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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的实验化与理论解释

问题:我们知道,实验经济是过去30年经济快速发展的主要区别之一,经济的实验趋势已经悄然形成。不过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主流经济学团体对实验仍然持强烈的怀疑态度。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主流经济学家们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承认实验方法及其重要性?导致这种态度转变最主要的原因何在?丹尼尔·豪瑟: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认为,经济学中的第一个实验是由EdwardsChamberlin在1948年完成的,而后VernonSmith在JournalofPoliticalEconomy上发表了一篇重要文章。我想,这篇文章才是我们理解实验经济学的开始。VernonSmith的文章发表于1962年,到今年正好是半个世纪。许多理论经济学家普遍存在一种看法,即经济学乃至社会科学都是不可实验的,因为他们感兴趣的现象并不容易在实验室中进行研究。主流经济学家认为,实验不能帮助理解我们想要解释的现象。所以,实验被接受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这也是不少人以及许多有创意的思想家不断努力的结果,比如VernonSmith。VernonSmith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原因就在于他能够用理论证明,为什么、如何以及在什么条件下,实验室实验可以被用于研究经济学家所关心的现象。在这些努力之下,许多经济学家开始认识到,可以通过设计实验来帮助我们解释遇到的和感兴趣的问题。这些问题现在已经涉及从微观到宏观的各个领域。罗卫东:豪瑟教授从科学社会学的视角概要地阐述了实验经济学兴起过程中早期实验科学团体的努力,我想从范式转变的视角谈谈这个问题。按照库恩的观点,常规科学的革命往往与研究范式的转变相关,而研究范式的转变往往发生在基于较多变量的复杂解释被基于较少变量的简单解释替代的时候。如果一个学科无法实验化是因为老范式所关注的变量难以操控,那么当关注可操控的变量的替代性范式出现时,实验化的契机就出现了。也就是说,一个学科是否可以实验取决于当时的理论状态:当不欢迎实验的范式占据该学科的主导位置时,实验研究是没有发展空间的;而当不欢迎实验的范式受到挑战而契合实验研究的范式得以成长时,实验的机会就来了。实验经济学发展的曲折过程与经济学发展过程中的两个范式变迁是密不可分的,一是博弈论的兴起和发展,二是一般均衡理论遇到困境和危机以及替代性分析框架的兴起。JohnvonNeumann与OskarMorgenstern的工作给经济学研究范式带来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这种影响包括他们给经济学带来了可实验的机会。这种机会的出现与博弈论本身的特质有关。一方面,博弈论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是不完全的。许多早期的博弈论学者如JohnNash、MerrillFlood和ReinhardSelten等在解出博弈的理论解时,自然想到的一个问题就是这些均衡情况是否也会出现在现实中(1),这种想法因为博弈论常常伴随着的多重均衡问题而更为凸显。另一方面,博弈论自产生之初就拥有一个完美的、适合在可控的实验室中进行检验的简单结构:只有数位参与者,基于个体决策,有明确的均衡预测。博弈理论家们还发展出一些简单精致的博弈模型,如囚徒困境、最后通牒博弈等等。可以说,博弈论是一种呼唤实验的理论。于是在20世纪50年代,独立于Chamberlin所开创的市场实验,在普林斯顿和兰德公司等当时博弈论学者活跃的阵地中,那些具有很深自然科学背景或与心理学有紧密联系的学者们开创性地实施了一些有关决策理论和博弈论的实验研究,力图对那些建基于数理推导的预测进行检验。然而,博弈论给实验经济学带来的契机仅限于此。与博弈论的发展历程一样,实验经济学在开始时一直得不到主流经济学团体的承认。这种状况的出现与当时经济学理论发展的状况有关。边际革命以来,经过几代学者的努力,经济学已发展成一个精致的理论大厦。