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刻书、藏书与知识的互动

晚明刻书、藏书与知识的互动

科技进步与文化变革密切相关，这在明末读、写、知识向社会渗透的互动中尤为显著。一方面,出版技术改良促进书籍刊刻,进而推进知识走向社会深层。原本只能依靠记诵和手抄的书籍经由出版商大量刊刻,更加便于保存和交流,价格也大大降低,原本只在少数知识精英中传阅的书籍迅即流向民间,趁势扩大影响力,著作者得以扬名立万,寒微之士得以增长知识。另一方面文化素养较高的读书人对介绍和推广科技用力甚勤、成效甚大。晚明书籍题材庞杂,涵盖农林、水利建筑、手工业、商贸、历史、地理、风俗等几乎所有生产和生活领域,人们的需求反过来刺激逐利的出版商改良出版技术。由是,晚明出版技术与文化发展实现了良性互动。一、印刷技艺发达,清新改造了出版事业首先,明代出版技术大为改良。除雕版印刷外自宋以来兴起的活字印刷术及随后得以改进的铜活字、铅活字印刷术在晚明出版业中颇为流行。明人改进的木活字由于造价低、使用便利、用途广泛而备受出版商喜爱。木活字的广泛使用大大改良了印刷技术,降低了印刷成本,大量原先难以刊刻的书籍喷薄而出。可以说,木活字技术在晚明出版业的普遍使用引发了知识界的一场巨震。由于人们的审美情趣提升,出版商往往迎合读者喜好包装书籍,书籍传播途径更广了。与前代原装书“所重在校勘,而不在外饰”1不同的是,明代翻刻书注重外饰,这除了反映民人虚荣以外,还反映出明人审美情趣的改善。晚明印刷技艺发达,书籍防护技术改良,装帧设计之风盛行,套版、绘图、拱花及千姿百态、颜色各异的字体风格广泛应用于书籍刊刻,无疑大大增加了艺术感而受社会各层喜爱,拓广了书籍的销售渠道,大大增加了销售量,进而促进了书籍的流布。出版技术的改良极大地推动了知识传播、文化繁荣,也为出版商赢得了高额利润,出版商为逐利而竞相改良技术,反过来推动出版事业发展。明人私刻书籍之盛令清人叶德辉慨叹:“自宋至明六百年间,建阳书林,擅天下之富,使有史家好事,当援货殖传之例增书林传矣。”2书商为牟利不断翻刻旧版图书,导致书价低廉,促进了书籍新陈代谢,也为寒士贫儒求学问道提供了便利。其次,传媒发达也是刻书风气大盛重要原因时人曾说:“今朝野中忽有一番议论,一人倡之,千万人和之,举国之人奔走若狂,翻覆天地,变乱白黑。”1何以“一人倡之”而达到“千万人和之”的效果?传播媒介无疑扮演着重要角色。传媒的发达、便利,使居庙堂之高者得以了解江湖之情,处江湖之远者知晓庙堂之事。古人尚无电视、收音机、计算机等电子传媒产品,他们的信息交流主要通过书籍、邸报、书信等完成,因而,晚明传媒的发达实质上很大程度依赖于技术尤其是出版技术的进步。此外,明廷宽松的政策客观上促进了知识流落民间。明廷规定官修书只准翻刻不准另刻,严格按照规制,如有违谬,追版铲毁,治重罪,而对民间翻刻却不加也无力制止。2明代官书面向大众,允许寒门子弟借读,史载:“宋明国子监及各州军郡学,皆有官书以供众读。”3明代中后期不再对书籍征税,明廷要求诸种物件“析榜于官署,按而征之。惟农具、书籍及他不鬻于市者勿算”。4除了犯忌讳和被认定危害世道人心的书籍外,明廷是相当支持出版事业的。明后期政策就更放宽了。这些政策在客观上促进了出版业发展和文化市场繁荣。二、藏书为人，在出土地和入监刻书之风大炽,引发了藏书格局的变动。书籍的大量刊刻催生了一大批民间藏书家,如胡应麟、何良俊、谢兆申、黄居中、张萱等,这些大藏书家们藏书都达数万册。藏书家社会阶层下移是晚明时代藏书事业的显著特征。