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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曼批评方法的困境与突围

20世纪60年代末到1970年代初,作为一种文本解释的模式出现在保罗德曼、希利斯穆勒、哈罗德布鲁姆和杰弗雷哈特曼的批评中。虽然布鲁姆和哈特曼的解构倾向并不明显,他们甚至著文来表明自己与解构立场的殊异,但是人们还是习惯性地把这几个人联系在一起,并冠之以“耶鲁四人帮”的称号。尽管解构的始创者德里达是法国人,但是由于法国思潮纷涌,学说迭起,历来有不拘一格的传统,因此对这一新的方法似乎并不像美国那样痴迷。而在美国,解构作为一种理论和文学批评实践,其传播速度之快、范围之广,的确令人瞠目结舌。70年代后期,以德曼为领军人物的解构思想以锐不可当的势头占据了高校的讲坛,一度成为显学。因此不少学者认为,解构发轫于德里达,而其传播与盛行则应归功于美国的解构批评家,尤其是德曼。保罗·德曼对于中国批评界来说是个既不陌生也不熟悉的名字,因为人们多少知道他是60年代以来美国文学批评和理论界最具影响的批评家之一,他承袭美国新批评的细读方式,开创并奠定了不同于德里达的美国式解构方法;但迄今为止,中国学界对德曼的评介与翻译不仅屈指可数,而且存在着误读和误解。尽管依据德曼自己的理论,一切阅读不可避免是一种误读,但这种误读并不意味着不了解文本的信口开河,它仍然建立在耐心细致的细读基础之上。误读是阅读注定遭受的命运,因而阐释也好,阅读也好,永远达不到与原文本的同一,获得最终的圆满和完美。误读之“误”,究其根源不在于读者而在于语言,在于意义的不确定和不可把握性。反观我们的误读,其根源似乎主要的在于对批评对象的不了解。诚然,学界不熟悉德曼的原因是多重的,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不了解他阅读的文本、他诉诸或背离的哲学背景,以及不习惯他那种近乎苛刻的严谨推理和游离于笔墨之间的反讽姿态。严格地说,批评的任务应该包括两个阶段,第一是熟悉批评对象,第二是进行批判性的反思。而我们的批评通常是第一步还没做好,就直奔第二步,这种批评的力度和深度是颇为可疑的。鉴于此,本文将致力于梳理德曼的思路,力求澄清一些模糊的认识。从50年代进入学术界,到1983年去世,德曼的身影一直活跃于美国批评界。这位大器晚成的批评家在他离世后留给人们众多的艰涩文本,乔纳森·卡勒曾这样提醒美国的批评家:“美国批评面临的一个主要任务将是诠释这些文本,挖掘这些批评理论著作所蕴涵的深意。”1德曼的主要批评著作全部由论文构成,包括他生前出版的《盲视与洞见》(1971;1983)、《阅读的讽喻》(1979),以及死后人们根据他在各个时期发表的论文编订的文集《浪漫主义的修辞学》(1984)、《抵制理论》(1986)、《批评文集——1953—1978》(1989)、《浪漫主义与当代批评》(1993)和《美学意识形态》(1996)。在中国,德曼作为解构主义的代表为人所知。然而,德曼在70年代之后才逐渐采用解构这个词,即使在与德里达关系密切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批评思路也没有呈现出完全的断裂或改变。不少学者认为,他前期作品和后期作品存在着显而易见的连续性。的确,倘若对德曼的著作进行一番耐心的梳理,我们不难发现,虽然他的研究方法和切入角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他关注的焦点始终没有离开过以下几个问题:浪漫主义和后浪漫主义的重新评价、当代批评理论的状况、传统美学意识形态与语言的修辞性。这几个问题不是彼此孤立的,随着本文论述的展开,它们之间的关联将会逐渐呈现出来。然而,这并非意味着德曼始终如一地在贯彻同一种批评方法。