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聚诗存》注-柴立中

《槐聚诗存》注柴立中《槐聚诗存》注柴立中一九三四年还乡杂诗①昏黄落日恋孤城，嘈杂啼鸦乱市声②。乍别暂归情味似，一般如梦欠分明③。注释：①1934年秋，作者将自己的诗编成一集，定名《中书君诗》，自费付梓，分赠亲旧（参见孔庆茂著《钱钟书传》第三章，江苏文艺出版社）。中有诗如《壬申年秋杪杂诗》：“著甚由来又黯然，灯昏茶冷绪相牵。春阳歌曲秋声赋，光景无多复一年。”“海客谈瀛路渺漫，罡风弱水到应难。巫山已似神山远，青鸟殷勤枉探看。”“不觉前贤畏后生，人伦诗品擅讥评。判将壮悔题全集，尽许文章老更成。”“良宵苦被睡相谩，猎猎清风测测寒。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峥嵘万象付雕搜，呕出心肝方教休。春有春愁秋有病，等闲白了少年头。”（见1933年12月1日《国风半月刊》3卷11期，收入《中书君诗》）等，此集皆删去。他的老师吴宓题诗赞曰：“才情学识谁兼具？新旧中西子竟通。大器能成由早慧，人谋有补赖天功。源深顾赵传家业，气胜苏黄振国风。悲剧终场吾事了，交期两世许心同。”（《赋赠钱君钟书即题〈中书君诗〉初刊》，见《吴宓诗集》卷十三）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叹其什为“缘情凄婉之作”。是年4月，作者从上海北行至北京看望未婚妻杨绛，写了二十多首诗，总名《北游纪事诗》，此集未录。十数日后返乡，故诗中云“乍别暂归”。②昏黄句：宋周邦彦《瑞鹤仙》：“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阑角。”清叶申芗《本事词》：“未几，方腊乱起，欲还杭州旧居，而道路干戈已遍，仅得脱免。将入钱塘门，见杭人仓皇奔避，视落日在鼓角楼檐间，恍悟词中所谓'斜阳映落。敛馀红，犹恋孤城阑角’者应矣。”嘈杂句：宋吕渭老《早梅芳近》：“风声约雨，暝色啼鸦暮天杳。”纳兰容若《菩萨蛮》：“惊飚掠地冬将半，解鞍正值昏鸦乱。”宋刘克庄《生查子·元夕戏陈敬叟》：“人散市声收，渐入愁时节。”清姚承绪《阊门》：“市声远近闻庞杂，转眼兴亡一喟中。”③乍别句：唐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杜甫《羌村三首》：“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谓“乍别暂归”的“情味”，似梦中相见，影像模糊，故曰“欠分明”。钱氏以学人作诗，喜用典故，善化意境，翻新立奇。如前引《壬申年秋杪杂诗》，及《北游纪事诗》中“泰山如砺河如带，凭轼临观又一回。”“干卿底事一池水，送我深情千尺潭。”皆是。他后来谈自己学诗的经历说：“十九岁始学韵语，好义山、仲则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注者按：即《中书君诗》）。其后游欧洲，涉少陵、遗山之庭，眷怀家国，所作亦往往似之。归国以来，一变旧格，炼意炼格，尤所经意。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人遂以宋诗目我。实则予与古今诗家，初无偏嗜，所作亦与为同光体以入西江者迥异。倘于宋贤有几微之似，毋亦曰唯其有之耳。自谓于少陵、东野、柳州、东坡、荆公、山谷、简斋、遗山、仲则诸集，用力较劬。少所作诗，惹人爱怜，今则用思渐细入，运笔稍老到，或者病吾诗一'紧’字，是亦知言。”（转引自吴忠匡《记钱钟书先生》）其谓“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非不用典也，乃善化前人诗境，“恰如其分”（杨绛代序《钱钟书对〈钱钟书集〉的态度》）地写出眼前景与心中情，与夫徒事堆砌者有霄壤之隔也。盘餐随例且充肠，不羡侯鲭入馔尝①。知为鲈鱼归亦得②，底须远作水曹郎③。注释：①随例：即按常规之意。秦观《春日五首》：“蜻蜓蛱蝶无情思，随例颠忙过一春。”侯鲭：指美食。晋葛洪《西京杂记》云：“娄护丰辩，传食五侯间，各得其欢心。竞致奇膳，护乃合以为鲭，世称'五侯鲭’，以为奇味焉。”②知为句：《世说·识鉴》云：“张季鹰（名翰）辟齐王东曹彖，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见机。”（亦见《晋书·文苑传》）徐铉《送礼部潘尚书致仕还建安》：“名遂功成累复轻，鲈鱼因起旧乡情。”句与李白诗《秋下荆门》：“此行不爱鲈鱼美，自爱名山入剡中”则相反。“亦得”，亦可也。③底须句原注曰：“谈坡诗，因戏作。”“底须”犹“何须、何必”，如宋赵必《华胥引·舟中万安用美成韵》：“年少飘零，鬓未霜、底须轻镊。”水曹郎：《杜工部集》卷十一《北邻》：“爱酒晋山简，能诗何水曹。”东坡《初到黄州》：“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苏轼集》卷十一）浅梦深帷人未醒，街声呼彻睡忪惺①。高腔低韵天然籁，也当晨窗唤起听②。