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不庶人,刑不上新解

礼不庶人,刑不上》新解

“礼不为普通人，刑不起医生”自汉代以来，“礼不应成为一个普遍现象。在现代，它被写在史书中，并被列入《法典》作为确定周朝法律性质的基础。但实际上,这句话在理论上是有缺陷的;在史例上缺乏汉代以前的根据,东汉许慎已就此提出质疑;在文献的传承上,则是因为秦火以后经典重建而出现的。依据近年出土的竹书,这句话的原本表述应是“刑不逮於君子,礼不逮於小人”。试申其说。一“礼下刑不上大湾”,应为“礼不上策略”《礼记·曲礼上》:“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由于中华法系以礼入法,这句话对中国法制史的影响是巨大的。我们先看汉代以后的主要史例。《晋书·刑法志》:“古典刑不上大夫,今士人有犯者,谓宜如旧,不在刑例,则进退为允。”1《旧唐书·张嘉贞传》:“兵部尚书张说进曰:臣闻刑不上大夫,以其近于君也。故曰:‘士可杀,不可辱。’臣今秋受诏巡边,中途闻姜皎以罪于朝堂决杖,配流而死。皎官是三品,亦有微功。若其有犯,应死即杀,应流即流,不宜决杖廷辱,以卒伍待之。且律有八议,勋贵在焉。”2至宋熙宁二年,比部郎中知房州张仲宣因受贿,坐杖脊,黥配海岛。知审刑院苏颂上书说:“仲宣所犯,可比恐喝条。且古者刑不上大夫,仲宣官五品,有罪得乘车。今刑为徒隶,其人虽无足矜,恐污辱衣冠尔。”由是张仲宣得免杖、黥,判流贺州,自是朝廷命官无杖、黥法。3元代赵孟曾诉于都堂右丞叶李曰:“古者刑不上大夫,所以养其廉耻,教之节义。且辱士大夫,是辱朝廷也。”自是笞刑唯曹史以下4。至明代,明太祖与侍臣论待大臣礼,太史令刘基曰:“古者公卿有罪,盘水加剑,诣请室自裁,未尝轻折辱之,所以存大臣之礼。”侍读学士詹同因取《大戴礼》及贾谊疏以进,对太祖说:“古者刑不上大夫,以励廉耻也。必如是,君臣恩礼始两尽。”明太祖深以为然。5时至近现代,“刑不上大夫”则被写进教科书,并被用来作为判定西周法治性质的依据。如翦伯赞《中国史纲要》云:“西周时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即使贵族、官吏犯法,他们也完全可以按‘金作赎刑’的规定而交纳金货以免罪。”6《中国大百科全书·法学卷》:“‘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是西周‘礼治’的基本特征。‘礼不下庶人’主要指礼所赋予各级贵族的世袭特权,平民和奴隶一律不得享受。”又说:“‘刑不上大夫’主要指刑罚的锋芒不是针对大夫以上贵族,而是指向广大劳动人民的。这种礼、刑的分野,充分说明西周实行的是一种公开不平等的特权法,即奴隶主享有特权的奴隶制法。”7当代学者曾对“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展开过讨论,已有好几位学者指出,周代并不存在“刑不上大夫”之制8。但这句话明载于经典,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可否认的,学者或试图给予新的解释,如谢维扬先生认为:“‘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应理解为礼不施行于庶人之下,刑不施行于大夫以上,即诸侯、天子不受刑法制裁。”9或试图否定其出于经典,如张全民先生认为:“周代无‘刑不上大夫’之制,‘刑不上大夫’的思想最早明见于汉贾谊的政治主张中;在流传中‘刑不上大夫’涵义数变;其与‘礼不下庶人’相连属是汉人妄为。”10我认为,“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这句话确实是有疑问的,但认为是“汉人妄为”,否定其出于经典,则把问题看得过于简单了。11二刑不上大湾贾谊《新书·阶级》:“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君子。”并陈述其理由:“履虽鲜,弗以加枕,冠虽弊,弗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尝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若夫束缚之,系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牢正、徒长、小吏骂詈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尔,贱人安得如此而顿辱之哉。”以上贾谊论述,《文献通考》载之,系为文帝四年事,乃为绛侯周勃下狱受辱之事而发。12值得注意的是:1.所谓“刑不至君子”与“刑不上大夫”的含义具有很大差别,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下文作具体分析。2.