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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PAGE1“丝绸之路”的“正名”——全球史与区域史视野中的“丝绸之路”世界是多元的,文明在交流中相互融合、再造。这一过程不仅发生在日益全球化的当下,也存在于人类历史长河的各个阶段。了解、学习其他文明世界的成果,才能更好地审视自身。“世界”栏目,希望为读者呈现关于世界各个文明区域的完整图景,丰满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在今天,“丝绸之路”成为了一个国际学界的热点话题。在这个热潮中,“丝绸之路”概念被泛化,...世界是多元的,文明在交流中相互融合、再造。这一过程不仅发生在日益全球化的当下,也存在于人类历史长河的各个阶段。了解、学习其他文明世界的成果,才能更好地审视自身。“世界”栏目,希望为读者呈现关于世界各个文明区域的完整图景,丰满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在今天,“丝绸之路”成为了一个国际学界的热点话题。在这个热潮中,“丝绸之路”概念被泛化,引起了对“丝绸之路”的诸多误解。本期的“世界”栏目推送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李伯重教授的《“丝绸之路”的“正名”——全球史与区域史视野中的“丝绸之路”》一文,李伯重教授指出作为一项学术研究,“丝绸之路”研究必须置于史学边界之内。而在史学边界之内,有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和赫定的“丝绸之路”两种概念。这两种不同的概念,源自“全球史”和“区域史”两种不同的研究取向。只有二者相互结合,取长补短,才能得出一个合理的“丝绸之路”的概念。本文原刊于《中华文史论丛》2021年第3期,感谢李伯重老师授权发布。“丝绸之路”的“正名”:全球史与区域史视野中的“丝绸之路”文/李伯重自李希霍芬(FerdinandvonRichthofen)于1877年提出“丝绸之路”的概念后[1],对历史上的这条跨越欧亚大陆的交流路线的研究,开始进入国际学界的视野。不过,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丝绸之路”这个词在西文文献中并不常见,西方学界在介绍李希霍芬的地理学成就时,也很少提到他创造的这个名词[2]。在对“丝绸之路”所涉及地区的研究有深厚底蕴的日本和俄国学界,这个名词出现也很晚[3]。在中国,这个名词不但在历史典籍中找不到,而且在一般百姓口语中也没有[4]。20世纪初,这个名词引入中国,但在很长时期未被中国学界采纳,中国学者仍然使用“中西交通”等概念[5]。至于“丝绸之路”研究,大体而言,直到1950年代初期,中国学界是以译介外国学者的著作为主,基本上没有独立的研究。到了近来,“丝绸之路”这个概念方被中国学界广泛接受[6]。与此相应,中外学界对“丝绸之路”研究的成果,无论是在数量还是内容方面,在1980年代中期以前都颇为有限。1980年代中期以后,成果数量大幅增加,研究所涉及的方面也大为扩大,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更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形成热潮[7]。着华服的李希霍芬与家人(李希霍芬:第二排右三)《李希霍芬中国旅行日记》[德]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著,[德]E.蒂森选编,李岩,王彦会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这个热潮的出现,使得“丝绸之路”研究突破了先前以史地研究和考古活动为主的“西域研究”、“中亚研究”、“内亚研究”或者“东方学”之下的地域研究的专业范围,成为一个多学科、多方位的全球性研究课题。由于门户敞开,众多史地学科和考古学科之外的学者也纷纷进入这个领域。这些“非专业”学者不仅包括原来不做“西域”(中国西北和中亚、西亚地区)研究的历史学者[8],而且还包括来自社会科学各学科乃至自然科学一些学科的学者。这些学者他们把不同学科所研究的问题、所运用的理论、方法和话语体系也引入了现在的“丝绸之路”,导致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的出现。唐代鸟衔花草纹绣片甘肃省博物馆藏莎士比亚说:“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学术背景的学者进入“丝绸之路”研究,由于各人的关注点、所依据的理论框架和使用的研究方法不同,因此对“丝绸之路”这个概念的认知也有不同,这是很自然的。然而,由于这种认知的不同,对“丝绸之路”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的看法也出现了很大差异。许多学者这把“丝绸之路”称为“文化和商业的大通道”[9]、“东西方交流的大通道”、“中外文明交融大通道”;甚至说“丝绸之路”是欧亚大陆的命脉,是世界历史发展的主要轴心,是世界上主要文化之母,是东西方之间文化交流的桥梁[10],或者说“丝绸之路”是“人类社会生产和生活方式变迁的孵化器,是人类历史文明进步的推动器,主导着世界历史进程的走向”[11],等等。而另外一些学者则提出质疑和批评。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韩森(ValerieHansen),她认为“丝绸之路贸易经常是地方性的,而且规模很小。即便最热切相信贸易量大而且贸易频繁的人,也必须承认被大肆吹嘘的丝绸之路贸易并没有太可靠的实证基础”;“如果说任一时间点上的运载量、交通量或旅行者人数是评估一条路线重要性的唯一标准,那么丝绸之路可说是人类史上旅行量最低,或者说是最不值得研究的一条路线”[12]。TheSilkRoad:ANewHistoryValerieHansenOxfordUniversityPress,USA,2012不仅如此,连“丝绸之路”这个名词是否合适,以及“丝绸之路”的起止于何地,“丝绸之路”包含哪些路线等基本问题,都有学者提出质疑。米华健(JamesA.Millward)认为“丝绸之路”实际上“非丝亦非路”(Neithersilknoraroad)[13]。莱扎汗尼(KhodadadRezakhani)甚至认为“丝绸之路”是一个“人为的和过时的概念”,是一种“宏大叙事”,“不仅对世界史研究有害无益,而且完全没有历史真实和历史记载作为根据”,因此学界“现在需要对这个概念进行反思”[14]。之所以出现这些问题,一个主要原因在于对“丝绸之路”这个基本概念的认识方面有问题。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又说:“必也正名乎”。虽然学者们对孔子这里说的“名”是什么意思有不同的看法,但现在通常作为“名称”、“概念”或“名分”理解,而“正名”则是名称(或概念)与实施是否相符[15]。南怀瑾也指出“正名就是指确定思想的观念,在思想上分别得清清楚楚,就叫作正名”[16]。近年来“丝绸之路”研究中之所以出一些乱象,很大程度上是人们对于“丝绸之路”这个根本概念的理解有问题。许多人并未对这个概念进行认真的思考,而将一些自己也感到模糊不清的说法当作研究的出发点。许多人心目中的“丝绸之路”,用一句俗语来说,成为了一个什么都可以往里装的筐。因此,要使“丝绸之路”的研究更加深入和科学,“正名”的工作是不可少的。蚕种西传木板画和田丹丹乌里克古城遗址出土在开始本文的讨论之前,有几点说明:首先,本文讨论的对象是“丝绸之路”这个概念,而非“丝绸之路”本身的历史或者“丝绸之路”研究的学术史,因此对于学界以往关于“丝绸之路”研究的成果,本文仅只选择与该概念有关的主要论著进行讨论,而非对以往的“丝绸之路”研究进行综述。其次,“丝绸之路”这个概念是西方学者提出的,关于此概念的讨论也主要是在西方学界中进行。德国学者首先提出了这个概念,之后法、英、俄以及日本等国学者在与“丝绸之路”相关的历史地理、考古发掘、实地考察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其成果成为后来“丝绸之路”研究的基石之一。由于英语在国际学界的强势地位,关于“丝绸之路”概念的讨论也主要是在英语世界里进行、并成为一个国际学界广泛接受的概念的,因此本文讨论这个概念时,主要依靠英文文献中的相关成果。这绝非忽视其他语种文献中的成果,而是因为客观情况就是如此。