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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徘徊在城乡之间——近期农民工题材小说研究马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2007年毕业的硕士生,此文是他的毕业论文,文章对近年“农民工题材”小说进行了细致的阅读,并在文学史的脉络中进行了梳理,对我们认识“农民工题材”小说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内容提要近年来文坛出现了一大批以农民工为主题的文学作品,本文以此类文本为研究对象,借助文学场中的“城市”和“乡村”两个地域性平台,对具体文本进行分析研究。在研究过程中,引入现代性理论,分析此类文本的特色和特点,以期在当代文学的大环境和背景下,对其进行全面的梳理、总结和阐释,发现此类作品内在特色和特点,分析其优长,探讨相关主题作品在当下文坛的位置和前景。本文较为注重的是具体文本的分析和阐释,在近两年相关文学作品大量而细致解读的基础之上,结合当代文学史中的“农民进城小说”,综合考察新时期以来的相关主题作品的文学意义和文本深度。以城乡二元为背景,讨论在现代性冲击下,主题文本所呈现出的多元的复杂对立,尤其是所呈现出的复杂的文学意义和社会意义。以期在文学史的纵向比较中,论述此类文本新的规范和特点。关键词农民工现代性城市乡村底层叙事城乡二元对立目录绪论第一章城市第一节反思的人和陌生的城第二节压抑的人和变形的城第三节焦虑的人和救赎的城第二章乡村第一节主体缺失的乡村第二节现代性侵袭下的乡村第三节返乡:有意味的形式结论:徘徊在城市和乡村中的现代性论文涉及文学作品参考著作一、绪论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来自广大乡村的农民工背井离乡来到城市,谋求富足的生活,中国历史上最大一次“特色迁徙”出现在了当代中国发展史上。农民工的流动,给中国城市和乡村的形态和面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动摇了中国传统社会的超稳定的内在结构,流动大军从形式到本质上重新塑造了当下社会的空间分布和内在张力。与此同时,关于农民工的话题频繁出现在文学、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诸领域。中国各领域的精英们把目光集中在农民工群体上,说明了精英集团已经逐渐认识到了在中国当下的社会转型和城市化进程中,农民工群体对中国当下格局和秩序重塑的重要性。对于当下文坛的作家们来说,书写农民工是文学贴近现实、采用全新叙事视角的突破性尝试。同新时期以来的农民进城小说相比,当下的农民工主题写作呈现出诸多新的特点。在叙述农民工的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文学的广度被拓宽,文学的深度被掘深,文学已经不满足于过于笼统的批判和反思、平铺直叙的书写和描摹,在农民工的“文学场”中,我们可以看见,作家们在更广泛的领域内关注具体细节和个体;他们站在人道主义立场,运用焦虑中的现代性反思和批判方式,前所未有地发出了关注个体生存、平等、权利的呐喊。本论文以城市和乡村的文学场为依托,论述当下农民工主题文本所呈现出新的特质,运用现代性的理论,参照中国二十世纪以来的乡土文学史,在新时期以来大的文学史框架中,对重点文本进行了细致的解读和阐释,论述主题文本所呈现出的多元的复杂对立,以及主题文本所呈现出的复杂的文学意义和社会意义。本文绪论部分先就论题的背景做相关论述,包括以下三个部分:底层叙述、农民工和近几年文学作品中的“农民工”形象以及徘徊在城乡之间的农民工群体。1.底层叙述论述农民工主题的小说,首先需要面对的是底层叙述。农民工主题写作毫无疑问是底层叙事的一大分支。它有底层叙事诸多特点,同时也有自身许多特点。论述农民工主题写作,需要以底层叙述为依托,向更深层面挺进。在本节里,将对“底层”和“底层叙述”以及“农民工的底层叙述”进行一次简单的梳理和论述。“底层叙述”在近年来被文坛广泛关注,成为当下写作“热门”主题。2004年第5期《当代》刊发了曹征路的小说《那儿》,在引起当代文坛高度关注的同时,引发了关于底层写作、左翼文学的复苏和现实主义写作的可能性等诸多思考。[1]在对《那儿》的“主义”归属出现激烈的争论中,几乎所有的评论家都认同这样一个观点:这部作品是反映当下底层生活的一部力作。随之《那儿》的底层叙述被带到整个当代文坛去审视,引发了当代文坛的一股“底层叙述”的热烈讨论。[2]《那儿》的“被关注”和关于“底层叙述”话题的火爆,以及社会各界(除文学外,近城》2005年第3期)、《大嫂谣》(原载《人民文学》2005年第11期);陈应松的《太平狗》(原载《人民文学》2005年第10期)刘庆邦的《卧底》,(原载《十月》2005年第1期);孙惠芳的《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原载《人民文学》2001年12月)等,陈建功、王大进、曹征路、荆永鸣、王松等各自最新的作品中也表达了他们对农民工问题和当下农村图景的看法。这些反映农民工和农村题材的作品同2003年以前的文坛相比,从创作数量和作家群来说是最多的一次;从反映的现实来看,矿难、拖欠工资、红灯区“外来妹”的辛酸、工地生活、甚至收破烂的人全都出现在作品中,反映问题的广度和深度前所未有的。作家们如此一致的在创作中选择打工者和农村题材的故事,说明当代文学的写作内容和社会趋于“共时性”的同时,也体现出当代作家以文学的方式参与到农民工的社会话题中来。这些作品并没有以前在乡土写作中频频出现的宏大叙事,有的只是作家开始用他们的笔触表达了他们对农民工这个特殊群体,以及对当下城市和乡村的一些看法,作家用手中的武器开始对不良现象做了一次大胆的挑战,同时对于境遇卑微的包身工给予了人性的关怀和支持。社会学领域内的农民工问题让农民工成为了“中国问题”,文学领域内的农民工则是把这一“中国问题”文学化——用文学的方式来看待、回应和解答这个严肃的现实问题。社会关注农民工让农民工主题写作具备了坚实的基础,让现实主义书写有了源泉和根基,而文学对农民工主题写作的关注,则表明了文学对当下社会的积极参与。两个领域内的“农民工”互相渗透,互相支撑,让农民工问题被更多人关注的同时,也让文坛找到了新的写作中心和突破口。3.徘徊在城乡之间的农民工群体城市和乡村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中,常常会被用来当作研究的平台。本论文在整体上分为城市和乡村两个部分,同样也是在这两个地域性的平台里,论述农民工主题写作所要表达的内容和重心、广度和深度。纵观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关于城乡二元结构的文学叙述就没有停止过。一方面,城乡二元结构的描写是由20世纪中国二元经济结构的并存和对立决定的,。乡村一直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基本组成部分,是社会肌体的最庞大的细胞体,中国社会在发展中积累了丰富的乡村经验;另一方面,“都市和乡村分割着中国文学的空间,并把它们自身所特有的结构形式、想象方式、组织和象征系统转化为一种文学经验”[9],这两个不同的方面为城乡结构的文学叙述提供了必然性和可能性,即“‘都市空间’和‘乡村’空间也不是仅仅指一种实在的生存空间,而是指由空间场所所生成和带来的诗学空间。”[10]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新时期文学中,这种城乡二元的叙述结构力量逐渐强大。伴着城乡的不断融合,城市化速度的加快,现代性对原有乡村秩序的不断侵蚀,都市空间和乡村空间产生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得多的联系,“可以说这种关系是牢不可破和坚如磐石的,就像没有及时换药的伤口纱布和血痂粘在一起一样,任何揭开它的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将引起撕皮裂肉的痛楚。”(王朔《过把瘾就死》)对这种敏感的连带关系,在新时期文学中,较为集中的论述,是路遥首创的“交叉地带。”路遥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作深情的徘徊”[11],《人生》、《在困难的日子里》以及后来的《平凡的世界》中,我们都能看到这种城乡的徘徊和融合。路遥对这种文学场中的城乡“交叉地带”非常推崇,他自己也说在“交叉地带”中,“种种的矛盾,纵横交错,就像一个多棱角的立锥体,有耀眼的光亮面,也有暗影,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相互折射。”路遥所谓的“复杂”无疑指的就是对现代性各个方面的全方位的审视,从而产生的渴望、焦虑、忧愁和质疑等等文学情绪。