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简介
曹含清散文集《我从未远离》我从未远离我从未远离曹含清散文集曹含清散文集目录TOC\o"1-1"\h\u28557弟弟与纸飞机 420701故乡的燕子 814581故乡的年味 1023176从前的夏天 1311884父亲戒烟 1530298故乡的庙会 1719312故乡的集市 197801纸灯笼 2125515故乡的树 2331133狮子舞 2526080孩子王 2715039爆米花的回忆 2917244怀念书信 3122342风俗谈 332036铅字 363994故乡的天空 3820170魅惑之春 3925920黄河之滨的村庄 4025209麦田 4213040盛夏 432898柿子园 4532326童年往事 4725808遥远的月亮门 496130冬天的阳光 517029悼念堂哥 531701童心世界 5516032弟弟 5823037苍耳 6028203理发师 6111843谭老师 6310696老鳖的故事 6511966小丙和他的悲剧 6830841离婚的家庭 705088小尾 734248老多 7517306老薛 7711589消失的麦秸垛 7911676骷髅沟 8125664褚桃 822637被遗忘的木耳 8310090红伟相馆 856841英雄 8714216追忆黑板报 8914545桂花香 9114856故乡的云 9317059故乡的秋 9429122闲话春节 96129童年的梦想 9723325去禹王台看樱花 9925901五色水仙 10011773第一次远行 10216510一家人 1047258城与人生 10630怀念姥姥 1106780拜佛 11214162温馨点滴 1149775时间的果实 11611756地铁上流泪的姑娘 11727751夜市记 11930675皮箱记 12126921父亲与拖拉机 12325031驶向家的票车 125弟弟与纸飞机我每次到机场时内心总会被触动,撞开很多关于弟弟的记忆。飞机起飞之后,我静坐在机舱的座位上顺手撕下一张杂志的纸页,然后小心翼翼地叠起纸飞机。假如弟弟现在还活着那该多好啊,他现在应该二十六七岁。他的梦想也许能够实现——他成为了一名飞行员!我的眼前浮现出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弟弟身材瘦小,脸颊紫红,瘦长的手臂,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凹陷在脸上,眸子里仿佛燃烧着机智可爱的火焰。他穿的衣服大多是我和哥哥的旧衣服,既破旧又宽大,裤子拖在身上像是裙子。他没有零食,也没有玩具,但是他每天扛着一张笑脸,犹如笑盈盈的木偶,似乎他的世界充满欢乐。他的嘴像是沾满蜂蜜,见了叔叔、阿姨就甜甜地问好。大人们都说他机灵聪明,明理懂事。一天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回家,弟弟正坐在黑白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我坐在门口叠起纸飞机,橙红色的余晖涂满木门,顺着玻璃窗流入屋子。那种手工折纸的小技术是课堂上老师教我们的,记得老师还教我们叠纸风车。当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就是每人做两只纸飞机,看谁做得漂亮。弟弟两眼盯着电视机看得入神。他的表情像是被动画片的剧情操控,不断发出嘿嘿的笑声。我的双手摩挲着白纸,折来叠去叠成了一只丑陋而笨重的纸飞机。他不经意地瞥到后,眸子里闪出好奇的目光。他搬着木凳子挪到我身旁,伸手抢过我手中的纸飞机,还央求我教他。我将它慢慢拆解展平,又重新折叠,手把手地教他。他悟性很高,学了一遍就学会了。那张皱巴巴的白纸在他手里迅捷翻转,一眨眼的功夫折成一只漂漂亮亮的纸飞机。那张白纸在他手中脱胎换骨,他像是拯救了它,让我既吃惊又惭愧。他拿着纸飞机在屋子里随意投掷,它穿过屋里一缕缕夕阳的光线向前飞翔,撞击到墙壁后盘旋落地。从那以后他喜欢上了叠纸飞机,还喜欢向大人们询问有关飞机的问题,例如飞机到底多大,飞机为什么能够飞起来,飞机是否像拖拉机一样喝柴油等。他的问题让大人们瞠目结舌。那是深秋的一天,田野上已经种上冬小麦,冒出一层嫩绿,显得空阔而寂静。太阳悬在碧空,向下泼洒下明亮璀璨的阳光。村庄享受着阳光的洗浴,好像静静地入睡了。我家的院子里晒着黄灿灿的玉米棒,堆着一片片白棉花。我们一家人坐在门口吃着午饭,天空上突然传来一阵嗡嗡哄哄的声响。我们抬起头,只见一架巨大的飞机飞得很低,机翼掠过洁白轻盈的云朵。它正缓缓地飞行在村庄上空,向西方飞去。弟弟仰着脸,炯炯的目光凝注在那架飞机上。他猛然起身将饭碗与筷子推在桌子上,如一头小骏马飞奔出去。他奔跑着,紧追着飞机呼喊。他穿过村巷,径直追到田野。他边跑边喊:“飞机……飞机……”,我们以为他发了疯。他的呼喊好像叫醒了村庄,村庄爆发一阵活力。人们纷纷跑出家门,目光聚焦在他飞奔的背影上。母亲担心他摔倒或撞在树上,追在他身后喊着他,想让他停下来。但是他仰望着飞机奔跑,脚下像是踩着风火轮。他犹如一只弱小的风筝被巨大的飞机牵引,似乎要腾空飞起。
那架飞机缓缓地在蔚蓝而高远的秋空上飞行,飞越村庄,飞越河流,飞越沙岗,将弟弟甩在了空旷的田野上。地平线像是一条蟒蛇横卧在田野尽头。他傻傻地伫立在田埂上,仰头望着飞机渐渐消失。飞机在地平线上变成一个渺渺茫茫的灰点,直至淡出视野。他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告诉我们说他有一个梦想,就是等他长大后要当一名飞行员,开着一架大飞机,在天空飞来飞去。不久,很多人知道了弟弟的梦想。人们见了他就调侃他,管他叫小飞行员。有一天姥姥来到我们家。她望着弟弟说她从前在城市见过飞行员。飞行员大多长着一双黄眼珠,目光清澈而明亮,手臂很长,而弟弟的身体也具有这些特征。他听后欣喜若狂,见人就说姥姥说她适合当飞行员。他还央求父亲一件事情,就是一个月后他生日那天送他一只飞机玩具。父亲当场欣然答应了。弟弟每天都要用废纸叠几只纸飞机,日夜盼望着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常常告诉我们说等他长大后要当一名飞行员,开着一架飞机带着一家人到好玩的地方去,然而厄运猝然袭击,将我们摧毁。没有等到生日那一天,弟弟竟然意外死亡!那天早晨他还像是跟屁虫似的缠着我玩耍,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像是屋檐下欢快的燕子,到下午夕阳沉落的时,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医生说他是误食农药中毒而死。我握住他冰冷的手拍他、喊他,他却纹丝不动。我将他平时最喜欢的纸飞机摆在他面前,他仍然一副沉睡不醒的样子。那时,我觉得死亡是一种永不相聚的离别,是上天对人们最大的惩罚。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弟弟,我嚎啕痛哭。那天陪他入葬的有他喜欢吃的食物,有等到过年时才穿的新衣服,还有他折叠的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飞机。二十多年的光阴在四季更替中好像只是弹指一瞬。二十多年后我与哥哥已经长大。我们很少提起弟弟,甚至“飞机”这个词语也很少夹杂在我们的话语中。在世界上弟弟好像从没有存在过,他只是我们噩梦中的一个人物,我们努力把他忘掉。唉,我们是在自我麻痹,是在自欺欺人!弟弟是我们心头永远的伤痛。灾难攫住我们脆弱而懦怯的神经,我们不愿触摸内心深处那块流血的伤疤。有一天,我们一家人坐车路过飞机场。母亲说她十分想去看看飞机。瓦蓝的天空点缀着几片白云,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撒向大地。我们一家人穿过一片灌木丛爬上高高的土丘,远望着被铁栅栏紧紧箍着的飞机场,只见寥廓而平坦的停机坪上停着一排银白色的飞机,一架飞机正要缓缓降落,发出嗡嗡哄哄的声响。那一刻,我猜我们一家人应该都想起弟弟,想到他想当飞行员的梦想,想起他追飞机的往事。父亲眼睛湿润,阳光浇洒在他起了褶皱的脸庞上。