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六镇问题研究

北朝六镇问题研究

北魏的六城问题是一个基本的问题，但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北魏王朝的分裂,北周、北齐的分立,隋唐王朝的建立,这些北朝后期历史发展的主要线索,都与六镇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因此对六镇问题的研究,有必要先从学术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入手,归纳学界对于六镇问题的主要观点,从而为本文对六镇相关问题的研究理清思路。一、日本学者对六镇a对于北魏六镇问题的研究,陈寅恪先生开风气之先。陈先生曾论及:“被迁到洛阳来的鲜卑人汉化了,留在北镇的鲜卑人却保持着鲜卑旧俗”周一良先生在陈先生研究的基础上,用阶级分析法,提出“孝文帝汉化以后,北魏社会只问阶级,不问种族”唐长孺先生也对六镇问题的研究给予很大的关注。在唐先生的《试论魏末北镇镇民暴动的性质》一文中,从北镇的土地、赋役制度入手,对比分析了平城时代和洛阳时代北镇地位的变化和引起这种变化的原因。唐先生分析得出北镇问题的三大矛盾,一是“北镇之上层分子与洛阳贵显存在着矛盾”此外,日本学者直江直子的《北魏的地方行政制度与镇人》一文中,对北魏州镇制度特别是六镇的行政统属问题进行深入分析,认为北镇“既有作为军事机构统辖官兵的机能,又有作为民政机构治理区内民众的机能”近年来,国内还有一批学者持续关注六镇问题,例如内蒙古社科院历史所胡玉春先生的《北魏六镇起义的原因和启示》一文,从流民的角度分析六镇动乱的深层次原因,并从社会心理的角度剖析了洛阳时代和平城时代六镇社会结构和社会阶层心态的变化,这是一个较好的思考角度。西南民大的李克建先生在其《关于北魏末年六镇起义原因的再思考》一文中,系统梳理了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将鲜卑统治集团的分化作为切入点,深入分析六镇鲜卑与洛阳朝廷之间的矛盾变迁,也不失为一篇有分量的研究成果。综合陈寅恪、周一良、唐长孺等学术大家及日本学者、国内其他学者的研究成果,目前对于北魏六镇问题,主要形成如下共识:(一)洛阳时代,六镇之鲜卑武人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政治势力,与洛阳朝廷在利益分配上有对立关系,即所谓“两大集团”之概念。(二)六镇问题的形成与发展,与孝文帝迁都洛阳及汉化改革密切相关。北魏迁都,使六镇的地位与作用日益下降;汉化改革并没有将六镇包括在内,使得六镇问题成了改革遗留问题,逐渐形成并发展。(三)洛阳时代,阶级之分重于民族之分,孝文之汉化改革,其实质是南迁鲜卑文化贵族与汉族高门之间的政治联合,代北之鲜卑武人势力在门阀制度的影响下被划为“浊流”,备受压迫和歧视,是六镇矛盾迅速激化的关键因素。二、镇矛盾的形成原因前辈学者对于六镇问题的研究已经形成了一个较为完善的体系,对六镇之主要问题,例如阶级、民族、制度、地域、文化等问题的分析都很透彻,形成了很多精辟的理论。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主要就其中的三个问题做进一步分析和研究,概要如下:第一,六镇的问题在地域上不局限在六镇,洛阳朝廷之中也有六镇问题的表现。