贾谊所称“刑不至君子”,而实际讨论的是居“贵宠之位”者,在理论上显得不严密。居于“贵宠之位”的,与其说是君子,倒不如说是大夫。因为古代君子不一定居贵宠之位,而居贵宠之位者不一定是君子。3.所谓“今而有过,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有过”在这里是犯法的委婉语,“赐之死”毫无疑问就是受刑。贵宠者犯法而受刑,所能得出的结论只能是刑至贵宠者而不是相反。贾谊所主张的,只是认为贵宠者犯法,不可受小吏之辱。不过不受小吏之辱也不能等同于不受刑罚的处置。《汉书·司马迁传》:“……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13所谓“重施刑于大夫”,与上引贾谊反对用小吏笞辱大夫的说法相承。尽管司马迁对“刑不上大夫”做出了“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的委婉解释,然而他本人亲身受腐刑之辱,事实上为“刑不上大夫”提供了相反的证明。由秦至汉,无论是大夫真的犯了法,还是被罗织罪名,统治者对其鞭笞、黥、刖、腰斩、车裂,其例比比皆是。终秦汉之世,找不到任何“刑不上大夫”的例证,可见当时统治者没有将这句话放在眼里,仅仅只是士大夫的空谈。至东汉,郑玄给《曲礼》作注,解释“刑不上大夫”说:“不与贤者犯法,其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14所谓“八议”,《周礼·秋官·小司寇》:“以八辟丽邦法,附刑罚。一曰议亲之辟,二曰议故之辟,三曰议贤之辟,四曰议能之辟,五曰议功之辟,六曰议贵之辟,七曰议勤之辟,八曰议宾之辟。”贾公彦《疏》:“案《曲礼》云:‘刑不上大夫’,郑《注》云:‘其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若然,此八辟为不在刑书,若有罪当议,议得其罪,乃附邦法而附于刑罚也。”其实《周礼》就是法典,“以八辟丽邦法,附刑罚”,则“八辟”为“邦法”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一含义是非常清楚的。《周礼·秋官·小司寇》:“以五刑听万民之狱讼,附于刑。”郑玄《注》:“附,犹著也。”依此例,“八议”之“附刑罚”亦应是“著刑罚”。经“八议”或有减轻处罚之例,或有赦免之例,此古今皆有,然而“八议”本身并没有亲故贤能之辈可以超越刑罚的涵义。可见郑玄以“八议”来解释“刑不上大夫”,在理论上很难自我圆满。终两汉之世,唯有许慎对“刑不上大夫”提出质疑,孔颖达《疏》引许慎《异义》:“《礼》戴说:‘刑不上大夫’,古《周礼》说:‘士尸肆诸市,大夫尸肆诸朝’,是大夫有刑。许慎谨案:《易》曰:‘鼎折足,覆公,其刑渥,凶。’无‘刑不上大夫’之事,从《周礼》之说。”孔《疏》又引郑康成驳许慎云:“凡有爵者与王同族,大夫以上适甸师氏,令人不见,是以云‘刑不上大夫’。”所谓“适甸师氏”,《周礼·秋官·掌囚》:“凡有爵者,与王之同族,奉而适甸师氏,以待刑杀。”又《掌戮》:“凡罪之丽于法者亦如之,唯王之同族与有爵者,杀之于甸师氏。”《礼记·文王世子》:“公族其有死罪,则磬于甸人。其刑罪,则纤,亦告于甸人。公族无宫刑。狱成,有司谳于公,其死罪,则曰:‘某之罪在大辟。’其刑罪,则曰:‘某之罪在小辟。’公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公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及三宥不对,走出,致刑于甸人。”据此,“公”之“宥”仅只是形式,不得不“刑”才是实质15。公族虽无宫刑,但有肉刑及死罪,因而“大夫以上适甸师氏,令人不见”,是不足以作为“刑不上大夫”的依据的。许慎断言:“无‘刑不上大夫’之事”,证据充分,无可辩驳,只是当时不具备理清经典本身问题的条件,故其说未受到重视。就先秦史例而言,周公诛管叔,放蔡叔(《史记·鲁周公世家》),武王兄弟尚且如此,则周代断无“刑不上大夫”之理。孔子“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史记·孔子世家》),那么孔子及其弟子也不会主张“刑不上大夫”。《礼记·檀弓下》:“君之臣不免于罪,则将肆诸市曹。”《左传》襄公二十二年:楚王杀子南于朝,“观起于四竟”,杜预《注》:“,车裂以徇。”大凡此类严厉惩治大夫的做法,其实是有周代法典作为依据的。至于秦惠王车裂商鞅,“齐人杀子,而高渠弥”(《左传》桓公十八年),史例斑斑可考。遍检先秦典籍,也找不到任何“刑不上大夫”的实例,有的只是相反的例证。《左传》文公十八年:“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作《誓命》曰:‘毁则为贼,掩贼为藏,窃贿为盗,盗器为奸。主藏之名,赖奸之用,为大凶德,有常无赦。在《九刑》不忘。’”杜预《注》:“器,国用也。”所谓“赖奸之用”是指用奸器。