第三,如前所言,不同学术背景的学者进入“丝绸之路”研究,由于各人的关注点、理论和方法不同,因此对“丝绸之路”这个概念的认知角度也有所不同。本文是从全球史的角度来进行讨论这个问题的,因此关注的是全球史视野中的“丝绸之路”概念。唐代联珠纹对鹿纹锦甘肃省博物馆藏一、“丝绸之路”概念的泛化丹尼尔·沃(DanielC.Waugh)说:“当今几乎所有关乎丝绸之路的讨论,开篇都一定要提到(李希霍芬)这位德国地理学家对这一名词的创造,尽管鲜有人知李希霍芬具体是在哪部著作中公布了该词以及赋予它的真正内涵”[17]。关于这个“丝绸之路”概念的产生及其演变的问题,不少学者已做了研究,其中以丹尼尔·沃(DanielWaugh)和秦大伦(TamaraT.Chin)所作的研究最为全面和深入[18]。之后唐晓峰、杨俊杰等也继续对这个概念做了进一步的探讨[19]。从他们的研究中可以得知:李希霍芬于1877年首次使用“丝绸之路”(Seidenstrasse)这个名词[20],指的是在中国的汉代时期,中国与中亚的河中地区以及与印度之间,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交通线。他后来又把时间范围扩大到唐代和元代,空间范围则改变为到从中国内地,沿河西走廊和天山走廊,向西到里海北岸和咸海南岸地区,最后抵达地中海地区。从中国到中亚是这条“丝绸之路”的东段,而从中亚到罗马帝国是“丝绸之路”的“西段”(derwestlicheTheil)[21]。这里要强调的是,李希霍芬拒绝将“丝绸之路”的概念进行任何扩大。他只赞成一个关于古代东西方交流的“超级干道”的概念,认为重要的是这条路线的两端,即中国和欧洲,而其中间部分,除了作为东西方文明之间的一条传播地带之外,并不重要[22]。第一位对“丝绸之路”这个概念进行讨论的学者似乎是赫尔曼(AlbertHerrmann)。赫尔曼1910年发表《中国与叙利亚之间的古代丝绸之路》(DiealtenSeidenstrassenzwischenChinaundSyrien)一文,第一次在论著标题中使用了“Seidenstrasse”(丝绸之路)。赫尔曼在这篇文章及后来著述中对这个词的使用,都与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的含义一致。但是他也隐约地批评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实际上祗限于中国境内进入中亚的那段道路,而主张“应把该名称(丝绸之路)的涵义进而一直延长到通向遥远西方的叙利亚(引者按:当时叙利亚是罗马帝国的一个行省)。总之,在与东方的大帝国进行贸易期间,叙利亚始终未与它发生过什么直接关系。但是正如我们首次了解到的夏德研究的结果,尽管叙利亚不是中国生丝的最大市场,但也是较大的市场之一。而叙利亚主要就是依靠通过内陆亚洲及伊朗的这条道路获得生丝的”[23]。在之后的论著中,他继续对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概念进行修正和深化。在他1915年发表的《从中国到罗马帝国的丝绸之路》(DieSeidenstrassenvonChinanachdemRömischenReich)中,将丝绸之路的西端扩大到了罗马帝国[24]。因此,他界定的路线是始于中国西安,经由中亚、南亚、西亚,终于罗马帝国的陆上交往路线。自此,具有相对明确的内涵和时空范围的“丝绸之路”概念才定型了下来。因此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概念,实际上是李希霍芬提出、赫尔曼修正的概念。明《丝路山水地图》(局部)绢本设色,纵59cm,横3012cm故宫博物院藏到了20世纪后半期,“丝绸之路”这个概念的内涵和时空范围逐渐被扩大。这种情况在1980年代已变得很明显。时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秘书长的马约尔(FedericoMajor),鉴于当时世界行将进入21世纪,为了使新世纪中不同文化与历史传统的国家与民族能够和平相处,提出一个“丝绸之路”国际考察活动的构想,他写道:丝绸之路,穿越陆地和海洋,狭义上讲是商业之路,这是从商贸的角度论;但在广义上看,则是传播和社会交流。这些古老的道路,穿过时间的薄雾,可上溯至3000年前,不仅输送过昂贵的货物,如丝绸、瓷器和香料,还承载过同样珍贵的非物质文化成果(intangibleculturalproducts),如思想、神话和传说。这些有关早期的细微执行绪编织起人们日益复杂的交流网络,联结着我们自身的世界,并提供了如此令人惊叹的见证。[25]在他倡导下,教科文组织制订了一个名为“丝绸之路:对话之路综合考察”(IntegralStudyoftheSilkRoads:RoadsofDialogue)的研究规划,计划自1987至1997年,以十年时间实施“丝绸之路”多条路线的综合考察。“丝绸之路”这个词之从书斋逐渐走向社会,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这个计划[26]。唐胡商牵驼画像砖山丹县博物馆藏在制定这个计划时,对于如何称呼这个对话之路的问题,教科文组织的专家组内出现了热烈争论。一些研究非洲、西亚和南亚历史的专家提出,中近东地区向以中国为主要代表的东亚地区输出大量香料,如乳香、安息香,而胡椒等则是印度与东南亚地区向中国出口的大宗产品,因此应命名为“香料之路”。东南亚、南亚地区的历史是以考古学成果为主干构建的,而反映各地区、各民族之间交流的主要考古发现物之一是陶瓷器,因此一些专家建议称为“陶瓷之路”。中国等一些国家的专家则提出:蚕丝纤细绵长,恰恰代表了古代东西方之间因交通条件不发达而只有涓涓细流式的交往。此外,丝织品高贵轻柔,深受各国人民喜爱,用它来命名这项计划,能够涵盖古代东西方之间物质、文化交流的丰富内容。这个建议为专家组成员采纳,成为参与这项多国活动各国文化机构共同使用的术语[27]。由此出发,教科文组织采纳了“丝绸之路”这个术语,并为之做出了如下定义:历史上的丝绸之路是跨越陆地和海洋的贸易路线网络,其范围涵盖了地球的很多部分,其时间则从史前到今天。沿着这些路线,拥有不同文化、宗教和语言的人们相遇,交换思想和彼此影响[28]。人类总是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并且和他们的邻人进行交易。因此,自古以来,交流的路线(routes)就交织在巨大的欧亚大陆,逐渐连接成了今天称为“丝绸之路”的形式。通过海洋连接东方和西方的海路(MaritimeRoutes),或称香料之路,也发展起来了。这些广大的网络所承担的,不仅是货物和贵重商品的交流,而且人口的持续流动和混合也带来了对欧亚人民的历史和文明具有重大影响的知识、思想、文化和宗教[29]。新疆洛普山普拉墓地出土马人武士毛织物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藏这个“丝绸之路”的概念提出后,很快为社会所接受。这个定义和李希霍芬的概念显然有很大差别,因此有人提出“丝绸之路”的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两种。狭义的概念是位于中国和罗马之间的东西方路线,而广义的概念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的概念。但是从上面的引文可见,教科文组织的定义中的“丝绸之路”并不包括“海上丝绸之路”,而是把海上交流之路谨慎地说是“或称香料之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制定的这个“丝绸之路”的定义,尽管是出于促进世界各国人民对于人类共同历史的认识、从而增进关注对人类共同命运的重视这个美好目的,但却失之于过于宽泛,就连参加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家组制定这个定义的中国学者刘迎胜也提出质疑:“是否古代国与国、地区与地区、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交往都在‘丝绸之路’的概念覆盖之内呢?古代中国与自己的周边地区,哪些交往被列入‘丝绸之路’,哪些通常不被学者们视为属于‘丝绸之路’的范围呢?”他还指出:“笔者注意到,无论是中外学术出版物,还是媒体,‘丝绸之路’主要指古代东方与西方之间远距离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那么,今天中国的一部分新疆,又为什么被公认是与‘丝绸之路’关系最密切的地区呢?应该说,东西方距离遥远,但距离并非唯一的因素。