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宜生与《金史》

施宜生与《金史》

施义生是宋金文献中一位重要人物。《金史》和其他宋代史料记载了他在南宋入侵宋朝之前作为金朝特使的礼物，并向宋朝介绍了燕良入侵宋朝的历史情况。《金史》并说他回朝后因此而遭到完颜亮烹死。我们对记载此事的一系列相关文献进行认真地考证后,发现施宜生确实曾经通报完颜亮即将入侵的计划给南宋,但此事并未被金国发现,他在金国得以善终;《金史》对于他被烹杀的记载是错误的;《金史》的编者对此事的记载并未严肃求实。一、施宜生通敌事最早对施宜生通敌问题产生怀疑的是元朝人苏天爵。1343年(至正三年),当时《金史》还未修成,苏天爵鉴于岳珂《桯史》和其他宋人史籍中有施宜生通敌、烹死的情节,就写信给《金史》编修者欧阳玄辨正此事。其《三史质疑》说:施宜生,邵武人,本名逵,宋政和间擢上舍第,为颍州教授。汴陷,南走建,贼范汝为作乱,宜生从之,贼败复北走齐。上书陈伐宋之策,为议事官。齐废,仕金,累官翰林侍讲学士。正隆四年冬,偕耶律闢离喇使宋,……宜生既归,以闢离喇至宋不逊不即以闻,被杖。五年,除翰林学士,次年中风疾,大定二年致仕,三年六月卒,年七十三。此见于《世宗实录》及蔡珪所述《宜生行状》可考。岳珂作《桯史》,乃云宜生使宋,漏言将用兵意,曰“近日北风甚劲”,又曰“笔来笔来”,归则被诛,……是皆小说传闻,修史者可尽信之乎?(《滋溪文稿》卷25)苏天爵认为施宜生不但没有通敌泄漏军情的事,而且归国后并未被杀,得以寿终。言之凿凿,对《桯史》等宋人记载给予有力的辩难。但后来的《金史》并未采纳苏天爵的意见,其《施宜生传》云:四年冬,为宋国正旦使。……宋命张焘馆之都亭,因间以首邱风之。宜生顾其介不在旁,为庾语曰:“今日北风甚劲。”又取几间笔扣之曰:“笔来,笔来。”于是宋始警。其副使耶律闢离喇使还以闻,坐是烹死。卷79刘浦江先生首先注意到苏天爵的考证,他撰文驳斥了《金史》的误说,并认为施宜生的确向南宋泄漏了完颜亮的军情,只是没有被发现,回国后仍得善终。遗憾的是刘先生对于施宜生通敌之说并未进一步详细论证,只是根据宋人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的记载加以肯定。《要录》成书很晚,相比苏天爵引用金国《实录》和施氏《行状》这类当代史料的辩难,尚嫌证据不足,说服力有限。故而有必要在此对各种文献记载加以详细考证,以求得真相。《金史·施宜生传》是关于此事最直接的记载,对其史料来源的考察将直接关系到它所记录的施宜生通敌事迹是否属实。《传》云:施宜生,字明望,邵武人也。博闻强记,未冠,由乡贡入太学。宋政和四年,擢上舍第,试学官,授颍州教授。及王师入汴,宜生走江南。复以罪北走齐,上书陈取宋之策,齐以为大总管府议事官。失意于刘麟,左迁彰信军节度判官。齐国废,擢为太常博士,迁殿中侍御史,转尚书吏部员外郎,为本部郎中。寻改礼部,出为隰州刺史。天德二年,用参知政事张浩荐宜生可备顾问,海陵召为翰林直学士,撰太师梁王宗弼墓铭,进官两阶。正隆元年,出知深州,召为尚书礼部侍郎,迁翰林侍讲学士。四年冬,为宋国正旦使。宜生自以得罪北走,耻见宋人,力辞,不许。宋命张焘馆之都亭,因间以首邱风之。宜生顾其介不在旁,为庾语曰:“今日北风甚劲。”又取几间笔扣之曰:“笔来,笔来。”于是宋始警。其副使耶律闢离喇使还以闻,坐是烹死。初,宜生困于场屋,遇僧善风鉴,谓之曰:“子面有权骨,可公可卿。而视子身之毛,皆逆上,且覆腕,必有以合乎此而后可贵也。”宜生闻其言,大喜,竟从范汝为于建、剑。已而汝为败,变服为佣泰之吴翁家三年。翁异之,一日,屏人诘其姓名,宜生曰:“我服佣事惟谨,主人乃亦置疑邪?”翁固诘之,则请其故。翁曰:“日者燕客,执事咸馂,而汝独逊诸侪,且撤器有叹声,是以识汝非真佣也。”宜生遂告之故,翁赆之金,夜济淮以归。试《一日获熊三十六赋》,擢第一,其后竟如僧言。(《金史》卷79)按:审本传文字记事,颇有神异,不类史笔。细考之,其中吴翁、异僧、《射熊赋》、北风甚劲、烹死等情节,全然取自《桯史》卷1《施宜生》条(《桯史》卷1)。令人费解的是,早在至正三年《金史》编修之前,苏天爵就已经致信欧阳玄辩难《桯史》所载出于小说家流,却仍被《施传》采用。但《金史》编者对《桯史》中的材料也作了取舍,比如在《桯史》中这个异僧后来入金做了“天使国师”,当为金国正史所无,故而舍去。《金史》编者对《桯史》的取用也造成了《施宜生传》不易察觉的矛盾。如施宜生从仕伪齐到仕金,本传前半部分俱有详略,当是取材于金国正史或施宜生行状家传之类;而后半部分因囫囵取用《桯史》材料,如“射熊赋”等情节为金国正史所无,《金史》编者也就刻意舍去了《桯史》中施宜生因“射熊赋”,“亮览而喜,擢为第一,不数年,仕至礼部尚书”的话,只说“其后竟如僧言”,以求与本传前半部分施氏真实的仕履情况相弥合,因为施氏的确没有做过礼部尚书。