。维科的人文主义修辞学思想对20世纪西方修辞学的复兴,当代修辞哲学都产生不容忽视的影响(Bizzell,1990:647)。18世纪末到19世纪中叶最有影响的西方修辞学家坎贝尔(GeorgeCampbell,1719~1796)、威特利(RichardWhately,1758~1859)的修辞思想都有强烈的人文主义特色。坎贝尔在《修辞哲学》(ThePhilosophyofRhetoric,1776)中吸收了亚里士多德、西萨罗、昆提利安等人和17~18世纪的哲学思想以及他那个时代的功能心理学和经验主义,大胆地提出了科学修辞学的思想,试图通过理解、记忆、想象、激情和意志等五种能力或心智功能来解释人类行为。坎贝尔把修辞学定义为“使话语适应其目的的艺术或才能”,修辞学的作用是“启迪理解,满足想象,触动情感或影响意志”(Campbell,1963:1)。坎贝尔等认识论者把古典修辞学的知识与当时的心理学结合起来,创建了以理解人的本质为基础的修辞学。这样,他们对修辞学提出了听众中心论,为当代关注听众分析铺设了道路。西方现代修辞学相对于古典修辞学而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更加强调人与修辞之间的关系问题。当代修辞学认为,修辞在人类的交往中用于消除误解,促进共同的理解,达到社会的和谐,而且进一步认识到,修辞是人类交往中固有的东西,人是修辞动物。由此可见,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修辞的最终目的都是以人为对象的。古代演说的目的是为了劝说听众、打动听众,现代写说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写说者与听读者之间的理解而达到同一。交际双方的地位改变了,由不平等到平等,但始终以人为对象,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