除了距离之外,文化的异质性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也就是说,丝绸之路应当指的是古代异质文化之间的往来。因此,多数学者是将东亚范围内古代一直模仿中国文化的朝鲜、日本、琉球、越南排除在‘丝绸之路’以外的”[30]。亚洲内陆地区丝绸之路上穿行的骆驼队选自《加泰罗尼亚地图集》,1375年之后,在教科文组织的“丝绸之路整体研究项目:对话之路”项目的“十年行动”走向尾声之际,积极支持这个项目的弗朗索瓦-贝尔纳·于热(Francois-BernardHuyghe)对此作了如下评价:教科文组织正确地采用了“路线”这一主题,由此将各种互为孳衍的相关项目与文化对话连接起来。这些亘古绵延的路线因其曾经运输过某种贵重品而得名:丝绸、生铁,甚至奴隶。另一些路线,大多不是由于贸易的取道,而是取决于道路所交汇的中心,例如耶路撒冷——三大一神教的圣城;古安达卢斯——三大文化曾经在此和平共存。[31]这个评价委婉地指出了世界各地人类交往的历史绝非“丝绸之路”这个概念所能包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在推出“丝绸之路”项目后,又相继推出“铁之路”、“奴隶之路”、“信仰之路”、“安达卢斯之路”等系列化的项目,对先前提出的“丝绸之路”概念的缺陷进行修补。张骞出使西域敦煌莫高窟第323窟这个泛化的“丝绸之路”概念出现后,尽管被媒体广泛采纳,但并未得到国际学界的一致赞同。不仅如此,学界的质疑和批评愈演愈烈,以致演化为国际性的大论争。首先,由于泛化的“丝绸之路”成为人类历史上的跨洲或者跨地区交流交流的总称,因此就成为了前面说到的“一个筐”。弗兰科潘(PeterFrankopan)即说“丝绸之路”,也是“信仰之路、基督之路、变革之路、和睦之路、皮毛之路、奴隶之路、天堂之路、地狱之路、死亡之路、黄金之路、白银之路、西欧之路、帝国之路、危机之路、战争之路、黑金之路、妥协之路、小麦之路、屠杀之路、冷战之路、美国之路、霸权之路、灾难之路和悲剧之路”[32]。这样,“丝绸之路”也就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概念。其次,历史上跨洲或跨地区远端贸易中有诸多商品,它们的重要性因时因地而异,因此进行贸易的路线,从不同的地区出发来看,也有很大差别。根据不同的商品,欧亚大陆历史上的洲际贸易的路线,不仅可以叫做丝绸之路,也可以叫做香料之路、棉布之路、黄金之路、玉石之路、青金石之路、纸张之路、良马之路、皮货之路、海贝之路,等等。这些说法都自有其道理,因此把这些“之路”都纳入“丝绸之路”名下,确实有违事实。第三,作为跨洲交流的“丝绸之路”的起止点,有的学者提出东端起点不是中国的西安,而应是印度、朝鲜半岛或中国西南地区,西端终点则为北非和东非。这样,“丝绸之路”就成为覆盖整个东半球的巨大网络了。第四,因为这种“丝绸之路”概念囊括了欧亚非大陆的所有交通路线,因此根据交通路线经过的地区,“丝绸之路”有绿洲之路、沙漠之路、草原之路、高原之路,以及包括历史上几乎所有海路的海洋之路。如果“丝绸之路”处处开花,任何道路都是“丝绸之路”,那么还有必要把“丝绸之路”作为一个专题来进行研究吗?第五,“丝绸之路”的起止时间,则从史前人类的全球迁徙到今天的漫长时期,尽都纳入其中。据此,“丝绸之路”也就成了自古至今、无远弗届、无所不容的人类交往史。这个泛化的“丝绸之路”显然问题丛生。仅就人类交往史上的交通路线而言,一些做“世界体系”研究的学者指出:更久远的古代且不说,只说在过去五千年的历史上,欧亚非大陆各地的交往就有三大中心通道,这些通道在“世界体系”中起着一种特别突出的关键性的物资供应联系作用。这三大中心通道是:(1)尼罗河—红海通道(尼罗河与红海之间,由运河或陆路相连,与地中海相接,直通印度洋乃至更远的地区);(2)叙利亚—美索不达米亚—波斯湾通道(陆路经叙利亚与地中海沿岸相连,水路经奥龙特斯河、幼发拉底河及底格里斯河到波斯湾,而后直通印度洋、乃至更远的地区。这条中心通道还通过陆路与中亚相连);(3)爱琴海—黑海—中亚通道(通过达达尼尔海峡和博斯普鲁斯海峡。将地中海与通往和来自中亚的陆上丝绸之路连结起来,而后经陆路通往印度和中国)[33]。贯穿欧亚大陆的陆上“丝绸之路”只是这三条中心通道中之一。不仅如此,在这三条通道中,前两条通道历史更为悠久,通过它们的人员和物资交流也更为频繁。因此,如果把历史上人类交往的路线都一概称为“丝绸之路”,会导致一种“中国—西方”的中心论,从而忽视了其他地区在人类交往历史中的地位和作用。《波伊廷格地图》东亚部分奥地利国家图书馆藏此外,即使仅就欧亚大陆的洲际交流而言,“丝绸之路”这个概念也难以囊括一切。米华健(JamesA.Millward)指出:历史上的欧亚洲际交流,被概括为“丝绸之路”一词,但其主要意义并不全在于丝绸贸易本身。实际上,在欧亚大陆,洲际贸易涉及多种货物,并且有许多思想观念传播。其中的一些东西如马匹、棉花、纸以及火药,其影响比丝绸大得多。此外,在丝绸不再是主要贸易品之后,远端交易仍然持续了下来。中国与比较接近地中海的中亚伙伴之间的丝绸纺织品贸易,一直持续到19世纪,其重要性依然很重要。我们也不应认为丝绸之路只涉及跨越位于欧亚大陆中央的大草原路线的东西方交流,因为这忽略了如今的印度北部和巴基斯坦地区,那里不仅是大多数汉朝--罗马贸易的中转站,而且还向欧亚大陆的商品和思想市场提供诸如棉纺织品和佛教这样重要的产品。同样,历代波斯帝国不仅促进和管理丝路贸易并从中征税,还通过他们对特定物品的需求和流向东西方的文化贡献,对丝绸之路产生了重大影响。在若干个世纪,波斯语都是丝绸之路的通用语言。狭义的丝绸之路,作为位于中国和罗马之间的东西方路线,还掩盖了另一个事实,即它不是一条“路”,而是将许多货仓连接起来的一系列路线[34]。他接着指出:“‘丝绸之路’一词所指的不仅是中国和罗马之间长达几个世纪的丝绸贸易,更包括通过贸易、外交、征战、迁徙和朝圣加强了非洲-欧亚大陆融合的,各种物品和思想的交流,有时是有意为之,有时则是意外收获,在时间上始自新石器时期,一直延续到现代”[35]。米华健对流行的“丝绸之路”概念进行了质疑,然而他提出的定义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定义一样,也同样过于宽泛,令人难以确切了解“丝绸之路”究竟是什么。由于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研究也就难以进行,因此米华健在他的《丝绸之路》一书的结尾写道:“丝绸之路或许是一个幻想”[36]。可见,在今日“丝绸之路”研究的热潮中,“丝绸之路”这个关键概念的含义却含糊不清。由于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一些学者干脆认为从来就没有“丝绸之路”,认为“丝绸之路”这一概念毫无意义,与早期亚欧大陆上的实际情况没什么关系[37]。没有一个关于“丝绸之路”概念的共识,导致了在“丝绸之路”研究中问题丛生,争议不断。这对于“丝绸之路”的研究当然有严重影响。对此,我们不能视而不见,一厢情愿地认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先前制定的“丝绸之路”的定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国际标准。新疆米兰遗址附近佛寺中的“有翼天使”壁画二、作为学术概念的“丝绸之路”在今天的“丝绸之路热”中,“丝绸之路”不仅是一个学术研究的课题,而且也是大众传媒热捧的题材。这里我要强调:必须严格区分作为学术研究对象的“丝绸之路”和作为大众媒体题材的“丝绸之路”。对于大众传媒而言,一个泛化的“丝绸之路”概念可以吸引社会的关注,激发各国人民对历史上不同地区的人群之间的相互交流的兴趣。但是这个泛化的“丝绸之路”的概念难免导致此概念遭滥用,被涂上了各种不同的色彩[38]。在日本最早使用“丝绸之路”这个名词作为其专著书名的长泽和俊,在“丝绸之路热”才开始露头时,就于1977年提醒世人:“今后‘丝绸之路’的研究,其大众化和专门化都会越来越得到进展。大众化的进展,对扩大和普及这门学问的基础是极其重要的,但与此同时,也存在着普及那种通俗的、非学术的俗说的可能性,因此研究者就必须带头做出研究成果,以阻止其庸俗化”[39]。我们这里所讨论的是学术研究中的“丝绸之路”概念,这个概念和大众传媒中的“丝绸之路”概念有联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后者是前者的变种。只有学界对作为学术概念的“丝绸之路”正本清源,取得共识,才有可能为大众传媒中的“丝绸之路”提供更加合理的概念。《丝绸之路史研究》[日]长泽和俊,钟美珠译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学界对“丝绸之路”概念有多种看法,这是由于“丝绸之路”问题涉及诸多方面,因此对其研究也必须从不同的学科出发,从不同的方面研究“丝绸之路”。