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民族空间方位观念的发生、发展和演变

北方民族空间方位观念的发生、发展和演变

一、“下神”、“同神”和“东方”在研究蒙古撒旦神话（莫尧）时，有一个问题总是困扰着国内外学术界。这个问题就是:“布里亚特人的观念不同于流传于突厥语诸民族通古斯——满语诸民族、汉族等的观念。后者认为:太阳之运行,始于东方终于西方,与之相应,东方之神为‘上神’、正面和光明之神,西方之神为‘下神’、反面和黑暗之神,前者则认为:正面之神为西方之神(光明之神),反面之神为东方之神(黑暗之神)。”在古代布里亚特蒙古人的观念中,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种不同于邻近各民族的观念,即:“‘上神’、正面和光明之神”不是居于日出的东方而是居于西方;“‘下神’、反面和黑暗之神”不是位于日落的西方而是位于东方的反“常”现象呢?不仅布里亚特人,而且古代所有蒙古人的观念也莫不如此,另一位国内学者迪木拉提·奥玛尔博士对此也感到莫名其妙。他提出:蒙古萨满教中的99尊天神“分为相互敌对的两大阵营,西方的55个天神是善神,而东方的44个天神则是恶的(神?)。但是日落方向之‘西方’,在蒙古人的观念中为何会有善的涵义,而日出方向的‘东方’却是恶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直到目前,尚未见有人就此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可见,这的确是使国内外学界百思不解的问题。近年来,国内有人试图解开这个始终困惑着人们的难题,他们提出:“这与古代蒙古人的观念中冥域所在的方位不无关系……在古代蒙古人的观念中,阴间不是在地下,而是在东方……勒拿河为‘阴间’和‘阳间’的分界线。布里亚特蒙古人的‘去东方’一语与‘死亡’同义,人死后就去勒拿河东边的阴间。”最近有人著文试图对迪木拉提·奥玛尔所提出的问题做出解答。该文认为:蒙古正统的萨满教历来认为,日出之“东方”象征着朝气蓬勃、兴旺发达,日落之“西方”则象征着黑暗降临,走向灭亡。那么,这个使国内外学界感到困惑不解的问题怎样解释才可能符合实际因而令人信服呢?本文尝试从古今方位观念不同的角度回答这个问题。要做到这点,不能不粗略地考察一下古代北方民族确定空间方位的方式和具体方位的发生、发展及其演变过程。二、北方民族—问题的钥匙古今空间方位观念是不同的,不了解或忽略这种不同,以今天的空间方位观念去硬套古代空间方位观念,往往会出现圆凿方枘现象。下面拟就北方民族——也就是阿尔泰语系诸民族中的主要民族空间方位观念发生、发展和演变的历程做一简单的考察,以便为问题解答提供一把钥匙。北方民族从无空间方位观念到有空间方位观念,从最初的二方位空间观念到四方位空间观念,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从空间方位观念的发生、发展和演变来看,北方民族确定空间方位的方式大体经历了两大阶段:以客体太阳为中心的阶段和以主体人为中心的阶段。(一)以物体的太阳为中心，根据它们在各自的白色和夜间旅行的不同位置，确定空间方向概念的发生和发展1.认识两个空间方位北方民族和其他民族一样,从无空间方位观念到逐步认识两个空间方位,即日出方位和日落方位。这两个空间方位的认识,无疑是根据太阳有规律地东升西落现象获得的。这已成为学界的共识,无需赘言。2.“太阳到主导”的地方—从二方位空间观念向四方位空间观念的发展在二方位空间观念,即日出方位和日落方位基础上,加上“日中”、“夜中”,便构成了最古老的四方位空间观念。这种四方位空间观念,并非随心所欲而来,而是基于最古老的宇宙观而确定的。由于北方民族绝大多数无文字,少数有文字的,使用的时间也较晚,故未能将根据太阳在一昼夜不同位置而确定四方观念的最古老的宇宙观记载下来,再加上时代过于久远,随着生产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人们早已忘记了这一最古老的宇宙观。好在汉族的先民也曾经经历过这样一个阶段,文献上有较完整的记载,这就是天文学界所说的“浑天说”。透过汉族先民的“浑天说”,可以帮助我们窥见北方民族先民意识中曾经存在过的最古老的宇宙观。在远古时期汉族先民看来,天是一个球体。大地(包括陆地和海洋)是个圆形的平面。它居于天球的中心,并将天球均等地分割为上、下两个半球,上半球在地面之上,因而是可见的,下半球在地面之下,因而是永远看不见的。