事实上,在他的批评生涯中,有过一次最显著的涉及方法论和语言观的转变,正是这一转变使我们得以把他的工作区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的德曼受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的影响,注重探寻自我、主体性、时间性、内在性等问题。1970年以后,他的注意力转向由本维尼斯特、雅克布逊、奥斯汀等人倡导的语言学,并且在德里达的解构思维的影响下,从关注自我转为关注语言的修辞性。德曼的前期思想非常驳杂,但主要受德国和法国思辨传统的影响。这或许和他从小在比利时长大,又接受法语教育的经历有关。因此,尽管他的批评生涯绝大部分在美国度过,但是他的思想旨趣和批评思路与恪守实证主义传统的英美批评家相去甚远,反而处处表现出与欧陆传统哲学的亲和性。在德曼闪烁不定的文笔后面,我们不难嗅出如下几位哲学家的气味:黑格尔、海德格尔、胡塞尔、尼采、萨特、巴代、布兰肖和科热夫。这些哲学家的思路表现出某种程度的相似性,他们通常关注自我、分离、死亡和时间性的主题。黑格尔之所以吸引德曼,不是因为他宣扬辨证的统一,而是因为他强调差异、否定和矛盾。德曼曾说:“如果出现过探讨必然分离的主题的哲学,那它就是黑格尔的,将绝对精神纳入唯心主义和谐观自始至终是对黑格尔的简化和误解。”2我们可以在他最初的批评作品——例如《马拉美、叶芝和后浪漫主义的困境》、《过程与诗学》等论文中——看到黑格尔强调动态与过程、否定与矛盾的观点给德曼带来的影响。德曼接受黑格尔的另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黑格尔的法国化。在20世纪30至40年代的法国,出现了以科热夫和伊波利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的黑格尔主义”。他们摒弃了黑格尔的自然哲学,致力于从存在主义的角度发挥他的历史哲学。德曼与科热夫一样,认为主体性的问题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得到了在他早期作品中从未有过的关注。福科曾经说过:“我们整个时代都在挣扎着摆脱黑格尔。”黑格尔既是灵感的源泉,又是反叛的起点,当代的哲学家或批评家大多是从对他的借鉴与反叛中开始自己的思想历程的,德曼也不例外。他曾经在《美学意识形态》中坦然承认黑格尔给予他的影响,甚至宣称把黑格尔甩在身后只是一种幻想,“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不可避免地成为黑格尔的追随者,而且是非常正统的追随者……几乎没有几位思想家像他这样拥有如此众多的不曾读过他一个字的弟子。”3当时法国的思想界处于空前活跃的时期,不仅黑格尔的思想以一种新的面目得到了复兴,胡塞尔、海德格尔的现象学也被人们吸收、传播。德国现象学在法国出现并不断取得成功的同时,也被不同程度地改造和法国化了。解构阵营里的批评家多数与现象学关系密切:希利斯·米勒是其中最明显的一位,德曼的前期批评带有浓厚的现象学色彩,德里达也是从与胡塞尔的决裂以及对他的批评起家的。必须说明德曼在后期工作中一直致力于消除这种现象学痕迹,纠正主体形而上学带来的偏差和神秘化倾向。但在他的早期论述中,现象学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在1980年的一次访谈中,他曾说:“我接受教育的背景是某种存在主义哲学的话语模式,这种话语模式在欧洲大陆为布兰肖这样的批评家或者海德格尔这样的哲学家使用……它是关于时间性的意识的话语,是一种含有现象学色彩的话语。”4德曼在早期作品中频繁运用“主体性”、“意向性”、“时间性”等现象学术语。胡塞尔对于主体的关注以及对主客体之间的关系所作的阐释深深地吸引了德曼。尽管德曼坚持康德的主客体分立的原则——因而在德曼那里,意识与现实之间始终无法达到圆满的融合——,但是胡塞尔提供的意向性原则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解释主体意识和文本之间的关系。德曼在《美国新批评的形式与意向》中借用了这一原则来分析美国新批评派的观点。