如前所言,大批不同专业背景的学者进入这个领域,带来了不同的视角、理论和方法,因此他们对“丝绸之路”这个概念的看法,与许多从事以史地和考古为主的“西域研究”、“中亚研究”和“西亚研究”的学者的看法有所不同,这是很自然的。不过,不论有多大分歧,作为学术概念的“丝绸之路”仍然有一个核心定位,即“丝绸之路”是一个史学研究的问题,因此这个概念也必须在史学的范围之内。其道理很简单:“丝绸之路”是一个历史现象,而专门从事研究过去所发生的事的学科主要是史学,因此“丝绸之路”这个概念必然属于史学研究的对象。任何学科都有特定的研究领域,尽管我们强调进行研究要跨越学科界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学科没有边界。作为一个成熟学科的历史学当然也不例外,正如彭刚所言:“历史学对于自己的学科边界,有必要保持足够的警醒与谦卑,历史学家工作的性质是什么,历史学能够和不能够做到的事情是什么,这样一些问题是历史学家所不能回避,而需要加以思考的”[40]。越过了这个边界,也就不成其为史学了。然而,什么是史学及其边界呢?彩绘牵驼胡人俑庆城县博物馆藏国际学界关于“什么是史学”的讨论已经进行了多年,但是至今也还没有一个所有人都接受的共识,本文也不拟对此展开讨论。在关于“什么是史学”的各种看法中,我认为何兆武先生的看法最有说服力。他说:历史学本身就包含有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历史学Ⅰ)是对史实或史料的知识或认定,第二个层次(历史学Ⅱ)是对第一个层次(历史学Ⅰ)的理解或诠释。历史学Ⅰ在如下的意义上可以认为是客观的和不变的,即大家可以对它有一致的认识(例如,是布鲁塔斯刺死了恺撒)。但历史学Ⅱ也是客观的和不变的吗?我们对史实的理解和诠释,乃是我们的思想对历史学Ⅰ所给定的资料加工炮制出来的成品,它是随着我们的思想的改变而改变的。假如它也象是历史学Ⅰ那样地一旦如此就永远如此,那么他就不会因时、因人而异了。在这种意义上,它是思想的产物,而并没有客观的现实性。然而历史学之成其为历史学,却完全有待于历史学Ⅱ给它以生命。没有这个历史理性的重建,则历史只不过是历史学Ⅰ所留给我们的一堆没有生命的资料而已。….历史研究的工作,最后就归结为历史学家根据资料来建构一幅历史图画。每一个个人、学派、时代都是以自己的知识凭借和思想方式来构思的,因而其所构造出来的画卷必然各不相同。他或他们不可能超越自己知识和思想的能力之外和水平之上去理解历史[41]。由此来看,一位研究者不论是否历史学者,只要他进入“丝绸之路”的研究领域,他的研究也就属于史学研究。一些学者做的是“历史学I”的工作,而另一些学者做的是“历史学II”的工作,即凭借“历史学I”研究所获得的资料和自己的知识基础与思想方式,来理解和诠释这些资料,构建自己心中的“丝绸之路”这幅历史画卷的。但是不论哪一类学者,既然进入了史学领域,就必须坚守史学的边界,使自己的研究不逾越边界。史学的边界是什么?就“丝绸之路”研究而言,我认为至少有两点:第一,史学研究有特定的研究对象。学科的区分是以研究对象所具有的特殊性为基础的,因此都首先要确定研究对象,而不是漫无边际地进行研究;第二,研究要有明确的时空范围。恩格斯说:“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以外的存在和空间以外的存在,同样是非常荒诞的事情”[42]。过去的客观存在的基本形式也不例外,尽管这是一种已经过去了的客观存在。离开了一定的时空范围,也就不成其为史学研究了。那么,什么是史学边界的之内的“丝绸之路”呢?尼雅遗址出土印花棉布首先,确定“丝绸之路”研究的特定对象。“丝绸之路”在历史上有多种功用,这一点,前引弗兰科潘(PeterFrankopan)之语已说得很清楚。可能有学者认为“丝绸之路主要是贸易之路”的看法已是学界共识,但事实并非如此。像前面提到的韩森就认为“丝绸之路”的功能主要是文化交流。联合国跨文化交流部门主管迪安(DoudouDiene)在为叶理绥(VadimeElisseeff)主编、多国学者参加写作的《丝绸之路:文化和商业的大通道》
(TheSilkRoads,HighwaysofCultureandCommerce)一书写的前言中,开门见山地说以往的“丝绸之路”是虚构的,到了20世纪中叶学界才揭示出“丝绸之路”的真相,即它远非仅只是一些贸易路线,更是文化交流的大通道,在连接东方和西方,把游牧人和城市居民、牧民和农夫、商人和僧侣、士兵和香客联系在一起等方面,起着关键作用[43]。因此“丝绸之路”主要功用是什么,仍然是一个尚未有共识的问题。我认为:虽然“丝绸之路”确实有多种功能,而且文化交流的功能确实非常重要(或许比商业贸易的功能更重要),但追根溯源,贸易仍然是“丝绸之路”的基础。其理由如下:恩格斯说:“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为繁芜丛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从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基础。人们的国家设施、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就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而也必须由这个基础来解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做得相反”[44]。“丝绸之路”研究也必须由此出发来进行。恩格斯所说的“简单事实”就是人类的经济活动,而贸易是经济活动的一个重要部分。由此而言,历史上欧亚大陆特定时期和地区的贸易应当是“丝绸之路”研究的核心对象,而文化、政治、军事等活动则是第二位的研究对象。事实也确实如此。贸易(特别是长途贸易)是商人进行的,而商人的本性就是逐利。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引用登宁的话说:“资本逃避动乱和纷争,它的本性是阻怯的。这是真的,但还不是全部真理。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象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45]。为了逐利,商人可以走遍各地,探索未知世界,从而开辟了各地人们经常的交流管道。因此,虽然欧亚大陆各地的人类交流源远流长,但只有贸易活动出现并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文化等交流才能通过贸易开辟的路线持续地进行。“丝绸之路”史上的传教、外交乃至军事等活动,无不依据商人开辟的道路和提供信息进行。北魏狩猎纹波斯银盘山西博物院藏贸易之所以是“丝绸之路”研究的核心对象,还可以从“丝绸之路”研究的目的来说明。“丝绸之路”是欧亚大陆各地的交流的历史,对于这一点,应当是没有争议的。但历史上人类交往活动的形式很多,有民族迁徙、征战、传教、贸易乃至旅游、通婚、流亡,等等。就欧亚大陆来说,历史上就发生过印欧人东迁和匈奴、突厥人西迁等规模浩大的民族大迁徙,出现过从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到蒙古西征的多次洲际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也见证了佛教、祆教、摩尼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宗教的广泛传播。这些都是人类交往的重要形式,导致了一系列改变世界的重大事件的发生。但是大体而言,这些形式的人类交往的出现,大多具有一定的突发性、间歇性和偶然性,而且往往或多或少伴随有暴力。在历史上人类的交往活动中,只有贸易这种形式的交往是和平和持续进行的。我们的“丝绸之路”研究,为的是对历史上欧亚大陆各地人民的和平的和持续交往进行深入研究。而在人类交往的各种形式中,只有贸易这种形式符合我们的目的。镶嵌红宝石胡人面具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博物馆藏其次,确定“丝绸之路”存在的时空范围。“丝绸之路”是历史上欧亚大陆洲际贸易的主要形式,如同世上任何事物一样,它也有其特定的时空范围。而确定其时空范围,正是史学边界内的“丝绸之路”研究的重要内容。从时间范围来说,欧亚大陆的洲际贸易出现很早,但并非所有的贸易活动都可以纳入“丝绸之路”贸易的范围。