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伍德的正义观及其现实意义

论伍德的正义观及其现实意义

20世纪70年代，英美学术界开始讨论“马克思是否批评资本主义为不公平”。美国学者艾伦·伍德(AllenW.Wood)是争论的主要发端者。他明确提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并不是基于正义做出的批判,但马克思确实有认真考虑正义问题,他高度批判了正义在社会思想中的误用,揭露了正义在社会生活中的功能,以防止它在意识形态上被滥用。换句话说,在伍德看来,马克思对正义弃而不用的同时还将正义拉下神坛。伍德的阐释揭露了正义在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的地位和限度,彰显了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唯物主义维度,对于我们理性认识正义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一、社会正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在西方传统中,正义概念对于评价社会制度发挥着重要作用。正义一般被视为所有社会都应追求的美德,而不正义则可以说是对某个社会制度最严重的控诉。在伍德看来,根据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这种传统中的“正义”,从根本上讲,是一个与法律和依法享有的权利相联系的概念,它被作为从法权的角度判断法律、社会制度和人类行为的最高理性标准。根据该传统,社会整体被视为一个“国家”或“政治实体”的框架,人类行为在其中受到法律和政治进程的调节,对社会的研究首先是对上述进程的研究。然而,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正义却没有那么高的礼遇,“平等的权利”“公平的分配”等正义诉求被贬低为“陈词滥调的见解”和“关于权利等等的空洞的废话”。而且,在伍德看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这种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并不是一种“经济决定论”,因为马克思并不是要把社会关系中经济方面抽离出来作为决定性的方面,只是强调所有这些关系都是人类生产活动的形式,应该在它们与生产过程的联系中考察它们。伍德认为,这种解释社会发展的模式是一种“目的论的”解释模式,它根据被解释项所属的某个系统存在的某种持续的趋势来进行解释。马克思把生产力得到有效利用这个趋势作为社会基本的普遍特征,并且认为这个趋势足以解释那些表现这个趋势的现象,他提议通过展示一个共同体中占主导地位的社会关系怎样表现或者有助于生产力趋向于得到有效利用来解释这些社会关系。因而,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这些关系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们有助于生产力得到有效利用。社会关系的变化是由于生产力的发展,或者说是为了适应或影响生产力的发展。伍德进一步提出,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要解释一个社会法律的制度、道德或宗教信念,可以通过展示它们如何促进那些支持它们的社会关系来进行;一个社会的“经济结构”因而是它的法律、政治和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意思是说,上层建筑的很多特征可以依据它们使经济关系运转来解释。此外,伍德还指出,马克思认为通过展示它们如何服务于阶级利益,来解释特定政治团体的力量和特定观念的流行。依据历史唯物主义,革命和阶级斗争的出现是为了社会生产力继续发展和生产关系能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历史唯物主义所提供的解释形式实际上就是目的论的”。二、马克思的正义概念是实质问题,不是目的、目实际上马克思拒斥作为法权概念的正义,而且在他的文本中也找不到一种明确的正义观念。不过在伍德看来,《资本论》中关于交易正义性的一段话尽管算不上马克思“正义理论”的清楚表述,却“蕴涵着与正义概念及其在社会理论和实践中的适当功能有关的若干重要主题伍德认为,从这段话中,可推断出马克思正义概念四个方面的内容:(1)马克思是根据正义在特定生产方式中的功能来看待正义的。