一方面,他赞成新批评抛弃传统的意图观,即作者的意图左右文本意义的观点,这种观点无疑能促使批评家摆脱心理主义和传记式的批评形式;另一方面,他又坚决反对他们抛弃意图(intention)的同时置意向性(intentionality)于不顾的做法。德曼认为,文学是意向客体而非自然客体,自然客体独立于人的意识存在,“可以被认为等同于感觉表象,例如一块石头”,意向客体却需要具体行为的指涉过程来构成其存在,例如椅子,潜在的“坐”的行为是它的构成因素。换言之,自然客体是与意向无关的,但意向客体的构成却是与意识紧密相联的。德曼认为新批评的缺憾就在于把作者意图当作谬误排除的同时,排除了意向性的观点,这样就把作为意向客体的文学变成了自然客体。而文学显然不是自然客体,它必须与主体(作者和读者)的意识密切相关。意向性是现象学的一个重要概念,胡塞尔用它来“(1)代表我们行为中的使不同行为具有同一对象的特征;(2)代表一种主动的实际上是创造性的成就,而不代表某种被动的或仅仅是静态的指向性”。5在胡塞尔那里,意向关联“不是一种简单的关系,而是一种复杂的结构”。6这种界定包括两层含义:其一,意识总是关于什么的意识,它指向外在而不是内在的东西;其二,客体作为意向的对象而存在,意识指向对象是一种赋予意义的行为。显然,德曼是在胡塞尔的意义上使用意向性概念。在同一篇论文中,德曼还借用了海德格尔阐释循环的概念批驳新批评的有机整体观。新批评家认为文本像有机生物那样是个有机的整体。然而他们的理论预设却陷入了与实际操作相冲突的矛盾境地:当它的诠释方法不断得到改进,美国新批评发现文本并非只有单一的意义,而是多重的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的含义同时并存。它并没有揭示出与自然世界的一致性相关联的连续性,而是把我们领入由反思性的反讽和含混两种修辞所构成的非连续世界。7他们把阐释过程推进得如此深入,以至于原来在自然有机界与诗歌语言界之间建立的类比关系分崩离析。之所以会这样,德曼认为根源还在于有机整体这一概念。他指出,文本的有机形式并非基于文本与自然生物的类似,亦非源于文本本身具有的整体性,而是源自文本的阐释行为。文本形式是预示性的先行知识(foreknowledge)与阐释过程中趋向完整的意向之间辩证互动的结果。由此可见,问题的症结在于批评家们“进入的是一种阐释循环,却误把它当成自然生态过程中的有机循环”。8阐释循环的概念最早出现在阐释学家施莱尔马赫的著作中,他曾对它做过如下界定:要理解整体就必须理解各个部分,而要理解各个部分又必须对整体的含义有一个概念。因此阐释循环在施莱尔马赫那里是被当作整体与部分的循环加以探讨的。到了海德格尔,阐释循环不再是认识论的形式条件,而是与其作为人类生存基本规定的本体论条件相联系,它体现人对存在的理解和人对自我的理解之间的相互制约关系,我们的理解只能以某种给定的先行知识结构为依凭:如果阐释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只能在已然理解的领域进行,并且从理解了的东西那里汲取营养,那么,解释如果不进入循环的话,又如何能达到科学的结果呢?……关键不在于跳出这一循环,而是以正确的方式进入这一循环。理解的循环不是一个允许任意知识活动于期间的轨道,它表达的乃是此在(Dasein)本身生存论上的先结构。9德曼将海德格尔的阐释循环运用到文学批评中,把诗歌文本视为阐释者的先结构。于是,海德格尔先行知识/整体性之间的互动关系在德曼那里变为先行存在的文本与趋向完整的意向之间的互动关系。理想的批评是让文本的先行知识结构完美清晰地呈现出来,但这种批评不可能存在,因为任何一种解释在时间上永远要滞后于先行知识。于是,理解总是涉及时间因素的理解,总是趋向完整的过程,永远无法与文本合而为一,在这个意义上,误读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在此可以看到德曼前期和后期的思想的确具有很大程度的连续性。尽管他在后期更多地诉诸语言的修辞性,但是误读的理论和拒斥整体性的思路始终贯彻于他的论述中。