这座大厦的基石就是被奉为经济学基础的一般均衡理论体系,所有经济学分支都必须从这里衍生才能获得合法性。在推崇演绎和从内部发现公理的一般均衡理论家们看来,没有任何实验的必要。即使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找到一些经验事实存在的必要性,那也无须用实验来证实。他们找到的方法是来自TrygveHaavelmo的自然实验思想———计量。从个体主义出发的一般均衡理论与其他一些从个体交往或社会群体出发的理论框架,如工业组织、公共选择、博弈论与信息经济学等理论都是相冲突的,而正是在这些理论框架中,实验发展得最好。综合这两个方面的结果,以一般均衡理论家为代表的主流经济学者及其追随者们直接忽视了实验这种方法。于是不难想象,为什么在一般均衡分析理论占据经济学的主导地位时,实验经济学没有获得真正的发展。也正因如此,当一般均衡理论遇到困境,许多替代性理论再度兴起并对其形成挑战时,实验经济学发展的契机也随之到来。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一般均衡理论及其检验方法在理论与经验上遇到了棘手的麻烦。在理论上,人们逐渐发现,除了存在性,竞争性均衡的唯一性、稳定性、比较静态乃至动态属性等问题都无法解决;在经验上,计量估计方法的局限性在各种挑战经典假设的问题的冲击下日益凸显,再加上自然田野数据的约束,一些学者开始呼唤替代性方法的出现。于是,博弈论和实验经济学的机会就出现了。在这种范式的转变中,主流经济学家突然发现,经济学实验与主流经济学的研究范式并非那么地不兼容。于是,接受并支持实验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问:虽然当前经济学家已经越来越依赖于使用实验来观察经济世界、理解人类行为,然而即使在国际上,仍然有许多学者,尤其是奉行整体主义方法论的学者无法接受实验。他们认为,社会科学是无法实验的。实验方法本质上也是一种抽象的、个体主义的研究路径,而人是无法从其所处的特定的历史背景与社会情景中抽离出来的。不知两位学者如何看待这些批评?丹尼尔·豪瑟:对于实验经济学,尤其是实验室实验而言,批评意见很多。Falk和Heckman最近完成的这一文章总结了对实验经济学的批评,并就许多批评进行了讨论。在这里,我想强调的是,当我们提出一个问题时往往会想,在我们的工具箱中哪种工具最适于回答这个问题呢?显然,并不是对每一个问题来说,实验经济学尤其是实验室实验都是正确的工具。有些问题我们确实只能用其他方法作出解答,尤其是那些要求我们真正考虑大规模的个体互动的问题。实验室实验可以帮助我们回答的仅是由几十人组成的小规模群体互动问题,而非人们感兴趣的每个问题。有些问题是可以使用小规模群体的实验室程序来回答的,比如,市场是如何运行的?真实的人在市场环境中如何进行真实的决策?什么机制可以促进市场的效率?VernonSmith及其同事就用实验成功地回答了这些问题。成功的例子还有许多。虽然这些成功都是在小规模的实验室实验环境中实现的,但能够证明实验确实有助于解决经济学家关心的许多问题。罗卫东:这里所涉及的问题本质上是关于实验方法可行性的社会科学哲学问题,其中,最大的质疑针对的是实验室实验因过度抽象而丧失真实性这一点。社会科学研究的主要关注点之一就是找到一种情形效应(treatmenteffect)。实验室实验研究的基本思路遵循穆勒所提倡的几种经验求知方法中的差异法,也即找到两个比较组,在这两个比较组之间,除了一个因素不同外,其他所有因素都保持一致,通过观察两个比较组的结果的差异,在这个不同的因素与结果之间建立因果联系391。沿着这一方法,抽象成了必需的步骤。因为现实中要找到两种其他因素完全一致而仅有一个因素有别的情形往往是可遇不可求的,无法满足常规性的研究需求,于是利用受控实验去“复制”或“仿造”某种情形效应的需求也就应运而生。不过,确实有不少学者认为实验经济学家的努力有些不着边际,以至于无论他们怎样创新实验技术,还是无法逼近真实世界。对于这种怀疑,我们需要为实验经济学家作一些基本的辩护。科学研究的目的在于理解世界,社会科学的基本任务也在于理解并解释人及其群体的行为。就分析科学的基本范型而言,不管实现这个目的的手段是理论的还是实验的,研究者都需要对世界作必要的抽象和简化,非此则无法构建模型。衡量此类分析科学有效性的标志在于,它们是否能够获取关于研究对象“最为普遍的一些重要特征”的认识。在这里,问题的关键其实不在于社会科学家可否用实验的方法来认识复杂社会体系中的因果关系,而在于如何处理理论和实验技术设计方案之间的互动关系。