当马克思说一种正义的交易是与生产方式“相适应”或“相一致”时,他要表达的是,这种交易与生产方式相协调以及对生产方式有作用,相反,一种不正义的交易是与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相矛盾”“相冲突”或不协调的交易。为了对特定交易或实践是否正义做出一个科学的判断,需要考察这个交易或实践对生产制度的功能关系。(2)正义是生产方式衡量自身的标准。在马克思看来,正义不是人类理性抽象地衡量人类的行为、制度或其他社会事实的标准,而只是在特定的生产方式背景下呈现于人类思维中的标准。因而,并没有适用于所有社会形式的“天然正义”。(3)马克思反对形式上的正义准则。特定行为或制度的正义性的合理评价是以它们在特定生产方式中的具体作用为基础,但这些评价并不是基于抽象的或形式的正义原则,也不是基于绝对的或假设的契约或协议。在马克思那里,所有抽象的、形式的正义原则都是空洞和无用的,因为它们把具体的行为或制度看作偶然的、非本质的,仅仅是纯粹理性形式表现自身的偶然情况,把它们运用于具体语境时就会造成歪曲和误导。所以,马克思说,交易的正义不是形式问题,而是实质问题。(4)行为或制度的正义不依赖于结果或效果。对于马克思来说,“交易之所以正义,是因为它在整个生产方式中所起的作用,而不是因为它给整个生产方式所带来的结果。”伍德强调,他归给马克思的这种可还原为对生产方式作用的正义概念并不是相对主义的。在相对主义者看来,具体的行为正义与否,对于不同的民族、文化和时代来说,可能会存在某些根本的不一致,在解决这些不一致方面没有可能的正确答案。伍德认为,马克思的正义概念与此不同,它有一个评价标准,那就是该行为与现存的生产方式之间的作用。比如,如果奴隶制适应当时占支配地位的生产方式并发挥作用,那对于所有人来说,古人拥有奴隶便是正义的。针对马克思和恩格斯谈及的不同时期、不同地方的人们对“永恒正义”的本质有着不同看法,在伍德看来,他们要表达的并不是相对主义的立场,而是正义概念的应用受制于时间和地点,没有超越历史时代的普遍适用的“永恒”正义原则。马克思并没有对这一正义概念进行论证。伍德则借助历史唯物主义,尝试着对其背后的理据进行解读,他认为,依据历史唯物主义,正义概念在社会中重要和有效,是因为正义准则认可与社会生产力相适应的生产关系,这些正义准则从对特定生产方式的支持方式中获得具体内容。如果一个社会采纳了与实际的正义准则不同的正义准则,把当前被视为不正义的当作正义的,那现存条件下的生产就无法如同它原本的那样顺畅运转。而且,那些支持与现存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生产关系的正义准则有一种占主导地位的趋势。换句话说,只有在道德准则提供支持社会关系的功能这个意义上,道德准则才存在,那些与占主导地位的生产关系不一致的准则无法充当道德准则,它们在社会上不仅是无效的,还是虚假的。“因而,物质生产为道德准则提供了一个基础,一个马克思认为它们唯一能拥有的真实基础。对于马克思来说,同样对于黑格尔来说,道德上合理的是由社会上现实的东西决定的。”当然,伍德对马克思正义概念的这种看法遭到不少学者的质疑,这些质疑主要表现为:伍德将正义与生产方式之间关系理解为一种“预定和谐论”,使得马克思沦为资产阶级的代言人,令被压迫者无法批评其生产状况的不正义。对此,伍德进一步解释道,对马克思来说,当正义出现在某种生产方式中,并与该生产方式有特定的功能联系时,正义就是交易的性质;而正义的交易是否有价值、什么时候有价值,以及从谁的立场来看有价值,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换句话说,马克思解释了资本主义条件下流行的正义标准并不能得出他接受了这些标准或赞成资本主义的结论;资本主义是正义的还是不正义的,无论在解释层面上还是在评价层面上都几乎是没有意义的,马克思是在抨击整个资本主义制度,关键之处不在于这个制度侵犯了我们的法权标准,因而,这些抨击就不能从权利或正义的角度去设想,甚至可以说资本主义制度的正义基本上就等于资本主义的本质。由此可以看出,伍德所说的马克思的正义概念是马克思从社会学角度对正义给出的一种解释,并不是作为个体的马克思给出的一种道德评价。在伍德的阐释下,正义已沦为一种附属性的东西,其自身不具有独立性基础。三、资本主义剥削是不正义伍德将马克思对正义的批判放置在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中来考察,出色地将马克思对正义的看法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相贯通。对伍德观点最好的一个检验方法,是将其放置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谴责中来考察,看看他给出的马克思正义概念能否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批判相一致。