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诗歌的意象原型探析

戴望舒诗歌的意象原型探析

戴望舒的诗是东方现代诗。他的诗,既有东方传统诗歌轻婉、蕴藉、古雅的特点,又有西方现代诗歌隐秘、朦胧、悠远的风格,由此为中国新诗开辟了一个历史新纪元,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现代主义诗歌流派。戴望舒诗中的元素是多元的,它既有意象派诗歌的影响,又接受了把思想还原为知觉的“思想知觉化”的主张以及“为情绪寻找对象物”的创作方法。同时,又明显地继承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特别是较深地接受了晚唐温庭筠、李商隐等人借景抒情的抒情诗和婉约派幽怨隐约的词风。孤独久调整的形象中的意象戴望舒的诗歌在意象原型的选用上与中国古代传统诗词有着鲜明的共性,从而使他的诗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同时,有些诗明显地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意象启发。这就使戴望舒的诗歌呈现出中西互通的特色。戴望舒以《雨巷》一诗获得“雨巷诗人”的称号。《雨巷》中,诗人创造了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的抒情意象,这里面既有古典诗词作品的影响,又包含有诗人慧心的独特创造。丁香结即丁香的花蕾,来象征人们的愁心,是中国古典诗词中一个传统的表现方法。如李商隐的《代赠》诗中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的诗句。南唐李璟有一首《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戴望舒在接受古代诗词传统影响的同时又融进诗人自己的创造。《雨巷》中表现了新时代的气息,“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更好地传达了诗人对美好理想的憧憬以及理想难以实现的痛苦之情。比“丁香空结雨中愁”直接以丁香结象征愁心有着更为强烈的主观色彩,在《雨巷》中,诗人借想象之力幻化出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其实她是诗人主观自我的分离,诗人借一位气质、理想、追求都与自己相通的女性形象来安慰自己在特殊的时代氛围里感受到的孤独寂寞,这一新的形象包含了诗人对美的追求,同时也带上了更多的诗人想象的成份。它既是生活中可能出现的情景,又是作家驰骋艺术想象的结晶,是真实与想象相结合所产生的艺术真实的形象。戴望舒说:“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在写出《雨巷》不久,诗人开始了对诗歌“音乐性”的反叛,写下了《我的记忆》。诗人对《我的记忆》的偏爱远远胜过《雨巷》,《我的记忆》阐述的是美好爱情生活的欢乐与枯萎,是痛苦生活在诗人内心的再现,而这些是通过“燃着的烟卷”、“绘着百合花的笔杆”、“破旧的粉盒”、“颓垣的木莓”、“喝了一半的酒瓶”,“往日的诗稿”、“压干的花片”、“凄暗的灯”、“平静的水”这些具体的意象来展示的。《我的记忆》表现手法是全新的,将一种抽象的情感拟人化,诗人将这种抽象的情感通过日常生活的常见物曲折有效地表达出来。诗人通过记忆,表达了一种荒凉和寂寞的心境。粉盒、花、诗稿、灯、水等是古典传统诗词经常采用的意象,通常与爱情生活相关联,而“破旧的粉盒”、“颓垣的木莓”、“喝了一半的酒瓶”、“撕碎的往日的诗稿”、“压干的花片”、“凄暗的灯”、“平静的水”,有很丰富的暗示性,记忆常常纠结于这些意象,流露出诗人孤独寂寞的情怀,这孤独寂寞的情怀与“爱娇的少女的声音”、“眼泪”、“叹息”联系在一起,说明这记忆带给诗人的只有苦痛,而且记忆“它的拜访是没有定的,/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诗人在孤寂中只有记忆能带来慰安,依赖记忆度日,美好而辛酸的往事从此挥之不去。戴望舒的《我的记忆》与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在艺术上有共通之处。《我的记忆》由记忆带来往日爱情的欢乐,也由记忆带来爱情失去的惆怅,诗人沉湎于记忆,靠记忆度日,诗在一种快乐的调子中透露出诗人内心的寂寞和痛苦,全诗呈示出这样一种情感节奏:以记忆为纽带,联接着过去的欢乐与现时的寂寞凄清。