我们能否创造出一种最大限度地控制理论前见的纯粹技术来制造出一个“现实”环境,或者能否通过某种技术对现实(人性和决策环境)的复杂性进行可靠的筛选,去掉无关紧要的部分,保留关键的元素?如果可以,或者说,这样的努力是有希望的,那么我们就不应该在方法论的层面拒绝实验室实验的尝试。实验经济学几十年的发展历史已经表明,实验室实验在帮助人类理解自身时,有其特殊的无法替代的发现功能。退一步说,实验室实验过程同样也是人类各种真实生命过程的一种类型,正如在教室里的闭卷考试也是人生全部考验的一种类型一样。我们至少可以发现人类在受控实验的环境中表现出来的行为特征,这种实验就其自身而言必然是真实的。将此种特征与自然情境中表现出来的特征进行比对,同样是一种有助于发现和理解人类自身的饶有趣味的研究活动。正如Plott所说:“实验室建立的经济与现实经济相比可能特别简单,但却一样地真实。真实的人被真实的激励所驱动,因为真实的天赋和真实的局限作了真实的决策,犯了真实的错误,并为其行为后果而真实地悲喜。”我们需要从哲学上探讨实验室实验“真实性”的本质含义,不过这不是本访谈的主题。当然,我们即便可以期待实验室实验在科学发现中的有效性,也不应该夸大这种科学发现在实践中的意义。原因并不在于这样的实验不能发现人类行为的规律性,而在于真实生活世界中的行为者因为无知而犯错其实是生活实践的必要部分,是生命作为一种过程的意义的重要来源。所以,如果人们按照实验经济学家的指导而得以避免选择上的错误,那么他们常常也会偏离了真实生活所创造的幸福。而且,如何防止合成谬误的可能性也成为实际的问题。问:近年来田野实验(fieldexperiment)的兴起对于外部有效性薄弱的实验室实验而言是一个有效的补充。不过,来自田野实验的结果也在一定程度上给实验室实验带来了冲击。因为虽然许多田野实验进一步确证了实验室结果的稳健性,但也有许多田野实验在变化了一些关键变量之后获得了挑战实验室结果稳健性的结果。即使是在那些确证实验室结果稳健性的田野实验中,研究者同样发现,纳入个体信息和情境信息有助于更好地解释实验结果的方差。两位学者是否可以谈谈证明了情境的重要性的田野实验给实验室实验带来哪些挑战或机会?丹尼尔·豪瑟:这是一个好问题,这一问题在Falk和Heckman那里也有所讨论。人们在决策时无疑是依赖情境的,如果经济学家想回答的问题关乎人们如何在特定的情境中决策,或在特定环境中的具体决策类型,那么,在特定环境中进行研究就很有意义了。例如,在一个药品试验中,如果我们感兴趣的是女性对某种胆固醇的药物有何反应,那我们当然不会去研究男性对某种高血压药物有何反应。同样的逻辑对于经济学家来说也是成立的。如果我们感兴趣的是非洲人对某种类型的市场交往有何反应,那么就应该研究非洲人对这种类型的市场的反应,而非其他人群的反应。所以,如果我们的问题是与某个特定领域中某个特定的群体有关的具体问题,那就需要走出实验室,如药物试验那样研究我们的对象。但是,现实中还存在许多并不依赖于特定场景的问题,它们与地点无关,而是关于人们如何决策的一般性问题。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经济人假设,即每个人都试图最大化其效用。这是一个一般性的假设,关乎每一个时间点下的每一个人。我们在检验这个假设时,就可以用来自任何地方的被试。你可以让他们坐在实验室中,让他们玩独裁者博弈(DictatorGame),然后观察他们是否会作出分享金钱的决策。如果会,那么他们的行为就会对完全理性假设构成挑战。因此,当考虑的是一个与个体、群体特性或情境环境无关的理论时,就可以在任何地方检验它。而如果问题依赖情境或时空,就需要在检验时纳入情境。真正的挑战在于必须知道什么时候需要走出实验室,到一个具体环境中开展研究。我不认为田野实验会给实验室实验带来挑战。田野方法给所有进行经验研究的人都带来了挑战,这种挑战就是要知道什么情况下田野实验是合适的工具。你可以使用更为一般化的实验室实验去除情景,也可以用更为具体化的田野实验纳入情景。于是,对那些想要研究如何设计制度以促进交易、增进合作、促进世界和平的人来说,挑战就来了。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有时需要走进实验室,有时又要走向田野。但区分什么时候该走进实验室,什么时候该走出实验室便成为一个真正的挑战。罗卫东:豪瑟教授说得没错,我们不能断言在面对异质性的问题时,一类方法绝对地比另一类方法要好或者坏,我们必须清楚自己要完成何种研究任务。正如我们不能用数学符号来写小说,或者用诗的语言去表达数学真理一样。每种工具都有其优势和劣势,有各自的用武之地。