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孝文帝迁洛,六镇鲜卑也被分化为北镇势力和洛阳势力两大部分。同时伴随着门阀制度在北魏的全面实施,鲜卑武人在政治上逐渐被边缘化,这成为六镇问题形成的最关键因素。第二,洛阳时代北魏的兵制与平城时代有较为明显的不同。如果说平城时期更多是以鲜卑族为主体的部落兵制,那么洛阳时期,以汉族为主的“郡国之民”开始充作军队的武力,使得兵农合一兵制的雏形开始显现,这无疑对北镇军事地位有着关键影响。第三,六镇矛盾之所以在正光五年全面爆发,与正光年间洛阳朝廷与柔然势力的和解,以及洛阳朝廷在这一过程中对六镇问题处置失当密切关联。这一变化使得六镇问题被彻底激化,最终形成六镇兵变。(一)洛阳时期北魏鲜卑武人集团六镇问题的新认识北魏迁都洛阳以后,在政治制度上,与平城时代有着显著的不同。其中最为关键的变化,即在洛阳时期,北魏鲜卑武人集团在政治上被整体边缘化。也就是说,六镇的问题不是只存在于六镇,六镇问题的背后,是北魏在洛阳时期推行的一系列政策所造成的影响。其中门阀制度在北魏政权中,不分民族,不分地域的全面推行,是造成鲜卑武人在政治上被边缘化的关键因素。1.洛阳禁军中的六镇势力孝文帝迁洛后,不仅北魏统治集团分裂为两个部分,六镇鲜卑武人也因为南迁,在地域上被分为两个部分。按《魏书·广陵王传》的记载,北魏太和十七年(公元493年)孝文帝南伐之前,曾经派广陵王元羽“持节安抚六镇,发其突骑”关于六镇鲜卑武人在地域上的分化问题,可从孝明帝神龟年间,洛阳禁军的一次动乱中略见端倪。孝明帝神龟二年(公元519年),洛阳羽林军发生动乱,据《北史·张彝传》记载:“羽林武贲几将千人,相率至尚书省诟骂,求其长子尚书郎始均,不获,以瓦石击打公门。上下慑惧,莫敢讨抑”禁军兵变之时,高欢正好去洛阳送信,回怀朔镇后曾说:“吾至洛阳,宿卫羽林相率焚领军张彝宅,朝廷惧其乱而不问。为政若此,事可知也”由此可见,从地域角度分析,六镇鲜卑实际有两股势力。一为北镇势力,即留守北镇的鲜卑军人及鲜卑部族。这股势力究竟有多大,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陈寅恪先生曾分析,指出后来六镇兵变后,六镇军人实际上有三次转手,“第一次从破六韩拔陵至葛荣,第二次从葛荣转至尔朱荣,第三次从尔朱荣转至高欢”二为洛阳禁军势力。洛阳时代,北魏朝廷禁军主要为鲜卑、高车人,这一点陈寅恪先生有论述。正如前文所分析,禁军中鲜卑籍军人主要从六镇而来,也就是孝文帝迁都前所征发的“六镇突骑”,以及后来所征用的“天下勇士”。关于洛阳宫廷禁军中的六镇势力,周一良先生曾在其《北朝的民族问题与民族政策》一文中,对洛阳“羽林虎贲”的构成进行过分析。周先生认为:“似乎羽林虎贲大部分为鲜卑人……这十州原是鲜卑和高车麕集所在,可见直到魏末,禁卫军士都由胡人担任”2.门阀制度在鲜卑人的培养中作用从制度层面上分析,六镇鲜卑是否汉化,对六镇问题的形成并不起主要作用。洛阳时期各项汉化改革措施中,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定族姓,即在北魏政权内部推行门阀制度。在孝文帝改革之前,北方只在汉人社会中存在门阀,魏晋以来的汉族高门继续存在,并在北魏政权之中发挥重要作用。但是鲜卑人之中,是没有门阀制度的,所以凭武功入仕是鲜卑人晋升最重要的途径,这就可以解释六镇中为什么有那么多“高门子弟、中原强宗子弟”,因为在六镇服兵役是最好的晋升之道。但是北魏迁都以后,孝文帝开始将原本只存在于北方汉人社会的门阀制度在鲜卑族社会中推广,并进一步将门阀制度推广到整个北魏王朝,成为北魏的人才选拔之机制。