迄今尚可考的明代收藏万卷以上藏书家约231位,其中,布衣、处士、隐士、富商、诸生、医者、乡绅、逸士、居士、武弁、出版者、教谕及胥吏等中下阶层占据半壁江山。目录书的数量在很大程度上能反映出藏书状况。明代仅有文献可考的私家藏书目录、题跋就达167种之多,中下阶层所著不在少数。5私人藏书甚至超过官方藏书,这就引发了图书收藏格局的变动,官方再也不能垄断书籍。而这一格局的变动与民间藏书家的无私奉献密不可分。“以布衣自处”的毛晋是一位颇富传奇色彩的藏书家。他一生嗜书如命,“无所不窥,闻一奇书,旁搜冥探,不限近远,期必得之为快”。6他还高价征集群籍自为刊刻,于是,各地藏书之人竞相携书云集毛氏之门,邑中为之谚曰:“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书于毛氏。”在父亲藏书的基础上,他共藏书八万四千册。7毛晋不仅搜集书籍,还校勘、刊刻书籍。他“通明好古,强记博览”,亲为校雠,“务使学者穷其源流,审其津涉”,以至“毛氏之书走天下”。8毛晋曾校勘、开雕过十三经、十七史、古今百家及无数未梓行之书,多“搜剔古人不刊之祕旨,不罄之剩义,缀诸末简,标如月星,耀若珠贝”,9一时间,“天下之购善本书者,必望走隐湖毛氏”。10民间藏书家限于财力,藏书之困厄难以想象有些布衣藏书家嗜书如命,他们节衣缩食甚至荡尽家产以不断购求书籍。胡应麟是晚明布衣藏书家的杰出代表,他自陈藏书四万余卷,依然不觉满足,声称“倘有以释道二藏来售者,尽鬻负廓之田以当之,则余家所藏几可与前代等,不可谓非布衣之幸也”11面对困窘,他苦中作乐,视藏书为“布衣之幸”,表现出浓郁的浪漫主义情操。许多开明的藏书家主张“天下好书,当与天下人共之”,以所藏书籍传布天下为藏书最高境界。丘濬年少时窘于无书可读,多方打探借阅,“及闻有多藏之家,必豫以计纳交之,卑辞下气,唯恐不当其意。有远涉数百里,转浼至十数人,积久至三五年而后得者,甚至为人所厌,薄厉声色以相拒绝,亦甘受之,不敢怨慰,期于必得而后矣”,深知寒士求书之苦,丁忧归乡后,他在琼山筑室藏书甚众,“俾吾乡后生小子苟有志于问学者,于此取资焉”。12尹守衡正是与他交游甚密,才得以饱读诗书,完成皇皇巨著的。开明藏书家的器局由此可窥一斑,他们的开明举措对没有门路阅览官藏书籍的在野知识者博极群书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晚明是一个学者型藏书家辈出的光辉时代。民间藏书家不仅藏书丰富,还悉心钻研书籍。陈继儒盛赞毛晋学识渊博:“胸中有全书,故本末具有脉络。眼中有真鉴,故真赝不爽秋毫”,以布衣之身藏书毫不逊色于大夫阁老,“虽有士大夫藏书家李邯郸、宋宣献复生,无不侈其博而服其鉴也”。1更可贵的是,毛晋藏书并不仅供自己阅读、校雠,还与众共享,使海内皆知,诚所谓“不以祕帐中而以悬国门”。2藏书的作用是特殊的,功绩是卓著的,这突出地表现为藏书与著书相互促进,互为因果。诚如叶德辉所言:“刻书以便士人之购求,藏书以便学徒之借读,二者固交相为用。”3编书、刻书、藏书和读书四者往往是相互促进,相互交流的。“编书往往以丰富的藏书为前提,藏书是出版的准备和基础;而出版的图书又要靠藏书家来收藏保存。所以,藏书既是出版事业的开端,又是出版成果的归宿之所”。4刻书、藏书之风刺激了著书立说之风。书籍不仅仅是知识的载体,还是知识群体得以形成的基本承载者。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样,人们对书籍信息的筛选往往渗透进自己的主体意识。这就把各个群体划归不同的信息系统。