路遥的“交叉地带”给当下农民工主题的底层叙述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解读的方法,他写作的初衷是因为他是“农民的儿子”,写作目的是为了表达他对农村变化的敏感反应,路遥看到了经济政策的改变“引起了农村整个生活的变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的变化,而且旧的矛盾克服了,新的矛盾又产生了,新的矛盾推动着体制的不断改革和人们精神世界的变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新的调整。”[12]表达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的变化和以及人的关系的变更是路遥关注的的核心,而“新时期文化的核心特点是以‘现代性’的‘个人主体’的话语构建一整套有关‘人’的伟大的叙事。”[13]从路遥的交叉地带到现代性的关于个体的伟大叙事,再到当下底层叙述中的关于农民工形象的书写,既有时间的跨度,也有内在张力和焦点的差别,这正是本文写作的初衷——当下的农民工主题写作已经不仅仅是当初处于城市边缘的交叉地带,也不仅仅是个人主体的宏伟叙事。在城乡融合更为紧密的背景下,当初的交叉地带几乎扩展到所有的城市空间中,包括工地,街道,商场,饭店,舞厅,交通工具等等。同时农民工群体的壮大也让群体的书写成为可能,它具有个性的同时,也具有了典型性和代表性,城乡二元结构的文学叙述到了与农民工形象相关文学作品中,呈现出了更鲜明的姿态:隐蔽性、广泛性和不可分割性,而当初追逐着物质现代性和精神上对城市渴望的主流思想到了当下,更多的呈现出了焦虑、质疑和反思的情绪。于是,在“‘城里人’和‘乡下人’在互相依赖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暧昧与敌意相混杂的关系。这种冷热不均的人际关系,为小说家书写人间冷暖提供了足够的空间和丰富的素材。”[14]第一章城市上世纪末以来,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明显加快[15],城市这个词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中国的城市自然也是现代化的产物,并带有现代性几乎所有的特征。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城市人和生活在城市中的边缘人(农民工)的组织、生活内容和个体精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一切不断刷新着当下社会对于现代性的认识。可以说,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这些带有象征意味的城市表象,从根本上改变了了中国传统的城乡关系,并塑造出一个历史上全新的“中国城市”。全新的城市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带有超强包容性的综合性场所,所以,本章我把城市作为一个考察农民工主题的小说提供便利而设置的“所在”。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当下城市给中国传统社会和乡村的秩序、内容和生存方式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城市塑造着自己最新容貌的同时,也重新塑造了当下中国整个社会的面貌。既往现代性经验在新的城市面前失去了话语和力量,社会和时代的人不得不从新的或者说更深的层面去审视当下的城市——而不是像以前一味的简单的想象和追捧——在文学场上亦是如此。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进程为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强大的物质基础和精神动力,并迅速形成了一个新的文学场。在社会物质生活取得了质的飞跃的同时,更多的作家开始用现代性的反思去审视当下的城市以及生存在城市里的人们[16]。作家们在处理当下城市的题材时,表现出了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多的犹豫不绝和反思。孟繁华在《传媒与文化领导权——当代中国的文化生产与文化认同》中,认为“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是一个暧昧的、所指不明的场所”[17]。自然,现代性的悖论始终都会纠缠在农民工主题写作中:一方面是城市化的不可避免和时代发展的必然,另一方面则是对城市化带来的不良后果的反思,并从中衍生出的深深厌恶和抵触。这种奇特的现代性悖论,在以农民工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中,表现得更为尖锐。纵观新时期以来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农民眼中的城市一直在变化。最初在《爬满青藤的小屋》、《哦,香雪》中,农民受到城市的现代性碎片和光环的吸引,渴望进入城市,渴望用城市特有的生活方式过活,进而吹捧和追逐着现代化给生活带来的丰富的物质现代性。而在当下农民工眼里的城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对城市抱着美好期望和想象的同时,又怀有巨大的担忧和恐惧。他们渴望进入城市,又害怕进入城市。他们建设了城市,却荒芜了自己的家园。他们抱着过上好日子的目的来到城市,却发现过往的岁月可能更接近好日子。以上种种情绪反映在文学作品中,使得现代性的悖论和反思得以在广阔的空间展开,这包括对物质现代性的质疑和审美现代性反思,包括欣喜和悲伤、兴奋和焦虑、享受和忏悔等诸多情绪。反映农民工题材的作品在现代性的意义上变得更为详细、深刻、发人深省。农民工大量涌入城市让文学的城市不再简简单单地孤立在乡土文学之外的小小空间——现代性得以在最广阔的空间里影响着当下的城市,进而影响到当下的乡村。不可避免的,在这些书写着农民工形象的文学作品中,传统的城乡二元对立的文学场变得模糊不清,而城市呈现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丰富的多的现代性。第一节反思的人和陌生的城“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毫无踪影,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巨大城堡的存在。K久久站立在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仰视着似乎虚无飘渺的空间。”[18]卡夫卡笔下的K猝然遇到城堡时,采取的是一种“仰视”的姿态。在K的眼中,“城堡”似乎存在,同时又虚无飘渺,不见踪影,城堡近在眼前,却永远无法真正地进入。于是,K在自己有生之年,不得不带着期盼和奢望,在城堡和村子中一次次没有终点地宿命往返。K在城堡面前永远弄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同时,K陷入了对自身不解的思考。从外地来到“城堡”面前,“仰视”中产生融入“城堡”的期望,面对“城堡”所产生的这种特殊的陌生感,对于处于社会转型期中进城打工的中国农民来说有着十分相似的情感。从创作学角度说,讲述陌生是文学叙述的动力和技巧之一,对于环境和事件的陌生栩栩如生地描写,有如中国古典园林遮拦阻挡的精巧设计,让文本有了不断延续下去的动力,它旨在开拓文学的新视角和新领域。而从文本所要表达的思想来看,陌生其实是对个体客观的遭遇以及对他们身上的特有宿命不可打破的同情,陌生映射出的是个体的封闭、自足、自卑等各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纵观新时期以来,农民进城主题的小说中,对城市的这种特殊的陌生感一直存在,也恰恰是这种掺杂着物质和诱惑的陌生感引起了主体对于城市表象的迷恋。二十几年前,陈奂生进入城市,和城市发生了一次面对面的冲突,城市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是处在意料之外的“5元钱”过一夜的他者。作为主体的陈奂生无法理解他所遭遇的城市。在他看来,城市就是“5元一夜的高级房间”。作家高晓声在这种人为的距离感和陌生感中试图表达的是“对农民的嘲讽中包含着浓郁的温情”[19]。在进城农民代表陈奂生眼里,城市是一个陌生新奇的世界,但这种陌生是浅显的、概念化的,是一种感观上的新奇和陌生;是生活经验的断裂、空白以及生活内容的缺失。骨子里浅显卑微外表却要挣回个模样的陈奂生——甚至是九十年代文本中憨厚朴实的马桥人(韩少功《马桥词典》),其眼中的城市简直不可理喻,是一种搞笑的、不符合生活实际的陌生场所,城市只是故事一种——被他们得意洋洋地讲述,并不是现实一种——可以选择依靠的生活方式。高晓声巧妙地抓住这种感观上的陌生,在城市和乡村的对比中,完成了一次关于国民劣根性的叙事;而韩少功则是固执而自信地描写这种陌生,以期完成一次生态回归式的写作。