他喃喃的说他这辈子有个很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弟弟买一个飞机玩具。母亲想起弟弟曾经说过的话。她说弟弟喜欢叠纸飞机,还想长大后当飞行员。弟弟说等他长大后要开着飞机带着我们一家人到好玩的地方去。母亲说到这里,我们的泪水夺眶而出,在脸庞上肆意奔流。母亲看到我们流泪,她用衣袖抹掉脸上滚落的泪水说:“唉,我不该提那些伤心的事情,让大家难过。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一家人现在过得很好,将来还会更好。”我想起这些往事,不禁潸然泪下。我坐在机舱中,静静地望着我叠好的那只纸飞机。我仿佛望到长大后的弟弟穿着飞行员的服装,他一副英俊干练的神气。他坐在驾驶舱戴着头盔式耳机,从容自如地操纵飞机。那架飞机在浩瀚无垠的碧空翱翔,飞向一个美好的地方。故乡的燕子有一年初春,飞来两只燕子在我家的屋檐下筑巢,我和母亲发现时墙壁的一角已经粘上许多泥巴与树枝,燕子在屋檐下飞来飞去、唧唧呱呱。母亲说它们太吵扰,她说着捞起一根竹竿驱赶它们。它们受了惊吓,在半空盘旋一阵飞走了。我连忙劝阻她,说它们千里迢迢从南方飞过来,在我们这里无依无靠,还是让它们在我们家安家吧,我们的屋檐能为它们遮风避雨。母亲将竹竿放下来,盯着脏兮兮的墙壁叹了一口气。我望着远去的燕子,猜想它们受了“虐待”,很可能不再回来。它们可能将会另寻一处筑巢。出乎意料的是次日清晨它们又飞了回来,在屋檐下喧鸣不止,将我从睡梦中吵醒。我推开门看到它们在空中翩然飞舞,喙上衔着细泥。它们扑棱翅膀,将细泥矫捷娴熟地粘结在墙上。日复一日,燕巢越来越大,整个燕巢口窄腹大,像是一个葫芦。燕子衔着一根杂草,到巢口时敛羽收尾,倏然而入。我想那些杂草是它们的床铺,那些杂草或树枝是它们的家具。新家布置妥当,它们开始甜甜美美的过日子了。暮春时节,燕巢钻出几只乳燕,伸着细长的脖子唧唧待哺。它们一天天长大,慢慢开始练习起飞。它们挥舞翅膀从燕巢飞到屋檐的电线上,又飞到院子里的梧桐树的枝桠上。它们一不小心还会坠落在地,但是它们好像从不气馁,使出一股韧劲儿,只见它们用翅膀迅速抖去身上的灰尘,继续笨拙地飞舞。初夏时节,天气渐热,我们一家人常常在院子中闲坐。小燕子常常会突然飞掠过来,落在木桌子上,或者落在我们的头顶或肩上,像是在和我们嬉闹。我很高兴,它们好像已经将我们的家当作自己的家了。深秋时燕子没有了踪影,落叶在寒风中翻卷。我想燕子飞越万水千山到南方过冬了,它们喜爱温暖的天气。下一年春天它们还会回来,还会在屋檐下呢喃歌唱。它们秋去春来,年复一年,四季在悄悄变换。村子里的孩子渐渐长大,成为青年人;从前的青年人渐渐变老,成为头发斑白、满脸皱纹的老人,然而那些燕子似乎长生不老,年年岁岁都是老样子。我长大后在城市谋生,像是一只燕子寄居在城市出租屋的屋檐下。春天时,在城市的天空中我望不到飞翔的燕子,更听不到婉转的燕语。我总是想起故乡的燕子。现在已是暖春时节,故乡的屋檐下恐怕已经栖满燕子。故乡的年味到了农历的年末,很多商场内挂满玲珑华美的红灯笼,玻璃橱窗上贴上各式花样的剪纸,这些都是年的符号,也是年的名片。我内心深藏的年味犹如一只脆弱不堪的老酒坛被猛然击碎。老酒倾泻满地,浓郁醇厚的味道漫然飘散。我小的时候盼望着过年。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接下来的每一天似乎都是色彩斑斓的,散发着温馨甜美的香味儿。村里的老婆婆坐在蒲团上教我们唱着童谣:“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贴画画;二十九,去买酒;年三十,包饺子;大初一,撅着屁股乱作揖。”这首童谣像是我们的过年指南,我们二十三时就吃灶糖、祭灶神,二十四时就忙着用笤帚打扫房屋,二十五时就准备过年吃的豆腐,二十六时家家户户蒸枣花馒头、蒸萝卜缨包子……千百年来,太阳沿着亘古不变的轨迹东升西落;冬去春来,人们世世代代遵循着这样的流程过年。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也叫祭灶日。那天是我的故乡逢集的日子。集市上人声鼎沸。我紧跟着父母,看到卖灶糖的嚷着要买灶糖,看到卖鞭炮的嚷着要买鞭炮,看到卖苹果的嚷着要买苹果……父母一一应允,还会给我买新衣裳。他们平时省吃俭用,只有到过年时才舍得花钱。他们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给孩子。我们这群疯孩子从小卖部买来摔炮装在口袋,在村巷跑着玩耍,随手将一个摔炮摔在地面上,噼啪一声锐响,吓得鸡飞狗跳。我们玩累了就在街上挖几个小圆坑,玩弹玻璃球的游戏。至今我已经忘记那种游戏的规则,只记得自己输了就要将玻璃球送给赢得这场游戏的小伙伴。长大之后,我发现成人的世界有很多充满玄机的游戏,比儿童的这种游戏更加残酷。一旦我们在游戏中失败,输掉的不会是玻璃球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可能是一生的自由与幸福。二十七的清晨,父亲开始杀鸡宰鹅。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追捕一只大公鸡,对它围追堵截。它喔喔叫着,四处乱窜,竟然展翅斜飞到屋檐上。我们高喊着握起石砾、木棍砸它。它惊慌之下跌进屋檐下的水缸。父亲眼疾手快,两只手伸进水缸紧抓它的翅膀,只见它气息衰弱,一副就擒受死的模样。父亲让我从厨屋拿来菜刀递给他。他一只手提起菜刀,一只手将大公鸡紧摁在地,雪白的刀刃在它的脖颈上狠狠剁下去。顷刻间它身首分离,艳红的鲜血滴在铺着残雪的地面,像是落谢的花瓣。它的身子没有了脑袋仍然在地上动弹几下,吓得我脸色煞白。父亲烧了一桶热水将鸡毛褪尽,又把猪肉、猪下水冲干净,然后放进铁锅,再舀几瓢清水,撒上一把白盐、辣椒、生姜与茴香。灶膛的劈柴冒出熊熊火苗,像是一条条馋嘴的舌头舔舐乌黑的铁锅。一股股煮猪肉的香味儿从热气氤氲的铁锅中涌流出来,像波浪似的把整座村庄淹没。二十八是贴年画的日子。母亲将面粉抓进铁勺用热水搅拌,做成黏黏稠稠的糨糊。父亲分出每扇门的对联与门画,并用毛刷涂上糨糊。哥哥站在木椅子上贴年画,让我把涂了糨糊的年画递给哥哥。父亲说贴了年画就等于请来手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门神,债主不能进门要账,妖魔鬼怪也要躲得远远的。我抬头望着木门两侧贴好的对联。一副对联一共十四个字,很多字不认识。我断断续续念着,哥哥哈哈大笑,说我念得狗屁不通。父亲说:“他比去年念得好。去年一副对联只念出四五个字,今年念出六七个字,明年应该能念得囫囵。”大年三十我们一家人坐在厨房包饺子。母亲和面、擀面皮,父亲和我坐在馅盆前包饺子,哥哥烧火。哥哥瞧见我包的饺子大笑,说我包的饺子有的像咸鱼,有的像肥猪,有的像笨鸭子,丑极了。父亲从口袋掏出一枚一分的硬币,然后包进饺子说:“今晚谁吃上这个饺子,谁就最有福气!”傍晚时,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轰炸着村庄,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硫磺味儿。母亲将包好的饺子下进沸水翻滚的热锅。父亲用铁锨在院子里撒下一层沙土。那些沙土是他二十五用拖拉机从沙岗上拉回来的,散发着一丝丝潮润的气味。至今我也琢磨不透在院子里撒下一层沙土的奥妙,大概寓意着除旧迎新、接福纳祥。我踩在新鲜湿润的沙土上,将一挂长长的鞭炮用竹竿挑起。哥哥从灶膛取出一根火棍将鞭炮点燃。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后,母亲将一个个冒着热气与香味儿的饺子盛进白瓷碗。饺子蘸着老醋,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年夜饭。吃过年夜饭后,母亲总是烧一锅热水。一家人坐在木凳上将脚伸进一只大铁盆用热水洗脚。母亲说除夕夜洗脚能够洗掉一年的灾难与祸患。新的一年将会添福添寿、吉祥平安。她还会向我和哥哥的口袋塞一张崭新的钞票。她说不管大人或孩子,在辞旧迎新时口袋都应该有钱,这样一年到头不缺钱花,大家也会过上好日子。现在想来,从前的年更像是憧憬美好生活的仪式。大年初一天蒙蒙亮时村里的鞭炮声如同雷震。