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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外垦中说的诗画合一

诗歌和绘画的起源是古今的共识。在中国的古典艺术中,诗画之关系尤为紧密,尤其在共同面对的情景问题上,其美感模式与表现方式多有可通之处。以诗歌创作而言,在创作过程中,“诗情”本为“幾微”状态,诗人可感而难言,可察而难状,诗中“景象”则以其独有的营造画面感的能力,使“诗情”有了可以由“隐”而至“显”的外现可能。但与此同时,“诗情”的“幾微”特征,也于内在之中要求诗之“景象”不能过于粗略直露。至于该如何表现,由庄子提出、复经《二十四诗品》及诗论家王夫之重点论证的“象外圜中”说,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命题。而此一命题的背后同时也深隐着浓厚的绘画思维。可以说,“象外圜中”是中国古典诗画之间的一个重要交织点。在重视情景关系的王夫之那里,此一命题得到更为细致深入的论析。而他对“象外圜中”的阐释与运用,在某种程度上也使“诗中有画”这一古典命题的纷杂内涵得到了进一步澄清,其现代意义也由此得以彰显。一、“象外”之意王夫之曰:知“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之妙,则知“杨柳依依”、“零雨其濛”之圣于诗;司空表圣所谓“规以象外,得之圜中”者也。“规以象外,得之圜中”,原作“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出自《二十四诗品》首则“雄浑”。“环中”则出自《庄子·齐物论》“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王夫之对于“象外”“圜中”的理解,在基本路向上与《二十四诗品》是相合的,都强调“内”与“外”的关联性。但王夫之没有再对“圜中”(虚)与“圜”(实)作出专门区分,而是认为“圜中”就是一个实在性的整体存在,指的就是“内”,“象外”指的则是代指“虚空”的“外”。正是在这一理解层面上,王夫之并不认为“象外”与“圜中”是并列关系,相反,他似乎更倾向于将二者理解为对立却又共存的对举关系。如他多次提出:多取象外,不失圜中。言有象外,有圜中。当其赋“凉风动万里”四句时,何象外之非圜中,何圜中之非象外也。王夫之的“象外圜中”说,虽在“圜中”的理解上与《二十四诗品》有出入,但并未影响其整体的理解,运用到诗歌当中,指的同样是“目前之景”与“不尽之意”,只不过在王夫之这里,它们分别对应了“圜中”与“象外”。戴鸿森释“象外圜中”曰:“这里是说通过不加刻画的景象烘染,表达出真切又丰富的感情。”在具体诗评中,王夫之常以“象外”来品诗论诗,如:题中偏不欲显,象外偏令有余。居然五言小诗之祖。三、四象外得玄。在这些评语中,王夫之一方面特意强调,“象外”与“象中”所要追寻的绝不仅仅止于“象”的层次,而是“情”或“意”的层次,此即所谓“象外有意”意伏象外,随所至而与俱流,虽令寻行墨者,不测其绪。佳句得之象外,然唐人亦或能之。每一波折,平平带出,令读者如意中所必有,而初非其意之所及,则陶、谢以降,此风邈矣。王夫之论诗之创作,每每能从接受心理的角度,核验创作的成功与否,此处即为典型例证。按王夫之之意,诗中“景象”只是一个最为基本的层次,“诗情”皆在“景象”之外。读者在欣赏“景象”时,会自然而然地从“象”出发,进而体会其“象外之意”,并尽力捋其脉络,寻其踪迹。王夫之于此处特别指出了读者在体会“象外之意”时可能遇到的两个特点:一方面,这一“与之俱流”的过程是不可确定的,此即“不测其绪”,另一方面,“象外之意”会以一种“如意中所必有,而初非其意之所及”的新意迭出的方式,若即若离地吸引着读者,领其愈走愈远,最终达到一种含情无尽的“象外”之境。“象外”的美学意义,由此可见一般。总体而言,诗人对“象外之意”的追寻是不可或缺的,缺乏“象外”的“象”,只能“近”而不能“远”,只能“有”而不能“无”,只能“实”而不能“虚”,因此它无法带领读者进入更为辽阔悠远的审美空间之中。但与此同时,“象外”所具备的情意悠远的广阔空间,以及它所带给读者的“无尽之感”,也必须要以鲜活剔透的“景象”为基础和前提,“远”由“近”观,“无”从“有”来,“虚”以“实”生。无“象”,则无所谓“象外”。所以“圜中”之“象”是“象外”的根本基础,“象外”之“情”是“圜中”的最终寄托,“象外”与“圜中”,是不可分割的。因此王夫之曰:“多取象外,不失圜中。”