作为一种有特定方式进行的洲际贸易,“丝绸之路”不仅有开始,而且也有终结。把它说成“自古以来”一直延续到近代的“东西方交流大通道”,显然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从空间范围来说,必须首先确定贸易路线,确定了路线,才能确定贸易所涉及的地区。因此,必须明确“丝绸之路”这条“路”到底经过了哪些地区,从而把这些地区连在一起,成为有起止点的路线,而不能把它说成是一个覆盖整个欧亚非大陆人类交往活动的无所不包的网络。李希霍芬所说的“丝绸之路”是一条贸易之路,并且有相对确定的时空范围。正因如此,许多从事欧亚大陆人类交往历史的学者并不认同这个“丝绸之路”的概念。前面引用到的弗兰克(AndréGunderFrank)与吉尔斯(BarryK.Gills)以及参加他们主编的《世界体系:500年还是5000年?》(TheWorldSystem:FiveHundredYearsorFiveThousand?)一书写作的其他学者,就指出“丝绸之路”只是过去五千年中欧亚非大陆各地交往的三大中心通道之一,而且在这三大通道中,其他两条通道的历史更为悠久,通过它们的人员和物资交流也更为频繁。因此,“丝绸之路”这个概念显然不能适合于欧亚非大陆历史上所有的贸易之路,更无论欧亚非大陆各地人们其他形式的交流之路。《TheWorldSystem:FiveHundredYearsorFiveThousand?》AndréGunderFrank,BarryK.GillsRoutledge,1996由于同样的原因,在研究中国与欧亚地区人类交往史的学者中,也有许多人并不认为历史上中国和其他地区的交流活动可以纳入“丝绸之路”的范围。安特生(JohanGunnarAndersson)1929年在英国皇家中亚学会的讲演中,把欧亚之间的交流通道称为“欧洲和亚洲的干道”(ThehighwayofEuropeandAsia)。在这个讲演中,他认为作为一个科学术语,欧亚大陆(Eurasia)这个词强调了欧亚两大洲的统一性,因此很有用。事实上,从史前很早的时期以来,越过广大的草原地带,欧亚两大洲之间(大体说来从中国东北到欧洲波罗的海和匈牙利等地之间),就有主要通过游牧民族进行的文化交流和相互影响[46]。他之所以把这个草原地带称为“欧亚大陆干道”而不采用“丝绸之路”这个名词,是因为他根据所进行的考古研究,发现欧亚大陆两端通过草原地带的交流,早在青铜时代就已有之,并非从汉代才开始的。他的这个观点也为许多考古和文物工作者所认同[47]。至于中国内地和草原地带的交流,也早就开始了。林梅村、库兹米纳(E.E.Kuzmina)、安东尼(DavidW.Anthony)等学者都指出欧亚草原早期青铜时代文化的塞伊玛-图尔宾诺文化,在新石器时代晚期或青铜时代早期,就已通过游牧人传入了中国[48]。罗森(JessicaRawson)也认为在二里沟文化时代(公元前1700–公元前1500年),中国内地和草原地带就已有物质文化的交流[49]。这种交流在欧亚大陆的洲际贸易出现之前很久就已在进行,因此把这种交流纳入到“丝绸之路”的概念中显然不合适。斯本格勒(RobertN.SpenglerIII)则指出:“香料之路”比“丝绸之路”历史更为悠久,因此他把欧亚大陆的交流之路称为“丝绸与香料之路”(TheSilkandSpiceRoutes)[50]。2009年在伊斯坦布尔召开的一次主要讨论安纳托利亚(即小亚细亚)在东西方交流中的作用的国际学术会议,也采用了“丝绸与香料之路”的名称[51]。研究中国和印度之间纺织品贸易的学者戴尔(StephenF.Dale)则指出:在近代以前的世界上,中国和印度是两个最重要的纺织品生产者,中国的丝绸和印度的棉布,不仅在中亚、西亚、东南亚和印度洋世界的贸易中,而且在中印两国贸易中,都是最重要的贸易商品。早在汉代,中国向印度输出丝和丝绸和印度向中国输出棉布就已有之,而这种双边贸易的路线之一是通过中亚,因此这条路线不单可以说是“丝绸之路”,而且也可以说是“棉布之路”[52]。《FruitfromtheSands:TheSilkRoadOriginsoftheFoodsWeEat》RobertN.SpenglerIII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2019总之,史学的边界中的“丝绸之路”,并非一个涵盖历史上人类交流全部活动的广阔的概念,而是而且只能是一个具有特定研究对象和特定时空范围的概念。由此而言,只有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概念能够符合这些标准。三、两种“丝路”概念与两种研究取向李希霍芬是一位严肃治学的学者,虽然他不是历史学家,但他提出的“丝绸之路”概念并非凭空想象。他所依据的材料,除了那时考古发现和实地考察所得到的结果之外,主要是欧洲古典时代和中国汉代的文献。而在当时,他从这些文献中能够获得的信息很有限。因此之故,他虽然提出了这个概念,但对这个概念也感到有些拿不准,因此在读了他的学生和赫尔曼的同事赫定(SvenHedin)及其他学者的考古发现和实地考察的报告后,他就不再常用“丝绸之路”这个名词了。可能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许多在中国西北和中亚地区从事考古工作和实地考察的西方学者也不认同这个概念。例如斯坦因(MarcAurelStein)1933年在哈佛大学做系列讲座,将其在中亚和新疆进行考古和实地考察的经历进行总结性介绍,题目为《沿着古代中亚的道路》(OnAncientCentral-AsianTracks:BriefNarrativeofThreeExpeditionsinInnermostAsiaandNorth-WesternChina)。英国外交官扬哈兹本德(F.E.Younghusband)在从中国东北到喀什的长途旅行和考察后,于1888年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作的报告,题目也是《穿越中亚之旅:从满洲和北京出发,翻越慕士塔山口,到达喀什》(AJourneyacrossCentralAsia,fromManchuriaandPekingtoKashmir,overtheMustaghPass)[53]。他们之所以不采纳“丝绸之路”这个名词,我想是因为他们认为其研究和考察对象本身及其时空范围,都与李氏的“丝绸之路”概念差异甚大。为了避免引起误解,他们采用与其工作内容相符的术语来命名自己的研究对象。应当说,这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使得“丝绸之路”这个概念为更多的人所接纳,要归功于赫定。赫定先后五次在中国进行考察,1935年结束了为期八年的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后,写了他最后一本书《丝绸之路》。这本书首先于1936年出了瑞典文版《Sidenvägen》,随后于1938年出了英译本《TheSilkRoad》和德译本《DieSeidenstrasse》。赫定文笔生动,擅长进行学术普及。这本书具有典型的赫定风格,主要讲的又是新疆发生骚乱期间的旅行故事,间或有令人兴奋的探险经历,因此这本书迅速成为畅销书,德文版在短短几年内重印了至少10次。“丝绸之路”这个名词从学坛走出进入大众视野,也由此开始。树林中的赫定博士刘衍淮(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速写赫定选择“丝绸之路”这个名词作为书名,主要是因为它富有浪漫的异国情调,有助于书的销售。事实上,他在书中对其导师所说的“丝绸之路”的涵义几乎只字未题。他在该书的前四分之三的篇幅中几乎没有提到丝绸之路,只是在后来的部分用10页的简短篇幅对丝绸之路的历史做了肤浅的回顾,其中虽然提到了李希霍芬和赫尔曼,但也只是顺带提提而已。这本书主要谈的是20世纪前期的新疆的风土人情,而这时丝绸贸易这时早已衰落。赫定写道:我们现在看到的是这条丝绸之路及萧条的场景:见不到一点生机,商业已是奄奄一息,一路上的村镇,除了废墟,还是废墟。在一贫如洗和朝不保夕的惨景中,人口越来越少。只有通过想象,我们才能看到过去那一幅幅丰富多彩、辉煌繁盛的画面,那川流不息的商队和旅行者为每抵达一个新的绿洲而雀跃欢腾的景象[54]。因此,赫定虽然对“丝绸之路”这个概念的普及功不可没,但他所展示给世人的“丝绸之路”,实际上主要是他进行实地考察的近代中国西北地区的史地情况。赫定、斯坦因、科兹洛夫、普尔热瓦尔斯基、葛伦威德尔、勒柯克、伯希和、奥登堡等外国探险家和学者在中国西北和中亚进行的考古活动与实地考察,都颇具有探险色彩,能够吸引大众关注,带来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因此许多人心目中的“丝绸之路”,实际上变成了“西域”(即中国西北地区、中亚和西亚)考古和史地研究的代名词。