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现实主义与国际结构

结构现实主义与国际结构

斯坦利霍夫曼教授指出：“在所有的概念化假设中，系统的概念可能是最有效的。这一理论使得国际关系理论从外交政策中分离出来成为可能,而又不影响两者的发展。”1摩根索没有完成这个任务。肯尼思·沃尔兹于1979年出版了划时代的《国际政治理论》一书,第一次把系统层面的国际结构和单元层面的互动行为体区别开来,从而建立起国际政治系统理论的真正架构,也即被称为“结构现实主义”的学说。在《国际政治理论》一书里,沃尔兹首先从哲学的角度入手,阐明了理论和规律的区别,批判了科学行为主义;然后从两种研究方法—简化分析和系统分析—对国际政治研究者进行分类。他指出,其他的系统理论家不是堕入简化主义者的圈套,就是将结构与格局混为一谈。归结起来,肯尼思·沃尔兹从以下三个方面论述了结构现实主义:(1)1系统分析的基石:国际政治的研究层次问题;(2)2系统分析的前提:无政府状态和理性国家的命题;(3)3系统分析的架构:国际结构的特点和功能。结构层次的提出,提供了一个更全面、更完整的国际关系画面,具有系统的解释力,因而一直在西方国际政治理论界居于主流地位。2本文将从这三个方面对结构现实主义作出阐释。一国际结构只是一种描述国际政治的研究层次戴维·辛格曾经指出:“系统的分析层次,而且只有这种层次,才能使我们能够全面地从整体上考察国际关系。”3这方面的研究是令人沮丧的。马丁·怀特声称我们所谓的“探索国家间关系”的系统理论尚不存在。4肯尼思·沃尔兹批判了许多著名系统理论家的模式,如莫顿·卡普兰的六种体系模型、罗斯克兰斯的系统运作模式、霍夫曼的国际结构理论等。5他指出,这些系统理论家都没有能指出系统层面的因素,最后都不得不寻求国家理论的支持。沃尔兹指出,罗斯克兰斯涉及了国际制度(国际调节机制)这一系统因素,但他的理论要点在于国际冲突同国内政局不稳有关,似乎只要建立起遍及世界的民主国家,和平便会到来,从而使自己归属于国家理论;莫顿·卡普兰提出的六种模型,实际上还是按照国家间力量组合关系来区分国际系统的,这只要看一看他是如何区分松散和紧密的两极系统就可以知道。他的系统模型在沃尔兹看来甚至称不上真正的理论,因为理论是要对国际政治的规律作出解释,而不是描述。6卡普兰模型只是一种粗略的描述。霍夫曼似乎区分了“结构”与“格局”的不同,但他没有能为国际结构作出一个精确的定义。他指出了结构是某种相对稳定的、与格局不同的东西。可是,他还是没有能抵制住将一切塞入结构的诱惑,结果是当组成国际系统的单元发生显著变化时,霍夫曼宣称出现了一个新结构。7一般的系统理论家只知道单元以及单元间的相互作用包括了国际政治的全部要素,却没有能进一步区分系统层面和单元层面的因素。他们崇尚均势理论,却只知道将其当成一种外交艺术主导下的国际格局,甚至没有意识到力量组合这样一个系统层面的因素并不是由单元层面来决定的。结构现实主义的真正意义就在于它第一次真正地把国际结构这个系统层面的决定因素同单元层面区分开来,并且对国际结构作了完美精确的定义。这个定义的意义本身甚至超过了沃尔兹自己对国际结构的作用的理解。尽管沃尔兹没有能完善地说明国际结构与国际制度等其他系统因素的作用,但这已经迈出了系统理论的关键一步。国际结构是国家间的单元力量分配,是单元的系统性约束。有了这一个定义,我们就能开始关注系统层面的最重要的因素,而不至于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简化主义者的窠臼。正如沃尔兹所指出的:“通过把国际政治体系的结构与这一体系的相互作用的单元分开,我们自己就能建立起国际政治的独立体系,从而有可能建立一门国际政治的理论。”确实,国际政治的进程被许多特殊生动的因素影响着。于是,后现代理论包括建构主义、批判理论纷纷指责国际结构是空洞的、虚拟的。亚历山大·文特认为结构现实主义的弊端就在于它只发展了结构层面的理论,没有能发展出单元层面的国家理论。