仔细阅读近年来的叙述农民进城务工的小说,我们可以发现,当下文坛虽然依然通过农民工的眼和嘴,来观察或述说一个陌生的城市,但他们已经不满足于以前那种浮光掠影或者人为设置的陌生感。因为,同陈奂生时代相比,当下的农民工在进城之前,已经或多或少对城市有了些了解,对于城市的物质生活已经有了情感上的认同,感观上的城市他们早已熟悉。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这是他们在乡下就已经耳熟能详的词语,城市对他们来说,是身不能至,心却早已向往之的场所。他们已经不再把城市当作故事来期待,而是当作生活的内容和方向来看待。正是对城市抱有亲近和融入的梦想,他们才跋山涉水、背井离乡,从乡下来到城市。所以,我们可以说,当下的农民工比以前任何时代的农民都要了解城市,在进入城市的时候也更加自信。然而,他们进城之后赫然发现,城市远非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和美好,城市生活也远非他们渴望那样的舒服和顺利。现实之城和想象之城的巨大差别,把他们一步一步引向独特的陌生感。在这种陌生的叙述背景下展开的农民工主题写作,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叙述的便利,作家们试图通过这种陌生,所要引出和诠释的是“陌生”背后的人。作家在讲述陌生的同时,在城市空间里,开始了对物质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的全面反思。当下写作群体不遗余力地在人和人性层面给予了农民工知识分子特有的同情和关怀——作家们在他们的作品中试图表达更加深刻的东西:知识分子对农民工的同情,呼唤社会对打工者的身份和权利的认同,以及对农民工真实生活状况的深入描写。以前的在陈奂生身上的那些嘲讽和讽刺已经几乎看不到踪影,更多是对农民工的身份和真实生活的反思,并对隐藏在他们身上的种种压抑有目的的尝试性释放。由此可见,作家在农民工主题小说里运用“陌生”元素,一方面在农民进城小说里,有这样的传统,因为城市对于来自乡村的农民来说,是一个新奇的、经验缺失的场所,他们所见所闻、所作所为,虽不能说成是刘姥姥进大观园那样令人忍俊不禁,但至少会对城市的很多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场景大为惊讶、东张西望甚至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在文本里表达出这种有意思的陌生,则是为了达到把城市和乡村对立起来、讲述困难和困顿的目的。城市的陌生和不可真正进入,让打工者无法真正了解城市,无法融入城市,无法理解城市生活的潜规则,无法和城市人平等的交流和对话——于是故事发生了,悲剧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人性暴露出来了。在故事和悲剧的讲述中,个体的命运和所受的不公待遇就成了作家们现代性焦虑和反思的集中地。迟子建的《踏着月光的行板》[20],讲述的是分开在两个不同城市里打工的一对夫妻,在中秋那天意外的各自得到一天的假期,为了给对方一个惊喜,他们没有告诉对方,就踏上了去探望对方的旅途。结果,在两人在两个城市之间,误坐了一次又一次的火车。夜已至深,最后两人在各自的火车上,通过车窗,在两车相会时,遥遥相望。乘车时,男主人公王锐在火车上被乘警误认为逃票。王锐翻遍了口袋,没发现车票,要上厕所把衣服脱了看看,却被乘警讽刺道:“你用不着去厕所扒光自己,就在这里扒吧!如今还上哪儿找处女和童男……王锐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他咆哮着说:我真买票了……”王锐之所以咆哮,无疑是乘警对他打工者身份的蔑视。王锐在熟悉的火车上,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融入这个城市,发现自己并没有受到应该得到的尊重和重视,他苦恼,进而对乘警大声咆哮。关键问题是,并不把王锐当做人来尊重的是堂堂一个乘警。警察,在中国当代社会,是一个政治意味很强的群体。他们是人民的公仆,是为不同群体提供保障的政府的象征。迟子建通过乘警对王锐的责难,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难道一名警察在面对一位农民工时,就应该失去最起码的耐心和尊重吗?同样,在池莉的《托尔斯泰围巾》[21]中,警察也没有把老年农民工——老扁担(挑夫)当作“人”来看待,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把老扁担抓进派出所,当“我”去派出所探望的时候,看到了这样的一幕:“老扁担躺在派出所的地上,赤膊上身,仅穿着一条破旧肮脏的大裤衩子,眼睛紧闭,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老扁担挨打了。”“警察把我们带到一边,对我们说‘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这些乡下人农民工,又没有文化,又不懂法律,就是会耍赖,难缠得很。’”在警察眼中,老扁担就是个农民工,乡下人,无需尊重,无需弄清事情的真实情况,只晓得打一顿,恐吓一下,就完事了。事实上,这正是城市对于乡下人的愚弄,对于打工者的嘲讽和不尊重。这里,池莉同样没对警察的做法提出批评和指责,而是把这样一个反思人性的事件放到一个极为平常的生活场景中去看待,言下之意,警察这样对付老扁担的做法,太常见了,太普通了,简直不值一提。池莉之所以这样冷处理“令人心震撼”的场面,将个体平等的诉求隐藏在平静背后,目的在于在常态中引发读者对人和人性的反思。在城市人潜藏着的固定思维中去批判物质现代性下污染的城市人性,并对带有显著象征意义的老扁担给予了“真正的人”的赞扬。在《踏着月光的行板》中,迟子建面对打工者的陌生之城时,显得保守而温和。她没有把人和城市上升到激烈对峙的层面。她把这种人城之争隐藏起来,包裹起来,在生活细节和琐事上,一点一点的,把这种乡下人在城里的尴尬和遭遇写出来。不温不火,却展示出了令人刻骨铭心的深思。王锐和林秀珊在二十五元一夜的地下室里幽会时,丈夫谈到了公司老总带着宠物狗视察工地时的情景:“那狗个头很高,纯黑色,大约值三四万元。这狗在家里有单独的居室和床。林秀珊听完后哭了,哭得很哀伤……林秀珊抽抽噎噎地说:‘我们在城市里没有自己的一张床,可你们老总家的狗却有。”迟子建在这里有意识地引入了狗和人的对比。打工者来到城市里,其地位比不上一条宠物狗。它有自己的居室,而他们却只能蜷缩在一间阴暗的地下室里,还要花上二十五块钱过上一夜。迟子建的小说被誉为有“淡淡的感伤之美”。迟子建在这篇小说里,依然采用她那种特有的忧伤之美,并有意识地抹去那种激烈的冲突,然而这种关于打工者的忧伤,时时见于文中。那么这种绵延不断的悲伤从何而来?正是打工者不断将自身和周围的城市相比,把自己人的身份和城市人相比,产生了巨大落差,进而敏感而悲伤地发现和认识到了自身的处境,把读者引向人的本质性思考。陈应松发表在2005年第10期《人民文学》上的《太平狗》,把人城的对立推到了一个极限,把这种人和城市的陌生与距离描写地极为深刻,全文渗透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悲痛感,在悲痛和质疑诸多情绪基础上,建立了现代性的批判和反思。小说讲述的是进城打工的农民程大种,在即将到达城市的时候,赫然发现老家那条忠实的太平狗,跟着汽车奔波了几百里地,跟随自己来到了城市。之后,主人屡次抛弃太平狗不得,只有带着狗在城里打工。人来到城市里活得不像个人,狗来到城市里活的也不像条狗。程大种带狗上电车的时候,车上的城里人讥讽他道:“狗啊狗,这是只乡里的狗!这狗多脏,这狗肯定有狂犬病!”很明显,在乘车的城市人看来,这个打工者带上车的狗,是条乡下的狗,既然是乡下的狗,那么肯定就有狂犬病。为了缓解这些不怀好意人的愤怒情绪,程大种最后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手塞到太平狗的嘴里,让它尖利的牙齿刺破自己的皮肤,让殷红的鲜血流出来,以此证明这条乡下的狗并没有狂犬病。乡下人进城不是搞行为艺术——来了就行,更不是为了陈奂生那样把进城当作个体炫耀的资本,他们来到城市是为了谋求生存。如何在城市里生存?这是程大种面对的最大问题。带着太平狗的朴实农民不得不为自己打工的道路担忧,眼见城市里容不下这条狗活下去,他不得不亲手杀掉太平狗。太平狗命大,每次奄奄一息的时候总能起死回生。程大种决定把它卖掉……狗面对“凶残”的主人依然一次次神奇般地重回他的身边。人狗来到城市里,体验了一番城市生活,过了一段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的生活后,小说的最后程大种病死在一家可怕的黑工厂里,而那条忠实的太平狗则越过千山万水,孤独地回到乡村。在这篇小说里,城市是可怕的,是个巨大的墓场,所有的忠实善良都失去了起码的作用,周围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城市人,包工头,黑工厂。