《夜雨寄北》靠想象为纽带,将现时的寂寞凄清与未来的团聚欢乐相联接,诗中同样出现了一系列包含着寂寥、凄清、绵长、萧瑟意味的意象,如巴山、夜、雨、秋、池。与戴望舒表达的对美好爱情生活的追怀不同的是,李商隐在客居异地的孤寂凄清中对友人的深长思念。以及由此带来的郁积心底的愁思,诗人虽深处凄冷的雨夜,心灵被浓重的忧愁缠绕,然而遥想带给他的是与友人重逢后的慰藉与温暖。而《我的记忆》中诗人享受到的是短暂的欢乐,记忆带给他的是绵长的苦痛。法国后期象征派诗人耶麦的《膳厅》等诗给予戴望舒积极有益的影响,试看《膳厅》第一节:“有一架不很光泽的衣橱,/它会听见过我的姑祖母的声音,/它会听见过我的祖父的声音。/它会听过我的父亲的声音。/对于这些记忆,衣橱是忠实的。/别人以为它只会缄默着是错了。/因为我和它谈着话”。“抛弃了一切虚夸的华丽、精致、娇美,而以他自己淳朴的心灵来写他的诗”,能够注意“适当地、艺术地抓住那些“生存在我们日常生活上的美感”,诗人将具体的事物投以主观的情感,《我的记忆》诗人根据主观情感选取那最能表现爱情生活的意象,如“撕碎的往日的诗稿”,“压干的花片”,“意与象”有机融合,诗人面对着已逝的爱情,只留下记忆的残片,拾起这些残片,构成《我的记忆》落寞的诗境。《我的记忆》、《膳厅》都选取日常生活的常见物来表达诗人的情思,这是二者共通之一。另外,诗中一些语言的表达也有明显的共通之处,如《膳厅》中“对于这些记忆,衣橱是忠实的”,《我的记忆》中“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这种明显受益于外国诗歌的影响还见于《流浪人的夜歌》与《林下的小语》等诗。《流浪人的夜歌》中出现的怪泉、饥狼、荒坟意象,表达了一种神秘,绝望的情调,这首诗在追求整齐美和音乐美上深受魏尔伦的影响,同时还深深浸染了英国颓废派诗人道生的情调与意象。借助意象充分展示诗人的情思是我国民族审美思维方式的一大特色,戴望舒在他的诗歌艺术中自如地运用了这一手法,同时也接受了外国诗歌特别是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广泛影响,这使戴望舒的诗歌既具有传统诗歌的特点,又具有现代风格。意象层面的情感表达这种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风格特色,还表现在由意象的选择所形成的意境与诗情上。戴望舒自己也说过:“诗最重要的是诗情上的nuance而不是字句上的nuance(注nuance法文,意为变异)”,“意境理论本质上是一种东方品味理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注重意象之间的有机融合与意象整体融合后的诗美意味,意象与思想、意象与情绪一般是不可分拆或互换的,而且在物境与人意相感相通、相互生发中,形成了一种物我化一的意境生成方式。戴望舒的《印象》吸取了中外诗歌创作的优长,诗人通过铃声、渔船、珍珠、残阳等意象表现出微妙的刹那间的情绪的震颤和幽微的心理感觉,诗歌在外在形式上显示出典型的意象派诗叠加的特征和象征手法。诗人通过飘落深谷去的“幽微的铃声”,航到烟水去的“小小的渔船”,堕到古井的暗水里的“青色的真珠”,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等这些意象,在总体内涵上显示出一种幽微、渺远、空灵、寂寥的意境,全诗意象飘忽,情思绵渺,意与象浑然一体,是一首典型的富含意象与意境的抒情诗。诗中的意象铃声、渔船、夕阳等,不约而同地含有某种悲凉的意味,如苏轼的“塔下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刘长卿的“犬吠寒烟里,鸦鸣夕照中”等等,同样借助意象构成凄冷、哀怨、迷茫的意境。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秋思》通过一系列的意象: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古道、西风、瘦马、夕阳,构成了孤寂、冷落、荒凉的意境,《印象》一诗明显地接受了我国古典诗词这种“以少胜多”的创作手法。《天净沙·秋思》共写了藤、树、鸦、桥、水、家、道、风、马九种事物,一字一词,一字一景,九种事物名称前分别冠以枯、老、昏、小、流、古、西、瘦等修饰语,使各个事物带上了鲜明的个性,又使本来互不相干的事物,在苍凉的深秋暮色笼罩下,构成了一种荒凉的意境。我们不难从《天净沙·秋思》、《印象》中看出二者艺术上的共通之处。