结构理性主义者认为,从最宏观的国际结构到最微观的个体人之间存在着无数层面的联系,这些联系网络中的每一环节都是分析世界政治变动趋势的不可或缺的依据。8在笔者看来,结构自由主义的理论是最有条理性、有说服力的一种,对融合自由主义与现实主义作出了尝试。但是,它同样面临着如何进行系统的层次划分的问题。9批判理论代表人物之一罗伯特·科克斯的三元互动模式(“社会力量—国家形式—世界秩序”)10虽然囊括了国家、社会等因素,但也没有能勾勒出有效的层次。它整体上还只是一种描述,而非有解释力的理论。当然,沃尔兹对系统层面的界定并非完全正确。国际结构是系统层面最重要的因素,但不是全部。国际政治的系统层面还包括国际制度(自由制度主义所注重的)、文化环境(批判理论所注重的)、力量组合(古典均势理论所注重的)这三个系统因素的作用。沃尔兹的理论能居于主流地位,是因为结构的主导作用。但由于他没有能进一步就国际结构与国际制度、力量组合等系统层面的因素作出说明,以至于他的理论的适用性在国际制度(包括相互依赖)、文化环境的作用日益增强的今天受到质疑。这也就是冷战结束以来国际关系理论界重新掀起论战的原因所在。二理性国家假设的重要性国际政治的两个假设无政府状态和理性国家是肯尼思·沃尔兹为了说明国际结构的作用而提出的两个基本假设。这两个命题也是现实主义的基本假设。在无政府状态下,国家由于自助原则把安全和权力作为追逐目标。各国倾向于效法最先进的国家并致力于加强或破坏现存的力量分配格局,这些措施反过来又被视为对其他国家的威胁。于是,“安全困境”出现了。但无政府状态本身并不意味着战争、冲突、竞争封杀了合作的可能性。“如果把无政府状态与混乱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话,那么,区分无政府状态和有政府状态并不能使我们了解到多少东西。”11在这一点上,现实主义政治家可以说有着共识。赫德利·布尔在研究了所谓的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之后指出,无政府的意思不是指混乱状况,而是缺少一个统一的政府;国际体系虽然有很多的缺陷,但它却异常持久。12沃尔兹在论述国际政治结构的排列原则时指出,一旦国际政治等级化,即形成诸如莫顿·卡普兰所说的“总体系统”、“等级系统”,国际结构就将发生根本改变。但他并非要提出建立世界政府的设想。他指出:“像这样的制度不会长久,各种派别为了更大的‘幸福’而残酷无情地摧毁人类。”“机构的影响力越大,别的组织要控制它的欲望就会越强烈。相反,在无政府秩序中,组成单元只为自己行事,而不为维持一个机构和增加机构中的财富行事。”但正如前面指出的,沃尔兹要强调无政府状态这一假设,关键的目的并不在于反对世界政府这一设想,而是为了说明国际结构的作用。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况和古典自由经济学理论是契合的。正因为无政府状态的存在,市场理论才既适应于公司,又适应于国家。尽管国际社会确实是无政府的,这个假设还是遭到了批判理论家的批评。批判理论家认为无政府状态不是先验于国家行为而存在的东西,恰恰相反,是国家的实践行为导致了无政府状态,也可以导致非无政府状态。这个批评看起来有道理,实际上却存在着逻辑的矛盾。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和国家行为是同时存在的。关键在于主权的最高性。假如国家不必遵循自助原则行事,它就将不是一个国家。之所以要提到这种批评,是因为这和批判理论家批判结构现实主义是“结构决定论”的错误类似。国际结构是国家间实力的分布,是一种系统组织方式,而不是一种原则或其他实体。国际结构的存在、变化都是和单元息息相关的。理性国家假设也是一个争论的焦点。结构现实主义继承了传统现实主义的观点,认为国家是一个理性行为体。