德曼在前期的一个主要工作是对浪漫主义诗人进行重估。他认为20世纪以来对浪漫派诗人的阐释都是不得要领的。这些阐释要么把浪漫派视为主张客体融合的自然主义诗人,要么把他们的主体性(subjectivity)误解成主观主义(subjectivism),从而把他们当作虚假和感伤癖的发源地。持前种观点的有M.H.艾布拉姆斯、韦勒克等人,艾布拉姆斯认为华兹华斯的诗歌试图通过愈合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裂缝来克服人与世界的疏离感;赞成后种观点的有庞德、艾略特以及和与他们关系密切的新批评派。美国批评界对主体性一直抱有近乎敌视的态度。艾略特、庞德等人倡导非个性化的写作,他们认为好的写作必须是客观的,非个人化的,不受主观情绪控制的。艾略特写道:“诗歌不是转向情感,而是逃离情感;不是表达个性,而是逃离个性。”新批评的代表人物承继了这种客观化的传统,对柯勒律治以降的有机诗学加以改造,宣称文本自身构成类似自然那样的有机统一的整体。艾布拉姆斯和韦勒克等人不满于艾略特等人对浪漫主义的诋毁,他们想重新评价并肯定浪漫主义的地位。然而在德曼看来,这恰恰落入了另一个陷阱,即主体/客体、人/自然统一的陷阱。德曼认为,真正的浪漫主义诗人从未放弃对自我的关注,以及对自己的困境进行诠释的努力。“因为对于伟大的浪漫派诗人来说,自我的意识是迈向道德判断的一步,也是必然的一步。”10他们在萨特以前,就已经发现写作是获得自我知识的主要途径……他们意识到文学尽管存在固有的歪曲现象,却是通往现实的最佳方式,这并不是因为它反映了现实,而是因为它揭示了某种程度的真实,其它任何别的行为都无法作到这一点。11德曼对浪漫主义的解释,也与他吸取胡塞尔的本体自我和海德格尔的本体存在的观念有关。因而,德曼在此所说的自我不是经验的自我,而是本体的自我,是体验着寂寞、虚无和恐慌的自我,是濒临“存在”的深渊时感到震惊的自我。据此可知,德曼对“自我”的强调源于德国自康德以降的唯心主义传统。他坚持区分意向客体和自然客体,是为了防止主体的意识与客体混为一谈。后来德曼转向语言的维度后,对混淆语言与自然现实的美学意识形态进行批判,其根源也在于此。上述分析表明,在德曼的前期作品中,自我和主体性的确是一个重要的维度。1970年以后,德曼的批评方法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他的批评术语中出现得最多的字眼不再是“意向性”、“主体性”和“时间性”,而是“语言”、“修辞”和“讽喻”。德曼逐渐接受了由索绪尔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学革命引发的新型语言观,认为语言不是外界现实的对应指涉或表征,而是具有相对的独立性。这种语言观质疑传统文学批评的模仿论和表达论,提出文学既非对现实的单纯模仿,亦非对主体内心世界的表达。文学的语言不是透明的,不是作为表征性的工具而存在,也不是在分离的主客之间建立的桥梁。德曼在《盲视与洞见》中,甚至在更早的著作中已经体现出类似这样的思想,然而公允地说,这些论述仍然带有明显的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痕迹。在《时间性的修辞》一文中,海德格尔的术语“时间性”为德曼的“修辞”替代。这或许是一个转向的标志,正如德曼在《盲视与洞见》的前言中指出:“对于修辞术语的刻意强调预示着某种变化,不仅仅是术语和语调方面的,而且是实质性的变化。”12但是德曼是否从此弃绝了自我的观念,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随着语言观的转变,德曼从语言的修辞维度进入,开始他独特的解构工作。语言的修辞性之所以像块磁铁一样地吸引着他,是因为“修辞在本质上悬置了逻辑,并展示出指涉发生畸变的令人晕眩的可能性。”13虽然《盲视与洞见》仍然残留着现象学的痕迹,但是整本书的研究方法与前期的论文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异。