城市集中地表现出最为黑暗和陌生的一面,它是冰冷的现代化产物,它适合那些城市人幸福地活着,却并不适合卑微的打工者生存,甚至不适合一条狗生存。公共汽车一幕,甚至给人一种“打工者与狗,不得入内”的凄凉感觉。太平狗,这样忠于主人的动物,这样懂得恩义情仇的畜生,完全看不懂城市,它虽不会细想,却也明白自己只适合生存在乡村。狗的遭遇,表明了城市比乡村更加残酷无情,更加冷漠,缺少最起码的人性关怀。在文本中,城市的陌生被刻意描述成梦魇、绝望,犹如一个疲惫至极的人,头上却被扣了顶厚重的大棉帽子,几乎不让人透出一丝气来。近两年的荆永鸣在来京农民工身上下足了功夫,他习惯把进城者放到复杂的城市环境下,让他们“融入”城市,进而再发现他们的故事和遭遇、讲述他们的想法和内心世界。无法进入和永远陌生就成了他们挥之不去的心病。其代表作品为发表在《人民文学》2003年第7期的《北京侯鸟》和2005年第9期的《大声呼吸》。在这两篇小说中,荆永鸣刻意把打工者安插在城市人之间,让他们“和谐”地相处在同一片天空下,然后再从深层次的发现打工者和北京城之间的无力抗争。在《北京侯鸟》中,荆永鸣把进城者比喻成侯鸟,让他们尴尬而又悲惨地活在城市的缝隙里,北京只是他们暂时的寄居地。中年的乡下农民来泰,“膝盖处竟聚了一个碗大般的疙瘩,疙瘩以下的小腿很细,细得几乎没肉了,只剩下骨头了”,虽如此,他却不得不蹬三轮,扛布包。苦心攒下了一笔小钱,如愿盘下一家小饭馆,却遇到了城市的拆迁,血汗钱被原先的饭馆老板卷走了。小说“用血和泪来控诉城市文明给这群候鸟带来的肉体与灵魂的双重痛苦”,意在提醒读者“不要指望农民工为城市创造了财富和新的生活,就会赢得城市和城市人的青睐”[22]他们为城市建设付出了血汗,却并没得到城市人的尊重,他们只是苦力,是靠自己的血汗来赚取物质生产资料的,但是在地位上,他们永远算不上一个城里人。为了突出进城者和城市人身份的差别和人城分离的尴尬处境,荆永鸣在《大声呼吸》里,对打工者的位置做了精心的安排。在京城开小饭店的刘民,平日里喜欢拉拉二胡,吼上两嗓子。热心的刘民加入了公园里那帮唱歌跳舞的老年人群体,正当他陶醉在“刘老师”的甜蜜回想中,城里人老胡忽然问起他是干什么的。刘民迟疑了一下,说自己是开餐馆的。“老胡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彭梅不解地看着老胡,问他什么叫‘对了’。老胡说,您没瞧他指挥时的架势呀?一掂一掂的,嘿,他妈整个一掂勺!老胡一边说,一边摹仿着炒菜掂勺的动作,还一挺肚一挺肚的,特别滑稽。众人哄然大笑。刘民顿时怔住。”刘民本以为自己像城里人那样在公园里蹦蹦跳跳,唱唱歌跳跳舞,有人称呼自己是刘老师,自己的城市人身份就加重了许多。可惜在老胡咄咄逼人的“这就对了”的话中,刘民的城市梦顿时破灭了。此后,他垂头丧气,硬着脖子离开了公园。刘民走后,留下的那帮老头老太太,开始认真讨论起这种身份差别,最后一个老太太站出来,说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互相尊重。她的意思是并不要把城市和乡下区分的那么清晰,最重要的是要站在人的角度和立场上,去真诚地对待彼此。对此,老胡嗤之以鼻:“我干吗要尊重他?他是谁呀?啊?我就看他是掂大勺!怎么啦?”身份的尴尬和生存的坎坷,将刘民这类在城里过的不错的乡下人的境遇刻画得入木三分。阿宁的《米粒儿的城市》[23]里,善良淳朴的乡下姑娘米粒儿来到城市打工,先给人当保姆,接着去了发廊,之后成了银行行长的情妇。她的不幸恰恰缘于她的纯真,她的不幸恰恰因为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城市里不再是陌生的一员。最后熟悉了城市规则的米粒拎着她刚来城市里的手提箱,返回乡村。在家乡,米粒儿看到月工资五百的哥哥手上伤痕累累,放声痛哭,带着一包老鼠药重新回到“陌生”的城市。这次进城的米粒儿,要用死这样的终极方式和她所熟识的那些城里人做一次针锋相对地探讨什么是人和人生这一哲学问题。此外,近两年用力在底层文学上大下功夫的小说家罗伟章,对这种人城之争和打工者人性的压抑也进行了细致的描述。他的《我们的路》[24]和《大嫂谣》[25]一经刊出,就引起了文学界和评论界极大的关注。在这两篇小说里,他将进城打工者的生活细致全面地罗列出来,在独特的视角和视野里,对城市发难、对冷漠的城市进行无穷的鞭挞和讨伐。年过不惑的大嫂为了将自家小儿子送上大学,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她居然踏上了前往广州的火车,在工地上同那些壮年男人一起赚点血汗钱。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人生壮举,年过不惑出门则恍然发现世事无情。罗伟章笔下的大嫂具有中国传统女性的力量与美,她忍耐勤劳,她质朴无华,她通情达理,她追求世俗的好生活,饶是如此的一个大嫂,在面对城市的时候,还是产生了疑惑,还是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城里的好人和乡下的好人一样多,可是,究竟是什么把城里人和乡下人分得这么清楚的呢?’大嫂永远也不会想明白。”这个对于大嫂来说永远想不明白的问题,对于当代的作家和当下的社会来说,同样很棘手,至少在当下一段时间里,这个关于人与人之间地位的反差,人性的思考,人城分离的问题,普遍而广泛地出现在我们的城市里。尊重人,尊重来自乡下的打工者,不以出身论成败,不以穷富论英雄,让城市站在人的立场上和这些异乡人做一次真诚的对话:这是小说家在诸多作品中提出的基于人和人性基础上的文学理想。他们在小说中讲述这些“悲惨”和“苦难”的故事同时,都有意无意地把打工者的人性写得很美,试图在和城市人的对比中,突出强调人性的反差和受到待遇的不公:老扁担的执着和追求;大嫂的勤劳和善良;刘民的小市民幸福生活的期盼和不辞劳苦的工作;米粒儿的天真无邪,这一切意在用对比构建极其复杂的现代性反思——什么才是真正的城市文明?什么才是最美的人和人性。在这些作品里,作家们采用的笔调和态度惊人的一致:“他们(打工者)改变了城市的容颜,城市的风花雪月也同时改变了他们的肉体容颜,更改变着他们的心理容颜;农耕文明的陋习使得城市文明对他们鄙夷不屑,而城市文明的狰狞可怖又衬托出了农耕文明的善良质朴。”[26]用现代性的反思去探讨我们当下的社会和生活,去分析当下城市里尴尬地生存着的打工者,是作家大胆而无奈的尝试。人与人活在同一块土地上,活在同一片蓝天下,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差别,简直到了让人触目惊心的程度。这些异乡人一砖一瓦地建设着城市,把城市推向更加繁华的同时,城市对他们却视而不见,这可怕而令人惊恐的事实,构成了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反思。可以说,在这些作品构建出的众生图景中,反思成了救赎的前奏,反思成了希望的火种——只有将这种身份之差和人城分离的现象革命到底,我们的城市才会更具有包容性,才更富有迷人的魅力,才是真正的发展。在这里,城市的“陌生”自然而然就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和期望:作家希望通过陌生,通过农民工对城市的迷惘和不解,把我们带入另外一个城市空间,或者说把我们带入更广阔的城市空间,以一个外来人的眼光去重新审视和定义我们的城市,穿过二十多年的雨雪风霜,我们在文学场里再次与陈奂生这样的人相遇,我们发现,陈奂生依然穷困,依然在城市里遇到种种困难,但却不再会有那个县委书记把他送到宾馆,因为城市人早已变得不再是当初的城市人了。可以这样说,站在现代性批判的立场去看待文本里客观存在的这种“陌生”,是当下作家一次崭新的尝试,他们讲述苦难并不是目的,唤醒人们对苦难的认识,对处在苦难之中的人给予关怀和帮助,这才是目的。因为对很多城市人来说,他们是不了解自己所处的城市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我们通过农民工的眼睛去看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们欣然发现了隐藏在表象下的那些真实;同时,我们也发现了隐藏在那些真实下的人和人性的淡淡哀愁。第二节压抑的人和变形的城“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矛盾在《子夜》的开头,用这段五光十色的句子描绘了感观上的繁华都市。李欧梵在《都市文化与现代性》一文中同样引用了这段话,从物质文化的现代性来表达当时社会对城市文化和大众文化的影响,并引用了本雅明的“震惊而着迷”来形象地描述物质文化的现代性[27]。“震惊进而着迷”可以说正是农民工对城市的最初、最直接的理解,对都市物质性的震惊使得农民工大量涌入城市,同时,对于物质性的现代性的迷恋,使得农民工群体在困苦的都市底层生活着,而不愿意离开城市。个体疯狂地追逐着城市的物质生活,使得城市的形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从而让追逐着的个体随之变化,人性个体在剧烈变化面前变得支离破碎,残破不堪。奔向繁华的城市,加速个人的富裕之路,已成为广大农村地区人的现实向往。