在《深闭的园子》里,诗人一反自己过去通过意象组合去传情达意的手法,被总体性意象式的情感显示方法所代替,在内容上诗人传达出了一种对荒芜现实的否定情绪,也透露出诗人内心深沉寂寞的悲哀。这一主题与艾略特在1922年创作的长诗《荒原》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荒原》诗中把丧失了宗教信仰的现代世界比作一个衰败的荒原,它运用广征博引、对比反衬的手法,写出了现代社会、现代人心的“荒原”的死象。这里的土地荒芜干涸,毫无生机,枯死的树没有遮荫,到处是白骨和老鼠,这里的人萎靡枯竭、卑劣猥琐,他们不是活着也未曾死,他们在花园里种起尸首,还指望它发芽开花。到处是残暴、淫行、腐败、溃烂。诗中揭露出没落腐朽的社会以及流露出诗人悲观迷茫的情绪,现代派诗人开始创作的三十年代,离“五·四”时代张扬个性,尊重人的价值,提倡恋爱自由等理想氛围已经十分遥远,代之而起的是大革命后的破败荒凉,白色恐怖弥漫全国,被“五·四”思潮唤醒的革命青年普遍感觉到“梦醒了无路可走”的苦恼,幻灭感和绝望感占据了许多青年的心。这种现实和心理激起的对于社会、人生与宇宙的思考,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T.S.艾略特代表的现代主义诗潮中弥漫的虚无思想和绝望情绪有了共通之处。“发狂的潮流已经涌到你面前来了。多少人已经卷了进去;革命、战争、混乱,不安定,种种与欧洲十几年来相同的情形,已经大同小异的在中国闹得乌烟瘴气了。”在艾略特的《荒原》中,诗人笔下的宇宙已变成一片“荒原”,诗人力图通过这个象征性的意象内涵的展示告诉人们:战后的世界是一个荒原,没有信仰,没有热诚。一切在破碎,一切在毁灭。“雨巷”诗人戴望舒的诗歌创作中明显地带有一种“荒原”意识,他常陷于对宇宙、人类、现实人生、甚至灭亡等的深刻思索。中华民族因其特定的文化背景与传统,皆有着浓烈的“家园”意识,而无根的游子的家园是这样的景象:“篱门是蜘蛛的家,/土墙是薜荔的家,/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家园”的丧失以及对于“家园”的追问展示了在整个人世间失去依托的“游子”的生存状况以及在他心灵深处掀起的微澜。《深闭的园子》由荒芜的家园的意象构成了一个完整而引人深思的意境。五月的园子,虽然花繁叶满,但却没有鸟儿的光临,小径已铺满苔藓,篱门的锁也锈了,主人已经在遥远的太阳下把这里遗忘,留下的是荒芜的园子,现代派诗人笔下的“废园”意象与心中的现代荒原意识相互呼应。中国大部分的传统知识分子接受的是“经世致用”的诗教,尽管在黑暗的环境里,常常感到忧伤与迷惘,但从来就没有忘情对现实的良知与热诚,他们抛弃了皈依宗教的消极思想,吸取了否定现实的批判意识,执着的“寻梦”:既然现实的家园已经荒芜,“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他立志要“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了,寻梦是诗人戴望舒一系列诗中的连续动作。《雨巷》中诗人虽身处“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但他仍然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丁香一样的姑娘”是美好理想的象征,诗人在“雨巷”彷徨的过程就是诗人怀着朦胧而痛苦的希望追求理想的过程,尽管这条追求之路是如此艰难、曲折和苦涩。《寻梦者》中呈现了抒情主人公费尽曲折艰苦积极寻求美好的理想的艰难历程,诗中充分展示了寻梦者的欢悦辛酸与执着的心态,这迥异于艾略特《荒原》中的皈归宗教的求索结局,以及流露出的悲观迷茫的情绪。与艾略特悲观迷茫是由于对现实的绝望不同,戴望舒则是由于理想的过分崇高而产生的虚无感,由于自我的过分渺小而由此产生的悲凉感。这是戴望舒诗既源于“荒原”意识又高于“荒原”意识的诗情。到了四十年代,戴望舒进步的政治意识伴随着更加精进的艺术美相携而来,《我用残损的手掌》便是诗人奉献给读者的力作。《我用残损的手掌》仍延续了诗人一贯重视意象的写作手法,“残损的手掌”的意象,加上超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全诗给读者一种压抑着愤怒的悲壮美。诗人从“烟卷、绘着百合花的笔杆、粉盒、木莓”等自我的“记忆”中走向长白山、黄河等更宽阔的天地,他要用他战斗中留下的“残损的手掌”,抚摸着伤痕累累的祖国大地,从北到南都寄寓着诗人沉深的爱。《我用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