所以,通过对《金史》本传的史源分析,我们可以认定《金史》中关于施宜生曾经因泄漏军情给宋朝而遭烹死的记载来自于成书甚晚的《桯史》,岳珂本人也承认此事“闻之淮士臧子西”(《桯史》卷1),确是传闻无疑,而关于施宜生是否通敌,还要从当时的宋人记载中寻求答案。二、施宜生漏感情事考证正如刘浦江先生所指出:《系年要录》绍兴二十九年十二月丙子也明确记载了施宜生给南宋泄漏军情的情况:丙子,金国贺正旦使施宜生、副使耶律翼见于垂拱殿。以谅闇故,命坐赐茶,正侍郎、观察使以上皆与。上服素黄袍、黑带,供张皆用素黄,卫士常服,去银鹅、对凤,侍坐者锦墪易以紫素。既见,命大臣就驿赐燕,不用乐,辞亦如之。时吏部尚书张焘奉诏馆客。宜生素闻其名,畏慕之,一见,顾翼曰:“是使南朝不拜诏者也。”宜生,闽人。焘以首邱桑梓语之,宜生敬焘,颇漏敌情,焘密奏之,且言宜早为之备,上深然其说。亮又隐画工于中,即使密写临安之湖山城郭以归,既则绘为屏,而图己之像策马于吴山绝顶,后题以诗有“立马吴山第一峰”之句,盖亮所赋也。((《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83)今将此条记事的史料来源分析之:其一,接见使节的仪制、服色等内容,因宋高宗正在给韦太后服丧期间而有所特殊变动,故被记录于宋朝实录,后来被李心传采用;其二,完颜亮图画立马吴山之事,显然不为当时宋朝史官所洞悉,李心传小注说:此据《金亮本末》增修。宋翌云:“此诗翰林修撰蔡珪作,诡曰御制。”按世传亮词句颇多,未必珪作也。(《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83)这里有一个问题:施宜生“颇漏敌情”的记载来源于何处,是不是也来自于《金亮本末》呢?按《金亮本末》宋翌作,翌生平无可考,《本末》今也已失传,惟《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采用其文字约八九处,李心传小注都说以《金亮本末》和张棣《正隆事迹》参修,并有所考异。则《金亮本末》与今传《正隆事迹记》记事颇多重合,同为《要录》所采用。按:《正隆事迹记》一卷今存,张棣撰,棣曾仕金,后逃南宋,陈振孙说张棣是“淳熙中归明人”(《直斋书录解题》卷5)。据《要录》小注,李心传所见宋翌《金亮本末》与《正隆事迹记》往往重合,则此书与张棣之书性质相类似。即使《要录》所载施宜生漏敌情事取自于《金亮本末》,这个记载也要甚晚于金国实录和施氏行状。况且,据《要录》小注口吻,李心传只取《本末》中完颜亮立马吴山之事,施宜生事应另有出处。施宜生泄漏敌情的另一个当事人是张焘,《宋史·张焘传》云:金使施宜生来,焘奉诏馆客。宜生本闽人,素闻焘名,一见,顾副使曰:“是南朝不拜诏者。”焘以首丘桑梓动之,宜生于是漏敌情,焘密奏早为备。(《宋史》卷382)按《宋史》所载与《要录》几乎全同,若非出自《要录》,即出自和《要录》同一史源的原始记录。那么,这个原始记录又是什么呢?宋人周必大所作《张忠定焘神道碑》为我们揭开了谜底,碑文云:金使施宜生来贺三十年正旦,命公馆伴。宜生闽人,公以首丘桑梓语动之,宜生雅敬公,颇漏敌情。(《文忠集》卷64)按:据《宋史》卷391《周必大传》,周必大庆元四年卒,年七十有九,则生于1120年;据《张焘传》,张乾道元年卒,年七十五,则他生于1091年。周必大比张焘小30岁,对于张焘的事迹、仕履必然有相当的了解。张焘卒于乾道元年,上距绍兴二十九年十二月,施宜生出使南宋不过3年,《神道碑》应作于张焘卒后不久。周必大在张焘《神道碑》中所依据的材料,应该是当时人记录。故而《神道碑》中所提及的施宜生曾向张焘透露完颜亮准备南侵的军情,应该是确信无疑的。三、金朝及《四库全书目的志》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确定施宜生向南宋泄漏军情之事的确有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采用了张焘《神道碑》的记载而未作说明。至于苏天爵所见金国《实录》、施宜生《行状》等俱不载此事,只能说明此事并未被金国察觉,而且苏天爵所论施宜生后来的事实也可由此得到圆满解释。我们知道:《金史》在元人所修三史中,一向有较好的口碑。《四库全书总目》说《金史》:“至……施宜生之泄谋、宇文虚中之谤讪,传闻异辞,皆未能核定,亦由于只据实录,未暇旁考诸书然。”(《四库全书总目》卷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