因为马克思时常明确将资本主义剥削谴责为“盗窃”“掠夺”,似乎是在指责剥削关系是不公正的。概括来说,伍德为使自己的理论前后一致所做的努力主要体现在这样三个方面:对“剥削”概念去道德化的定义、突出工资交易是一种公平的交易和强调马克思的批判重点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按照伍德的观点,“剥削”可分为“非道德”意义上的剥削和“道德”意义上的剥削,正是“道德”意义上的剥削包含着不公正地或不道德地利用某人或某物的意思。然而,不少讨论剥削的学者认为,只有在道德意义上的剥削概念才会吸引社会批判家。对此,伍德认为,学者们要是根据这一假设来解读马克思,那事实上已经阻止了对资本主义剥削是否不正义进行争论。另外,据此得出资本主义剥削是不正义的,与马克思明确断言资本家没有不公正地对待劳动相矛盾。他进一步解释道,不公正或道德上恶只是剥削概念的部分含义,并不是剥削概念的全部所指,与卡里克利斯和尼采相类似,马克思认为存在不是不正义的剥削。具体来看,针对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交易是否有违正义,在伍德看来,资本家占有工人无偿劳动的剩余价值并没有违背工人的权利,因为工资支付的是工人的劳动力,不是工人全部的劳动,按照等价交换原则,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而且这一过程在剩余价值产生之前已经结束。虽然伍德承认,马克思确实认为“劳动力的价值”并不必然都等于工人的“最低生活费用”,它包含着一个历史的和道德的因素,依赖于生产力的发展水平以及相应的具体生产关系,可能上升或下降,但伍德认为,这不能说是正义的还是不正义的。对此有学者指出,只有工人的劳动才创造了价值,因而工人有权利得到生产产品的全部价值,因此还是可以谴责资本主义剥削是不正义的。针对这种观点,伍德特别强调,这是对资本主义所有权的误解,资本主义所有权已不取决于劳动,资本主义是一个劳动与生产资料相互分离的社会,如果社会以个人劳动所有权为基础,那剩余价值就不会存在,劳动力也不会成为可出卖的商品,也就不会存在资本家占有剩余价值,因而,可以说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占有是资本主义的本质所在。伍德的阐释印证了他所阐释的马克思正义概念,即正义与否在于与生产方式之间的功能性关系,资本家占有剩余价值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体现,因而是正义的。然而,有观点认为,马克思是在讽刺“资本占有剩余价值是正义的”,资本主义剥削按资本主义的法权当然是正义的了,马克思不可能用资本主义的法权评判资本主义,如果马克思根据后资本主义的分配原则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就可以得出,资本主义剥削实质上是不正义的,因为马克思明确将资本主义剥削谴责为“盗窃”“掠夺”。对此,伍德说道,马克思确实用讽刺的口吻从庸俗经济学家的角度描述资本家占有剩余价值的“戏法”而挖苦资本主义制度,但这是因为马克思觉得这个事实根本不值得辩解,资本主义的批评者和辩论者们被某种关于权利和正义的意识形态观念糊弄了。这一点伍德认为可以在《哥达纲领批判》中得到佐证:“什么是‘公平的’分配呢?难道资产者不是断定今天的分配是‘公平的’吗?难道它事实上不是在现今的生产方式基础上唯一‘公平的’分配吗?难道经济关系是由法权概念来调节,而不是相反地由经济关系产生出法权关系吗?”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资本家能够对工人实施剥削显然是因为,资本家占有生产资料,工人除了自己的劳动力外一无所有,工人被迫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因而是不正义的。在伍德看来,马克思确实认为“强迫”常常被资本家与工人之间自愿契约的形式所粉饰。伍德认为,马克思眼中的强制劳动只表明了这样两点:一是,如果工人要生活,他们除了出卖他们的劳动力给资本家之外别无选择;二是马克思只是在强调资产阶级集体强制无产阶级,工人阶级的整体处境是资产阶级各种行为的集合产物。因此,在伍德看来,马克思要抨击的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基础上的幻象,特别是雇佣劳动比奴隶、农奴或其他压迫阶级更自由的幻象。这一幻象并不在于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的交易是公平的,而在于这样一个错误的、说教性的观点:正义能保证工人的自由,或保护他们免于剥削,或给予他们对自己的份额感到满意的理由。