我惊醒后一骨碌从被窝爬起来,揉揉双眼从父亲的香烟盒子里抽出一支香烟噙在嘴边,开门挑起一挂鞭炮,用烟头引燃鞭炮,随后一阵鞭炮声,烟雾腾起。吃过早饭后,大人们三五成群去给家族的长者拜年,要磕头作揖。我和小伙伴们无拘无束地玩耍,揣着压岁钱到小卖部换成玻璃球、糖豆或者摔炮。一年又一年悄无声息地流逝。年像是一个小伙伴,一只手拿着新颖有趣的玩具,另一只掂着饕餮美食,大声召唤着我们,让我们心驰神往。我们渐渐地长大,年像是伴随着我们成长。它由一个活泼淘气的孩子变成彬彬有礼的少年,在岁月流转中又变成深沉稳重的青年。年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和我们一起玩鞭炮游戏,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和我们一起偷吃食物,也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和我们一起奇思妙想。我独坐在沙发上回味着被岁月冲淡的年味。我似乎闻到了灶糖的甜香,闻到了枣花馒头的香味儿,闻到了煮猪肉的浓香,闻到了猪肉白菜馅饺子的美味儿,闻到了鞭炮的气味儿……从前的夏天夏天是一根冰棍儿,舔上去凉甜爽口。我童年的时候,到了夏天小学的门口总有一个卖冰棍儿的老头儿。放学后我们像是一股怒潮涌出校门。老头儿扯着粗哑的嗓子高喊:“冰棍儿,好吃不贵的冰棍儿,一毛钱一根……”我们这群孩子被吸引过去,紧紧围着他,纷纷从口袋中掏出父母给的零钱递给他。他脸上乐开了花,忙得前仰后合,从面前的泡沫箱里矫捷地取出冰棍儿递给我们。我翻遍口袋,只摸到一枚五分的钢镚儿。小伙伴小虎盯着我手心看,高兴地对我说:“我早晨买了一支铅笔,口袋也只剩下五分钱,咱俩合在一块就够买一根冰棍儿了!”我将两个钢镚儿摞在一起递给老头儿,他递给我一根冰棍儿。我拿着它深深舔了一口,感觉美滋滋、甜丝丝的,然后再将它伸到小虎嘴边,小虎也舔一口,最后我们把这根冰棍儿舔干吮净,只剩下一根木棍儿。那时候我觉得冰棍儿是夏天最爽口的零食。长大后,我口袋的钱可以买很多冰棍儿,却不再喜欢吃它,再也吃不出童年的味道。我总是怀念那个两个人舔一根冰棍儿的夏天。夏天是一片绿荫,清凉而又热闹。很多年前,我家屋后有一片小树林。到了夏天,那些树木郁郁葱葱,远望去犹如一座座青山。中午时烈日当空,热气蒸腾。小树林里浓荫如织,凉意浓郁。村民们纷纷搬着凳子、扛着竹席到小树林乘凉。他们坐在一起谈些家长里短,或者玩扑克牌。我与小伙伴们在绿荫下追逐嬉闹,迸发出一片欢声笑语。转瞬之间,我已长大,在陌生的城市漂泊。纵横交错的街道将城市划成许多板块,重重叠叠的钢筋水泥分割出不计其数的小空间。我们不知道左邻右舍是谁,也不会和邻居们互相来往,更不知道楼下玩耍的孩子是谁家的孩子。我们在自己的小世界呆腻了到公园或动物园溜达一圈,欣赏一下那些从森林移植过来的花草树木,赏玩一下那些从野外捕捉到的珍禽野兽,与那些熙来攘往的陌生人冷眼相向。我总觉得在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变远了,人与大自然的距离更远了。人一旦远离情谊与自然,生命就会丧失新鲜的养分。我们在城市中孤独而又繁忙,像是不可一世的王者,也像是可怜巴巴的孤儿。我总是怀念小时候的那一片绿荫,怀念从前的夏天。父亲戒烟父亲已经戒烟十多年了。有时有人将一支香烟递到他面前,他毅然推却。当我看到那一幕场景,油然回忆起他未戒烟时的很多往事。我小的时候,父亲常常让我去给他买烟。那时我还没有小卖部的玻璃柜台高,总是踮着脚、仰头将钱递给小卖部的老板老刘。老刘眯着眼睛听着收音机,问我买什么牌子的香烟。我鹦鹉学舌似的说武林牌,那是从前盛行在豫东农村的一种低廉的香烟,没有过滤嘴,红色的烟盒上印着两个摆着格斗姿势的人物。他接过钱后从货架上取下一盒香烟弯腰递给我。我到家后将香烟递给父亲,他撕开包装纸掏出两支香烟,一支叼在唇边,另一支夹在耳朵上。他利索地擦燃火柴,一朵火焰引燃香烟。他蹲在门口喷云吐雾,像个大烟囱,不久屋内烟雾滚滚。母亲苦口婆心劝父亲戒烟。他严词拒绝,板着脸说:“香烟已经成了我的命根子。你要让我戒烟,除非杀了我!”他们经常为此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记得有一天晚饭时父亲在饭桌前抽烟,母亲气愤地夺走他嘴里的烟卷后抛在地上用脚踩灭。他大发雷霆,抡起拳头落在母亲的肩膀上。他气急败坏地掀翻饭桌,哐哐当当一阵乱响,饭菜四处滚落,热汤泼洒一地。我吓得躲到门后大哭。想起孙悟空,他总是扛着金箍棒;想起关云长,他总是耍着青龙偃月刀;想起父亲,他总是嘴里噙着香烟被烟雾笼罩。他吸烟的形象熔铸在我的记忆中。田野荣枯更迭,河水涨落交替。一转眼,时间大概过去十五年,父亲已经年过半百,他的烟瘾却有增无减。那年夏季我高考结束后填报志愿,然后回家等待消息。那天太阳像是一个大火球烘烤大地,庄稼萎靡衰弱。父亲在机井旁忙着安装水泵浇灌瓜田。他从口袋摸出烟盒,发现烟盒干干瘪瘪,只剩下一支香烟,便让我去给他买烟。他边说边从口袋揪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用沾满泥土的手递给我。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穿过郁郁葱葱的林荫小路到小卖部去。小卖部仅开着一扇门,看上去冷冷清清。我将自行车停靠在门前,敲了一下门走进去,只见屋内光线暗淡,老刘老了很多,头发花白,坐在木椅子上昏昏欲睡。我低头望着玻璃柜台,对他说买一盒烟。他伸伸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沙哑地问我要什么牌子的。那时候武林牌的香烟已经绝迹。我说要散花牌,那种香烟的烟盒上印着天女散花的图案,还有过滤嘴,大概每盒两元钱。他从陈旧的货架上取出一盒香烟,然后抬起手臂递给我。我比他高了一头。我回到瓜田后将香烟递给父亲。他已经将水泵安装到机井上,蹲在机井旁望着哗哗涌流的井水。他用衣袖抹去额头的汗水,扭头接过香烟。我看到他的头顶已经长出一些灰白的头发,他的额头犹如被犁头划过的田地,呈露一道道褶痕。他抽出一根香烟,用打火机引燃,蹲在耀眼而炙热的阳光下抽烟,不久他被一缕缕青烟笼罩。阳光倾洒在广袤的田野上,一朵朵白云在碧空上飘荡。我站在父亲身旁望着他。他突然咳嗽起来,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我劝他戒烟。他的臭脾气被岁月软磨硬泡,温和许多。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微笑着给我说:“噢,等你上了大学我再戒烟。我听说每吸一口烟就少活一些时间,照这样下去死得早。我想多活几年,看到你成家立业,看到你生活得好。”我注视着阳光下父亲的笑脸,惊喜地说:“爸爸,你真的要戒烟?”他一副认真的样子说:“只要你考上大学,我就戒烟。你要努力,活得出色,不要让我失望。”我将信将疑,他说:“嗯,老子说话算话!”不久,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果真戒烟了,他将打火机与香烟盒统统抛进垃圾篓——我几乎不相信这个事实!我上大学后经常给家人打电话。母亲告诉我说自从父亲不吸烟后身体比以前好,很少咳嗽了。母亲还说每次给父亲洗衣服,发现他的衣服口袋积攒了很多零钱,赶集时可以买些瓜果蔬菜。父亲履行了戒烟的承诺。我也要努力生活,好好生活,不要让他失望。故乡的庙会我的故乡有一座庙,庙里有一座古朴破旧的大殿,殿前竖着几块残碑断碣。从漫漶不清的碑文上我们知道古庙多次遭受洪水与战火毁坏,人们一次次在废墟上把它重建,供奉上神灵,希望神灵们能够护佑一方水土与黎民苍生。芒种前后村子里总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庙会。那天方圆几十里的村民像潮水似的涌过来,沸反盈天。演员们在戏台上铿铿锵锵唱着豫剧,梆子、板胡、大锣等乐器的旋律飘入云霄。江湖艺人装束奇异,怪模怪样,在会场的一角表演魔术杂技。善男信女在庙前祈福许愿,香坛上燃起一柱柱香,一片云缭雾绕。姥姥是个豫剧戏迷,每当庙会时她搬着凳子挤在戏台前看戏。那时我是一个毛头毛脚的孩子,在戏台周围跑来跑去,玩套圈游戏,买各种零食吃。庙会对我来说,是一个游乐园,也是一个美食场。傍晚时,夕阳西沉。我踮着脚向戏台前张望,从密密匝匝的人群中望到姥姥,她沉浸在戏曲中。