“2000年,全国农民的工资性劳务报酬占其纯收入的比重已达到31.1%,比1985年上升了15个百分点。其中打工收入为240元,已占农民纯收入的10.7%”[28]而农民对于打工之路的认同其实就是对城市生活的认同,社会上流行着“一年土、二年洋、三年盖上新楼房”的顺口溜旗帜鲜明的表明了乡村对于城市生活的认可,土到洋的转变,其实就是身份的转变,而楼房做为城市的象征,在这个顺口溜里代表着更为深刻的内涵。在珠三角信阳籍农民工万人问卷调查资料显示:在接受调查的10255人中,在第一次外出动机一栏的选择上,78.2%的人选择了“提高生活水平”选项,有87%的人选择“改变生活方式”,67%的人选择“不想务农”,75%的人选择“想成为城里人”[29]。由此可见大多数农民工来到城市,是持着改变生活方式的目的的,是想把自己的农民身份改变,真正融入城市,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虽然,这个结果是美好的,但其过程是伴随着各种苦难和辛酸的。他们在从乡村到城市这条道路上艰难地跋涉、困苦地生活,身份的压抑和城市的冷漠使得他们生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中,随之,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生活内容发生了令人咂舌的变化。虽然当下农民比以前农民更为了解城市,但是同文学史上以前进城的那些农民相比,当下的农民工在精神上更自卑,因为,他们第一次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穷困,在经济社会里,他们的主流价值观飞灰烟灭,以往那些引以自豪的场景,瞬间变得破烂不堪甚至有些搞笑。1959年,赵树理在《下乡杂忆》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即从物质享受方面来说,城市和农村也各有千秋的。”[30]赵树理如此说,固然是有那个时代的道理和心理认同的:那个时候的城乡泾渭分明,乡村人同城市人隔江相望,各自守着自己田园里的瓜果,两者是互补的集合。而现在的乡村在经济社会里,完全成了城市的附属物,乡村早成了城市的子集。一个富足的城市人可以回归乡下,去农家乐重温乡村之梦,而一个进城打工者则很难奢望会到五星级宾馆住上一晚。在当下城市化的进程里,我们很难相信:一个农民工会像赵树理那样,来到城市的大剧院里,对人侃侃而谈麦秸胜过椅子的好处。世事变迁,改革开放,经济社会最大的残忍之处,在于它用物质的现代性彻底剥夺了中国农民千百年来一直延续着的安静的乡梦权利。农民工不再也无法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放到衣食住行、子孙命脉之上,他们必须来到城市以求不被社会完全抛弃。在进城的过程中,他们丧失了那些曾经拥有过的优越感和宁静生活,变得一无所有。在现代性四溢的城市里,在日常的故事和生活当中,一直关注着油盐柴米酱醋茶的个体开始觉醒,开始自觉地去审视自身的人性,要知道,在以前他们从来没有如此深入思考自身,思考人和人的差别以及活法等哲学问题。可现在,当他们走入城市时挣钱的同时,也收获了现代性对于人性的反思——人与人竟是如此不同,我们为何就要忍受这样的困难?城市为何会是如此一不近人情的面孔?当下作家,敏感地捕捉到这一农民心理和乡村精神的变化,在进城者压抑的人性和可怕而恐怖的城市上下足了功夫,试图从另外一个侧面唤醒人们对打工者的清醒认识,唤醒社会对人的尊重,对人权的崇尚。在这个过程中,描写打工者身心的被伤害和毁灭就成了文本的核心要素之一,打工者叙述摇身一变成了苦难叙事,打工者进城的历程也就成了个体不断体味城市伤害的过程。刊于《山花》2005年第1期的《接吻长安街》是近年来专写底层苦难的作家夏天敏的一篇力作。小说以进城打工者“我”作为叙述视角,用现实主义的笔调去描述打工者一个奇特的梦想——在长安街和自己心爱的姑娘接吻。小说开篇第一句就是“在长安街接吻是我这些年最强烈的愿望,我不晓得我到底犯了什么邪,老是想在车辆首尾相接,人流如发了山洪水的长安街上与柳翠接吻。”在街上和心爱人接吻,在城市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却成了打工者难以逾越的门槛,他一次次地来到长安街上,却一次次地失败而归。为了突出强调无形的压抑和变形的空间对人性的摧残,夏天敏特意把打工者的女友柳翠塑造成传统乡村女性,她对在公共场合亲嘴的做法感到羞愧、不解。她拒绝甚至大声叫喊。结果,“我”被误认为流氓,被围上来的市民痛打一顿后,带进了派出所。现实的残酷告诉了打工者理想的破灭,虽然在城市人看来简直不当回事的愿望,却让冷冰冰的现实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压下去。精神和形式的融入城市都不可能,何况真实地进入城市?在这里,打工者开始对所谓的城市包容性进行反思,开始对自身的遭遇进行反思:“我的命运大概是永远做一个城市的边缘人,脱离了土地,失去了生存的根,而城市拒绝你,让你永远的漂泊着,像土里的泥鳅为土松土,为它增长肥力,但永远只能在土里,不能浮出土层。”身份上的“飘”和心理上的“飘”成了打工者的真实写照。在他面前,城市是一副冰冷残酷的面孔,是一副将人拒之门外的嘲讽姿态,是一种固有的规范和制约。接吻理想的破灭其实是打工者对于城市幻想的破灭,是从想象之城到现实之城地变更。虽然,文章的最后,打工者如愿以偿在长安街上和自己的女友接吻,在簇拥着他的民工团的热烈掌声中,“热烈而真挚地亲吻起来”,但是人的压抑和城的变形让我们不得不对这个结尾的可信性商榷。丁帆在谈论到这篇小说时说:“我还不相信城市有这样的包容性,我还不相信像柳翠这样代表着千千万万农民工的农耕文明的伦理道德秩序就会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而一步踏进城市文明的门坎。因为民族的劣根性也还残存在这个群体之中。永远的乡土和瞬间的城市,可能是农民难以进入城市的最后一道精神屏障。”[31]走向城市和追逐物质是农民工走向城市的最基本的目的与要求,然而等他们一旦接触到城市,却发现城市并非他们所想象的那样美好,甚至是残酷的丑陋的,不能容忍的。理想之城和现实之城的巨大反差,给他们带来了强大的甚至是毁灭性的冲击。在突出强调人的压抑性以及变形之城给农民工带来灭顶之灾的代表作家是陈应松,他发表在《人民文学》2004年第3期的《马嘶岭血案》,讲述的是两个乡下人跟着一队来自城市里的地质勘察队进山做挑夫的故事。他们为了挣点苦力钱,挑着极重的设备和石头标本跟随在勘察队的左右。他们吃着城市人给他们的巧克力,稀奇地看着城里人的随身听、手机。他们想和城市人交流却被拒之门外,最后,两个乡下人在金钱的诱惑和人性的压抑下,血红着眼举起了斧头,把整个地质勘探队员,全部杀死。城市为它的冷酷付出了代价,而两个农民也为他们压抑的人性付出了代价。变形之城给农民工带来的焦虑、彷徨、无助,进而是迷惑、焦虑、反击、报复,直至付出血腥的生命代价。在现代性的空间里,城市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孔:繁华的城市是留给城里人的,他们趾高气扬、兴高采烈地奔行在金光大道上;脏乱差的城市才是留给农民工的,他们低三下四、疲惫不堪地穿行在城市肮脏的缝隙里,这是现实,也是人性压抑的根源所在。在陈应松的小说里,这种现代性光环下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城市面孔被反复强调。在小说《太平狗》中,陈应松反复强调城市人和乡下人所面对着的城市的差别。对于打工者来说,他们的城市是肮脏的,无秩序的,可怕的,梦魇的,是美丽花瓣掩饰下的致命罂粟,是沼泽地青草下的地狱泥淖。城市的规则性和原则性差别无疑加剧了农民工人格的分裂,进而让他们为之付出血的代价。陈应松的小说《像白云一样生活》[32]同样阐述了在变形之城的压抑下,农村人的人格分裂和最后所付出的血的代价。长年生活在山腰的齐家,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了从城市里来的购买化石的人。在金钱和手机的刺激下,原本纯洁无暇的儿子居然将来人推下山崖。父亲和儿子顺着藤蔓来到山崖下,找到那个快摔死的人,拿了钱和手机后,居然对那人不闻不问,将他用厚厚的山草掩盖起来了事。之后,为了逃避随之而来的追捕,父亲让儿子到城里去。儿子细满平生第一次踏入了城市。从金钱和手机以及死亡里认识了城市的细满,却发现城市根本不是人可以生活的地方。在现实之城的挤压之下,他开始疯狂想念原来那种远离城市的生活状态:“在家里,在此时——假如没有发生那事,现在,我在杉木坪那红棕壤的坡地上赶牛犁地,旁边有狗和羊子,有白云……”最后细满在城市里受尽磨难,还被感染了梅毒。即使如此,他最终被警察缉拿归案。被城市这个词语完全毁掉的细满,失望至极,在警察抓住他的时候,几乎癫狂的他,咬掉了自己的半截舌头。当然小说的结尾是富有戏剧性的:细满被释放了,因为他杀死的那个人是个用假钞骗人的惯犯,只可惜细满不能说话了。梅毒是细满来到城市的收获,而半截舌头则是细满为了靠近城市所付出的代价。陈应松在《归来•人瑞》[33]中描述农民工工伤死后说:“摆脱贫困,总是要一代人做出牺牲的。”