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询问史事看北魏道武帝入蜀事迹

从询问史事看北魏道武帝入蜀事迹

陕西华阴出土了“虞大将军、虞三郎将领、上黄阿昌子孙和曲梁县国王”（以下简称“虞罗就业”），现藏于陕西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馆。志文追溯北朝叱罗家族先世,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吸引了学者的关注。叶炜《从王光、叱罗招男夫妇墓志论西魏北周史二题》(载武汉大学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编《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28辑,2012年)考索叱罗氏谱系,探讨西魏、北周的赐姓制度。倪润安《从叱罗招男墓志看北魏道武帝早年入蜀事迹》(载《四川文物》2014年第2期)根据墓主叱罗招男“其先氏胄,出自成都”的记载,推断其从祖即北魏开国功臣叱罗结本是流落蜀地的罗姓賨人,他在成都与道武帝拓跋珪结识并随侍返回代北,进而荣获“元从”称号,使学界热议的拓跋珪早年经历问题迎刃而解。但倪文的叙述逻辑并不严密,个别环节也有待商榷。故笔者不揣鄙陋,试就墓志及拓跋珪的行踪加以阐述,敬请方家批评指正。一、探索了大量系统关系倪文立论的基点是《叱罗招男墓志》里“其先氏胄,出自成都”八字,证明的核心是叱罗结世居蜀郡成都。人们通常会把志文中的“成都”当做今日的四川成都,其实这是选择性的误读。“成都”在古代语境下具有不同的词性和含义:它首先是追忆古圣先王艰辛创业的动词,即民众归心,都邑落成。《史记》卷一《五帝本纪》:“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后汉书》卷五一《陈龟传》章怀太子李贤注引《帝王世纪》:“古公亶甫,是为太王,为百姓所附。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币玉帛,不能免焉。王遂杖策而去,逾梁山,止于岐山之阳,邑于周地。豳人从者如归市,一年成邑,二年成都,三年五倍其初。”同书卷一七《冯异传》:“(东汉关中守将冯异)怀来百姓,申理枉结,出入三岁,上林成都。”李贤注曰:“成都,言归附之多也。”其次,成都还是上古先民对神话传说中天堂、圣山、乐园的高度概括,近似伊甸园和香格里拉。徐学书认为,“成都”语出《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也就是上帝之下都的昆仑山天庭1。难题在于弄清《山海经》中昆仑山的具体位置,前人多赞同甘肃酒泉附近的祁连山或藏南的阿耨达山为昆仑。周运中则根据《山海经》描述昆仑山产玉、火山、流沙、水系四大特征,结合现代自然地理学推断狭义的昆仑山位于新疆和田的南部,广义的昆仑山还包括喀喇昆仑山和阿里高原退一步而言,即便墓志中的“成都”就是指蜀地成都,也不能证明叱罗结与拓跋珪在蜀地邂逅。道理很简单,中古政治扰攘、社会动荡,族群大范围的空间转移司空见惯,墓志说叱罗先世发祥成都,可未提叱罗结就在成都生活。恰如笔者祖籍山东济宁,前辈闯关东谋生,本人却生长在东北,从未踏上故土一样。倪文置换概念,牵强附会,结论看似严整,实则留下明显的破绽。其实,《魏书》卷四四对叱罗结的家世有明确的记载,文曰:“罗结,代人也,其先世领部落,为国附臣。刘显之谋逆也,太祖去之。结翼卫銮舆,从幸贺兰部。后以功赐爵屈蛇侯。”同书卷一一三《官氏志》存录的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年)胡人姓族谱把叱罗氏定为“内入诸部”,卷首特别标明“神元皇帝时,余部诸姓内入者”。