戏曲煞场后人潮涌动,纷纷走散。姥姥驼着背站起来,眯着眼睛四处张望,像是在大海中寻找一叶小舟。我从拥挤的人群钻到她跟前,帮她搬起木凳子。她夸奖我眼神好、手脚伶俐。她常常在小货摊上给我买瓜子、棉花糖或豌豆糕吃。在回家的路上她絮絮叨叨地给我讲《铡美案》《卖苗郎》《卷席筒》等戏曲故事。时光悄悄流逝,世间万物似乎在悄悄改变,让人分不清哪是戏曲,哪是人生。我长大后到城市工作。我在纸质日历上总会将故乡庙会的日子贴上红色标签,以防把这个特殊的日子疏忽掉。总有一个日子像小屋似的储满我们的记忆或秘密,钥匙在我们手中,那扇门只有我们自己能够打得开,能够拎得起。庙会时我总会给家人打电话,问一问姥姥是不是又来赶庙会看戏了。有一次母亲说姥姥来了,但是身体大不如从前好,姥姥坐在戏台前一杯茶的功夫就体力不支。是啊,姥姥已经八十多岁,身体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硬朗。后来姥姥被确诊患了肺癌,她从此卧病在床,饱受病魔折磨。次年庙会的时候她没能来看戏,第三年立春后她去世了。到故乡庙会的日子,我凝视着办公桌前的日历思潮澎湃。我怀念起故乡的庙会,怀念起姥姥。我决定回到故乡看看庙会。我赶到家时已经黄昏。母亲说庙会上卖东西的摊子大都已经撤场,只剩下一场夜戏。吃过晚饭我与母亲去看夜戏。戏台前看戏的人寥寥无几,不再像二十多年前那样人山人海。母亲说如今村里的很多人已经到城市打工,再者家家户户购置了电视机,足不出户可以看到很多节目,所以庙会变得冷冷清清。夜色像是一张巨网笼盖着村庄,繁星坠在网格上晃晃亮亮。戏台上灯光闪烁,我不知道演员们咿咿呀呀唱些什么。在朦胧的灯光中,母亲随口说我小时候眼神很好,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一眼能够望到姥姥。我望着眼前的戏台感伤不已,低声说:“时间过得真快,姥姥已经去世多年。在人群里我再也望不到她了。”我话音刚落,鼻子一酸眼眶湿润。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故乡的集市我趴在地图上想从密密麻麻的地点中找到我的故乡芦湾。它过于微渺,像是沧海一粟。在辽阔的豫东平原上和它类似的村庄星罗棋布,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名字。我的手指沿着一条纤细绵长的河流向南缓缓滑动。那条河流是贾鲁河。有一些史学家说它是楚汉相争时的“鸿沟”。元代河防大臣贾鲁主持治理这条河,疏浚河道,修筑堤坝,福泽两岸的老百姓。老百姓为了纪念他,将它命名为贾鲁河。从地图上可以看到贾鲁河发源于嵩山东麓的新密,向东北贯穿郑州,经中牟流入开封,它犹如一只蓝色的千里驹在辽阔的平原上奋蹄奔腾,最后注入淮河。我的手指在地图上抚摸着贾鲁河,在尉氏境内河流弯曲的地方,我找到家乡芦湾的位置。我的手指停在那里,内心翻涌起一层层洪波狂澜。听老人们说芦湾从前是河岸的一处漕运码头。那时河岸上停泊着一艘艘帆船。芦湾出产的粮棉、麻油、木版年画与豆腐干等通过这条水路运达大江南北,然而到晚清时由于贾鲁河堤防失修,泥沙淤积,河道壅塞不通。芦湾曾经通济南北、舟楫云集的景象成为南柯一梦。我童年时故乡的码头已经不复存在,河岸只留下一片荒凉残破的废墟,让人难以置信它曾经热闹繁华过。芦湾的命运因河而兴盛,又因河而衰落,在岁月的河流中静静地沉浮。我童年时村民们要跑到离芦湾很远的城镇去买东西,十分不便。孩子们每次买新衣服要跟着父母颠颠簸簸跑很远的路。我们的生活质朴而平淡,浸润着河水与血汗。我们的世界仿佛很狭小,仅仅容纳村庄、河流与田野。有一年秋收后,村民们经过多次集会商讨,决定在村头的河堤旁建造一座集市,家家户户出财出力。大人们拿起铁锨、斧头与木锯打桩修路,筑起商贩们卖东西用的货台,又搭建遮风避雨的雨棚。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努力,这项工程大功告成。村民们高兴地庆祝,在新建的集市上搭上戏台,邀请豫剧团接连唱七天大戏。方圆几十里的人们纷纷涌来凑热闹。集市上挨山塞海,热闹非凡。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集市上点缀着一些卖棉花糖、豌豆糕和冰淇淋的小货摊,弥散出一丝丝甜美的味道。第七日老村长在戏台上手持话筒声若洪钟地宣布芦湾每当农历的三、六、九日逢集,热烈欢迎各地的商贩前来捧场,也欢迎十里八村的人们前来赶集。从那以后,每到芦湾逢集时商贩们纷至沓来。人们像是一股股潮水在集市上汇聚。集市很小,从南到北一览无余,却分区明晰,菜市、肉市、衣市与牲畜市一应俱全。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它十分妥帖。此时的集市像个婴儿,简易而小巧。每到逢集时人满为患,激发集市规模的膨胀。集市迅速向周边扩张,建起许多店铺,饭店、理发店、电器店、花圈寿衣店像是野蘑菇似的一夜之间冒出来。集市给村庄带来巨大改变,它像是一名化妆师,妆扮人们的容貌风采,也给人们的思想点染上一抹新颖亮丽的色彩。芦湾自从有了集市,人们的饭桌上摆上了海带与带鱼,孩子们能够吃上香蕉与柑橘,少年们能够用上录音机听流行歌曲,爱美的姑娘能够买回牛仔裤和洗发水。我们生存的空间仿佛有一扇门被集市悄然打开。我们走进一个新奇可爱的世界,仿佛进入琳琅满目、银光闪烁的宝藏。我们的生活形态因此改变。二十多年后我已长大,我在城市生活多年。有一天我回到故乡时已经夕阳西下,绛紫色的夕照辉映着集市,一条长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鳞次栉比。此时的集市像是一个青年人,稳健而富足。我想到二十多年前,它很小的时候,也是我很小的时候。和过去相比,它几乎变得让我认不出来。假如它像人一样有记忆,有情感,或许也能看出我的改变。我独自坐在河岸上,望着安静平和的集市,望着夕阳笼罩的故乡。我心想这里从前是一处码头,现在是一座集市,很多年后呢,它可能会成为一座很繁华的城市。在流转的岁月中,它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角色,而我们呢,在茫茫的岁月中有得有失,有悲有喜,不知不觉地走向未知的未来。纸灯笼每当想起故乡的纸灯笼,一群孩子挑着纸灯笼喧笑嬉闹的场景浮现在我的脑际。小的时候春节过后,我们巴望元宵节。正月十三故乡逢集,老石骑着三轮车满载着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纸灯笼到集市上叫卖。他制作的灯笼精巧扎实。村里人大多会花上几毛钱给孩子买一盏纸灯笼,到元宵节时让孩子到街上碰纸灯笼。碰灯笼是故乡的风俗。元宵节晚上孩子们提着纸灯笼在街巷游荡,互相碰撞,看谁的灯笼结实,看谁眼疾手快,看谁的灯笼亮的时间久。那天晚上,家家户户的门口燃起萝卜灯。萝卜灯是用白萝卜削割而成,形状如灯,顶端掏空,在里面装入棉油与灯芯。大人们说元宵节点亮萝卜灯可以镇宅驱邪,护佑平安。孩子们吃过汤圆后,急匆匆地把红蜡烛点亮放进纸灯笼,然后挑起亮闪闪的灯笼奔到街巷上。村里人大都走到街巷上看灯。据说看灯会让生活红红火火,盈满光明与温暖。一盏盏鲜艳明亮的纸灯笼在街巷中闪烁流动,街巷犹如星光璀璨的银河。我挑着纸灯笼在街巷奔跑,眼前的纸灯笼纷繁多样。形状有圆的,有方的,有形如蝴蝶的,还有形如荷花的;颜色有红的,有黄的,有绿的,还有紫的。灯笼纸面上绘画着人物、花鸟或十二生肖。一个小伙伴挑着纸灯笼闪到我面前说:“嗨,咱俩碰灯笼吧!”我双眼瞄着他的纸灯笼说:“好,来吧!”我们一起喊着“灯笼会,灯笼会,灯笼碰坏回家睡!”话音刚落,我们脚步向前,两盏纸灯笼摇摇摆摆碰在一起,只见它们剧烈颤抖,左右倾斜,里面的红烛却还亮着。接下来我们再战几个回合,直到有一方的纸灯笼红烛熄灭或者严重破损,分出胜负,然后败者黯然收灯,胜者昂然寻找对手挑战。圆月越爬越高,朦胧清冷的月光沐浴着热闹的村庄。夜深时街巷上亮着的纸灯笼所剩无几。当只剩下两盏纸灯笼时人们簇拥着他们,吹着唿哨、喧哗着,观看他们一决雌雄。当我年龄稍大之后,元宵节时父母不再给我买纸灯笼了。纸灯笼仿佛只属于遥远的童年,只属于故乡那块浑厚的热土。后来老石病死,扎纸灯笼的手艺失传。他的儿子宁肯背井离乡到城市的工厂打工,也不愿意继承制作纸灯笼的技艺。纸灯笼在故乡的集市上消失了,元宵节碰灯笼的风俗也荡然无遗。