天和地相互连接,具体连接的地方就是环绕陆地的海洋的外缘。所谓海天相接之处,指的就是这种连接的地方。太阳每天早晨从东方海天相接的某个固定地点(在汉族就是旸谷)升起,那就是日出方位(东)。当它沿着天壳旅行,中经天穹的最高处即天顶时,那就是“日中”方位(南),太阳没入西方海天相接处的某一个固定地点(在汉族就是昧谷或濛汜),那就是日落方位(西),然后太阳潜行于黑暗的大地下面的海洋中(在神话思维中是“黄泉大水”,且与陆地周围海洋相通),当行经与天穹的最高处即与天顶相对应的位置即天底时,那就是“夜中”(北)。次日黎明前,太阳又回到东方。在远古人心目中,太阳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旬复一旬地循环不已。敖鲁古雅鄂温克人认为:东叫日出的方向,西叫日落的方向,南叫中午太阳的方向,北叫太阳到不了的地方。“太阳到不了的地方”意思含混,很难搞清楚这句话所要表达的意思。好在鄂伦春人也有类似的说法,可以帮助我们搞清楚这句话所要表达的确切含义:日正中的方向是正南,[与]日正中相反的方向是正北。原来,所谓“太阳到不了的地方”当属于记忆或记载有误,正确的说法宜如鄂伦春人所说的正北是“[与]日正中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前边所说的当太阳“行经黑暗的大地之下与天穹的最高处即与天顶相对应的位置即天底”时,即为北。这个地方并非“太阳到不了”,而是人们永远看不见罢了。这样一种最古老的以客体太阳为中心,根据太阳在白昼和一昼夜行经的不同位置确定二或四方位空间观念的方式,在汉族古代文献《周髀算经》中就有明确的记载:“日出为东,日中为南,日入为西,日没为北。”关于“日没为北”中的“日没”,金祖孟教授注为“太阳下中天”,仍然不好理解。《书·尧典》:“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蔡沈注:“日行至是,则沦于地中,万象幽暗,故曰幽都”。同这种宇宙结构观念相适应,当时还产生了三界观念。所谓“三界”,指的是地下世界、地上世界和天上世界。按照三界观念,地下世界是阴间,代表黑暗、夜、死亡;地上世界是阳间,代表光明、昼、生;天上世界是神界,代表永生。由于在根据客体太阳在一昼夜行经的不同位置确定的四方位观念中,有两个方位即“日中”和“夜中”同圆形的平面大地处于垂直状态,故可将这种最古老的四方观念称之为立体的四方观念。值得注意的是,汉族许多古老神话,如:开天辟地、日出扶桑、夸父逐日和人死后魂归九泉等神话全是在立体四方观念支配人们头脑时期的产物。正因为如此,说这种最古老的宇宙观及三界观念是有关天、地等“荒诞不经的古老神话故事的舞台”,(二)第二,根据不同面向者的体裁而确定空间方位观念随着生活和生产实践的需要及北方民族先民智力的进步,立体的四方观念逐渐为一种新的四方观念所取代。这种新的四方观念,同原来的立体四方观念相比,区别有二:一,它不是根据客体太阳在白昼和一昼夜行经的不同位置而确定而是形式上根据住房或穹庐的门“东开向日”或向南,实质上是以主体人为中心,根据不同面向者的体位而确定的;二是它所确立的四方观念不是立体的,而是全都分布在圆形的平面大地上,如同将立体四方观念中的上、下半球朝右(南)放倒,并平置于大地之上,这样一来,四个空间方位全部分布于圆形平面大地之上,故可称作平面的四方观念。这种空间观念发生、发展于有史时期。平面的四方空间观念又可区分为两种类型:A种类型和B种类型。1.a种类型平面研磨这种类型四方观念是根据东向者的体位确定的:日出方向变为前(东),日落方向变为后(西),夜中变为左手方向(北),日中变为右手方向(南),简言之,即:前(东)、后(西)、左(北)、右(南)的平面四方观念。对这样一种确定四方观念的方式,在北方民族中曾经长期存在过。伯希和早就指出:“蒙古人有两种确定方向的方式,即面向东和南,以至于使‘右’在原则上可以指南方和西方,而‘左’则指北方和东方。”前面(东面)到日出;右面(南面)到日中;后面(西南)到日落;左面(北面)到夜中,那里的人民全都臣属于我。从其中保留的“日中”、“夜中”说法看,古突厥人中也曾经流行过基于“浑天说”产生的最古老的立体四方观念。但到竖碑时,“日中”已为“右面”取代,“夜中”已为“左面”取代,表明已改为平面四方观念的A种类型,即:前(东)、后(西)、左(北)和右(南)的平面四方观念了。这种类型的四方观念不独存在于古突厥人中,而且在整个突厥语诸民族中也都存在过。