如果说,在上述这些作品里,变形的城给这些来自中国农村的异乡人带来了血和泪的摧残。在另外一类作品中,被突出强调的是精神的丧失和沦陷;城市在这个过程中,是以反人性的面目出现的;对于个体来说,肉体之痛已经不是第一要义,可怕的是灵魂无奈的挣扎和心灵的彷徨无依。这类作品在叙述的时候,大多把目光集中到女性打工者身上,试图从女性对事件特有的敏感和细腻的感情等视角,来讲述异乡人精神的压抑和心灵觉醒后随之而来的悲剧性幻灭。项小米发表在《人民文学》2005年第3期的《二的》将进城者心灵的深刻反思和痛苦挣扎刻画得十分深刻,发人深省。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小白,她来到城市并不简单地为了赚钱,她是为了摆脱在乡村重男轻女的传统习俗的折磨。二的是小白的妹妹,她美丽漂亮,聪明伶俐,却在重男轻女的陋习下,生病得不到医治而芳年早逝,这给了青春期的小白带来了沉重打击。于是她来到了城市,希望能在一个开放开明的环境下生活,在现代思想观念中摆脱二的之死给她带来的阴影。然而她来到城市后却发现:不仅二的的死亡阴影没有摆脱,同时,又被可怕的变形之城笼罩起来。她本以为自己来自农村,生活条件差点可以忍受,然而随着她和男主人的关系更进一步之后,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去思考“城市”这个词,如何进入城市生活开始成为小白生活中的首要问题。两种不同的精神折磨,让小白的生活变得十分压抑,随后,她不得不开始反思诸如命运、人生、城乡和苦难等现实的问题,小白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个体精神觉醒了。精神的觉醒之后,是可怕的幻灭感,是“难以抑至的愤怒”。如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男人们对不公社会声嘶力竭的呐喊,那么女性内心世界的种种细腻的感觉,以及痛苦和悲伤,正是她们对城市和自身遭遇的血泪控诉。在产生这种巨大的悲愤之后,小白开始有目的的试图代替女主人的位置。她相信如果自己出于爱情和真诚贡献出肉体的话,便可以“鲤鱼跃龙门一样,从此过上体面的城里人的生活。”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小白周全的思考了一下这样做的代价和收获。“关键是,这样一个结局,本来并不需要自己付出什么,不需要付出鲜血、生命、苦役,甚至,不需要付出尊严,便可以体体面面得到这一切。”在即将做出人生重要选择的时候,小白是乐观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白发现,这个想法在现实的城市里近乎天方夜谭得不切实际。她和女主人并不生活在同一平台上,她们面对的城市是不一样的。最后倍受乡村和城市双重压抑、折磨的小白离开这个让她觉醒了的城市家庭,而无处可去的小白,最后的归依地就成了个谜:“小白后来到底去了哪儿,谁都不知她的下落,谁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小白的失踪,在于其精神的觉醒之后,没有实际意义的肉体逃逸。她已经无处可去,在乡下,她用掐自己弟弟小鸡鸡的粗暴方式对男女不平的乡俗进行反抗。在城市里,她用冷遇主人家的孩子果果的方式,来缓解自己的紧张而压抑的情绪,并试图靠这种对抗的方式来争取身份的平等。最后这些具体的行为并没有让她摆脱心灵和精神的折磨,那么,她只能选择出走?到何处去?城市和乡村,都不能容纳她,小白只能选择流亡,靠肉身的流浪,去寻找心灵的宁静。现代文学里那些女性觉醒之后,要么毁灭,要么回归,到了打工者女性身上,觉醒之后唯一的出路就是人生逃亡。小白和米粒儿都没有真正进入城市,在她们进入城市之前,心灵已经觉醒,现实让她们的精神世界倍受折磨。在《明惠的圣诞》[34]里,乡下女孩明惠比小白和米粒儿幸运,她最后进入了城市的家庭,当上了家庭里的少妇,然而当她处在城市少妇的位置去思考自身的处境和现实的遭遇时,她的苏醒更为彻底,她的代价也更残酷——精神的毁灭带来了生命的丧失。对于乡下的年轻人来说,进入城市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进城上学得到启蒙,然后告别乡村留在城市;或者是进城打工,多赚钱,碰运气留在城市里,做个城市人。明惠是读过高中的,读高中的目的自然是为了进入城市。那时明惠心里的城市是温暖的、明亮的、干净的、让人激动的场所。然而她最后却落榜了,城市梦随之破灭了,连她自己的母亲徐二翠也看不起她,有事没事就奚落明惠,村里的人对她的态度更是一落千丈。在这种情况下,明惠只能选择第二种方式进城。一个女孩子进城能干什么?明惠很清楚。明惠是读过书的,更容易接受农村女孩进入城市的潜规则。她学的知识没有用,她所有的资本只是自己那双空灵的让人心动的眼睛和散发着初春幽香的身体。所以在客人第一次把手伸向明惠的乳房时,她“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一个汽车司机,心无旁骛地行走在前面道路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管认真地驾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明惠在内心世界里告诫自己的处世态度,是进入城市的不可缺少的门票和砝码。当明惠第一次出卖自己的肉体时,她的感觉更让人惊讶和痛心:明惠觉得“一切都平平淡淡的,就连她身下的处女血都没有让她惊讶”。这种匪夷所思的精神沉默是可怕的,明惠读过书,觉悟比平常的农村女孩要深刻的多,然而这种深刻在解读城市的时候,是梦魇般的,是绝望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得到的启蒙和教育,其结果是让她更容易接受出卖肉体这一事实。当然,明惠是聪明的,她做这种事情的同时,切断了和家乡所有人的联系,她给家里信上说自己给城里人当家教,教两个城里的小孩。她的母亲对明惠做家教赚钱的消息激动不已,四处告诉村人,我女儿读书是有用的,她在城里做家教赚钱的。表面上,明惠是在欺骗母亲,实际上,明惠是在欺骗自己。对明惠来说,她有自己的看法。在肉体上,她沦陷了。但在精神上她依然富有。她的沉默是对肉体的沉默,她的精神依然是清醒的,是纯洁的。明惠沉默的精神,其实是自身所处压抑空间的后果。她的沉默背后是个体无奈的呐喊,是狂人似的叫嚣:“我要比徐二翠更有出息,我要把我的孩子生在城里!我要他们做城里人,我圆圆要做城里人的妈!”然而当明惠做了她期盼的城市人之后,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失落中。当她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安心理得地做一个城市人之后,做出了让自己永久解脱的决定:喝了一瓶致命的药水,穿上大红的衣裙,姿态端庄地躺在床上,脸色艳丽,十分安静地离开了人世。追逐城市的物质现代性的明惠,靠着肉体和情感的双重付出,最终得到了她想要的。然而当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后,却从一场黄粱梦中醒来,最终现代性的主体反思让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在得到城市身份的同时,却永久地失去了做为主体的自我。在明惠的身上,压抑的人和变形的城是互为依托的。得到了城市却发现了个体的压抑,个体的压抑源于变形的城。在打工者的世界里,这两者是很难同时得到拯救的,个体和城市永远是个不能同时得到的悖论二元体。方格子的《上海一夜》[35],把这种心灵和肉体、物质和精神的现代性的悖论带入一个更为复杂的环境中。乡下妹子杨青来到城里,无奈地出卖自己的肉体,在她厌倦了城里的生活后,决心彻底离开城市,回到家乡,回归过往物质贫穷精神丰富的生活。正当她为痛下觉心,高兴地坐在火车的靠窗的座位上等待着欣赏回乡的美景时,却收到了好友阿眉的短信:“阿青,我又回来了,我又要回到上海来了。”阿青试图逃离城的压抑和个体的压抑,回归乡下,然而在她做出决定的时候,却发现,之前先她觉醒的阿眉,最终逃脱不了城市的现代性吸引,重新回到了城市。而坐在火车上的阿青,不过是在重复着阿眉所走过的路而已。李铭的小说《幸福的火车》[36]里刻画了一对在城市的郊区开小饭店的姐妹,姐妹二人都有着纯真无邪的乡村生活经历,来到城市经历一番周折,最终走上出卖肉体之路,当然,她们想摆脱这种生活,于是用卖身的钱盘了小饭馆,却发现,,倾斜变形的城市依然压在她们柔弱的身上。对乡下人来说,在城市里开小饭店,依然要靠自己的身体,是“变相地出卖肉体”[37],从公开转到隐蔽;从公开的场合到私人的场合而已。到最后,饱受折磨的姐妹之一巧玲说:“不回来了,我们不属于这个伤心的城市。”她们期望自己能够坐上小饭店旁铁道上那些呼啸而过的火车,返回故乡,因为在最初的乡村里,有她们精神的最后守望之地,有那个“真正关心她们的农村大哥”[38]。罗伟章在《我们的路》中感叹,现在“中国内地的城市,彼此间又有多少区别呢?北京没有四合院了,成都没有宽巷子窄巷子了,从县城到大都市,建筑式样都是差不多的,大家都在比试着牺牲个性,据说这就是现代化———但它的内部,却涌动着一股暗流,这股暗流影响着甚至左右着人们的生活。”