我常常想起故乡的纸灯笼,它的光芒常常照亮我的记忆。故乡的树我常常想起故乡的那些树。它们似乎和故乡的人一样有情有义,有喜怒哀乐,也有生老病死。我的卧室前有一棵杨树。记得二十多年前父亲从集市上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它树干纤弱,根须稀短,树梢上冒出三四个淡青的萌蘖。我望着它的小胳膊小腿儿流露出哀怜、忧郁的神情。父亲在一旁看透我的心思说:“哎,你别担心它不成活,它的生命力很顽强。现在是初春,正是植树的好时节。我们将它栽在院子里,喂些肥料,再灌半桶井水,保管它长势喜人。你和它比赛吧,看谁的个子长得快、长得高!把它种在哪儿呢?”我脱口说:“把它种在我的窗前。”父亲在离我的卧室四五米的空地上挖个土坑,然后把小杨树栽了进去。夜晚,我从窗前趁着皎洁的月光望到它伫立在风中,它摇晃着瘦小柔韧的肢体。我替它担心,生怕它受冷生病。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春光和暖时它抽枝长叶,一片片绿叶像是一丝丝笑容。在四季更迭中,我从小学读到初中,又到县城上高中,后来又离家远行,到城市上大学。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城市工作,很少回家。有一次我回家听到父亲不经意地说:“我打算把你窗前的那棵杨树砍掉,立春后栽上一棵葡萄树,这样到夏天,我们可以吃上葡萄。”我心里一颤,抬头将目光凝注在那棵杨树上,只见它已经长得比屋子还高,树干足有碗口粗,树皮皲裂,树丫仿佛是一条条伸向天空中的手臂。我神情怅然,望着父亲说:“爸爸,还是让它留下来吧。掐指算算,它在我们家已经很多年。它天天和我们在一起,成为咱们家的一部分。要是把它砍掉,我会伤心的。”父亲听后沉吟片刻说:“唉,那就不动它,以后修葺屋子时也护着它。”次日清晨,我醒来时晨曦穿过窗玻璃在屋子里斜切下一方耀眼的金光。我望到一只只麻雀在它的枝杈间跳跃飞舞、啁啾鸣啭。我审视着它,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它,像是审视阔别多年的老友。这二十多年来,它见证我的成长,见证我的父母衰老的过程,也见证许许多多人情冷暖。我还想起村巷里的那几棵老槐树,初夏时枝头缀满洁白幽馨的的槐花。我还想起小时候小学校园里的那棵桐树,树枝上挂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铃,每天发布上课与下课的号令。我还想起邻居家的那棵木槿,盛夏时淡紫色的花朵聚拢在枝头。每当想起故乡的这些树,我的内心好像开满繁花。狮子舞说起狮子舞,恐怕故乡的亲友大都已经忘记,我却总是怀念它。元宵节时故乡热闹沸腾。白天歌舞队扭秧歌、踩高跷、划旱船游街,到了夜晚也热闹不休。月亮从夜空中慢慢爬出来,像是一只巨人的圆眼睛俯视着村庄。一阵鞭炮噼里啪啦响过后,舞狮的锣鼓喧天响起。孩子们挑着灯笼蹦蹦跳跳地在村巷穿行,远看去如同闪亮的群星在街头浮动。人潮顺着大大小小的街巷向街心汇聚,不久汇聚成人山人海。街心舞狮的场地十分开阔,中央摞着两张红漆桌子。街旁的老榆树上挂着一只一百瓦的白炽灯,橘黄色的光芒四处散射,照在鼓手粗壮有力的手臂上,照在锦绣斑斓的狮子皮上,照在父老乡亲们的笑脸上。我们一群孩子提着灯笼挤在狮子旁边,趁人不注意用手捋一下狮子的金毛,摸一下狮身上缀着的铜铃铛。只见四个人弯着腰钻到狮子皮下扮演狮子。一个人当狮子头,一个人做狮子尾。两只狮子在咚咚嚓嚓的锣鼓声中张牙舞爪向街心跑去。人们的目光聚集到狮子身上。只见两只狮子在街心时而抓耳挠腮,时而翻身打滚儿,时而满场奔跑。狮身上的铜铃铛摇出一串串哗哗啦啦的旋律,在灯月交辉的夜色中飘荡。舞狮的人大都是身手矫健、精悍勇猛的青年人。那时舞狮人大满是我们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他身材魁梧,膀阔腰圆,胳臂上的肌肉鼓鼓的,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座雄伟的铁塔。据说他少年时在嵩山的一座寺庙习武,他会气功,会耍拳脚,还会弄枪舞剑。他翻起筋斗像是滚动的车轮在地面上翻转,一连翻十几个,看得我们眼花缭乱。他最后一个筋斗迅猛落地,地面震动一下。我们再看他时,只见他满脸微笑地矗立着,轻轻喘着气。我们围着他大声喝彩。有人调笑他说:“大满,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你十几个筋斗下去怎么还呆在咱们村子的大街上!”他听后嘿嘿一笑,说:“我刚才第一个筋斗翻到了北京,第二个筋斗翻到了南京,第三个筋斗翻过了沙漠,到了新疆……我的动作太快,你们没看清楚。”他的话音刚落,满场哄然大笑。舞狮对大满来说似乎只是雕虫小技,只见他头裹彩巾,一副威武凛然的模样。他在灯光下耍了一套拳脚功夫,然后拿起彩球引逗狮子,直引到场地中央的桌子旁。鼓手将盘鼓敲得震天撼地。大满擦掌磨拳,大吼一声,然后奋身跃起,跳到桌子上摇晃彩球,两个狮子围过来,腾空而起争抢彩球。人群里爆发出一片掌声。煞场时,扮演狮子的人将狮子皮褪下,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满脸绽放微笑。人们纷纷散去,路上说着今晚哪只狮子勇猛,夸赞着大满身手不凡。那时狮子舞给我们的夜晚增添很多色彩与声音。随着时间推移,农村人到城市打工成为一股大潮流。年轻力壮的人纷纷到城市打工,大满也到城市的建筑工地做工。每当春节时他们回村子与亲人团聚几天,节后又匆匆返城。村子剩下的大多是老人与儿童。元宵节不再像从前那样热闹,狮子舞自然销声匿迹。很多年过去了,狮子舞的鼓声常常在我耳畔回响,腾跃劲舞的狮子也时常在我眼前浮现。当我像个小孩子伸手去触摸一下狮身上的铜铃铛时,眼前美好的画面忽然破碎,只留下一地记忆的碎片。孩子王也许,每个村庄都有一个孩子王,给我们的童年增添很多快乐。当我们回忆往事时,总会为那些逝去的时光与改变的世界惆怅。二傻无疑是故乡的孩子王。他个头低矮,腿短头大,一双青蛙眼嵌在黝黑的脸庞上像是两只明亮的灯泡。大人们都说他痴傻,还说他是丑八怪。很多人拿他的长相开玩笑,说他跳进河里就是活生生的一只大青蛙。他不但毫不生气,反而傻里傻气地两腿屈伸,双臂向前摇摆,做出蛙泳的姿势,把人逗得笑掉大牙。我和小伙伴们总爱找他玩耍,在我们眼里他不仅滑稽可亲,而且多才多艺。他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放学后我们挤到他家的屋子看动画片。他的母亲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从没嫌我们吵扰。她还会拿出藏在柜子里的橡皮糖或山楂糕发给我们吃。我们看动画片时二傻总和我们一起看,看到高兴的情节他手舞足蹈,还会吹起响亮的口哨。他制作的弹弓、木陀螺和风筝有模有样,很讨我们喜欢。他用树桠和皮筋制成弹弓,兴冲冲地领着我们到杨树林打鸟。我们远望到一只啄木鸟在啄着树梢,他大手一挥让我们停下脚步,示意我们不要发出声音。我们屏住呼吸盯着那只红头、黑羽毛的啄木鸟。他握着弹弓蹑手蹑脚走向前去。它丝毫没有察觉,仍然嘟嘟的啄着树梢。他走到离树木不远的地方,将一粒石子夹在皮筋上,两手用力拉弓射弹,嗖的一声石子猛然射出去,正巧打在它的翅膀上。它惨叫两声扑棱棱的落在半空,忽然又飞起,转眼飞得没有踪影。我们为二傻喝彩,都说他弹弓玩得好。当春风强劲时,二傻用薄竹片和彩纸制作风筝。他制作的风筝不仅栩栩如生,还十分轻巧,风一吹便能轻盈地飘向云端。他做了一只老鹰形状的风筝,还用毛笔蘸着墨汁画上鹰眼、鹰喙与羽毛。他拿起风筝和线绳到麦田里玩,我们一群孩子簇拥着他。初春的麦苗稀疏纤弱,远望去寥廓的麦田宛如铺着一层薄薄的绿毡。我们在麦田奔跑嬉闹,春风吹拂着我们的脸颊。二傻趁着一阵春风将风筝放入天空,一只手缓缓松着线绳。风筝越飞越高,和白云一起在蓝天飘翔。那年冬天下起鹅毛大雪,村庄和田野被皑皑白雪覆盖,恍如银雕玉砌的世界。清晨时积雪盈门,屋檐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挂。二傻带着我们在打麦场上打雪仗,一个孩子在麦秸垛里发现一名流浪女。村民们纷纷来围观,只见她大概二十多岁,浓眉秀目,蓬头垢面,穿着破旧不堪的棉袄,嘴唇冻得紫红。