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无字》的女性主义解读

张洁《无字》的女性主义解读

张杰的《无语》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状态。另一方面，大多数研究人员和读者都从这部自我宣传小说中看到了女性的观点和想法，并将其作为了解作家的依据。另一方面，张杰拒绝承认自己是一个女性诗人。那么应该怎样看待《无字》中的女性主义色彩?或者说,张洁的拒绝,实际证明了她的女性主义思想具有了怎样的特质?一、吴为:女性对于爱情的认同与自觉对于女性主义文学,最初有三种概念上的界定:一是关注于女性叙事和表现女性意识的文学,二是女性作家写作的文学,三是要求女性作家写作的表现女性意识的文学。现在学界更趋于以第三种标准作为衡量。以此来说,张洁的写作从最初开始,就被划归于女性主义文学的范畴。无论是她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祖母绿》,还是《只要一个太阳》、《红蘑菇》、《她吸的是带薄荷味的烟》,都着力于两性关系的探讨,特别是强调在情感失败后,随之而来的女性社会价值的“被”缺失。《无字》延续了这一主题,或者说张洁一直没有放弃女性情感世界这个触点,来建立她写作的个人性特征。《无字》的女性主义特质,主要表现在整个叙事上,以吴为、胡秉宸、白帆的性别战争为主线,并以吴为为线索,牵连起其家族的四代女性在婚姻、爱情上的坎坷和磨难,以此表明一种现代女性在自我情感和价值上的绝望姿态。这种个人的情感悲剧和两性战争被放置在中国近百年间的风云际会和瞬息多变的时代洪流中,从而形成了一定的历史厚度。但是《无字》在本质上并不属于史诗写作的范畴,《无字》里,社会历史存在的意义,只是给这场旷日持久的男女之战,提供了时空的场域,显示出这种性别战争的严酷性和延续性。吴为和胡秉宸的悲剧是小说的主线。它不同于以叶志清、顾秋水单纯表现的一种传统的强势而无赖的男权文化对女性的肆意凌辱,而是在深刻描述着当一个社会走向解放,女性已然具有物质和精神独立的情况下,性别之战的悄然变化。在这个变化中,既有吴为的爱恨情仇,也反映其不可回避的性别弱点;既有胡秉宸的薄情寡义,自私专营,也一定程度上陈述了其中的根源。或者,张洁要展示的只是这场性别战争于女性之惨烈和女性自救的不可得。男性和女性在不同的身份和环境下,形成了不同的社会关系;而性别关系,则是由于情感与生理的相互吸引,会产生爱情,或形成婚姻。在长期的社会历程中,女性由于被当成家族与男性的附属品,自然不会形成平等的性别关系,爱情少见,婚姻则是更多被理解为一种社会交换,所以现代女性的自觉就是在获得“人”的权利后,更要实现爱情和婚姻的自主。吴为之于胡秉宸绝不是为“战”而去,相反,她一度仰慕他,希望与他“轰轰烈烈的爱一次”。吴为跟着叶莲子,从小生活在一个缺乏父爱和安全感的环境中,所以一直在寻找一个理想的男子。年少时,她的婚姻和情感被她拿去交换了留京指标,或者一圆文学梦。等到遇到了胡秉宸,吴为觉得找到了一个让她的情感划上圆满句号的人。胡秉宸满足了她对男性的所有想象:父亲的年龄,枭雄的才干,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然而当吴为豁出一切来实现她的“爱情”时,却发现她失去了盟友:胡秉宸只是“想办法让她主动”,可共享成果,却不担风险。小说大量铺洒着吴为或叙述者的情绪化话语,坦露她的爱,她的痴,她的失望和绝望。吴为在这场“爱情”名义的性别之战中,大败而回。在吴为身上,具有鲜明的现代女性情感特质:她们经济独立,有丰富的情感需要,有严肃的爱情、婚姻标准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但是她们的失败也具有必然性:首先,在和墨荷们一样寻找和等待“男子汉”时起,她们身上就残留着传统女性对男性的依从心理,只是这种依从从身份依从、经济依从变成了情感依从;其次,她们自觉地把自身的情感想象投射到男性身上,却不知道她们用生命追求的“爱情”对男性而言,本就不是必要的存在。