最显著的一点在于,它关注的不再是自我与意识,而是文学语言本身的性质。“文学”的含义也发生了变化。如果说,德曼在前期的批评对象主要是传统的文学文本,那么在《盲视与洞见》后,“文学”的范畴就不再局限于按照传统分类标准划分的诗歌、小说、散文、戏剧,而是涵盖一切修辞性强的作品,甚至可以延伸到哲学和政治领域。“文学特征的标准不在于文风的散漫或紧凑,而在于语言修辞的程度”,“文学语言的决定性特征事实上是比喻性,即广义的修辞性。”14当德曼把修辞性确立为文学性的标准,他实际上是想通过语言的微妙性和含混性来消解使哲学和文学分庭抗礼的学科界限并质疑各种体制化的话语。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德曼是把文本当作基点,由此辐射出他对各个领域的关注,这从他对卢梭、尼采、卢卡契、布兰肖等人作品的阅读,对康德、席勒、黑格尔等哲学家的作品的分析,从美学意识形态保持的警惕可以窥见一二。《盲视与洞见》是德曼对现代批评的一次梳理和检阅。通过对新批评、卢卡契、乔治·普莱、德里达、布兰肖、海德格尔等人的细读,德曼发现这些批评家的阐释模式的确富有洞见,但同时他又指出,这些富有洞见的地方正是盲点与谬误栖息之处,精辟的见解无不蕴含致命的弱点。所有的批评家似乎都奇怪地注定说着与他们想说的话完全不同的话……似乎洞见只是因为批评家被钳制在某一特定的盲视中才能获得;他们的语言能摸索到某种程度的洞见,那只是因为他们对这一洞见的感知始终不太着意。15德曼认为批评家的洞见与他们的盲点不可分割,他们富有洞见而不自知,就像处于光源中心的人看不见光芒一样。文本可以通过各式各样的主题或形式分析得到阐释,却从不会消除它内在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内在形式分析、外在的历史和心理分析、主体的现象学分析、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分析及结构主义的符码分析以不同的角度进入文本,提供了各具特色、精彩纷呈的解读方法,然而,它们始终无法控制文本的语言。每当批评家以为把握了文本的命脉或精髓时,语言修辞的含混性以颠覆性的力量嘲笑着他们的自大无知。盲视是文学语言的修辞性质的必然结果,盲视与洞见的结构是语言造成的。前面提到,德曼从“时间性的修辞”后开始将注意的中心转移到修辞上,这一转变的倾向在《阅读的讽喻》中进一步显露出来。那么,文学的修辞性在德曼那里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与传统的修辞学又有何不同?在此简单地追溯一下修辞学的历史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德曼的修辞观。文学历来被认为与修辞学密切相关,自古希腊起,修辞学一直是对富有说服力的表达技巧的语言的研究。亚理士多德区分了修辞学和诗学,认为修辞学是说服的艺术,诗学则是模仿和再现的艺术。到了中世纪,修辞与语法、逻辑一起成为大学中必修的人文三学科(trivium)。但这三个学科并非处于一种均衡的关系,其中逻辑处于无可争议的优势地位,它使语言成为一个稳定的实体,并确保概念把握现实;语法作为逻辑的同盟,被认为能够正确表达逻辑推理和修辞形式,以便维护语言的严谨性和规范性;修辞是对语法的越轨,有可能造成意义含混的危险,但是这种越轨行为最终还是受制于语法,能从语法的角度得到清晰的阐释。因此,修辞始终未能摆脱语法和逻辑的阴影,它的作用充其量也只是说服和修饰。德曼对以上这种修辞观提出了质疑:首先,修辞能否完全纳入语法的轨道,语法能否解释一切语言现象?其次,语言是否能整和思想与现实,成为主客体相融合的桥梁?德曼提醒人们修辞与语法之间并非是包含和被包含的关系。修辞是语言结构的另一个维度,它的存在恰好打破了语法模式寻求意义与符号相同一致的梦想。径直断定语言的聚合结构是修辞性的而不是表征性的,不是对某种指涉关系的表达……这标志着对已确立的先后秩序的彻底颠覆,因为传统的作法是从外在于语言的指称对象或意义而非内在于语言的修辞资源中寻找语言的权威。