[39]在这里,所谓的暗流就是指城市的欲望,是一种不计代价不计后果的追逐现代性的聒噪场面。在浩浩荡荡的暗流中,处在漩涡深处身处,在努力挣扎的,正是这些贫苦的农民工。处在两种不同空间的作用力下,农民工个体身上就有了抹不去的致命创伤。他们面对的城市是变形之城,因而他们的生活里就有了许多挥之不去的阴影。从现代性意义上说,这正是工业时代城市扩张的历史现代性和个体生存空间及意义的精神现代性的剧烈冲突。在这个过程中,人不可避免地被挤压。80年代的文学场中进城者说的封建和文明的二元对立图景,几乎再也看不到了。在当下的农民工文学写作中,城市和个体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封建和愚昧被更尖锐的矛盾代替,人和城构成了新的二元对立。在这个二元对立中,人是压抑的人,城是倾斜的城。以往的乡村被刻画成封建的,反人性的,城市同时作为现代性的、人性化的场所出现:公路,铁路(《哦,香雪》);牙刷,无线电广播等象征着城市的小物件(《爬满青藤的小屋》)无不散发着迷人都市的现代性魅力,那种现代性魅力是从感观的物质升华到个体灵魂深处的,是一种向传统说再见、向陈旧封闭的个体告别的豪言壮语。然而,随着现代性在中国不断渗透,令人吃惊的是,曾经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出现的二元对立元素——乡村和城市,反人性和人性,居然不可思议地互换了位置。在进城打工者的世界中,当下的城市被刻画成反人性的,是物质现代性对个体身心的摧残。而乡村摇身一变,成了打工者的灵魂依托地,成为他们精神的家园。以往那种愚昧和文明、封建和文明的二元对立叙事失去了话语中心和特定时期产生的力量,代之是城市和乡村、物质和精神、城市和个体的尖锐对立。在叙述这些二元对立的故事时,繁华的城市在文学空间中变了形。而对这些打工者来说,变形的城市就成了一场可怕的梦魇,是道德沦陷地,是望不见白云蓝天的阴晦潮湿的峡谷,是一个看不见硝烟却遍布着死亡的广阔战场。在潜规则遍布的城市里,在物欲横流的现代性空间中,对那些贫困而焦虑着的农民工个体来说,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朱门肉臭,这仅仅是城市的表象。正像朱自清的《荷搪月色》里的那句话:“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第三节焦虑的人和救赎的城“尽管战后人们所期待的清醒和解放没有伴随着胜利一起到来,但在战后的所有年代里,自由的征兆仍然弥漫在空气中,并构成这些年代唯一的历史内容。已经变老的两位朋友坐在窗前还是觉得,心灵的这种自由来到了,正是在这天晚上,在他们脚下的街道上已经能感触到未来了,而他们自己也步入未来,今后将永远处于未来之中。想到这神圣的城市和整个地球,想到没有活到今晚的这个故事的参加者们和他们的孩子们,他们心中便感到一种幸福而温柔的平静,而这种平静正把幸福的无声的音乐撒向周围……”[40]上面是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尾声里的一段话。作者用了“虽然”和“但是”的转折句子——“虽然他们期盼的生活没有到来,但他们已然感觉到了自由和未来。”对农民工来说,他们进城之后的生活也存在这个转折。虽然他们饱受个体的煎熬,饱受着身心的双重创伤,但是对城市温暖的期望,以及他们对未来的信心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农民工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们也正是用这种心中的“幸福和温柔的平静”去面对陌生的城市,去面对繁华的城市带来巨大的冲击。让他们在城市底层困苦生活的同时,对城市抱有简单的幻想。对进城打工者来说,现代性带给他们创伤是不可避免的,遭遇陌生城市的不公待遇,受到变形城市的倾轧是情理之中的。城市给他们带来了诸如冷漠迷乱恐怖等难以忍受的情感,与此同时,为了安抚这些情感,为了让这个群体能够忍受这些煎熬,城市也给予了他们温暖的希望,给予了他们从一开始就追逐着的物质现代性。从这一点上说,很多作家,在写作农民工题材的作品时,没有过分的悲观,他们试图从焦虑的农民工个体身上,展现出一座温暖的救赎之城。罗伟章的《我们的路》中,对农民工在城市的遭遇细致的描述。农民工的城市生活是可怕的,非人的。在讲述这种梦魇遭遇的同时,他提出了农民工甘愿忍受这种生活的原因:“里面有二十多个工人,其中还有女人,一天十六个小时,站在污水遍地的地板上,腰深深地弯着,双手握住一只手臂似的电刷为石料抛光。电刷的声音尖厉刺耳,再加上旁边石磨房的电锯声,整个简易的牛毛毡房里鬼哭狼嚎。抛光之前,需给锯成各种形状的石料上胶,那是树胶,有毒,电刷一挥,白色的有毒粉末扑得我们满脸满身……我们一边拼命,一边想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心里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在电锯的鬼哭狼嚎中,在遍布身体的毒粉中,农民工心中想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依然向往美好的生活。经历的生活无疑是艰辛的,然而未来是美好的,这便是他们内心的独白和写照。在很多作品中,作家们没有把农民工所有的希望给屏蔽掉,没有把所有的温情都抹杀掉,留给读者一个冰冷的没有人情味的世界。在这些作品中,我们仍然能感受到生活带来的朴素的淡淡的温暖,甚至有些悲天悯人的力量感。作家试图在此用力,让现代都市人重新认识外来的农民工,认识他们繁重的工作当中依然保持着朴素善良的心灵,借以唤醒都市人麻木的内心,重新建立一个崭新的城市秩序。在荆永鸣的《大声呼吸》里,刘民在繁琐劳累的生活里,抽空跑到城市的公园里放声歌唱,他靠着自身的才华,在指挥业余歌唱队的时候,赢得了城里人的赞赏:“刘民指挥得确实是不错。看,随着旋律的变化,他的表情也在不断地变化———他时而眉头紧蹙,非常痛苦;时而双眼一闭,如同陶醉……”迟子建的《踏着月光的行板》中,妻子林秀珊平日里辛辛苦苦赚钱,日常生活中一分钱要掰成两瓣花,却舍得掏出几十块钱给丈夫买一个口琴:“她给王锐买了一把价值一百三十元的口琴……林秀珊抚摩着口琴,就像触到了王锐柔软温热的唇。她要给他一个惊喜。”同林秀珊给丈夫买口琴一样,丈夫王锐也给她买了一条丝巾。这对在城市里追求美好生活的夫妻,虽然会在谈到一条宠物狗时,自卑得泪流满面,却也会在口琴和丝巾这样象征着城市的物件中感到欣喜和激动。他们在痛苦的缝隙里依然会感到幸福;在苦涩的路途里也偶尔会尝到甜蜜。荆永鸣的《白水羊头葫芦丝》[41]中那个来城市里打工的男孩阿欢,靠着吆喝嗓子,找到一分工作,他十分满意。不久,他意外喜欢上了一个卖葫芦丝的乡村女孩,靠着自己的执着和努力,最终两人在优美的葫芦丝声中走到了一起,他在城市里生存下来的同时,也寻到了自己的爱情:“他经常和阿英对坐在一起,为买葫芦丝的人吹奏他最喜欢的《月光下的凤尾竹》和《婚誓》。在世俗的喧嚣声中,一种优美的葫芦丝声显得是那么轻柔、曼妙,好听极了。”这些就是打工者在城市空间中享受到的残存的温情,这些温情支撑起了打工者的最后一点信心,他们在悲苦的生活中,却执着的认为悲苦不是生活的全部。在日常生活中,打工者是作为焦虑的主体出现的,他们为了自己的生活、身份和处在城市空间里的种种想法,无不让他们坐立不安,痛苦不已,然而困难永远不会是他们的全部。正如90年代初的电视剧《外来妹》主题曲《我不想说》中所唱的那样:“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看看可爱的天,摸摸城市的脸,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许多的爱,我能拒绝,许多的梦,可以省略,可是我不能忘记你的笑脸,想想长长的路,擦擦脚下的鞋,不管明天什么季节,一样的天,一样的脸,一样的我就在你的面前,一样的路,一样的鞋,我不能没有你的世界。”可爱的天和你的笑脸,以及心中不能拒绝的感觉是打工者的别样心声。“这些打工者并不认为自己的处境无法忍受,相反他们仍然对生活怀有信念,对世界有一份坚定和乐观的抱负。他们相信凭自己艰苦的劳作和机敏的争取,完全有可能为自己开创一个美丽的未来。他们并不想绝望地走向社会的反面,也并不激烈地抨击当下的生活,而是在困难中互相慰勉,在挑战中从容面对。”[42]打工者在城市中的喜怒哀乐构成了折射在他们身上的现代性碎片,正是这些现代性的碎片给打工者的苦难带来了一丝温暖和一缕阳光,也正是这苦难和悲痛缝隙之间的关于救赎和希望的真实感,才使得书写农民工群体的作品具有了真正的力量。“当我们身处所谓后现代社会之中,理论上讲绝对无法避免全球性资本主义的影响,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却可以感受到某种哪怕是极微小,片面,甚至于瞬间即逝的真实感,我想,也许正是因为抓住了这些真实感,我们才最终得以生存下去。”[43]在农民工追逐着物质城市的过程中,城市给个体带来物质之外,还带来了压抑和伤害等副产品。