沃尔兹在论述结构对于单元的作用时指出,在自助的条件下,尽管有的公司会因不向优胜者学习而被淘汰,但这肯定是出于特殊的原因。大多数公司将为了自己的生存适应结构的选择。因此,它们基本上是理性的。系统理论不可能解释某个具体的公司的兴衰成败,而只可能对总体情况作出解释。由于信息的不完备、讨价还价等原因,国家的行为不一定是理性的。但国家只能把利益放在第一位,尽管利益最大化的设想实际上不可能实现。13作为结构现实主义的批评者,自由制度主义时刻关注的是制度安排的影响,所以他们也对国家内部进行简化,认为国家本身是要追求最优化的,只是要受到种种干扰,所以必须求助于国际制度、相互依赖的力量。而结构现实主义不同,在研究国际结构时,国际制度和国际环境等系统因素也同时被忽略了。这说到底是一个假设和理论的关系问题。要建立起系统理论,就必须对系统内的对象加以简化。这一点,沃尔兹说的很明白:“我设想国家寻求的目标是保障自己的生存,这个假设是为了构造理论而作的激进的简化。像往常一样,对假设的问题,不在于它的真实性,而要看它是否是合理的、有用的假设。”14但这样一来,结构现实主义的解释力就被大大减弱了。结构现实主义所面临的问题是,是否可以通过国际制度等因素的作用,来实现国家利益的最优化?假如可以,国际结构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与其他因素的关系又如何?从国际政治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来说,国际结构对于冲突的影响和国际制度、文化环境的影响又是什么关系?既然国际结构是在无政府状态下国家无法选择的组织性制约,那么其意义与消除无政府状态的消极影响、明确“贸易预期”的自由制度主义提出的一整套贸易、制度方案的意义谁更大?恐怕沃尔兹自己也没有思考过,他认为国际政治理论是一种分析性理论,而不是实用的。但真正的知识必须有它的价值,否则就是不完备的。三均势政策的出现—系统分析的架构:结构的特点和功能如同自由制度主义的“制度安排”一样,结构一旦形成,就独立出来对互动的单元产生一种系统约束力。肯尼思·沃尔兹从三个部分为结构下了定义:⑴1结构首先是根据系统排列的原则所界定的。一旦世界政府出现,国际结构就将根本转变,但这种新的结构对于增进和平希望不大。⑵2结构是根据不同单元的功能来界定的。由于国家是同类单元组成的,这部分标准不适用于国际结构。⑶3结构是根据单元之间的力量分配来界定的。15由于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结构就由单元间的力量分配来界定。在结构现实主义看来,国际结构并不等于国际“权力结构”,而是“实力结构”(或“能力结构”)。“权力”是相对于影响的大小而言的。尽管权力的基础在于实力,但它还包括心理控制、外交讹诈等因素的作用。16资源与能力也有区别,资源要成为能力还需经过转化。对结构定义的一种误解是:国际结构由国家的行为决定,国家有目的的主动行动便可以改变结构。17事实上,结构是根据各国的力量对比来确定的。国际结构的变化过程包含着巨大的力量转移。而越是力量巨大的国家,它的兴衰速度就相对地越缓慢。在论述国际结构的功能时,沃尔兹明确指出了一种,即结构的选择作用。但结构还有另一种功能:自保功能或自我加强的功能。自保功能主要是由结构中的优势单元来完成的。沃尔兹在说明两极结构的易于管理时,指出美苏在国际事务中学会相互协调,有能力对世界上大多数地区的冲突进行控制。在多极结构里,一国力量的消长将引起联盟关系的变化以维持均势。沃尔兹明确地论述了结构如何通过“社会化”和竞争进行选择。在一定的国际结构中,占主导地位的单元成为其他国家效法的目标。国家为了在竞争中不被淘汰,必然在某些决定性的方面向优势单元学习,从而使国家间具有相似性,形成所谓的“国际潮流”。这样,国家间的关键部门实力逐步接近,朝均势的方向发展。事实上,两极竞争的结果就是核均势。