16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德曼与索绪尔的渊源。索绪尔把语言结构界定为水平的组合关系和垂直的聚合关系之间的互动,而在德曼那里,正是修辞与语法之间的张力形成了语言的结构。如果修辞相当于语言的聚合关系,以替代为原则,那么语法则类似于语言的组合关系,以相邻为原则。德曼声明,语法/修辞这一对要素不是一种二元对立关系,绝不互相排斥,相反,它们之间相互依赖,共生于语言结构中。由于修辞的介入,一个句法清晰的语句可能产生至少两种截然不同的含义:字面意义和修辞意义,语言由此陷入一种无法选择的困境:语法模式具有修辞性,这并不是说我们一方面拥有了非修辞的字面意义,另一方面拥有了修辞性意义,而是说不可能通过语法或其他语言学手段来决定两种意义(可能是完全矛盾的)哪一种更具优势。修辞在本质上悬置了逻辑,并展示出指涉发生畸变的令人晕眩的可能性。17修辞给稳定的文本结构带来不确定性和含混性,但修辞并非独一无二的,因为语法结构的机械性与重复性依然在文本中发挥作用。当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对具有统一化功能的隐喻大加赞赏,并将隐喻视为唯一能整和行动与反思的修辞手段时,德曼通过解构式的细读,揭示出普鲁斯特偏爱的隐喻实际上建立在转喻的基础上,换言之,发挥作用的不是基于隐喻的替代而建立的聚合结构,而是基于转喻的偶然联想而建立的组合结构。修辞是个人化的,富有创造性;语法却是程式化的,由习俗决定并具有可重复性。两者之间既具有张力,又相互依赖。德曼由此提出两种阅读模式:语法的修辞化和修辞语法化,前者针对语法吞没修辞从而使语法的功能简化为描述现实的作法;后者旨在批判用隐喻来整和思想与现实的思路。当批评家在语法与修辞间建立完美的连续性,并将修辞纳入语法的范畴时,德曼建议将这种无所不包的语法修辞化;当有机诗学指望靠隐喻的相似性在行为与思想、自然与主体之间建立某种本质的联系时,德曼又将天马行空的隐喻意象带回到严谨的、非个人化的语法模式。德曼始终在抗拒将文学语言与现实混为一谈的批评思路。传统的文学研究基于历史和美学的考虑,想当然地将文学意义理解成现象界的现实。德曼把这种混淆语言现实与自然现实、指涉关系与现象论的作法称为美学意识形态,其特征在于把词与物之间的习俗关系当成现象关系,把指称效果当成某种真实的现象。与之相反,德曼提倡的修辞性阅读是纯粹形式化的阅读。这种阅读并非否认语言的指涉功能,而是由于无法先验地确定语言是按照现象世界的原则发挥作用,因此将它暂时悬置;18它也并非否定文本的意义,而是因为它聚焦于意义的产生和接受之前,所以它不考虑意义如何通过外界因素的干预为读者所接受的过程。德曼之所以非常欣赏当代的符号学方法,原因就在于这种方法通过把语言视为一种符号和意指过程的系统,而不是既定意义的模式,可以转移甚至搁置起文学的和所谓非文学的语言运用之间的障碍,把全部作品从文本经典化的世俗重压下解放出来。19以巴尔特、格雷马斯、热奈特、托多洛夫等人倡导的文学符号学成功地运用索绪尔和雅各布逊的语言学模式来解释文本的意义生成机制,但美中不足的是,他们并未看到修辞与语法的差异,因而他们的阐释局限于句法结构分析。依德曼看来,符号学大师皮尔斯正因为强调了这一差异而摆脱了这种局限。皮尔斯提出了无止境的符号过程(unlimitedsemiosis)理论。由于释义素(interpretant)构成符号的一个要素,符号的释义不是一个意义而是另一个符号,而这种一个符号产生另一个符号的过程是一种纯粹的修辞学过程,它区别于纯粹的语法和逻辑模式。德曼的修辞性阅读有时又被称为讽喻性阅读和非现象化阅读。“现象”一词是康德意义上的,指呈现于感觉的认知客体。非现象化的阅读意味着不再从再现现实的角度来看待文学,也不从意义和价值的角度来解释文本,而是探讨“意义和价值确定之前的生产和接受方式。”20“讽喻”本来是一种传统的修辞手法,在德曼那里却成为举足轻重的辞格。文学史上历来存在一种贬讽喻扬象征的现象,尤其体现在以柯勒律治、歌德和席勒为代表的传统浪漫主义诗学中。