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任务与方法的匹配。在这里,我们可使用有用性和有效性两个标准来进行判断,前者是指在某种科学标准的约束下,一种方法能否用来处理一类问题,后者指的是这种方法能否经济地处理问题。所谓好的方法,乃是指在处理特定问题时不仅能用,而且经济。回到实验的类型学也许有助于我们在一个更广的实验方法谱系中探讨这一问题。Harrison和List通过识别六种要素(被试池的性质、被试带到任务之中的信息的性质、商品的性质、任务或者所应用的交易规则的性质、彩头的性质、被试运作的环境),把控制实验分为普通的实验室实验、人工实施的田野实验、框架化的田野实验以及自然田野实验。如果再把Haavelmo所强调的自然实验思想纳入考虑(1),那么就可以得到一个实验研究的类型学谱系:谱系的最左端是实验室实验,而后是改变被试池的人工实施的田野实验,再接着是改变了被试池之外的其他要素但告知被试他们在参加实验的框架化的田野实验,紧接着的是改变了一些要素但没有告知被试他们在参加实验的自然田野实验,最右端是自然实验。不考虑研究任务的性质,一般而言,沿着这一谱系从左往右,控制性在弱化,实验结果的内部有效性在弱化;但与此同时,真实性却在提高,实验结果的外部有效性也在提高。所以,研究者需要清楚地了解这些类型的方法适合于解决哪些类型的问题。在这种情形下,可以运用有用性和有效性这两个标准来对各种类型实验包括田野实验的可行性作出判断。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关注不同类型的实验在认识复杂社会行为中的累积性的效果,在训练学生的教学活动中,这一点尤为值得重视。在美术教学中,学生的素描训练是从摹画几何形状简单的石膏模型开始,熟悉关于物体轮廓、光线明暗的一般特征,然后再进入石膏头像的摹画,然后再用真人模特,而在创作一幅作品的时候,他们已经懂得刻画各种物体自然特性及其相互关系。在某种意义上,社会科学实验类型的不断递进与这个过程相似。也就是说,不同类型的实验不仅适合解决不同类型的问题,同时也有助于训练人们对某一类社会问题的感知能力,塑造学习者关于社会事务的简单与复杂方面的正确认识。还有一点也是需要关注的:实验室实验和田野实验具有互补甚至相互促进的作用。事实上,一个受过实验室实验变量控制技术训练的研究者会比没有受过训练的新手更能够找准田野实验的机会和切入口。反过来,当研究者将田野实验与实验室实验同时用于某个特定问题而获取的数据差异就具有重要的比较价值,当两者的数据相吻合,可以提供更为确定和更有说服力的推断;当两者相悖时,意味着设计更好的实验室实验的机会出现了。总之,笼统地认定田野实验会给实验室实验带来挑战是武断的,两者存在着并行、互相补充、互相促进和互相替代等多种可能性。问:虽然相较于以往的方法而言,实验方法确有其优势,但实验方法显然并不能完全替代其他经验研究方法。据我所知,豪瑟教授就一直在提倡把计量方法引入到实验数据的分析之中,开创实验计量学的新领域。豪瑟教授可以稍微就此作一些介绍,并谈谈您推进这一方法的动机吗?也请罗教授谈谈实验计量学。丹尼尔·豪瑟:实验计量学是计量经济学和实验统计学的组合。如果看一下实验文献中使用的统计种类,所用的工具需要处理的几乎就是两三个样本或者五六个样本之间的平均值有何差异,或者以参数估计和非参数估计来求得均值或中位数的差异,这些都很重要。但作为经济学家,我们还有其他问题需要回答。我们要考虑结构性参数,考虑决策过程,要从实验数据中推出这些参数。实验计量学是关于如何设计实验而使我们可以推出经济学家最为关心的参数序列,或综合实验和统计的方法以获知人们不同决策类型等领域的研究。每个人的决策行为都是不同的,这种不同体现在很多方面。鉴于此,我们就会想,如何刻画出这些差异?如何理解这些差异?如何理解这些彼此不同的人之间的相互交往?在实验室中,我们可以创设出在自然环境中看到的市场结果并进行分析。总之,实验计量学就是一门通过实验设计中的推断来加深我们的理解的学科,它可以指导我们如何设计实验,如何从实验被试的决策特征中合理地获得我们所关注的信息。罗卫东:实验获取的数据与一般意义上的经济社会统计数据无论是在形态上还是在性质和功能上,都有或大或小的差异。适用于经济社会统计的分析技术未必能够用来较好地分析实验数据,需要发展出针对性更强、功能也更为专业的分析技术。因此,豪瑟教授的倡导是非常有意义的。当然在这个方面确实存在特殊的困难,因为实验室实验获取的数据表征的其实是规则(正式或非正式的)和人类行为之间的关系,存在某种自身发生的逻辑,而实验计量学或试验统计学需要理解并涵盖这种逻辑。也就是说,发展这样的计量技术需要进行元理论的准备,这一点或许是它与一般统计学甚至是生物统计学、心理统计学这类技术的最大差别。