显而易见,赫定的“丝绸之路”与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两个概念,彼此有很大差别。大体而言,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关注的重点是欧亚大陆主要地区之间的交流活动本身(例如交流路线、交流内容和交流手段等)及其演变的历史,空间范围主要是连接欧亚大陆两端的地带,时间范围则主要是从这种交流活动有文字记录可考的时期,即从公元前2世纪到公元14世纪[55]。而赫定的“丝绸之路”,关注重点是历史上欧亚大陆人类各种交往活动留下的遗存和所处的环境,从地区来说,特别关注“西域”乃至内亚(中国东北、蒙古、南西伯利亚),而从时间来说,则是自史前时代一直到近代[56]。这两个差异甚大的“丝绸之路”概念(以下分别简称为李氏概念和赫氏概念),体现了史学边界之内的“丝绸之路”研究取向的不同。李氏概念建立在一种“全球史”史观之上。李希霍芬关注的中心是连接欧亚大陆两端的洲际交流史,因此他虽然提出了“丝绸之路”一词,但也用“交通”(Verkehr)、“道路(或路线)”(Strassen)、“主要路线”(Hauptstrassen)或者“贸易路线”(Handelsstrassen)等名词。法国地理学家波里奥克斯于1898年发表了《欧洲人在中亚并前往赛里斯国(引者按:即中国北部)的最初旅行》一文,另一位地理学家加卢瓦于次年在《地理学年鉴》上对该文进行评论说“这条道路便是丝绸之路”[57]。很明显,他们都认为“丝绸之路”就是从欧亚大陆西端的欧洲经过中亚到东端的中国的路线。因为他们关注的焦点是跨越欧亚大陆的洲际交流的路线问题,因此认同李氏概念。这种看法可以追溯到古罗马地理学者的著作。李希霍芬在其著作中经常使用“马林乌斯的丝绸之路”(SeidenstrassedesMarinus)或者“托勒密的丝绸之路”
(SeidenstrassedesPtolemy)等名词。很明显,这种“丝绸之路”概念脱胎于古罗马地理学者对地中海之外世界的认识。这些学者力图通过一些从贸易和其他途径获得的有限知识,构筑一个认识其他文明、并把这些文明和西方古典文明联系起来的“世界体系”。由于中国是罗马时代地理学者心目中最遥远而神秘的伟大文明,是已知世界的尽头,因此他们把这个体系的空间范围,以罗马为一端[58],以中国为另一端,而丝绸是他们借以了解这两大文明之间联系的主要物质媒介,因此他们心目中的“世界体系”,就是那条他们朦胧地了解到的、连接地中海世界与中国的“丝绸之路”。李氏概念就是建立在这种世界观之上的,因此得到许多全球史学者以及与全球史有密切关系的“世界体系”学者的赞同。例如,韦伯认为丝绸之路是联系东方与西方文明的纽带,它开辟了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伟大创举,是古代东西方最长的国际交通路线。巴里·布赞(BarryBuzan)指出“丝绸之路”所形成的欧亚贸易体系建立了一种经济国际体系,这个贸易体系不仅远远大于最大帝国,还完全超出了军事—政治关系范畴,因此这种体系远远超过任何一种政治国际体系。阿特米·玛尔可夫(ArtemyS.Malkov)则认为丝绸之路是联系东方与西方文明的纽带,它开辟了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伟大创举;这个古代东西方最长的丝绸之路体系,是世界上存在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贸易路线体系,它不仅是一条商旅路线,更是亚非欧融合的基本因素之一[59]。因此,“丝绸之路”这个概念体现了一种全球史的眼光,通过它,我们可以把相关各个地区的历史串联起来,成为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然而,李希霍芬不是历史学家,李氏概念所依据的主要是欧洲古典时代和中国汉代的文献。这些文献数量有限,内容也有很多缺失和错误,倘若不用考古发现和实地考察获得的知识进行补充和修正,那么他提出的这个概念的充分性和可靠性就要大打折扣了。“丝绸之路”概念的确立必须以史学研究为基础,而史学研究又必须建立在充分的原始史料搜集、整理和研究的基础之上。如前引何兆武所言,对史实的理解和诠释,乃是我们的思想对“历史学Ⅰ”所给定的资料加工炮制出来的成品。李氏概念未能建立坚实的“历史学I”基础之上,因此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未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同。然而,也如何氏所言,历史学之成其为历史学,完全有待于“历史学Ⅱ”给它以生命。在此意义上来可以说,李氏概念给了“丝绸之路”研究以生命。与李氏概念相反,赫氏概念更多依据的是考古发现和实地考察[60]。因此之故,许多从事考古和实地考察工作的学者,虽然并不一定认为他们的工作与“丝绸之路”研究有直接的联系,但是由于“丝绸之路”这个名词简洁扼要,为社会所喜闻乐见,因此也不反对把自己的工作放到这个“丝绸之路”的概念的框架之下。结果是在欧亚大陆许多不同地区的考古和实地考察工作也被认为是在进行“丝绸之路”研究,但是并非所有从事欧亚大陆考古和实地考察工作的学者都介绍“丝绸之路”的这个概念[61]。如前所言,接受这个概念的主要是其工作的对象在“西域”的那些学者。赫定与两位蒙古邮递员斯德哥尔摩国家民俗博物馆藏考古和实地考察的工作都是针对特定对象进行的,所获得的资料通常都具有特定的地方性色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微观史”(micro-history)研究,所提供的是一种“地方性知识”(localknowledge)。微观史研究对于史学研究十分重要,如果没有充分而可靠的微观史研究,任何宏观史研究都难免有问题[62]。但是微观史研究如果不放进一个大的历史框架之中,其所获得的“地方性知识”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古尔迪(JoGuldi)和阿米蒂奇(DavidArmitage)指出:在20世纪后期的西方史学界,“微观史成为了史学的主流”,而“‘宏大叙事’(grandnarratives)
——大框架、大过程、大比较——变得愈发不受欢迎”。有感于此,他们于2014年发表《历史学宣言》(TheHistoryManifesto),指出“微观史若不与更大的历史叙事相联系,不明确交代自身的研究想要推翻什么、坚持什么,那就很容易被人称为好古癖。我们希望复兴的是这样一种历史,它既要延续微观史的档案研究优势,又须将自身嵌入到更大的宏观叙事”,而“微观史档案研究与宏观史框架的完美结合将为历史研究展现了一种新的境界”[63]。▴《TheHistoryManifesto》JoGuldi&DavidArmitageCambridgeUniveristyPress,2014“丝绸之路”这个概念,为微观史研究获得的“地方性知识”的更广泛运用提供了一个分析的框架,因此逐渐被从事考古和实地考察工作的学者所接受。然而,这些学者大多是从事“西域”考古和实地考察工作的学者,因此他们采纳的“丝绸之路”的概念主要是赫氏概念。但是如前所述,赫氏概念主要依据的是“西域研究”的成果,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个概念下的“丝绸之路”研究是一种区域史研究。与此相对照的是,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则更多地体现了全球史观,因此在这个概念下的“丝绸之路”研究,是一种全球史视野中的研究。全球史研究和区域史研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突破过去盛行的国别史研究的局限,把研究对象置于一个广大的时空范围之中进行深入探讨。由于二者都否定“国家本位”,以“社会空间”而不是“国家”作为审视历史的基本单位,所以彼此之间并无一道严格的界限,正如赵世瑜所言:“历史学者的工作其实就是发现和建立关联,即按照某种历史逻辑,对特定时空中的那些看似无关的历史碎片建立关联,然后对这些关联做出判断。从区域史研究到全球史研究,就是从建立一个空间内部的关联到建立不同空间之间的关联。……在任何一个区域建立历史关联,都可以是‘全球性’的,也可以是‘区域性’的,我们应该在不同的区域历史过程中发现尺度不一的历史关联,以充满弹性的方式来对待‘全球性’或者‘区域性’”[64]。因此,在这两种“丝绸之路”概念下的“丝绸之路”研究,彼此之间并无冲突。