恰如美国学者梅罗维茨所言,书籍不仅仅扮演信息传递的角色,也是“自我和身份的象征。正如我们确定穿着风格不单单是为了实用,我们选择书也要能‘恰当地’反映我们以及我们所加盟群体的形象”。5由是,民间知识群落和学术流派得以涌现。三、出版技术改良是“利至则弊生”的支撑刻书风气之盛也带来了许多负面影响。部分不良书商和不守节操的读书人为追名逐利确实给出版市场带来了混乱。朗瑛就曾注意到:“盖闽专以货利为计,但遇各省所刻好书,闻价高,即便翻刊,卷数目录相同,而于篇中所减去,使人不知。故一部止货半部之价。”6叶德辉痛斥明人刻书之弊:“吴琯《古今逸史》时有脱讹,何允中《增刻汉魏丛书》殊少抉择。至晚季胡文焕《格致丛书》,陈继儒《秘笈》之类,割裂首尾,改换头面,直得谓之焚书,不得谓之刻书矣。”7难怪有人称,明代刻书之滥,“刻者十不当钞一,钞者十不当宋一”。8官出俸钱刻书往往“校勘不善,讹谬滋多”,后世视之为“名低价贱”。叶德辉概叹:“昔人所谓刻一书而书亡者,明人固不得辞其咎矣。”更有甚者,各级官吏奉使出差回京后必刻一书,以一书一帕相馈赠,即所谓“书帕本”。陈继儒《秘笈新书》被指“全出于欺世盗名,其智计与书帕本房卷何异!否则岂有自命文人,而为此诬乱古人疑误后学之事者?此明季山人人品之卑下,即此刻书而可见矣。”9然而,刻书毕竟有大好处。张舜徽从出版技术对学术造成的影响考察,认为“自宋以降,吾国学术乃迥然与先唐异趣”,其中,出版技术改良对学术造成的“四利”和“四弊”发挥了重要作用,所谓“四利”、“四弊”即:一曰,学者易于求书,故博雅胜于曩哲。然自印板行后,得书甚便,学者易流于卤莽,虽博涉过于前人,而精密远不逮古。……印刷愈便,而记诵日衰……二曰,古籍易于刊布,故散佚减于往代。然书经多刻,讹舛日滋,刻书者既不精雠对,校书者又任意轻改,古书面目,转失其真。……印刷愈便,而讹误益多……三曰,书册易于传布,故著述盛于昔日。然自此开著书简易之路,甚且转相剽窃,恬不知羞,故自唐以下,纂辑之业多,而创造之功少。……印刷愈便,而著述日卑……四曰,文辞易于属稿,故篇什富于前时。然刊布过于捷便,故文之繁冗芜蔓亦特甚……印刷愈便,而文辞益冗……大氐一物之兴,无能全美,福来而祸倚,利至则弊生,世间万事,靡不皆然。10显然,这一认识深刻而独到,出版技术改良对学术造成的利弊得失均是显著的,他认识到“一物之兴,无能全美,福来而祸倚,利至则弊生”,无疑是非常辩证的。无论如何,书籍大量刊刻和流布,人们选择的余地就大了,而不是在书籍稀缺时处在“被选择”的不利地位。这就是很大的进步。据时人记载,“宣德、正统间,书籍印版尚未广;今所在书版,日增月益。天下右文之象,愈隆于前己”,但此时刻书多为官宦小圈子交流甚至用作行贿,“上官多以馈送往来,动辄印至百部,有司所费亦繁,偏州下邑寒素之士,有志佔毕而不得一见者多矣”。1刻书和买书都要金钱或权力(权力往往附带金钱)支撑,这就往往导致“读书者无书,有书者不读”(即书籍需求与书籍占有处于分裂状态)的畸形现象。印刷量小且不便,布衣之士无力获取,出版技术改进显然有助于知识普及。社会需求召唤着技术的改进。经过晚明刻书之盛,明前中期,图书还只是朝廷颁赐和上层人士才能享有的事物,到晚明仅仅是普通的商品。出版技术进步不仅是一场技术革命,还是一场知识革命。事实上,出版业之所以特别引人注意,不仅因为它是一项重要产业,还因为它是传播知识、传播科学与技术的服务性产业,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文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