因此,在肯尼思·沃尔兹看来,均势政治的出现,只需要两个条件:(1)1秩序处于无政府状态;(2)2秩序下居住着希望生存的单元。18这样,在均势理论中长期存在的一些错误概念就非常清楚了。尼古拉·斯拜克曼认为“各国只希望看到对他们有利的平衡(或不平衡)。……要得到安全,就必须比对手略强一些。”A.F.K奥冈斯基否认“均势维持者”的动机主要是为了均势,而不是为了自身利益。厄恩斯特·哈斯则从技术性的角度指出均势政策的不可操作性,各国政策制定者没有足够的灵活性来计算实力对比,尤其在民主国家。19这些批判的共同错误之处在于把均势看成国家刻意追求的结果,从而忽略了结构的作用。均势的形成首先是竞争和社会化的结果,是国际政治的必然规律。看起来,结构现实主义完成了对结构作用的重新阐释,即均势并不是国家在一切时候刻意追求的结果。这就破除了古典均势理论家长期以来走不出的怪圈:国家为什么要实行均势政策而不是追求比对手更强一些?但是,批评者从现实生活中得到启发。他们指出,按照沃尔兹的说法,欧洲和日本应该在战后和两极中较弱的苏联结盟,可事实并非如此。建构主义者认为,原因就在于欧洲、日本和美国有着共同的价值观和文化认同。要回答这个问题,结构现实主义还是有解释力的。因为美国和苏联已经是一个战略均势体系,至于欧洲与日本和谁结盟正是它们从现实主义的角度出发考虑国家利益的结果。问题的真正意义在于,结构现实主义有必要进一步研究国际结构与力量联盟两者之间的关系,即国家的结盟是不是只是由于制度文化等认同形成的利益认同决定的。沃尔兹本人对于结盟的意义的评价不高。他曾指出:“如果美国能够连续三年保持5%的经济增长,对美国实力的好处就会超过英美结盟。”20原因在于他重视国际结构的作用。因为国际结构是由国家间的实力分布来决定的,一国首先必须重视加强自身的实力。但是,由于国家自身实力在国际结构中的增长是一个较为缓慢的过程,而今天外交的成败对于国家自身影响日益增强,所以沃尔兹的观点招致了广泛的批评。但沃尔兹本人理论的真正要点在于说明结构之于冲突的影响。而两极结构中国际结构的影响空前强大。两极可以有效地管理国际事务,从而减少冲突的发生。这恐怕就是结构现实主义惟一实用的地方。在多极结构里,国际结构的作用就表现为向最优者学习,通过联盟维持现有结构的状态。沃尔兹没有论述单极结构,但我们可以从中推断出一些结论:单极国家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必然与其他主要大国发生结构性的矛盾,单极结构不如两极结构稳定,主要反映单极国家的利益。这些都已经被现实所证明。结构对于冲突的总体的决定作用是结构现实主义的重要的解释力所在。但沃尔兹的架构并不是完美无缺的。王逸舟先生指出沃尔兹的理论具有“筛网”和“静态”的特征。21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评价,笔者认为存在两个方面的原因:(1)1沃尔兹的理论由于简化了除国际结构以外的一切系统层面的因素,所以即使说明了系统层面对单元的最重要的影响,还是难以说明许多重要的系统层面的现象的影响,如国际制度、力量组合等。国家感受到国际结构的影响一般是通过国际制度、力量组合等其他中介因素,国家试图改变国际结构往往是通过改变现存的国际制度和力量组合。(2)2之所以具有静态的特征,其原因在于单个国家实力的变化并不能改变国际结构,国际结构的改变依赖于能力分配的变化。所以国际政治中许多单元层次上的变化就被忽略了,例如中国、非国家行为体的兴起,而这恰恰是沃尔兹的理论遭到批评最多的地方。国际结构是如此抽象,其作用如此隐蔽,以至于沃尔兹不得不用生动的语言总结说:“结构持续时间长,所以看起来是静态的。因为结构改变了行为体的行为,影响了它们之间的互动结果,结构也还是动态的,而非静态的。……尽管有关结构的概念缺乏详细的内容,它们还是有助于解释某些大的、重要的、持续不变的类型。”22他的这种辩解无疑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