她蜷坐在麦秸垛里瑟瑟发抖,想必又冷又饿。二傻见她可怜,把她带回家。他用火盆生火给她取暖,他的母亲给她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有一个村民笑着说:“二傻,你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儿,把这个流浪女娶了生孩子吧!”二傻却一语不发,硬着头推着自行车就走。他的母亲追着问他去干什么。他丢下一句话:“我到县城去。”他的母亲劝阻说路上的冰雪还没有融化,路滑危险。他却不顾劝阻骑上自行车,使劲儿蹬着,一会儿蹬到街口。村民们望着他弓腰猛蹬自行车的背影,以为他进城采买办喜事的酒菜去了。他回来时已是午后。人们都以为他会满载而归,出乎意料的是他空手而回。傍晚时彤云在天空上聚集,慢慢变厚,似乎随时会落下雪片。流浪女的家人开着一辆拖拉机来到村子把流浪女接走了。他们对二傻感激不尽,说他是个大好人,还往他的手里塞一沓钱,却被他拒绝。原来二傻蹬着自行车到县城的广播电视台,自己花钱为流浪女发布一条寻亲启事。这一来回就是七八十里的雪路。从此以后,村里人都说二傻根本不傻。在我心中,他永远成为我们的孩子王。爆米花的回忆我和朋友到电影院看电影,我们买了一包爆米花。电影开始后,朋友将爆米花的袋子轻轻撕开,一股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我闻着爆米花的甜香,凝视着荧幕,在光影的变幻中,敞开我对爆米花的回忆。很多年前,每到冬季农闲时,刘大伯经常骑着三轮车拉着爆米花机、小火炉与煤块到街口。孩子们看到他后馋得流口水,急匆匆赶回家取玉米。母亲将玉米粒从袋子倒进簸箕,两手端着簸箕上下摇动,将杂物与灰尘播扬出去。她把金灿灿、净亮亮的玉米装入化肥袋子,然后递给我五毛钱,叮嘱我说做好爆米花后别忘给刘伯伯钱。我背着袋子高高兴兴地到街口去。街口已经围了一些人,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刘伯伯穿着一件灰夹袄,戴着一顶黑毡帽。他坐在小木墩上摇动着乌黑的爆米花机,蓝色的火苗在火炉上蹿跳。轮到我时我将装着玉米粒的化肥袋子递给他。他将玉米粒倒入锅内,再放入几粒白色糖精。他娴熟地摇动爆米花机,火炉冒出热气,飘出一丝丝甜香味儿。大概过了十分钟,他说爆米花熟了。他站起来抬起黑乎乎的爆米花机,锅口对准一个黑皮子缝边的长袋子。我们赶紧后退几步,紧紧捂住两耳。只听嘣的一声巨响,像是一声惊雷,爆米花一下子冲到长袋子内。一股浓浓的香味儿混杂在空气中,空气好像成为浓浓稠稠、甜甜腻腻的米粥。我跑过去,刘伯伯让我撑起化肥袋子,他把长袋子里的爆米花倒进里面。我望着一袋子黄灿灿、白花花的爆米花万分欣喜,抓起一把塞进嘴里,满口香甜酥脆。牙齿仿佛被甜晕,想在口中发狂跳舞。我背起袋子转头就走,走了很远突然想到没有给刘伯伯钱。我站在村巷回头望着远处,本想拐回去送钱,可是转念一想,照这样下去积攒两块钱我就能够买一个崭新的文具盒。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呐喊,一个喊着“拐回去”,一个喊着“千万不要拐回去”,两人僵持不下。此时文具盒从天而降,将那个喊“拐回去”的小人猛力推入脑海深处。为了满足买文具盒的私心我没有拐回去,将零钱放进自己的存钱罐内。第二次做爆米花时我照例没有给刘伯伯钱。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并没有对我说什么。第三次时当我背起装着爆米花的袋子要走时,他紧绷着脸,闷声闷气地喊住我,正儿八经地说我已经三次没有付钱,我随口撒了个谎,说我来时父母没有给我钱。他向我摇摇手让我走,告诫我说下次要带上钱过来。那时我做梦都想拥有一个新文具盒,和我同桌的一模一样,上面印着唐老鸭和米老鼠的图案。我算了算,还差五毛钱,是做一次爆米花的钱。次日我放学回家,见母亲端坐在木椅上,一脸严肃的表情。她说今天她遇到刘伯伯,他说我做了三次爆米花没有付钱。母亲问我为什么没有给他钱,还质问我将钱藏在哪儿了。我面红耳赤,心跳急促,支支吾吾。她越发生气,说我小小年纪就撒谎,让她很伤心。她说着弯腰脱掉左脚的布鞋,摁住我朝着我的屁股摔打。我大喊大叫,屁股上一阵疼痛。她打了七八下,握着布鞋的手停在半空。她神情沮丧,望着我说:“我的儿子可以没有什么出息,但是做人一定要诚实、要正直。你小小年纪竟然撒谎,真的让我很失望。”我呻吟着扭过头,望到她的眼睛噙满泪水。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母亲第一次打我,也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许多年过去了。我常常想起这件事情。其实母亲对我的期望与要求并不高,或者说她给我设定的人生标准很低。她只希望我做一个诚实而正直的人。我常常审视自己,看看自己是否变成让母亲失望的人。电影结束时,朋友已经将那包爆米花吃完。她和我随口谈起电影的情节,我坦然说我根本没有用心看那部电影,因为那包爆米花勾起我童年的回忆。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怀念书信我突然十分想写信,想提起钢笔像从前一样在信纸上倾吐一番心语,然后步行至邮局寄给远方的朋友。搁笔细想,如今一通电话通达四方,一封电子邮件瞬间远涉山水,一条手机短信或微信顿时飞渡天涯。写信变得多余而落后,散发着迂腐、顽固的味道儿。朋友假如收到我写的信,必定十分惊诧,这个时代几乎没人再写信,将以为我患了精神疾病。掐指算算,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写过书信,这些年来我也从未收到过谁的来信。书信,在我们的生活种存在千百年,曾经令我们朝夕期待,让我们日夜咀嚼回味,让我们彼此遥望对方的世界。电脑与手机成为我们的新宠后,书信悄悄远离了我们,在我们的记忆中日益模糊。我小的时候总以为书信是一件奇妙而吊诡的玩具。那时邮递员常常骑着自行车到故乡的小学。他从绿色邮袋内取出一摞厚厚的报纸与书信递给老师。上课前老师左腋夹着课本,两手捧着书信来到教室。他瞥着信封说:“张家宝,这是从北京来的书信,给你爸爸的,你捎回家;这封是王勤业的。大攀,你家离他家最近,放学后顺路给他送过去;薛海涛,就是小卖部的西邻,谁家离他家最近……”那一封封贴着邮票、盖着红戳的书信分发给我们。我们成为小信使,放学后把它们送到收信人家中。我的邻居瘦婆婆的儿子在南方工作。她儿子的来信大多是我从学校给她带回去的。瘦婆婆目不识丁,坐在木凳上两眼充满期盼让我读信。我撕开信封,逐字逐句地念着,当读到“我一切都好,比之前吃胖了五斤……”时她的脸庞上流露出喜悦的神色。有一次,当我读到“我上周得了阑尾炎,已经动了手术……”时,她心里咯噔一声,颦眉蹙额,满脸罩着愁云,嘴里念叨着:“这孩子咋会得阑尾炎呢,也不知道疼不疼。”我继续读着“做过手术后,我每天吃两个鸡蛋,现在身体好了。你别为我担心。”她听后眉头的皱纹渐渐舒展。我望着她变化的神情心想这一封封书信好像是一件件玩具,令人欣喜,令人忧愁,牵动着人的喜怒哀乐。上初中后书信在我心中成为一颗美丽的种子。那时我十二三岁,喜爱写些东西。有一次我把写的作文工工整整誊写在信纸,然后装入信封向报刊投稿。邮局在乡镇,距离学校有八九里路。我放学后骑着自行车怀揣着投稿信去邮局,花了一块钱买一枚邮票贴在信封上,将信件塞进绿光锃亮的邮筒。不久,我的那篇作文竟然印在报纸上。从那时起,我以为自己写的东西有人读是一份安慰,被人读是一种快乐,被人读懂是终极幸福。每当想起我将投稿信投进邮筒的场景,总感觉像是一粒种子播撒在心田,点点滴滴的心血滋润,种子渐渐萌芽、抽叶,最终绽放出梦想的小花儿。我静坐着追忆最近写的一封书信,发现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那封信是我写给小学同学伟东的。我们在小学形影不离,后来我们一起上初中,尽管没分到一个班级,却在同一个寝室。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亲如手足。初中二年级时他突然辍学,到上海跟着亲戚学习维修汽车。他离开学校的那天我送他到校门口,望着他瘦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黯然落泪。