姚薇元认为:“(罗)结为代人,其原姓当为叱罗。据传所记,是叱罗部落之归魏当远在道武以前。”受资料限制,叱罗氏的族属和籍贯始终是不解之谜,《叱罗招男墓志》也未给出明确答案。姚薇元《北朝胡姓考》曾有假说:“按《晋书·苻坚载记》有薛罗国。‘叱’、‘薛’音近,‘叱干’亦译‘薛干’,可知‘薛罗’或即‘叱罗’之异译。又《晋书》以薛罗国与高句丽、百济同举,可知薛罗即新罗……疑后魏叱罗部落,本新罗种人之内入者。”陈连庆则将叱罗氏等同于盘踞牵屯山的高车叱卢氏二、对代人的身份具有重要的表达意义倪文提出另一个重要论断:“叱罗招男墓志并称两个汉地籍贯,则实属罕见,一方面不符合代人之常情,另一方面表明‘成都’对叱罗招男家族有着特殊的意义。进一步而言,招男从祖罗结应是蜀郡成都人,而非代人。”《叱罗招男墓志》明言自己是河南洛阳人,也就是孝文帝迁都前的代人。叱罗氏对本家族的代人身份坚信不疑,《魏书》卷四四《罗结传》:“罗结,代人也。”同为北周时代的《叱罗协墓志》亦自称“代郡太平县人”《魏书》及《北史》超过四分之一的传主有“代人”的身份标签,这个“代人”不是单纯的地理籍贯,而是基于族群、政治、地域认同三位一体的复合式社会集团,是一种特殊身份,他们构成了北朝政权的基石,是名副其实的统治阶级。如果叱罗氏结追随拓跋珪之前是成都土著,他完全不必放弃旧籍,北魏对此是给予充分包容和尊重的。前述代人群体中的外戚、恩幸和宾客就享受这样的待遇。案《魏书》卷八三《外戚列传》,杜超为魏郡邺人,冯熙为长乐信都人,李峻为梁国蒙县人,李惠为中山人,高肇冒称勃海蓨人,胡国珍为安定临泾人,李延寔为陇西人。同书卷九三《恩幸列传》,王睿自诩太原晋阳人,王仲兴为赵郡南栾人,寇猛为上谷人,赵脩为赵郡房子人,茹皓为吴人,赵邕为南阳人,郑俨为荥阳人,徐纥为乐安博昌人。身为政治投诚者的宾客普遍保留原籍,司马休之等降魏的东晋皇室为河内温人,李冲为陇西成纪人,王肃为琅邪临沂人,献徐州的薛安都为河东汾阴人,献兖州的毕众敬为东平须昌人,献扬州的裴叔业为河东闻喜人倪文还指出,叱罗结本为罗姓巴賨,“随同拓跋珪到了代地,既非汉族、又非北族,使他们在代北深感人生地疏,难以获得族群认同,拓跋珪赐其北族胡姓,有助于他们融入新环境,同时‘出自成都’也便成为家族内部的秘传。”读后令人不禁要问,既然北魏功臣叱罗结一族都是冒牌货,那么正宗的叱罗氏人物缘何不见正史记载呢?前文已述,族群认同只是代人凝聚的媒介之一,政治归属才是至高无上的准则。遍检《魏书》、《北史》收录代人之族属,匈奴、鲜卑、羯、氐、羌、汉、乌桓、高丽、高车、柔然、契丹等成分应有尽有,代人集团的开放性与包容性可见一斑。賨人虽是南蛮,但曾居留氐人故地,风俗与之相类,故又有“巴氐”之称。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卷九《李特志》:“魏武定汉中,(李特)曾祖父虎与杜濩、朴胡、袁约、杨车、李黑等移于略阳北土,复号曰巴氐。”进化程度与汉、氐无异的賨人入魏,想必会比剽悍难制、叛降无定的高车、柔然更受欢迎吧。总之,北魏的施政导向以政治立场为标杆,兼收并蓄,只要诚心归附,异族也会一视同仁;图谋不轨,虽同类必诛除殆尽。北魏初年,西域粟特人安同都能跻身宰辅、总揽朝政三、道武王拓跋熙三大道德感知倪文的叙述逻辑是叱罗结寓居蜀地长安,在这里与日后登基称帝的拓跋珪发生联系,验证《晋书》记载拓跋珪被前秦掳获,浪迹长安、成都真实可信。据此反推,如若拓跋珪亡国后始终滞留代北,并未远徙关中,就能导出叱罗氏源起决非四川成都的结论。关于拓跋珪代国灭亡后的行踪,南北史书记载互异,学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鉴于思想意识是外部世界与现实经历的客观反映,故通过评估拓跋珪的文化水准和知识素养,无疑有助于追寻其人生轨迹。