2.北北方空间方位观念的演变这种类型的四方观念是根据南向者的体位确定的。按照这种方式确定的四方观念,同样是前为南,后为北,左为东,右为西,不过它已经将A种类型的四方观念,按照顺时针方向,各向前拨动90度,正因为如此,同今天人们所熟悉的四方观念已经完全相同了。北方民族空间方位观念的发生、发展和演变的历程,据我考察,大体就是这样。它是否适用于世界上所有民族,本人绝不敢妄言,可以肯定的是:它绝非仅仅是北方民族特有的,恰恰相反,它有着一定的普遍意义。这里不能不强调指出,当产生或借入东西南北四方概念之后,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北方民族或其中某些民族仍沿用A种类型平面四方观念,依旧称日出方位即前为南,日落方位即后为北,左为东,右为西。换另外一种说法即是“蒙古人过去(指A种类型平面四方观念流行时期)所指的方向按照现在(指B种类型平面四方观念时期)应该左转90度,即日出方向东为南,南为西,西为北,北为东”。三、西方民族空间方位观的演变在回答之前,有必要明确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霍尔穆斯塔的来源问题。大多数学者认为,霍尔穆斯塔并非蒙古萨满教中土生土长的神祇,而是来源于波斯(今伊朗)火祆教,是其中代表光明和善良之神阿拉胡·马兹达的音变。“就目前情况而言,我们尚无法解释这种伊朗神的偶像是何时渗透进来的,尤其是无法解释是通过什么渠道渗透进来的”。迄今为止,我们对霍尔穆斯塔这一波斯火祆教中神祇,究竟是“何时渗透”进蒙古和蒙古萨满教的,尚不清楚,故在分析时不能不将很早(匈奴鼎盛时期)和较早(北魏时期)两种可能性都估计到。另一个问题是打破思维定势问题。今天,人们一谈到东方和西方,就认为那是日出的方向和日落的方向。但是,在研究牵涉古代甚至远古时代的空间方位问题的文化现象时,就不能再固守这种思维定势了。要知道,古今方位观念是不同的。在这个问题上必须有发展变化观点。在古代,“东方”不一定是指日出方向,“西方”也不一定是指日落方向。国内外学界所以长期陷在迷宫里,在我看来,关键就在于他们在对待古今方位问题上,缺少发展变化观念,未能打破东方只能指日出方向,西方只能指日落方向这种根深蒂固的的思维定势。明确以上两个问题之后,下面就尝试回答使国内外学界倍感困惑的“古代蒙古人因何以日落之‘西方’代表光明与善良,而日出之‘东方’却代替黑暗与罪恶”的问题。1.如果波斯火祆教中的善神霍尔穆斯塔是在立体四方观念的末期“渗透进”蒙古和蒙古萨满教中,并逐渐成为与以阿达·乌兰为首的东方44尊恶神相抗衡的西方55尊善神首脑的话,那么,此时的所谓“西方”,指的是“日中”方位,也就是天的最高处即天顶的方位,实际上是三界中的“天界”;所谓“东方”,指的是大地下面,同天顶相对应的方位即天底,那实际上是“阴间”。让以霍尔穆斯塔为首的55尊善神高居于象征永生的“天界”,让以阿达·乌兰为首的44尊恶神居住在象征黑暗、夜和死亡的“阴间”,不是正各得其所么?2.如果波斯火祆教中的善神霍尔穆斯塔是在平面四方观念A种类型主宰人们的头脑时“渗透进”蒙古和蒙古萨满教中,并逐渐成为与以阿达·乌兰为首的东方44尊恶神相抗衡的善神首脑的话,那么,这时的所谓“西方”,当时叫右手方向,也就是今天的南方;所谓“东方”,当时叫左手方向,也就是今天的北方。在女真——乌底改和乌兹别克人看来,“恶神住在北方,‘恶神从来不在南方,总是来自北方’”。所以,看似反“常”的现象,如果从北方民族空间方位观念发生、发展和演变来看,其实是很正常的。3.波斯火祆教中的善神霍尔穆斯塔到底是在什么时期“渗透进”蒙古和蒙古萨满教中的呢?是在立体四方观念末期还是在平面四方观念A种类型主宰人们头脑时期?从现在掌握的材料来看,回答似乎是后者,即是在平面四方观念A种类型主宰人们意识的时代“渗透”进来的。证据便是布里亚特蒙古人观念中的“阴间”“不是在地下,而是在地上的东方……勒拿河为‘阳间’和‘阴间’分界线”。“去东方”一词意味着“去‘那个’世界,死亡”。4.最后一个问题是,明白了霍尔穆斯塔是在平面四方观念A种类型主宰人们头脑时“渗透”进来的,此时“蒙古人观念中”的“西方”指的是今天的南方,“东方”指的是今天的北方之后,再回过头来看本文开头征引过的谢·亚·托卡列夫等提出的“布里亚特人的观念不同于流传于突厥语诸民族、通古斯——满语诸民族、汉族等的观念”的看法在多大程度上还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