导致这两种概念出现的不同的研究取向,都有其不可替代的优点,也有各自的不足之处,因此需要相互合作,相互配合,才能相得益彰。它们之间是一种相互补充、相互依赖的关系。形象地说,二者犹如鸟之双翼,缺一不可。它们虽然各有侧重,但都在史学的边界之内,因此都要遵循史学研究的原则,因此它们之间的差别只是在同一学科之内的研究分工的不同而已。由于并存着李氏和赫氏两种内容各有侧重的“丝绸之路”概念,因此学者可以根据自己关注重点的不同,采用其中之一,作为研究的背景框架。大体而言,我们关注的重点如果是连接欧亚大陆两端的“丝绸之路”的贸易活动,那么李氏概念无疑比较合适;如果是“丝绸之路”沿途各主要地区的具体状况,那么赫氏概念显然更为恰当。正因如此,我国大多数学者对“丝绸之路”的研究主要是在赫氏概念框架下进行的。这样做是很合理的,因为赫氏概念主要覆盖的是“西域”地区,而在构成整条“丝绸之路”的各个路段中,位于“西域”的路段是通行最为艰难的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丝绸之路”的瓶颈路段,因此关于这个地区的研究,对整条“丝绸之路”的研究至为关键。不仅如此,由于在“西域”地区的考古工作取得巨大成就,出土了数量浩大的文书和实物,发现了诸多遗址和遗迹,所以“西域”研究也在整条“丝绸之路”的研究中具有最重要的分量。以赫氏概念为框架的“西域”研究,也因此而成为国际“丝绸之路”研究的一个核心部分。当然,从另一角度来看,“西域”只是欧亚大陆的一个部分,如果要研究欧亚大陆人类和平和持续交往的历史,只关注“西域”是远远不够的,“西域”之外更广大的地区也值得我们去研究。这就需要把对“西域”以及之外的相关各个地区的研究纳入一个共同的研究框架,而这个框架就是李氏概念所提供的框架。当然,不言而喻,从“全球史”以及“世界体系”的角度来研究“丝绸之路”的学者,要高度重视和充分利用“区域史”研究的成果,否则其所搭建的“丝绸之路”就有可能成为一条如前引迪安(DoudouDiene)所说的“虚构”之路。《God'sShadow:SultanSelim,HisOttomanEmpire,andtheMakingoftheModernWorld》AlanMikhailLiverlight,2020“全球史”和“区域史”两种研究取向的这种关系,从最近海外学界的一场争论中可以清楚看到。埃及史学者米哈伊尔(AlanMikhail)最近出版了一部关于奥斯曼苏丹塞利姆的畅销传记《神的影子:塞利姆一世的帝国与现代世界的诞生》(God'sShadow:SultanSelim,HisOttomanEmpire,andtheMakingoftheModernWorld)。此书出版后,受到土耳其史学者弗莱彻(CornellFleischer)、卡法达(CemalKafada)以及和印度洋史学者苏布赫曼亚姆(SanjaySubrahmanyam)的严厉批评,斥之为“假全球史”[65]。他们认为该书中不仅有大量的“硬伤”,而且主要论点也有严重错误,问题主要出在三个方面:(1)该书作者对所讨论的人物和地区没有深入的研究,亦即未能做好“区域史”的研究;(2)作者没有很好了解学界在“全球史”研究方面取得的主要共识,因而得出了其对“全球史”的奇怪看法;(3)作者忽视社会经济史在历史研究中的基础地位,因此对奥斯曼帝国在当时世界上所处的位置和所起的作用的看法是错误的。对于这三位学者的批评,土耳其史学者哈亚特(EfeKhayyat)和萨尔曼(ArielSalzmann)进行了强烈的反驳[66]。本文无意卷入这场争论,只是想借此说明:在进行一个历史现象(例如“丝绸之路”)研究时,绝不能忽视“全球史”和“区域史”中的任何一种,而必须在两者之间取得某种恰当的平衡,否则有可能出现严重的错误。由上可见,李氏概念和赫氏概念出自不同的研究取向,彼此之间是一种互补而非对立的关系。四、合理的“丝绸之路”概念今天我们研究“丝绸之路”,基本出发点是认识历史上中国和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彼此之间的长期持续的和平交往。由于中国是一个在全球具有非常重要地位的国家,因此我们关注的对象,不仅是中国和邻近地区和平交往的历史,而且是中国和更为广大的地区乃至全球和平交往的历史。由此出发,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概念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合适的框架。如前所述,李氏概念自身有一些问题,必须依据国际学界后来的研究成果对这个定义进行修正,方能得到一个更加完善的概念。为此,我们必须对李氏概念进行进一步的探讨,看看它到底包含哪些基本要素,以及为什么这些要素对于“丝绸之路”研究至为关键。“丝绸之路”是连接欧亚大陆的贸易路线,这是李氏概念关于“丝绸之路”的性质的基本定位。由此出发,这个“丝绸之路”概念包含四大要素,即(1)性质:贸易;(2)标志:丝绸;(3)空间:从中国到地中海世界;(4)时间:从公元前2世纪到14世纪。下面,就对由这四个要素组成的“丝绸之路”的概念及其合理性进行说明。(一)贸易在全球史的视野中,人类交往活动具有丰富多彩的内涵和形式,需要我们从不同的学科出发,对这些交往活动的不同方面进行研究。“丝绸之路”主要是贸易之路,对于这一点,无论是李希霍芬还是马约尔,或者是于热,都没有异议。当然,通过这种贸易之路,文化、科技、宗教、思想乃至征战等交流活动也可以进行,但“丝绸之路”既然是贸易之路,其主要功能必定是贸易,而非其他[67]。贸易之外的交流活动,有一些的出现早于贸易活动,而且在贸易活动出现后,这些活动也不一定通过贸易之路。要进行贸易,就要知道贸易的路线、商品种类、交易方式、交易数量、成本、运费、利润以及供应链等[68]。这些都是“丝绸之路”研究的基本内容。同时,还必须知道“丝绸之路”沿途各主要地区的人口、生产和生活方式、主要产品的品种、产量和消费情况、对特定商品的偏好、需求量、购买力和供给能力等。离开了这些,来说“丝绸之路”的作用和意义有多么大,只是一种无根据的想象和奢谈。唐墓出土东罗马金币洛阳龙门东山安菩夫妇合葬墓出土(二)丝绸欧亚大陆不同地区之间贸易的商品,种类繁多,但是由于各种限制导致的贸易成本高昂,能够跨越欧亚大陆,从一端达到另一端的商品,种类和数量都极为有限。在为数微少的几种商品中,最重要是丝绸。丝绸可以被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社会中的富裕阶层广泛接受并喜爱,因而有相对而言比较广大的市场;同时,在很长的时期中,丝绸只产于中国(或者主要产于中国),因此其他地区对丝绸的需求,只能从中国(或者主要从中国)获得[69]。而且,和珠宝、金银等贵重消费品不同,丝绸是一种非耐用的贵重消费品。不生产丝绸的地区,倘若要长期保持一定水平的丝绸消费的话,就需要不断地进货,从而使得这种商品的贸易可以持续进行。由于丝绸的洲际贸易可以持续进行,因此其贸易之路才被称为“丝绸之路”。李希霍芬在其1877年6月2日于柏林举行的地理学会上的宣读的报告《论至公元二世纪的中亚的丝绸之路》(überdiezentralasiatischenSeidenstrassenbiszum2.Jh.n.Chr)中,就明确写道:“在所交换的商品中,丝绸的地位很重要,这从最早的时候就开始了”。经李希霍芬认可的该报告的英文版于次年发表时,标题更改为《跨越中亚的古代丝绸贸易商人的路线》(TheAncientSilk-Traders’RouteacrossCentralAsia)。这清楚地表明他所说的“丝绸之路”,就是丝绸贸易之路,只是有时为了简便,省掉“贸易”二字。20世纪初期中国“西北考察团”中的学者也持有类似看法,如黄文弼将中国内地到西域的交流通道称作“贩丝之道”,陈宗器则将其称作“运丝大路”。因此,把这条连接欧亚大陆两端的洲际贸易之路命名为“丝绸之路”是合适的。《里昂中法大学季刊》第一号封面印有丝绸图案标志唐代几何兽纹毛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藏(三)空间李氏概念把“丝绸之路”定位为连接中国和地中海世界的贸易之路,不少学者对此不予赞同,认为这种看法忽视了“丝绸之路”沿途地区在欧亚贸易中的重要地位,因而有“中国中心论”+“西方中心论”之嫌。他们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因为像这样一条跨越欧亚大陆的洲际贸易之路的运作,必然是所有相关地区共同努力的结果。但是从经济史的角度来看,两个地区之间要进行贸易,必须满足一个最基本的条件,即贸易双方的供求能力足以维持这种贸易。一方面,供方要有足够的生产能力为需方提供所需要的商品,另一方面,需方要有足够的支付能力来购买供方所提供的商品。“丝绸之路”贸易是一种长时、长程和具有一定规模的洲际贸易,贸易的主要商品是像丝绸这样的高价值的奢侈品。