可知西周《九刑》“盗器为奸”等法律条文是为了维护国家神器(国家政权)而设的,所针对的主要是统治阶级内部觊觎神器者,恐怕很难说成“不是针对大夫以上贵族,而是指向广大劳动人民”的。不仅“刑不上大夫”这句话不合周代法律的精神,缺乏汉代以前史例的支持,“礼不下庶人”在周代是否确实存在,也是需要认真考虑的。古代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庶人祭於寝”(《礼记·王制》)。《王制》又云:“天子社稷皆大牢,诸侯社稷皆少牢。大夫、士宗庙之祭,有田则祭,无田则。庶人春韭,夏麦,秋黍,冬稻。”是庶人有先祖社稷之祭礼。《礼记·曲礼下》:“凡,天子鬯,诸侯圭,卿羔,大夫雁,士雉,庶人之匹,童子委而退。”是庶人有礼。《礼记·内则》:“凡接子择日,冢子则大牢,庶人特豚,士特豕,大夫少牢,国君世子大牢。”是庶人有生子庆贺之礼。《周礼·春官·巾车》:“卿乘夏缦,大夫乘墨车,士乘栈车,庶人乘役车。”是行役之礼,庶人与焉。《仪礼·士相见礼》:“凡自称于君,士大夫则曰下臣;宅者在邦,则曰市井之臣;在野,则曰草茅之臣;庶人,则曰刺草之臣。”《礼记·曲礼下》:“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又:“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是称呼、相见、丧礼,庶人皆与焉。就礼的本质而言,《礼记·礼运》录孔子语:“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尊而饮,篑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又:“孔子曰: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荀子·大略》:“故礼之生,为贤人以下至庶民也。”如果不作过于苛刻的要求,此处“庶民”可以理解为“庶人”16。礼是本于天地人情的,“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史记·礼书》),天不弃庶人,岂有圣人制礼而不下庶人之理!三刑不逮于古代“礼不：刑”综合上述,“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这句话,在理论上得不到合理的解释,在史例上也缺乏汉代以前的可靠依据,那么这句话是从何而来的呢?我们认为,这是因为由秦至汉,典籍传承之重建而造成的。《经典释文·序录》:“秦氏坑焚,惟故礼经崩坏为甚。”历代虽知“礼经”有崩坏,注家也只能以汉传经典为据。惟近年先秦“礼经”续有出土,于是秦火以前的经典原貌始为人知。谨以郭店楚简《缁衣》与传本《缁衣》对比,不仅在章次、文字方面差异甚大,而且今本《缁衣》之首章,以及从“口费而烦”至“相亦惟终”计120余字不见于简本《缁衣》。这说明今传《三礼》虽然在总体上是可信的,但其中存在的倒置、讹误以及后人增补,亦是不容忽视的。郭店楚简《尊德义》简31:“刑不逮于君子,礼不逮于小人。”17我们认为,这才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在先秦“礼经”中的原貌18。以下试作说明。所谓“逮”,《说文》:“及也。”刑所以不及于君子,是因为君子依礼行事,一言一行,无不合于礼的规范,以其超越于刑之上,刑逮不着君子。如果将“刑不逮於君子”与“刑不上大夫”作一比较,遍检先秦典籍,只有大夫犯法受辱被刑的事例,而绝无刑君子、杀君子、君子之类记载。“刑不逮于君子”是合情合理且合于文献记载的;而“刑不上大夫”,无论注家如何费尽心思,其解释都不可能是通畅的,这当然不是注家的错,而是这句话原本就是有问题的。至于“礼不逮於小人”,是指小人或不及于礼,或言行不合于礼的规范,或者依“礼”的“序”的意义,小人还够不上那个等级。试看以下句例: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论语·颜渊》)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礼记·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礼记·中庸》)小人以其“滥”,以其“比周”,以其“无忌惮”,以其“侥幸”,其行为已在礼之下,“礼”管不住小人,约束不了小人,此所谓“礼不逮于小人”。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句例中的“小人”都不能换位为“庶人”,假如说“庶人穷斯滥矣”,则不成其辞。“礼不逮于小人”在先秦是实际存在的,而“礼不下庶人”则不合于先秦礼制的实际情况。另外,“礼不逮于小人”在周代含有一定的合理因素,《礼记·聘义》:“聘射之礼,至大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