问:我们知道,不仅在实验经济学家和非实验经济学家之间,而且在实验经济学和行为经济学这两个姐妹学科的研究者团体之间也存在激烈的争论,不管是在研究内容上还是在方法论问题上。两位学者对这种分歧有何看法?这种分歧对这两个学科的发展是否会有影响?丹尼尔·豪瑟:我认为,DanielKahneman和VernonSmith一起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证明了一点,即这两个群体要比一般认识到的更为接近。在这两个群体之间,重叠之处和共同兴趣要远多于分歧。就像一个家庭的两个成员,它们也难免会在侧重点上出现差异。而且因为共同点很多,所以分歧点也就显得更为明显。如果这么看,那它们之间确实存在一些分歧。一方面,行为经济学家更注重人们决策背后的心理机制,他们在人类决策体系中的偏差和启发式上下了大工夫。他们注意到,人们的决策方式与经济学家所强调的理性决策方式是不同的,这就造成了这两条路线上的学者对偏差和启发式的不同反应。经济学家认为,这些偏差在市场环境中并不会带来什么大的影响。虽然在没有市场的个体情境中研究个体行为时偏差和启发式确实存在,但当换个环境,把人们置于市场环境中研究其经济行为时会发现,大部分的偏差和启发式都消失了———人们的行为因为市场制度而得到规范。也就是说,与行为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关注的个体决策环境不同,实验经济学家更关注的是市场环境下的人类行为,这是两者的差异之一。另一方面,经济学家认为,即便存在偏差和启发式,也可能只是因为在做实验时没有使用凸显性的报酬,即被试没有因为其工作或决策而获得报酬。这确实是心理学文献的普遍做法。经济学家对这种做法的担忧由来已久。他们认为,心理学家在实验中所获得的结果是值得商榷的,因为他们的被试没有获得凸显性的报酬。这种观点背后的逻辑在于,如果你在支付报酬时没有与被试的行动相关联,不是依据他们的行为支付报酬,那么他们就不会关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就不会有尽力做好的激励。于是,你就不能从中获得显著性的结论。这就是经济学家强调引入凸显性报酬的缘由。心理学家对此的回应是,被试努力表现的行为动机有很多,研究者无须为激励而激励。经济学家则以实证研究回应。在对大量文献进行研究之后,Camerer和Hogarth发现,激励有时会起作用,有时不会;然而引入激励后,在平均水平上,个体行为值的离散度比引入前缩小。也就是说,在没有激励时,你所面对的行为方差要比有激励时大得多。我和ErterXiao最近完成的一个工作就是探讨了有无激励下行为的差异,研究结果证实了上述观点:当引入凸显的报酬时,数据的精度会上升。不过,我觉得这种分歧正在日益消失。这么说是因为实验经济学家和实验心理学家近来对许多同样的问题产生了兴趣,其中一个例子是对诱惑的研究。心理学家已经在意志力、自制力的研究上做了许多工作。最近几年,经济学家也开始意识到诱惑和诱惑偏好在经济决策中的重要性。于是,心理学家的成果开始为经济学家所注意,进而被他们应用。可以说,为了更好地理解人类的行为,我们需要有各种实验的综合,这对于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而言有同样的吸引力。我们还可以从神经经济学的兴起之中看到同样的趋势,这是一个结合心理学、经济学和神经科学的领域。其中的研究者包括经济学家、心理学家以及对决策理论感兴趣的学者,这些人在同一情境中工作,彼此对话,并以极富生产效率的方式进行合作。可以说,神经经济学展示出了一个很好的学科交叉综合的例子。在这里,学者们没有就我们应该用什么方法而争论,而是利用因共同的兴趣及共同的问题意识而产生的综合优势,通过更深刻地了解彼此,不断改进自己的研究能力,获得更好的理解,进而帮助人类更好地完成决策,实现更高的福利。罗卫东:这确实是紧密联系的两个学科,两者之间的关系有点类似于在韦伯那里经济学与社会学之间的关系,也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们可以把两者看成是具有不同关注点和侧重点的新经济学分支,彼此之间有共同点也有差异。行为经济学不仅强调实验方法的心理学传统,而且强调心理学观点和理论在经济学中的应用。从近来的发展趋势看,它与田野实验的方法更为接近,更强调离开实验室,引入情境要素。与此不同,实验经济学则更强调实验作为一种研究工具的功能。于是,实验经济学家把大量的精力花在发展新奇的适合探讨经济问题的实验方法上,也因此形成了一整套更为严密的、更契合于经济学传统的方法体系。