如果不能满足这个基本条件,这种贸易是无法进行或者持久进行的。罗布泊遗址斯坦因摄交河故城沟西古墓平面图黄文弼绘制“丝绸之路”经过众多的地区。大体来说,这些地区中最重要的是东亚的中国、欧洲的西部(包括古典时代罗马帝国控制下的地中海世界)、西亚的波斯和安纳托利亚(即小亚细亚)以及中亚的河中地区等。这些地区的经济相对较为发达,有能力为长途贸易提供较大数量的商品,并对异地商品具有较高的购买力。但是在这些地区中,规模最大、持续最久、生产和消费能力最高的经济体,是中国和以西欧,只有它们才具有大量提供以丝绸为代表的昂贵奢侈品和大量获得这些奢侈品的购买力。因此从经济史的角度来看,“丝绸之路”所经过的地区在“丝绸之路”贸易中的地位并不一样,其中中国和西欧具有最重要的地位[70]。如果去掉两者之一,“丝绸之路”贸易的地理范围就会大大缩小,成为一种亚洲内部相邻地区之间的区域贸易了。如果我们着眼于研究欧亚大陆的洲际贸易,把“丝绸之路”定义为以中国和西欧两端的国际贸易之路,才是最合理的。(四)时间欧亚大陆各地之间的产品交流很早就已出现,但是这种交流到底从何时开始?通过何种方式进行?交流的主要产品品种和数量有多少?交流的频度和空间范围有多大?等等,都无法确知,甚至完全无法得知。把所有这些交流都称为贸易,无疑是不恰当的。因此之故,一些学者把张骞之前的欧亚大陆交流的历史称为“丝绸之路前史”(ThePrehistoryoftheSilkRoad),已区别于“丝绸之路的历史”(TheHistoryoftheSilkRoad)[71]。ThePrehistoryoftheSilkRoadE.E.Kuzmina,VictorH.MairedUniversityofPennsylvaniaPress,2015就丝绸而言,中国的丝和丝织品很早就已被贩运到地中海世界[72],而中国和西欧之间大规模的丝绸贸易则是到了地理大发现之后才出现,一直延续到19世纪中后期[73]。不过,14世纪及其后的丝绸的大规模贸易,主要是通过海路,而非通过跨越欧亚大陆的陆上“丝绸之路”,因此与本文所说的“丝绸之路”无涉。就陆上“丝绸之路”而言,虽然在“张骞开西域”之前欧亚大陆上的主要文明已经有所接触,而且沟通欧亚非三大洲、连接东西方的三条商路已经出现,但是直到公元前4世纪,连接欧亚大陆东西两端的直接通道还未形成,而关键是从河西走廊到帕米尔高原的一段尚未开通[74]。分处于欧亚大陆两端的中国和西欧的人们,一方对另一方也没有多少了解[75]。“张骞通西域”是一个具有标志性的重要历史事件,它不仅标志着欧亚大陆交通最后一个路段的开通,而且显示了欧亚大陆的跨区域贸易已经达到一定水平,引起了人们对有贸易联系的遥远地区的关注。张骞以后,汉朝继续积极经营西域。到了东汉,出现了甘英在公元97年出使大秦(罗马帝国)这一历史性事件。甘英一直走到波斯湾,在那里因听信了安息人的话而停止了前行,而安息人力图阻挠甘英去大秦,是因为作为中国和大秦之间的丝绸贸易的中间人,他们力图垄断这种贸易。这表明当时汉代中国朝野已经知道在欧亚大陆另一端的大秦,而且彼此之间有通过安息转手的丝绸贸易,所以汉朝希望和大秦建立直接的官方联系。虽然甘英西行半途而废,但仅两年之后,到了公元100年,一个罗马使团就抵达了长安,这是欧洲与中国有史可据的首次直接交往。这个使团实际上是一支冒充使者的商团,他们从罗马帝国的推罗城(Tyre)到中国长安走的路线,就是“丝绸之路”。他们的经历经古罗马地理学家马林整理,编入于公元107-114年成书的《地理学导论》[76],而这部书就是李希霍芬创造“丝绸之路”这个概念的主要史料来源之一。因此,把“丝绸之路”贸易的开始时间定在“张骞通西域”的公元前2世纪是合适的[77]。“丝绸之路”贸易的终止时间,也历来说法不一。李希霍芬本人经过不断修正,最后认为蒙古帝国时期是“丝绸之路”的最后一个阶段[78]。这个说法为许多学者采纳,弗尔茨(RichardC.Foltz)等学者从全球史的角度研究丝绸之路,也将“丝绸之路”的终止期定为14世纪[79]。此后,从西欧到中国的跨越欧亚大陆的陆上贸易之路不复存在。“丝绸之路”西段的西亚和西欧之间的贸易,随着拜占庭帝国的衰亡和奥斯曼帝国的兴起而日益衰败;中段的伊朗和安纳托利亚之间的贸易,则因奥斯曼帝国和萨法维帝国之间长期对抗而受到严重影响;而东段的中国和中亚、西亚之间的贸易也日益衰减,到了明朝嘉靖三年(1524年)最终画上句号[80]。迈尔(VictorH.Mair)等学者在对“丝绸之路”概念进行反思,进行“重新设定丝绸之路”(ReconfiguringtheSilkRoad)的研究,结论也是认为定“丝绸之路”主要运作于公元前2世纪至10世纪,到了13-14世纪的“蒙古和平”(PaxMongolica)时期又一次短暂复兴,之后则退出历史舞台[81]。这应当是一个比较恰当的结论。《ReligionsoftheSilkRoad:PremodernPatternsofGlobalization》RichardFoltzalgraveMacmillan,2010包含上述四大要素的“丝绸之路”的概念所设定的大框架,对于“丝绸之路”研究来说,基本上是合适的,因此逐渐为更多的学人接受[82]。即使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后来也对其先前所作的定义进行了修改,得到了目前我们看到的版本:丝绸之路(SilkRoads)是一个相互连接的路线(routes)网络,它将亚洲、南亚次大陆、中亚、西亚和近东的古代社会联系起来,对世界上的许多伟大文明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丝绸之路是世界的超群的长途交流网络之一,它的直线距离长达7,500公里,而具体路线总长超过35,000公里。丝绸之路是一个商队网络,从中国到印度次大陆,伊朗、高加索,土耳其,一直延伸到北非、俄罗斯和东欧。在中世纪,丝绸之路变得更为人所知,越来越多的人在丝绸之路上旅行。直到19世纪,丝绸之路还在使用。历史上的丝绸之路是一个跨越陆地和海洋、从史前一直延伸到今天的贸易路线的网络[83]。根据这个最新定义,“丝绸之路”是贸易之路,其涉及的空间范围从中国到欧洲[84],时间范围则从史前时期到19世纪[85]。这个定义和李希霍芬的经典定义之间还存在差别,但已经比较接近了。在此意义上可以说,这是对李氏概念的回归。当然,即如我在前面强调的那样,“丝绸之路”这个概念仅只是为相关的研究提供了一个背景框架,而背景框架并不能代替具体的研究工作。“丝绸之路”是贸易之路,而通过这条贸易之路进行的洲际贸易活动是众多地区合作的产物。“丝绸之路”由不同的路段组成,这些路段所处各地区在经济、社会、政治、文化乃至民族等方面情况千差万别。不把这些情况弄清楚而奢谈“丝绸之路”,就会变成大而无当和内容空虚的“宏大叙事”。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就离开了史学研究的边界了。因此,“丝绸之路”研究必然高度必须倚重“丝绸之路”的主要路段所在地区的历史,亦即相关的区域史研究的成果。而对于这种区域史研究来说,像赫氏概念这样的针对“丝绸之路”某一路段所在区域的历史的概念,就是很有用的了。赫氏概念主要针对的是“丝绸之路”的“西域”段所经过地区的研究,而研究中亚、西亚、中东、地中海世界历史的学者,他们的工作可以归属于“丝绸之路”不同路段所经过地区的研究,因此可以类似赫氏概念这样的分段的“丝绸之路”概念。把这些分段的“丝绸之路”整合起来,才是完整的“丝绸之路”,亦即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最后,我想强调一下,在史学研究中,对历史上的“丝绸之路”的理解,回归以李氏概念为基础的认识,对于我们中国学者的研究具有特殊的意义。米兰遗址出土的绢花近年来中国史研究中的一个重大进展,是越来越多的学者摆脱了以往盛行的“就中国研究中国”的传统做法,意识到中国不是孤立存在的,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只有“开眼看世界”,把中国史研究放在更大的范围中进行研究,才能真正认识中国历史的特点。随着今天中国越来越深地融入世界、并且在其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我国学者“看世界”的眼光也不断扩大,先是关注中国和周边国家在历史上的联系和相互影响,逐渐发展到中国与整个世界在历史上的联系和和相互影响。这一点,清楚地表现在“丝绸之路”研究在中国的经历上。在20世纪初的中国,“丝绸之路”是一个只有少数从事“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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