坚持拓跋珪西行说的同仁亦多由此立论,李凭说:“正因为命运的坎坷,使道武帝流徙于蜀地和中原,特别是居留长安相当长的时间,从而受到汉文化的浓厚熏染,并结识了像慕容垂这样汉化程度很深的鲜卑贵族,所以才会对汉文化相当倾慕,相当熟悉。”《魏书》卷二四《崔玄伯传》:“太祖曾引(崔)玄伯讲《汉书》,至娄敬说汉祖欲以鲁元公主妻匈奴,善之,嗟叹者良久。是以诸公主皆厘降于宾附之国,朝臣子弟,虽名族美彦,不得尚焉。”意即道武帝拓跋珪聆听汉族名士讲解《汉书》,从中汲取经验教训,制定皇族婚媾规则。此番场景与后赵皇帝石勒如出一辙,《晋书》卷一○五《石勒载记下》:“虽在军旅,常令儒生读史书而听之,每以其意论古帝王善恶,朝贤儒士听者莫不归美焉。尝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大惊曰:‘此法当失,何得遂成天下!’至留侯谏,乃曰:‘赖有此耳。’”拓跋珪与目不识丁的石勒比较,可谓半斤八两,他对西汉典故茫然无知,甚至不识汉字,否则何须汉人解读。他若真的到过关中,接受良好的汉学教育,焉能不晓中古士大夫的必修教材《汉书》及起码的历史常识《魏书》卷三三《李先传》:“太祖问(李)先曰:‘天下何书最善,可以益人神智?’先对曰:‘唯有经书。三皇五帝治化之典,可以补王者神智。’又问曰:‘天下书籍,凡有几何?朕欲集之,如何可备?’对曰:‘伏羲创制,帝王相承,以至于今,世传国记,天文秘纬不可计数。陛下诚欲集之,严制天下诸州郡县搜索备送,主之所好,集亦不难。’太祖于是班制天下,经籍稍集。”拓跋是野蛮落后的草原异族,要统治中原先进地区,必须改弦更张,变夷从夏。尊崇文教,以儒术治国是唯一途径,故“太祖初定中原,虽日不暇给,始建都邑,便以经术为先”《魏书》卷一六《道武七王·清河王绍传》:“(道武皇子)绍母即献明皇后妹也,美而丽。初太祖如贺兰部,见而悦之,告献明后,请纳焉,后曰:‘不可,此过美不善,且已有夫。’太祖密令人杀其夫而纳之,生绍,终致大逆焉。”清河王拓跋绍的生母本是拓跋珪的姨母,孰料珪见色起意,不惜杀害姨父,犯下悖逆纲常的暴行。其母献明贺后劝阻的理由不是行辈间的道德伦理,而是“过美”和“有夫”,表明母子二人深受部落时代烝报婚和抢婚制的影响,这与华夏礼法背道而驰。拓跋珪的童年若在礼乐隆盛的长安度过,耳濡目染,其精神世界必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观,产生强烈的道德感知力与约束力,决不会触犯文明社会的行为底线。安介生举出另外两条资料,亦可佐证有人会说拓跋珪曾为朝臣宣讲黄老学说,推动过汉官体制改革,难道不是上述结论的反证吗?合理的解释是黄老思想粗糙简陋,算不上高深的学问,且早已落后于学术潮流。拓跋珪一知半解、现学现卖,听众里不乏“坐寐欠伸,不顾而唾”者有学者指出,《魏书》记载拓跋珪早年经历异常简略,疑北朝史家慑于“国史狱”,刻意抹掉皇帝被擒入长安并流放至蜀的情节,以免暴露国恶,惹祸上身综上所述,新出《叱罗招男墓志》为中古民族史、政治史研究提供了新的素材,惟有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方能挖掘其所蕴含的丰富信息。而以先入为主的潜意识为导向,按照既定的套路模式随意解读,毫无根据地胡乱串联史料的做法违背客观公正的科学精神。从正反两面分析,笔者认为《叱罗招男墓志》记载先世“出自成都”,恐非蜀地成都,而是援引古语古义,泛指甘肃河西走廊至新疆和田间的某个区域。换言之,叱罗氏不像寓居成都的巴賨,或为源起西北的游牧部族。约在曹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