比如通过凸显性的货币激励来引致价值,通过重复试验赋予被试学习、了解环境的机会,通过强调严格情景无涉的实验介绍,尽可能地剔除可能产生污染效应的因素等。如果不是很精严地评价,并且将心理科学与经济科学作为一条线段的两端,那么我们似乎可以说,行为经济学更加靠近心理学传统,而实验经济学更加接近经济学传统。不过,它们之间的共同点也是明显的,那就是对人类的经济行为进行实验研究,发现新古典经济学理论体系的正确性和谬误,并探寻其原因。在实验经济学家强调的这些方法中,最重要的当属自实验经济学诞生时就已经在SidneySiegel和VernonSmith的努力下形成的完整的引致价值理论体系,即强调激励的非餍足性、占优性(激励要能够补偿被试决策的机会成本)、凸显性(激励要尽可能压倒其他可能发挥作用的激励)、保密性(激励信息应该尽可能地不溢出从而引出被试的其他偏好),实现对被试激励的控制,使实验被试尽可能满足经济学理论中每个个体都是效用最大化者(经济人)的假设,从而在检验理论时给予理论以“最佳一击”。然而,行为经济学家们对此持怀疑态度。他们不认为使用物质激励就可以控制被试的激励。即使使用了激励,被试仍然可能受到物质激励之外的其他动机的影响,如从众、出彩、成为赢者、服从等。而且,在实验中剔除最大化之外的动机并不必然是一件好事,实现更好的内部有效性的结果就伤害了实验的外部有效性。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利润最大化往往不是最重要的行为动机。在我们看来,这两者都有道理。正如前文在考虑实验室实验和田野实验时所说的,也许在考虑这一问题时也应该避免因急于建立某种标准而“一刀切”的做法。我们需要区分不同的情形,在寻找合适的激励上作决定。这可以通过求助于以往的证据,或者实施新的带有各种不同激励的实验。如果已有的研究发现货币报酬并不会导致不同的结果,那是否引入货币激励可能就无关紧要;而如果已有研究表明货币报酬的大小对一些现象影响很大,那至少应该在部分实验中考虑采用货币报酬,并与没有采用报酬的实验进行对比。如果以往的证据没有统一的结论,那么最安全的方法仍然是“都做”,而如果有可能,就应该“多做”。事实上,当前实验科学似乎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越来越多的行为经济学家开始使用经济学式的实验,比如使用凸显性的报酬、引入重复性的试验;而一些实验经济学家则开始在自己的实验设计中引入心理学的做法,比如引入情景要素,通过测定心率、皮电反应、血压、瞳孔扩张或更为扩展的检测,如核磁共振成像(fMRI)或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PET),甚至通过唾液、尿液以及血液等的测试来确定激素水平或其他变量。很多学者发现,他们很难把自己归入哪个群体,因为两种方法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冲突;研究者有很好的理由寻求它们的协同共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实验经济学更多的是借助一种分析性的逻辑和专门的技术,把真实世界加以分解,控制变量来进行实验研究,其结论往往是具体的、微观的、局部的和比较静态学意义上的。这类范式的单纯运用固然能够有助于我们深化对某一类因果关系的认识,但却常常难以企及社会有机体的本质特性,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它的技术价值远远高于它的理论价值。所以,未来实验经济学的可能进路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进一步创新实验技术,确立起社会科学实验的主导地位,坚实地支撑社会理论检验的工作;另一方面,就是吸收并融贯包括经济学、心理学等其他学科的资源,形成自身独特的理论范式。我个人认为后者的前景并不乐观。其实,从思想史的一般规律来看,无论是实验经济学还是行为经济学,都缺乏更加整合性的理论范式的支撑,因此它们的发展都期待一场理论革命的发生。问:虽然中国的实验经济学刚刚起步,但发展迅速。最近一次的ESA(EconomicScienceAssociation)年度会议亚洲分会就于2011年12月在厦门大学举行,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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