孝文帝是门阀制度的坚决拥护者。《资治通鉴·齐纪六》中记载了一段孝文帝与李冲之间的对话,当时李冲就指出孝文帝的政策是:“专取门品,不拔才能”,孝文帝则坚持认为:“或言唯能是寄,不必拘门,朕以为不尔。何者?清浊同流,混齐一等,君子小人,名器无别,此殊为不可”洛阳时期与平城时期政策上最大的变动,并不是鲜卑族汉化的推进,而是门阀制度在北魏政权的贯彻和推行,这项政策最大的问题,就是北魏政权开始排斥本来属于政权支柱的鲜卑武人集团,重文轻武的趋向越来越严重,这就造成了鲜卑武人集团在北魏政权中被整体边缘化。六镇鲜卑的两大势力,洛阳禁军势力和北镇鲜卑势力都受到了严重的冲击,这是六镇问题的一个深层次背景。(二)代北士族和适用技术级地方的大力引进外资,成为北魏军队中的汉人智力关于北魏军队的构成,陈寅恪先生在《北魏的兵》一文中做了较为全面的分析。按陈先生的思路,北魏军队的主体是鲜卑武人,所谓北魏的劲旅和六镇将卒,主要由鲜卑人担当。同时也有高车、羌、氐等非汉民族以及部分汉族。根据《魏书·刘洁传》的记载:“郡国之民,虽不征讨,服勤农桑,以供军国”洛阳时期北魏在军事上的一大特点,就是原本“不用于征讨”的郡国之民开始作为军队的主要来源。自孝文帝迁都洛阳以后,为了巩固北朝的正统地位,孝文帝及其后继的宣武帝频繁的发动南伐战争。在南伐战争和平定北魏内部叛乱的过程中,孝文帝、宣武帝开始启用郡国之民作为军队的主力。例如孝文帝太和二十一年(公元497年)壬戌:“诏冀、定、瀛、相、济五州,发卒士二十万,将以南讨”从以上史料可以看出,上述诸州基本位于河北、山西、山东一带,属于黄河中下游地区,是汉人的传统聚居区,虽然北魏有民户与兵户分离的传统,但是动辄几十万人的征发调动,调动的范围还是北方主要的农耕区域,所以这些数量的军人不可能都是兵户。因此这里征发的各州卒士,既不属于代北的鲜卑武力,也不属于高车等非汉民族武力,应是以“郡国之民”为主要构成的汉人武力。征发州郡兵,孝文帝迁洛之前也有,但是较为零散,而且数量不多,例如太武帝太平真君六年(公元445年),曾“选六州兵勇猛者二万人”(三)北魏对柔然政策的反复六镇的设立,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防御柔然的入侵,拱卫首都平城。北魏虽然迁都,但是柔然的军事威胁并没有消除,因此一段时间之内,六镇地位还是很受重视。宣武帝正始元年(公元504年),柔然侵犯边境,宣武帝曾派遣源怀巡抚北镇:“诏怀以本官,加使持节、侍中,出据北蕃”到了孝明帝正光年间,局势发生了变化。当时柔然内部发生动乱,柔然主阿那瑰南逃至洛阳,孝明帝封其为朔方郡公、蠕蠕王,并允许阿那瑰北返。同时赐给阿那瑰:“驼百二十头,牸牛一百头,羊五千口,朱画盘器十合,粟二十万石,至镇给之”北魏对柔然政策的反复,无疑进一步加剧了六镇鲜卑与洛阳朝廷之间的矛盾。因为六镇原本就为了防御柔然而设,而此时孝明帝为了控制南逃的阿那瑰,不仅赏赐丰厚,还给予大量的物资支持,但是这些和解的措施并没有给六镇带来安定。无论是洛阳朝廷给予阿那瑰的赏赐,还是阿那瑰对边镇的袭扰,受到损失的都是六镇。后来六镇变乱,北魏居然引阿那瑰率军讨平破六韩拔陵。洛阳朝廷对柔然政策的突然转变,将原先的宿敌变成朝廷心腹,这就使得六镇的地位变得非常尴尬,已经到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境地。而在这种政策转变过程中,孝明帝不顾群臣的反对,坚持与柔然和解,而且没有采取措施安抚原本就已经矛盾重重的六镇鲜卑武人。当阿那瑰掳掠边镇,挟持元孚北返的时候,洛阳朝廷派李崇率十万大军北讨,而这十万大军并不是六镇鲜卑。