这些苦难的碎片和血泪史自然而然构成了当下文坛中的大规模的现代性反思和批判。从80年代封建/传统的现代性对立到现在的对个体命运不公和社会现实的深刻批判,这表明现代性在当下的中国文学中又前进了一大步。在现代性的反思中,“最突出的莫过于批判性”[44],“激烈地批判传统与现实,批判社会的种种不合理的现象,这在前代社会是不可能的。”这种声嘶力竭地批判呐喊,反映出文学叙述者和他们代言的农民工群体[45]“对现实的强烈不满的情绪”。对于农民工主题文学的叙述主体来说,他们是用文字和故事来发泄这种强烈的不满。在当下中国城市化轰轰烈烈的进城中,叙述主体敏感地捕捉到社会物质与精神的失衡,社会各个层面权力和待遇的不公,他们感慨和悲伤地看着现实城市的文明给城市个体带来生活上充分富足、心理上的优越同时也带来了精神上的溃缺,部分人甚至是道德的全面沦丧。处在现代性中的他们,对现实变得过分焦虑,而批判这种不公的现实和可怕的现代化就成了表达他们焦虑的特殊方式。对叙述者来说,讲述打工者的故事不仅仅停留在“讲”和“说”上,他们意在用故事和文字唤醒社会的良知,意在扭转这种不公和可怕的现实,意在让城市化发展得更健康更人性。他们希望在叙述冷漠的城市和变形的城市之后,得到一个救赎之城。因为对于社会精英分子来说,批判永远不会是第一要义,在现代性的批判背后,隐藏着他们对社会危机的敏锐察觉,以及对这种危机的过分的神经质。在这种过分的敏感中,时刻透露出他们改造社会和现实的强烈愿望[46]。当然,并非所有的作家和作品在涉及到农民工主题时,能够在反思和批判的基础上,提出救赎和改造的期望,这也正是当下许多反映农民工主题小说以及底层叙事作品的缺点所在。众多的文学评论家敏感地察觉到这类题材的历史局限性。邵燕君在《“底层”如何文学?》[47]一文中强调,部分底层叙事,已经脱离了具体的语境,底层叙述摇身一变,成了许多人追逐的时髦主题和畅销主题,底层叙事就了苦难叙事,成了功利叙事,“把‘为底层说话’变成了‘拿底层说事儿’”。对于上述的写作者来说,底层叙事和农民工主题的写作只是应时之作,是顺潮流而动的结果。他们只是在简单的叙述一个故事,没有涉及到深刻的反思和批判,更谈不上建立在反思和批判基础上的救赎和改造现实的愿望。邵燕君在该文里,突出强调了作家在底层写作中,应该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虽然文学的任务不是去找出路,但是与民主公平相关的底层写作应该本着朴素和诚恳。李云雷在他的《“底层叙事”前进的方向》[48]中,同样也对当下的一些底层叙事表达了不满。在李云雷看来,那些乏味的作品中,虽然也在叙述着底层的生活和事件,却没有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它们只是简单的人道主义同情,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叙述,是一种脱离了实际的无病呻吟。他结合了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了底层叙述前进的方向,要为群众的问题的同时懂得如何为群众的问题;不仅做美学的先锋,也要做历史的先锋。建立在对城市的反思和批判基础之上的农民工主题写作,虽然其最终目的不能功利性的和救赎和变革联系在一起,但至少在作品中应体现这种情绪。对于此类作品来说,叙述救赎之城的存在,说轻了是人道主义的关怀,给打工者一点豆大的烛火,说深刻了是对盲目城市化的修正,意在引起当下社会对打工者群体的深入了解与关怀。如邵燕君所说,解决问题不是文学的任务,文学的任务意在朴素和诚恳地反映现实。艺术和社会在现代性领域内的激烈冲突的现实也清楚的告诉我们,改造现实不是那么容易,变革社会也非简单地成为可能[49]。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美学现代性如果表现地过分积极,对现实进行了过分的干预和批判,那么它就可能会对社会实践和具体的现代化产生巨大的反作用力,这无疑是反历史的,是一种消极的悲观主义[50]。农民工来到城市并不是为了受到这些非人的待遇,体验种种困难和艰辛,对他们来说,从离开乡下那一刻起,是怀着美好的愿望;而且同那些依然留守在乡村的人来说,城市中的农民工是更为进步的,是农民中的精英分子[51]。那么文学场里的救赎之城还需要吗?这个答案毫无疑问是需要的。从理论上说,救赎和改造是现代性美学对社会领域的现代性反思和批判的结果;从现实需求来说,塑造一个救赎之城是农民工进城的精神支柱和现实需要,哪怕救赎之城仅仅是一个梦想——因为“梦想是打工文学的灵魂”[52],梦想是打工文学的希望,我们从打工者主题文学的救赎之城中,隐约感到文学的良知和时代对此类题材文学内在的深层次呼唤。这不是任务,是态度;这不是方法,是良知;这不是简单的写作技巧,是深刻的人道主义风范;这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解决问题,是文学场中的永恒精神魅力。第二章乡村乡村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原场和原动力。毕竟到目前为止,中国仍然是以农业大国身份出现在世界政治体系中的。五四时期,被鲁迅称为“乡土文学”的那些作品中,知识分子对农村农民给予了敏锐和富有深度的观察,并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书写和记录特殊的乡村。在现代文学众多的乡土文学作品中,城市和乡村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文明和封建针锋相对。20世纪40年代初,毛泽东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文学要“为工农兵服务”,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农村农民题材连篇累牍地出现在当代文坛里,那时文学场中的乡村主体意识强烈,对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城市有种无可比拟的优越感,“城市被视为异己,而农村则意味着家乡”[53]。新时期文学场里,乡村的象征性更为丰富,有汪曾祺式的田园牧歌,有古华式的封闭落后,在文学场的城乡关系中,乡村开始逐渐失去以往那种中心地位。等到落后的乡村和国民劣根性再次完成了结合之后(《陈奂生上城》),建国时那个带有浪漫主义和革命主义的伟大乡村已经完全失去了自身的魅力,并被视为急需改造的对象。随着农民工群体的出现,大批农民离开土地和家园,涌入城市,让当下的乡村世界发生了质的变化,乡土经验日复一日被改变,被重写。在农民工主题写作里,乡村再一次成为思考的中心,乡村在文学场里中的位置开始变得犹豫不决,优柔寡断。一方面,从人性和文化角度去看,乡村依然被保鲜膜覆盖着,它时刻等待着农民工从疲惫的城市返回母体,用自己伤痕累累的乳房,慰藉乡村儿女滴血的伤口,重新带给他们希望;另一方面,现实的农村和城市相比,依然是破落的,这种客观的差别不能视而不见,同一片天空下,巨大的鸿沟让人触目惊心。一方面,是物质的现代性不断地对原有乡村面貌侵蚀吞噬,重新塑造出一个历史意义上的现代性乡村;另一方面,乡村的审美现代性表现出惊人的力量,它们倚靠在质朴的人性,神秘的乡俗,以及追忆逝水年华的淡淡哀伤来捍卫自己深层次的地位和尊严。因此,在当下的乡村写作中,我们可以听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丰富的多的声音:感叹、赞扬、批评、怀念、眷恋、愤怒、悲伤……但同以前文学场中的乡村相比,我们必须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当下的乡村,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写作当下农村必然也要随之发生变化。李敬泽说:“现在写农村、农民或民工的小说那么多,我认为绝大部分作者都严重低估了这个时代乡土经验的复杂性。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什么纯粹的乡土了,一个农民或民工的经验也是混杂的、未经命名的,可是作家对此看不到、很隔膜,很少有人能够进入对象的内部。”[54]这句话暗含着几个层面的意思,一是当下的乡村发生了变化,传统的乡土写作已经不能适应现在的客观世界。二是停留在书斋里的作家,靠着想象去写乡村,写打工者的故事,无疑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有了一层天然的隔膜。结合这两点,就对当下写作乡村和打工者提出了问题:我们该写什么样的乡村和打工者?我们该如何去写乡村和打工者?冯敏在《倾听大地的声音——评罗伟章的小说<我们的路>》[55]一文中说,他个人同意李敬泽的看法——中国当代文学已不再需要汪曾祺。冯敏用告别汪曾祺这样的方式来回答该如何写当下的乡村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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