这种诗学毫不犹豫地断定象征优于讽喻,恰如想象(imagination)优于幻想(fancy),因为前者是有机的综合过程,是概念与符号的自然结合;后者则是机械和抽象的过程,是概念与符号的人为结合。因此,在象征的世界里,形式与生命得到了完美的融合;而在讽喻那里,其字面义与所托寓义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因而也不具有统合和超越的功能。针对这种有机诗学,德曼运用了双重策略:首先,他指出柯勒律治的论述是含混不清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柯勒律治认为讽喻是抽象和空洞的,因而缺乏物质性,另一方面,他又用“半透明性”来形容象征,这便与他原来以物质存在来界定象征的说法背道而驰,致使“象征与讽喻同样具有了物质世界之外的共同起源”;21其次,德曼在卢梭和华兹华斯等人的作品中看到了明显的讽喻化倾向。这种讽喻不是对某一主题的描述,而是一种意指(signification)的过程,否定则是这一意指过程的动力。德曼认为讽喻恰好描述了语言的性质,它不同于象征,从不试图超越自身或指向某个超验的实在,而只是指向另一个符号。在《美国新批评的形式与意向》中,德曼在文章的结尾处提到了波德莱尔和本雅明的讽喻。在这里,讽喻被认为标志现实的失落,表述一种虚无,“恰好意指它所表现的事物的非存在”。22在《时间性的修辞》中,德曼更为明确地界定了讽喻,并将它与象征区别开来:“象征设定同一性或认同作用的可能,讽喻则主要说明自己同起源的差异。后者舍弃了怀旧和吻合的愿望,在没有时间差异的情况下,确立了自己的语言。”23其实,如果对象征和讽喻的词源进行一番探讨,我们便会发现两个词的根本差异,并会明白讽喻为什么会成为德曼解构式阅读的最重要的辞格:象征(symbol)由希腊词根“syn”和“ballein”结合而成,“syn”表示“合、共、一起”之义,“ballein”表示“投掷”,合二为一则意味着“放到一起”;讽喻(allegory)源于希腊语“allos”和“agoreuein”,前者意味着另一个(other),后者意味着言说(speaking),两者相加便是“另一种言说”。德曼的解构策略在此浮现出来:解构性的阅读是一种讽喻性的阅读,它不会被最后一种阅读封锁,因为“它会依次产生补充性的比喻结构,而这种比喻结构将讲述前一个叙述的不可读性”。24因此批评是一个过程,而不是完美的结局。讽喻式的阅读总是会产生另一个阅读或另一些阅读。尽管批评由于语言的修辞性必不可免地成为误读,但是误读与误读之间也存在区分,德曼把好的误读称为“能产生另一个文本或另一些附属文本的阅读”。我们必须注意,尽管德曼在后期的作品中注重对语言修辞性的探讨,但他从未减弱对浪漫主义的偏爱与痴迷,从未忽视对当代批评现状的关注,也从未放弃对美学意识形态的批判态度。其实,这几项工作是相互交缠的,以上的论述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作为浪漫主义诗歌的热忱读者,德曼意识到以柯勒律治、歌德、席勒为代表的传统浪漫主义诗学并非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无懈可击。通过细读的方式,他发现有些文本,尤其是浪漫主义经典诗人的诗歌,比如荷尔德林、里尔克、华兹华斯、济慈、雪莱、叶芝、卢梭、波德莱尔、马拉美等人的作用,绝非像浪漫主义有机诗学宣称的那样是一个平滑的实体,或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而是一个充满断层和矛盾的领域。有机诗学历史悠久,上自柯勒律治、歌德等人,下启美国新批评派,已经建立一套完整的体系,其中包括具有统一功能的隐喻、具有神秘化作用的象征以及有机整体等概念。德曼不仅认为这种诗学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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