广阳王元深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元深的话,元深将六镇鲜卑武人称为“边人”,将其与“中国”对立,也就是说,从洛阳朝廷的角度看,六镇的地位已经等同于夷狄,是朝廷要防备的对象。李崇北讨在正光四年(公元523年),而第二年,六镇兵变随即爆发,因此从这个角度加以分析,北魏朝廷对柔然政策的突变,实际上是六镇兵变的导火索。三、孝文帝改革的措施以及六镇问题的形成从总体上看,北魏迁都以后,各项汉化措施都是如何安抚、稳定南迁的鲜卑贵族势力,都是如何巩固南迁的鲜卑人与汉族高门之间的联盟关系,但是没有一项措施真正来解决北镇的遗留问题。这不能不让人产生疑问,在六镇的问题不断激化的过程中,洛阳朝廷究竟对六镇采取了什么样的政策?学界有一种倾向性的看法,认为孝文帝去世过早,其改革并没有完成,也就是说北镇的问题究竟如何解决,作为制度的设计者,孝文帝并没有来得及实施。事实上,这种看法尚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首先,北镇的问题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伴随着孝文帝各项改革措施的推进,特别是宣武帝一朝北魏政治制度的改变,而逐渐凸显并激化。因此,剖析洛阳时期北魏朝廷对六镇的政策,不能一概而论,而是需要对洛阳时期,北魏整体政治制度的转变进行统筹分析。其次,就是如何看待孝文帝、宣武帝的南伐政策。孝文帝在初步完成洛阳集团的汉化以后,就立即发动了对南方的战争。北魏的南伐自然有巩固其正统地位的考虑,但是孝文帝及其后继的宣武帝连续十几年的南伐战争,就不仅仅是巩固正统地位那么简单了,因为这十几年的时间,正是六镇问题逐渐显露并激化的关键时期。这背后隐含着洛阳朝廷对形势的一种误判,即当南迁的文臣集团完成汉化以后,北镇的问题又没有立即显现,此时孝文帝、宣武帝及洛阳朝廷上层,认为北方的民族问题、文化问题乃至于正统问题都已经解决,实现南北统一的条件已经成熟,而且统一的重构,只能由北魏来完成。如果说苻坚是被王猛改造成一个华夏皇帝,那么孝文帝则是自己将自己改造为一个华夏帝王,因此孝文帝对自己一手构建的汉化体制是充满自信的,此时他并没有看到这套机制下隐含着巨大的危机。除此之外,南迁以后,北魏的政治制度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服制、语言都不是最主要的因素,其中根本性的变化,正如前文所分析,就是门阀制度的贯彻推行,改变了自北魏开国以来的军功入仕的传统。北魏全面继承了魏晋南朝的九品中正选官之法,特别是将原本没有门阀传统的鲜卑族,通过改姓氏、定族姓的方式,人为划定了门阀等级。同时北魏政权开始推行所谓“铨选清浊”,国家政策由尚武转向崇文。国家整体政策崇文抑武,门阀制度推行使得武人在政治上进一步被边缘化。加上兵源结构的改变,北魏对柔然政策的转变等等,都使得六镇的地位作用已经降至可有可无的境地。在这种政治风气的转变下,北魏朝廷看待六镇,就如同看待蛮夷戎狄一般,不是倚重,而是戒备,厌弃他们却又无可奈何,巴不得他们自生自灭,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北魏朝廷能引入柔然的力量对付六镇。因此尽管李崇、元深等人屡次向孝明帝、胡太后上书要求改镇为州,遴选良将为镇将等预防措施,但是都没有获得北魏高层的采纳,对此孝明帝给出的解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