二、“势”的含义:“张缩里于尺幅”由于主要凭借视觉体验发挥作用,所以“象外圜中”说与绘画的关系似乎更为密切。谢赫《古画品录》尝言:“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王夫之诗论中的“象外圜中”说,也往往与画论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如王夫之尝云:“‘四面各千里’,真得笔墨外画意!唐人说边关景物尽矣,皆无此妙。”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于纸上画山水,看起来似乎主要是一个“以小见大”的问题,但王夫之慧眼指出,画中若无“势”,则“缩万里于咫尺”毫无美学意义,只是一张实用的地图而已。那么,“势”的意义体现在哪里?画论中的“咫尺万里”,又当作何解呢?其实对于“势”的认识,在画论当中也有一个渐进发展的过程。南朝之时,画家们已然从操作层面的“远近”“大小”问题,逐渐接近对美学层面的“势”的认识。如南朝宋时的宗炳在其《画山水序》中尝云:“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绢素以远暎,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图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南朝陈代姚最的《续画品》在评论梁代画家萧蕡时提出:“含毫命素,动必依真。尝画团扇,上为山川,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辩千寻之峻。”明人对画中“虚实”的表述要更为明确,沈颢《画尘·笔墨》曰:“笔与墨最难相遭。具境而皴之清浊在笔;有皴而势之,隐现在墨。”由此,我们就可以稍作总结,绘画要解决“大小”“远近”的问题,有三种途径,或者说三种类型。第一种,地图式的制作,即王夫之所说的《广舆记》,此种类型重在知识而不在审美,虽然可以严谨地实现“缩万里于尺幅”的要求,但与艺术创作相去甚远。第二种,“透视”,愈近愈大,愈远愈小,这种“近大远小”的透视法已然触摸到作画的基本规则,但这只能说是基础部分,以这种透视法则,当然可以轻松实现“缩万里于尺幅”的要求,但画中之“势”却不一定能由此生出。第三种,“简约”,或者说“留白”,这一类型直接关系到“势”的生成,与王夫之同一时期的画家笪重光,在其《画筌》中对此曾有评论:“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三、“无字处皆东南角”—“无字处皆其意”:诗中虚实王夫之所说的“咫尺有万里之势”,主要就是从“虚实”角度着眼的,进一步而言,“实”即“圜中”,“虚”即“象外”,所以“势”的本质仍然是“象外圜中”,细言之,就是以“圜中之象”生“象外之情”。但另一方面,画论中的“势论”所带来的“由实见虚”“以少见多”,以及“以有限表现无限”的具体层面,又大大丰富了诗论中的“象外圜中”说的内涵容量,为王夫之评诗论诗提供了更为精微的视觉思维。王夫之对崔颢《长干行》、李梦阳《黄州》两首诗的分析,即是从画之“势论”入手的。如其所言:“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李献吉诗:“浩浩长江水,黄州若个边?岸回山一转,船到堞楼前。”固自不失此风味。“无字处皆其意”,一语道破“势”之本质。如果说绘画强调的是以简略之笔,绘无穷之势,那么在诗歌当中,强调的就是以有限之字,写无尽之情。妙绝之处在于,二者不仅所求一致,而且凭借的路径也是相似的——此即“视觉之象”的突出:绘画以其简略逼真之“图象”,衍生出“象外”的悠远空间,诗歌也同样以文字所描绘出的鲜明之“景象”,呈现出“象外”的无尽情意。在此评中,王夫之还对诗中“景象”的类型作了一定的暗示,这也是与画中之“景”密切关联的:画要生“势”,“笔墨”不能太繁,同样,诗要生“势”,“景象”也不能过详。那么具体到诗中,如何能实现“景中生势”呢?李壮鹰有一独得之见:“王夫之那段话中所举的两首绝句,确是有‘势’作品的好例子,而它们的‘势’都是诗人通过截裁的办法‘蓄’出来的。”李梦阳的《黄州》要言之,王夫之引用画论“咫尺有万里之势”来论诗,用意就在于借上乘画作中“以实见虚”“以少见多”“以有限表现无限”的“生势”过程,来阐明诗歌中“无字处皆其意”的“势”之生成过程。画论与诗论,在“超以象外”的层面上由此达到了一种美学的契合,这是王夫之“以势论诗”的根本价值所在。