总的来说,伍德成功地将自己阐述的马克思的正义概念与其对资本主义剥削的批判相贯通,进一步凸显了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维度。尽管伍德认为资本主义剥削没有违背正义,但他承认,马克思确实认为资本主义剥削是罪恶的,这种罪恶主要在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使得雇佣者能够利用工人所处的弱势,令工人过着悲惨生活。在伍德看来,马克思的这种控诉并不是一种道德控诉,而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成的非道德善的控诉,马克思谴责资本主义剥削的重点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资本主义剥削的消除在于废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四、马克思对于道德与社会之间的合理性基础的不同认识按照伍德的观点,马克思是基于资本主义无法为人们提供自我实现、安全、身体健康、舒适、共同体、自由这些非道德善来批判资本主义的,如果更合理和民主地(即社会主义)组织生产,现存的社会生产力能够为社会所有成员提供这些非道德善。道德善是那些由良知或“道德法则”告诉我们“应该”采纳的价值或“应该”去做的事情,包括诸如美德、权利、正义、履行义务,以及拥有或培养那些在道德上值得嘉奖的品质;而非道德善是指“那些为了满足我们的需要、欲求,或对我们而言的善观念,或是对那些我们想促进其福利的其他人而言的善观念,而采纳的价值或做出的事情”,“包括像快乐和幸福这样的东西,我们认可这些东西是可欲的,人们拥有它们是好的,即使追求或获取它们没有任何道德荣誉而言。除了内容上的不同之外,马克思对待道德善和非道德善不同态度更为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马克思对两者合理性基础的不同认识。伍德认为,依据历史唯物主义,生产力发展是根本的历史发展趋势,作为上层建筑的道德意识的合理性基础在于满足生产关系发展的要求。马克思没有怀疑人们倾向于满足与生产力发展阶段相适应的社会生活的要求的合理性,但马克思拒绝将道德准则(如权利和正义)作为社会批判或辩护的工具。对于马克思来说,这些准则只是既定生产方式强加给社会关系或某个阶级试图促进自身利益的法权的或意识形态的工具。道德意识通常掩盖道德准则的真正基础,错误地认为这些准则不是始于特定的社会形式,而是始于上帝的意志,或先验理性法则,或我们天生的道德感,或大众的一般幸福,被掩盖了真正基础的道德准则是不足以作为评判标准的。然而,与道德善不同,在马克思那里,“对人们的非道德善的评判可以建立在人类实际的、客观的(虽然在历史上是受限制的和变动的)潜能、需要和利益的基础上”伍德对道德善和非道德善的区分需要回应一些深层次的理论挑战:一是在马克思的文本中可以看出,他显然对资产阶级及其拥护者充满着道德愤慨;二是马克思对道德虚幻性的揭示在总体上削弱了自己做出这种道德愤慨的基础。对于第一个问题,伍德给出的回答是,马克思不谴责剥削者本身,他只是谴责那些被自身的阶级利益蒙蔽了双眼看不到制度的不人道,以及那些在面对社会制度不必要的不幸和异化时仍麻木和自满的人,也就是那些“不管人类的痛苦,而只顾自己身上的皮”的“牛”。约翰·托伦斯(JohnTorrance)指责伍德此处的阐释抛弃了他之前所诉诸的区分道德善和非道德善来解决马克思文本中存在的悖论的方法。托伦斯认为,伍德的阐释表明,马克思只是在道德作为阶级道德这个范围内拒斥道德,同时接受一些道德善总是好的,马克思以“道德”名义所拒斥的东西是道德的意识形态,而不是道德实践。据此,托伦斯认为,如果马克思想的话,他完全可以依据同非道德善相同的道德基础谴责资本主义。托伦斯的看法是准确的,伍德在这个部分的阐释要表明的确实是马克思谴责的是作为意识形态的道德,而不是一切道德。对此,伍德承认,“可能历史唯物主义能够表明基督教的、康德的或功利主义的道德理论具有它们的支持者们没有意识到的社会功能……但历史唯物主义仅凭自身无法表明,公认的道德责任不受上帝或纯粹理性所命令,或者不受存在于我们本性中的一些原则所左右。它也不能表明不存在某种最为重要的无私的美德———依附于公正的和善良的行为———之上的品质。”五、马克思对正义的批判纵观伍德对马克思批判正义的阐释,伍德所极力捍卫的是马克思没有基于正义批判资本主义,其理论旨趣在于揭示马克思为防止正义概念在意识形态上遭到滥用而为它确立了一个新的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