正如女性生殖繁衍的生理特性,和长期生活于家庭的历史,形成了她们重视情感性别特质一样,男性更重视的是他们社会的意义上的存在。胡秉宸是喜爱吴为的,但是这种喜爱与他的政治生命、权力、地位、名声,甚至稳定的家庭利益相比,不具备超越性。当吴为成为了大作家,具有了一定的社会价值,而他的权位开始下降时,他们的“爱情”才值得他的承认。如禅月所说,他们从来没有平等过。吴为屈辱不解,宣泄着胡的种种不堪,但是她仍然没有离场,或许她就把自己生命的意义定位在谈这场世纪末最后的古典爱情中。从这个角度看,在这场性别之战中,亦不存在必然的对错,性别文化差异最终必然导致情感观念的错位。吴为在一次次的情爱受伤后,也曾怀疑:“难道她所爱的男人,一律是心中制造出来的?不但制造一个又一个爱的对象,还制造了他们对自己爱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这是一种不愿被承认的发现,现代女性一度很难在情感需要和精神自立的矛盾中寻得妥协。配合这场性别战争,张洁亦努力寻求女性的自救之途。墨荷、叶莲子、吴为,有着母女血缘,并在生命中一度彼此依存。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主义理论中常常提及的女性联盟,即当女性意识到整个社会存在的性别压迫,无法靠个体力量进行抵制时,她们便自发或自觉地结成联盟以壮大力量。继《方舟》的“寡妇俱乐部”之后,张洁试图用血缘来强化这种联盟关系,结果亦不如人意。吴为和她的母亲叶莲子、女儿禅月相依为命,叶莲子也与母亲墨荷度过了人生中最温暖的一段时光,然而她们的联盟终将解体。在夫家受虐而死的墨荷,没有兑现她给叶莲子的“不死”承诺,使叶莲子收到了人生的第一份欺骗。叶莲子用生命爱着吴为,婚姻的悲剧依然不能磨灭她的温柔和善良,当看到女儿终陷入情爱悲剧而不能自拔时,叶莲子去哀求胡秉宸,却不敢彻底去证明自己在吴为心中的分量。吴为在叶莲子的母爱和胡秉宸的爱情中左右摇摆,胡秉宸的一封信,就使得她如飞蛾扑火,不顾叶莲子和禅月的哀求,执意寻求她缺失的父爱,完成与英雄才子的爱情。然而人生的荒谬就在于,直到母亲去世,吴为才发现,叶莲子是她最重要的人。她一直试图获得世俗中描绘的爱情和正常生活,但她的情爱、“王子”充满虚幻和想象,与具体而实在的母爱相较,显得多么浅薄和不堪。叶氏母女的悲剧最终表明了,在男性权力文化下的社会里,女性在成长中终将生成依附的性别心理,她们的联盟通常无奈而脆弱,常常伴随着情感缺失的惶恐和相互理解的错位,具有悲哀而温柔的情调,但是这已经是唯一的自救之路,再没有叶莲子出手相助的吴为走向了疯狂和死亡:因为她的情感随着女性联盟的解体再无所附着。在性别战争中,女性亦会相互成为敌手。吴为和白帆,她们运用着各自的神通(吴为是她的年轻、美貌和才华,白帆是她的组织、政治后盾、明媒正娶),进行着长达近30年的胡秉宸争夺战,得到个忽妻忽妾,亦妻亦妾的结果。初始,吴为是为着她的情感,她一生追求的爱情的幻想;白帆则为着她的“道德模范之家”。她们都坚信胡秉宸是被对方所“劫持”。她们分别与这个男人讨论着如何打击对手,于是胡秉宸与白帆联名写信与吴为划清界限;之后为与白帆离婚,胡秉宸决然揭发发妻的不贞,看得吴为目瞪口呆。在战争中,女人们早已经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目,产生了失望、无趣和厌倦亦不停手,然而交手的意义已然改变。吴为胜利后就失去了与胡秉承结婚的愿望。结婚十年,胡秉宸故技重施要离婚时,吴为已经不复当初的单纯。她不同意,只为着看这个男人最后的表演。女人为男人的战争,从来充满不值的意味。《祖母绿》中,卢北河对曾令儿说:“多少年来我们争夺着同一个男人的爱,英勇地为他做出一切牺牲,到头来发现,那并不值得。”