四、作为“内视觉”的内画王夫之所着力论述的“象外圜中”说,对于古典诗学中“诗画合一”论的再认识,乃至于现代诗学中的相关命题,都有较高的启示意义。“象外圜中”说实际上以“内视觉”为核心纽带,生动揭示出了“超以象外”说与“诗画合一”论之间的密切联系,并由此显露出“诗”“画”相通的关键所在。“诗画合一”,或者说“诗画一律”,本是典型的古典诗学术语,充满灵动性与灵活性。苏轼在评价王维时最先提出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诗画合一”论,但在中国以诗为主流的文化语境中,诗与画其实并不是一种平等或平行的关系,而是以诗为主,以画为辅。换言之,“诗中有画”的落脚点是在“诗”上,“画中有诗”的落脚点同样是在“诗”上,二者实际上都是在突出一种“诗意”旨归的理论倾向。而从古典诗学的角度来看,所谓的“诗画合一”显然更多指向“诗中有画”。关键在于,这里的“画”当作何解呢?诗学史上比较有影响力的一种观点,是将“画”的内涵理限制在“可画”“不可画”等技术层面的理解维度上。例如,东晋画家顾恺之就曾说:“每重嵇康四言诗,因为之图,恒云:‘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内视觉”与“视觉”的不同,就在于它的形象性并非直接形之于目,而是必然要经过一个内在想象的过程,陶东风对此曾分析道:“须注意的是,古人说诗如画而很少说诗即画,这两者有本质不同。诗如画是说诗作用于读者的心灵后产生画一般的效果,而不是说诗作为艺术符号本身就是画。……古代文论是紧扣读者的心理,强调文学语言所构成的对象世界的可感性,而非文字本身是画或要向画靠拢。”“形”与“象”是有差异的,“形”主要指的是客观事物的现实形状,而“象”则是事物在人之内心中的投影,是人以其主观感受力对事物形状的感受性再现。显然,事物之“形”,主要是外视型的,事物之“象”则必然要经过人的感受环节,主要是内视型的。诗歌当中的内视特征十分明显,李壮鹰曾提出:“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创作中,作为抒情之中介,往往要对事物进行描写,那么诗人所描写的,是事物的那种与人无关的纯粹的实在方式呢,还是它在抒情主体心目中的生动意象呢?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后者。因为艺术的最重要的特征即在于它的直接可感性,它所表达的必须是作者的感受,所诉诸的也必须是读者的感受。因此,诗人所谓的‘体物’,所取于事物者,并非以‘形’为用,而是以‘象’为用的。正因为如此,在中国古代诗学中,人们也就往往以‘象’来说诗中所描写的事物。”王夫之的“象外圜中”说,多次援引画论作比较论证,其基本出发点,正是立足于“象”,立足于“内视觉”的维度。但这一内视觉,同样又有“象外”与“象内”的区别。这是“诗”“画”相通的更内在层面。正如王夫之所说:“‘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王夫之的“象外圜中”说,可以视作古典诗学中“诗中有画”说的总结之论。它不仅将“诗中有画”论从可画与不可画的技术层面中提升了出来,点明了其“内视觉”的维度,而且以之为基点,将诗之“内外之象”与画之“内外之形”作了平行的比较论证。王夫之的这一观点,对于新诗的理论建设也是极富启示意义的。与古典诗学相比,中国的新诗理论相对薄弱,在西方理论的影响下,其与传统诗论的裂痕也逐渐加深。这在诗画关系上尤其明显,如戴望舒就明确提出,“诗不能借重绘画的长处”,“情绪不是用摄影机摄出来的,它应当用巧妙的笔触描出来。这种笔触又须是活的,千变万化的”要言之,“诗中有画”,作为古典诗论中颇具深度与操作性的诗论话语,在新诗写作的语境中,自有其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因此还有进一步探讨和研究的必要。在当前较为芜杂的诗歌生态中,返回古典,识其深意,鉴其精髓,应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方法论维度。“多取象外,不失圜中”的潜在思维,显然是将“象外”与“圜中”当成了对立的两面,在这句话背后,其实隐藏着王夫之所要批判的两种诗歌类型:一是只有“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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