他到上海的第二周给我写来一封信,说上海很大,很漂亮,很繁华热闹,自己在慢慢适应艰辛的学徒生活。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的书信往来越来越少。有一次伟东来信说他将要随家人搬家到新疆。从那儿以后,我再没有收到他的来信。我曾给他去过两封书信,但是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在匆匆远去的时光中,一些人会和我们渐行渐远,一些事情会被我们淡忘。我们会失去一些朋友,又会遇见一些新人。那些曾经寄托我们亲情与友谊的书信、那些承载我们的光荣与梦想的书信却像一座座纪念碑似的镌满碑文,屹立在我们走过的人生路上。风俗谈我过年回家时为父亲带回一瓶好酒。好不容易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父亲握着酒瓶将面前的青瓷酒盅斟满,一股醇厚的酒香四处弥漫。他喝酒时端起酒杯有意无意将酒盅轻轻一倾,洒到地面上几滴酒。我看到那幕场景十分不解,心想这么好的酒在地上实在浪费。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微微一笑说这是故乡的风俗,遇到节气喝酒前,将酒洒在地上一些,是让天地与鬼神先喝,是对天地与鬼神的尊敬。父亲的话让我想起故乡形形色色的风俗。很多风俗已经被时代甩在生活的边缘,我们这一代人更无暇理睬它们。谈起故乡的风俗,我想主要说说婚丧嫁娶的风俗。我对其它风俗知之甚少。村里假如有媒人给未婚男女牵线搭桥,事成后媒人将会成为男女的亲戚,逢年过节来往不断。结婚那天媒人会被请到宴席的主座位置,酒宴上总少不了一盘红烧大鲤鱼。因此在故乡“吃红烧大鲤鱼”是为男女撮合的代名词。结婚前,男方的父母央请算命先生根据双方的生辰八字测算良辰吉日以及诸多禁忌。结婚前夕洞房的喜床上整整齐齐摞上鸳鸯被与鸳鸯枕,还要在被窝中撒上一把核桃和一把大枣。民谚说:“一把核桃一把枣,小孩儿追着大孩儿跑”,寓意新郎新娘早生贵子,子孙满堂。当晚,新郎还要请未婚男子压喜床,甚至有调皮捣蛋者尿床冲喜。结婚当天,有些人生肖属相与新郎新娘相冲,均不能迎亲送嫁,譬如鼠冲羊、马、兔、鸡,牛冲龙、马、羊、狗等。大概属相理论类似如今盛行的星座学说,脾气性情、言谈举止相异的人呆在一起龃龉不合,容易发生冲突。迎亲与送亲的队伍中都会有一个压轿孩儿,年龄大多十岁以下。我六岁时担任过这一角色。当时是本家族的一个姑姑出嫁,我抱着一盏大红绸布裹着的台灯,和新娘一起坐在拖拉机挂车上。那时农村迎亲用的车辆大多是拖拉机挂车——我母亲说她和父亲结婚时用的是马车,不过现在结婚用车都是汽车。长辈们嘱咐我说车停到男方家门口时我不要急着下车,将会有人递给我一个红包。假如红包摸着太薄,即红包装的钱太少,我要继续索要。按照风俗,我不下车新娘是不能下车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扮演角色的重要。当路过岔道、石桥、坟墓时,放鞭炮的人会燃上鞭炮,驱赶邪祟。到了男方家以后,挂车停在大门口。一个中年人点燃一挂长长的鞭炮绕着挂车绕圈,哔哩啪啦的乱响。我紧紧捂住耳朵,觑到一名男子一只手攥着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另一只手端着水碗向烙铁上浇水。烙铁遇水后呲呲作响,冒出氤氲的白烟。我稍大后,对这种吊诡的风俗好奇,向长辈们咨询,他们说世世代代都那样做,前车有辙,后车有道,他们也不知道原委。我们毫无理由地沿袭祖先创造的风俗。说到这里,再回到二十多年前我当压轿孩儿的那一天。在鞭炮的白烟中,我坐在车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名穿着新棉袄的妇女笑盈盈地走过来递给我一个红包。我一只手接过,顺手一摸,感觉很薄,便说:“我还想再要一个。”那妇女微微一笑,顺手又递给我一个说:“孩子,下车吧!”我又说:“我还要红包。”妇女露出尴尬的神色。周围看热闹的人哄然大笑,笑嚷着说:“快拿红包来,新娘等着下车嘞。”妇女从口袋掏出一把糖果塞进我的口袋,笑着哄我说:“孩子,下车吧,屋里还有一堆糖果,现在一群孩子在抢着吃。”我听后一骨碌从挂车上跳下来,向着屋子跑去。新娘在纷纷扬扬的彩纸中被新郎背下车。结婚那天,新郎忙得脚不沾地。白天要迎亲劝酒、拜堂送客,晚上还要应对亲友们闹洞房的奇招怪术。有人给新郎提出千奇百怪的问题,新郎回答错误便俯身在地当骡马让新娘骑,或者脱光衣服,脸上贴满纸条。不过现在很少会看到那种闹腾而生猛的场面。故乡婚嫁的风俗我不再赘述,接下来我要说一下丧葬风俗。我以为丧葬风俗以慎终追远、惩恶扬善为宗旨,并重习生活的戒律,勾勒未来的愿景。死者弥留之际亲属为其穿上寿衣,断气后亲属号丧,并到十字路口焚烧纸钱送路。停尸三日后出殡。据说三日内死者的灵魂始终在家宅周遭游走。尸体前燃着一盏青油灯,昼夜不灭。青油灯仿佛象征着人生,灯油像是人的时间与精力。随着日月流转,灯油分分秒秒地消耗。灯油耗尽,灯自然灭掉。人的生命终结了,曾经照亮世界一角的生命之光黯然熄灭。出殡前夕,唢呐队在门前吹唢呐,死者的亲友在灵棚下鞠躬致哀,子女、女婿、外甥等亲属会在灵前进行庄重的祭拜。根据血缘亲疏,分为“六揖九叩”“九头十八揖”、“二十四拜”等。出殡当天死者的长子要扛着招魂幡在棺材前摔老盆。老盆是我们常见的黄褐色的瓦盆。蹊跷的是老盆下面钻了个小孔。老人们说每个人生前污染多少水,死后到阴曹地府都要用老盆喝下去,留个小孔以便喝时污水淌出来,算是在阎王爷面前弄虚作假。这也告诫活着的人要节水节物,不要暴殄天物。死者入土后,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活也被焚烧,有房屋院落,有丫鬟奴婢,还有聚宝盆、摇钱树等。假如真有冥世,死者不必辛苦操劳,不必再为生计发愁,将过上富贵荣华的生活。丧葬风俗中还有“烧七”的仪式,即自死者离世后,每隔七日要在坟墓前烧纸祭奠,直至“七七”。据说“七七”后死者的灵魂已被超度,可以投胎转世,归入人世轮回。故乡的风俗像是模板,也像是戒尺,影响着人们的思想与行为。总而言之,风俗是对生命的尊重和对生活的祈愿,它们散发着古老的气息,闪动着诡谲的魅影。尽管我对它们难以理解,但对它们报以温情与敬意。铅字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报纸,上面刊登着我撰写的商业软文。我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它,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年前的那份报纸,黑色的铅字带着淡香飘然而来。那年我十二三岁,在故乡上初中。我那时是一个瘦弱、腼腆的少年。我唯一的爱好是在日记本上胡涂乱抹,写些东西。我觉得跑步、打兵乓球是身体的运动,而写作是心灵的运动,两者均是乐事。那时我有一个梦想,就是长大后要成为一名作家,让自己写的文字变成报纸与书籍的铅字。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十分好笑,笑过后惘然若失。当时除了课本、黑板报与汉语词典外,我几乎没有其它读物。偶然语文老师会带来一本薄薄的《中学生阅读》让同学们看,像是一块鲜肉抛到饥饿的狼群。我根本抢不到手。我盯上桌子上的那本厚厚的汉语词典,翻了翻一共一千七百多页。我决定要熟记它,还制定一套计划。一年下去,那本汉语词典已经破损得面目全非。很多陌生而美丽的词语嵌入我的头脑,让我觉得自己离作家梦更近一步。有一次我花费很长时间写了一篇作文。至今我还记得它的名字叫《我的三个梦》,至于内容我早已记不清楚。那天我突发狂想,想把这篇东西变成铅字,于是我一丝不苟地把它抄到稿纸上,装进信封。我又从语文老师那里借阅一份报纸,在报脚处寻找到报社的地址,将地址写在信封上。周末时我骑着单车怀里揣着那封投稿信到镇上的邮局,将它小心翼翼地塞进邮箱,然后一边在林荫路上慢悠悠地骑车,一边幻想邮递员会将它递交给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老编辑。老编辑认认真真地审阅它,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一次次鼓起勇气向语文老师借阅报纸,可是彻头彻尾没有发现自己的那篇东西。