这是现代女性觉醒初的魄力之言。当时的张洁意气风发,到了21世纪的吴为,重得这个20年前的结论,除苦涩外,亦消除了与男性和解的最后念想。《无字》是繁复的,或者张洁在以她生命的写作中,始终在探讨一个关于情感位置的问题。吴为至死无解。她的人生意义在男性文化的社会价值体系下,是作为一个大作家,出版了不少的作品;但是在她死后,人们发现,她所有的文字都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是女性对这个社会最后决绝的表态。也许到最后,她们才发现,社会的价值观从来不是她们曾相信的那样,她们注定在绝对的独立和自处中,才能免受侮辱。二、性别压迫的历史成因在一部具有明显女性主义思想的作品面前,张洁拒绝成为一个女性主义者。她更愿意称自己是女堂·吉诃德,对社会的一切不公亮出她的矛。她指出,如果一个女人总强调自己是女人,并以此来获得某种性别的特权,是不是意味着对男性的不公平呢?从这点看,张洁的女性主义具有20世纪80年代时代烙印打下的特质。女性主义的发展有一个从追求男女平等为始,到高扬女权,最后正视两性差异,寻求两性和谐的过程。张洁一度用“公平”来界定两性关系,这是一种上世纪80年代的典型时代情怀。在经历了十年人性压抑,是非混淆的社会动荡后,整个20世纪80年代充满着对公平、正义的异常热情和追求。这种时代标准也被投注在两性关系上。舒婷的《致橡树》正是描绘了一种20世纪80年代理想的爱情模式:要作为树的形象在一起,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但是我们也会发现,这种性别关系的想象是有其缺陷和局限的。首先,性别压迫虽然可以表现为社会压迫的一些形式,但它仍有自己的独特性,特别强调性别压迫,当然会走进一种误区;然而把性别压迫仅仅归结于社会体制的不完善,没有看到这种男性中心文化的潜在性,却使得作家最终扩大了对社会的失望。张洁一度把女性问题与社会体制相连。女性在社会中遭受的种种不公,自然可以通过完善体制或通过体制认可的手法来解决,譬如社会对失婚女人有歧视,女性就可以通过她们完美的道德、个人的才华来重新获得尊重与公平,所以在《方舟》中写完女性的痛苦和控诉后,《祖母绿》就给了一个女性自我解放的范例:曾令儿。然后到了21世纪,吴为再用这种方式来拯救爱情和自我的时候,却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她成了名作家,凭此拥有的胡秉宸和爱情却让她更加疲惫不堪;人们用表面的赞美来掩饰对她的鄙夷,最终她唯一的朋友只剩下自己的母亲和女儿;直到一天,一个记者毫不客气地询问她私生子的事,这成为压倒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来她从来未曾获得这个世界的接纳。通过禅月,张洁也许想表达一种新的希望,这个新世纪的女孩终于不相信爱情,远走他乡,打破这个社会加诸她的任何枷锁。她自我、自私、精于算计,然而这只是理想主义者负气的幻想。对于张洁和吴为来说,时代赋予她们的信仰,已永不能革除,而信仰的失落,也必然导致她们与社会的终不能妥协。其次,张洁自己也并没有真正理解公平的涵义。性别差异始终应该成为性别关系考虑的前提,男性固然有他们的冷酷、自私,甚至暴力,女性何尝不是把自己的情感想象,做成束缚男女彼此的茧?一种传统固有的社会文化决定了男女不同的位置,在这个社会文化没有被彻底革除之前,承认差异可能才是一种公平。在《无字》中,吴为对胡秉宸终于彻底失望,但同时何尝不是胡秉宸对吴为的失望?胡秉宸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从来就是这样的自私,步步为营,这是他的政治生涯和社会历练教给他的。吴为爱他博学多才,进退得宜,这从另一面又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