一个月过去了,在我将要绝望时那篇投稿信的运势发生转机。我记得十分清晰,那天是星期四,上午第三节课是语文课,窗外的阳光灿烂而和煦,白云犹如一艘艘航船在碧空飘游。语文老师刚踏上讲台,莫名其妙地将亮堂堂的目光投向我。他手里晃动着一张报纸,似乎要向大家宣布什么。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同学们仰望着他。他清了清嗓子,用郑重的口气告诉大家说我的一篇作文在今日的日报上发表了。同学们的目光像是一盏盏灯光似的聚集在我身上,七嘴八舌议论着,接下来响起一阵掌声。不久报社给我邮寄来稿费,大概是十五元钱,不过给我带来的喜悦却终生难忘。这种喜悦是看到自己的梦想开出一朵小花儿的喜悦。从那以后,语文老师毫不吝惜将自己的藏书借阅给我,于是一部部厚厚的名著走入我的生活。我还对他畅谈我的作家梦,他听后大跌眼镜。很多年过去了,我的梦想似乎成为天方夜谭。我大学毕业后从事文案策划工作,我写的东西经常变成铅字,不过均是商业广告,鼓吹某产品的优势,煽动客户购买。我大部分时间被工作啃噬,忙于逢场作戏的应酬。我书架上的文学名著落满尘埃,我的作家梦好像离我越来越远,走入山穷水断的境地。我突然觉得曾经的那个梦幻少年被酒水淹死了,并且被厚厚的脂肪埋葬。我想人生是一部书,由印着密密麻麻铅字的书页组成。每一页铅字,都有一个梦想,都有一段故事,或蕴藏着美好,或包含着无奈。故乡的天空我静伫在窗前,远望着城市被灰蒙蒙的雾霾笼罩着的天空,我总是想起故乡的天空。故乡春天的天空湛蓝而高远。初春时田野里的桃花灿烂绚丽,像是落在田间的一团团彩云。麦田里的麦苗纤细稠密,绿茸茸的,向着远方延伸至天际。此时天似穹庐,笼盖着田野与村庄。一片片云朵像是一叶叶帆船,在湛蓝如海的空中悠悠飘浮。孩子们在麦田奔跑,趁着东风将风筝放入天空。风筝伴着飞鸟在深邃透亮的天空飞舞,这种景象宛如画家精心画出的一幅画卷。故乡清晨的天空纯净而又切近。我斜躺在木床上,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曙光像是一绺绺清爽明澈的飞瀑浸透玻璃窗在屋内缓缓流淌。窗外微光朦胧,恍如是梦境与现实的交融。此时天空离我们是那么的切近,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或者说我们像是蛋黄,天空像是蛋清,将我们与它黏合成一体。一群鸟雀在空中飞来飞去,犹如游鱼在蓝色的海水中游弋。故乡夜晚的天空斑斓而又神奇。繁星像是一朵朵盛开在空中的野花。一群孩子在村巷里捉迷藏,一会儿藏进柴垛,一会儿躲到墙角。你追我赶,嬉笑喧哗声在星空下回荡。老奶奶坐在院子的竹席上摇着蒲扇和孩子们一起数着星星。她指着光彩熠熠的银河,给孩子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孩子们的肩膀上像是忽然长出一双翅膀,刹那间腾空飞起,在苍茫的宇宙遨游。我最喜欢故乡黄昏时的天空,那景象壮丽而又华美。辛勤劳作的人们从田野陆续回家,田野变得空旷寂静。一根根低矮的烟囱冒出灰白色的炊烟。此时的天空像是广袤无边的舞台,夕阳与云霞在空中展舞亮姿。云霞像是仙女织成的锦绣绫罗,华彩斑斓。橘红的夕阳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在天际渐渐暗淡,夜色宛如一层灰色的轻纱覆盖大地。当我老了,我希望悠然宁静地生活在故乡的天空下。我会养几只绵羊,白天在河岸的草地上放羊,累了就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想睡就睡,想唱就唱。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在晚霞漫天的河岸挥着鞭子,带着夕阳与羊群一起归去。魅惑之春夜风卷着细雨打在玻璃窗上,时而急骤,时而徐缓,一阵阵的风雨声仿佛是春天的跫音,好像春天正在我们身边漫步起舞。春天是徒步而来的,它一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它总是不紧不慢,姗姗来迟。它穿着华丽的盛装,舞动着缤纷飞扬的花裙。它散发着温度,洋溢着色彩。我们从漫长的寒冬走出来,更能感受到它的温婉与明丽。我们细嗅着它浓郁的芳香,触摸着它深深浅浅的芳踪,欣赏着她风姿绰约的倩影。锦绣灿烂的花朵是它向我们绽露的笑容,洋洋洒洒的春光是它向我们的释放的温情。春天的魅惑在山野烂漫处。田野上的麦苗在暖阳的爱抚下精神焕发,碧绿发亮。田间的桃花初绽,蓓蕾满枝,远望去宛如是天上落虹。满坡的油菜花灿若云锦,弥散着馥郁的花香。蝴蝶在花丛蹁跹飞舞,蜜蜂欢快地酿蜜。春水在春光下闪耀着粼粼笑纹。河堤的杨柳吐翠,枝条旖旎,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人们褪去厚衣服,在田野劳作,忙着锄草,忙着施肥,忙着灌溉。一片繁忙的景象。春天魅惑了天真无邪的孩子,让他们如痴如醉。在初春的残雪中,孩子们在溪流边寻找最早萌发的绿芽。在渐暖的春夜,他们蹲在屋角倾听蛐蛐的鸣叫。在温煦的艳阳下,他们细数归来的新燕。他们在春风骀荡的原野上奔跑、欢笑,将各式花样的风筝送向澄碧辽远的天宇。春天魅惑了成年人。我们约上朋友去爬山,看满山盛放的迎春花。我们去踏青郊游,驻足欣赏路边的野草花,尽情呼吸新鲜的空气。午后时太阳透过窗子照进来一方春光,我们坐在窗前,被暖意拥抱,听一首歌曲,泡一壶茶,翻阅一本书籍,惬意地品咂春光。春光擦亮我们模糊的双眼,春风抚愈我们的伤痕,春雨滋润我们干枯的心灵。春天的魅惑在于让我们获得一个美丽的世界,让我们获得一个崭新的自我。
黄河之滨的村庄很多年前我还是孩子时,经常听姥姥唠叨她的一些往事,至今难以忘记。姥姥的老家在黄河之滨的一座村庄,她有两个哥哥与一个姐姐,可惜除了姥姥,他们都没有长大成人就染上瘟疫或得病夭亡了。那一年黄河泛滥成灾,淹没河南、山东、江苏的很多地方。那时姥姥大约十六七岁,与她的家人仓皇走散。她随着浩浩荡荡的灾民向南逃荒,流落到尉氏境内认识我姥爷,便在那里安家落户。洪水消退后,逃荒的人们纷纷返回故土,在废墟上重建家园。土地与生命是灾难难以毁灭的,它们从不向灾难屈服,它们孕育希望与奇迹。姥姥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太姥爷和太姥姥也回到黄河之滨的村庄。他们希望生于斯死于斯,最终与脚踏一辈子的土地化为一体。经过浩劫,村庄同一家族的人或死亡或失散,仅剩下他们一户。不久太姥爷病亡。太姥姥是个盲人,而且年迈体衰,无人照顾。姥姥远嫁他乡,本想把太姥姥接到家中赡养,但太姥姥坚决不同意,因为当时姥姥要养育五个子女,口粮匮乏,经常揭不开锅,太姥姥不想成为女儿的负担。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年迈的盲人孤苦伶仃,在一间破茅屋草中生活。她的饮食起居是何等艰难!出乎意料的是父老乡亲对太姥姥并没有不管不顾,而是把她当作亲人。张家给她送去几个刚出锅的窝窝头,王家给她端来一碗玉米糊糊,李家为她挑一桶井水,赵家为她洗几件脏衣服……农闲时,人们时常聚集在她的小院子里扭秧歌、练武术、打纸牌,让那个狭小而孤凄的小院热闹鼎沸。十多年后太姥姥去世了。她弥留之际姥姥不在身边。一个年轻人日夜兼程,徒步一百多里将消息告诉姥姥。姥姥赶回时太姥姥已经断气。姥姥每当说起这件事时就泪眼婆娑,哽噎不止。姥姥经常说她没有尽到做女儿的责任,是父老乡亲赡养了她的老母亲。每年清明节时,姥姥总要到黄河之滨扫墓,看望那些街坊邻居。她八十多岁时患了肺癌,卧病在床,仍然老泪纵横地念叨着那些往年旧事。姥姥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的母亲和舅舅商量说姥姥生前整日惦念黄河之滨的老家。他们决定到那里给太姥爷和太姥姥扫墓,这也算是了结姥姥的一桩心愿。他们对那里的人几乎不认识,扫墓那天却受到热情款待。每当我路过黄河时,总会留意黄河之滨的那些村庄。在我的内心,黄河之滨永远有一座村庄。那里的人们淳朴勤劳、热情友善。我衷心地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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