注释：①“帷”幕可以“深”（藏于深院），“梦”则不可以深浅论，而作者偏以“浅梦”与“深帷”相对，即虚与实相生，语新而意豁，刻绘如画。“须既比竹，故堪起风；蚁既善战，故应飞血；蜂窠既号'房’，故亦'开户’。均就现成典故比喻字面上，更生新意；将错而遽认真，坐实以为凿空”的“曲喻”（中华书局84年补订版《谈艺录》第22页，下同）。而此法肇自《诗经》，如《召南·行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以屋墉之“穿”，反而坐实雀鼠之有“角”“牙”。《小雅·大东》：“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古诗十九首》：“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杜甫《别赞上人》：“是身如浮云，安可限南北。”《秋兴八首》：“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水槛遣心》之二：“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八月十五夜月二首》：“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孟郊《去妇》：“君心匣中镜，一破不复全；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黄庭坚《弈棋二首呈任公渐》：“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陈与义《十月》：“欲诣热官忧冷语，且求浊酒寄清欢。”明人陈鹤《夜坐寄朱仲开张瓯江》：“客愁初到鬓，乡梦不离家。”清人黄仲则《绮怀诗》：“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等均是；至孟郊《闲怨》：“妾恨比斑竹，下盘烦冤根；有笋未出土，中已含泪痕。”则通篇用之，枯涩瘦寒，又属“引喻取分而不可充类至全也”（中华书局86年版《管锥编》第一册第153页，以后只注书名、页数）。作者深知“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谓“一物之体，可面面观，立喻者各取所需，每举一而不及馀；读者倘见喻起意，横出旁申，苏轼《日喻》所嘲盲者扣磐得声、扪烛得形，无以异尔。”（见《管锥编》40页）又说：“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读〈拉奥孔〉》）又说：“字法愈崭新奇特，产生的印象愈深，读者愈容易注意到它的重见复出，作者就愈得对描摹的那个事物形态不断的增加体会，新上翻新，奇外出奇，跟自己来个竞赛，免得人家以为他技穷才尽。”（见《韩昌黎诗系年集释》），虽是说韩愈，其实乃夫子自道。钱氏“才子诗”大率如此。作者于此等理论烂熟于心，诗作特其实践尔。此集中多有。街声句：陆游《春近》：“檐角鸟声呼醉梦，室中花气袭衣巾。”清王彦起《临江仙》：“罗帏闲捣处，不梦也忪惺。”（清杜文澜《憩园词话》卷六引）②“天然籁”即“天籁”：作者论天籁、人籁之别，饶有情味：“人籁是寂静的致命伤，天籁是能和寂静溶为一片的。风声涛声之于寂静，正如风之于空气，涛之于海水，是一是二。每日东方乍白，我们梦已回而困未醒，会听到无数禽声，向早晨打招呼。那时夜未全消，寂静还逗留着，来庇荫未找清的睡梦。数不清的麻雀的鸣噪，琐碎得像要啄破了这个寂静；乌鹊的声音清利像把剪刀，老鹳鸟的声音滞涩而有刺像把锯子，都一声两声地向寂静来试锋口。但是寂静似乎太厚实了，又似乎太流动了，太富于弹性了，给禽鸟啼破的浮面，立刻就填满。雄鸡引吭悠扬的报晓，也并未在寂静上划下一道声迹。慢慢地，我们忘了鸟啭是在破坏寂静；似乎寂静已将鸟语吸收消化，变成一种有声音的寂静。此时只要有邻家小儿的啼哭，楼上睡人的咳嗽，或墙外早行者的脚步声，寂静就像宿雾见了朝阳，破裂分散得干净。人籁已起，人事复始，你休想更有安顿在更阑身倦，或苦思冥想时，忽闻人籁嘈杂，最博爱的人道主义者，也许有时杀心顿起，恨不能灭口以博耳根清净。”（《写在人生边上·一个偏见》）“高腔低韵”的“街声”人籁，自然可当报晓的鸡声来听。“高腔”是对戏曲声腔系统的总称，原称“弋阳腔”。也当句：宋刘义庆《幽明录》：“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买（得）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着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智（致），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功大进。”（亦见《艺文类聚》卷九一）唐罗隐《题袁溪张逸人所居》：“鸡窗夜静开书卷，鱼槛春深展钓丝。”本为“鸡窗”，此造为“晨窗”而下用“唤”字，用典而使人不觉。深浅枫如被酒红，杉松偃蹇翠浮空①。残秋景物秾春色，烘染丹青见化工②。注释：①酒红：唐李群玉《赠花》：“酒为看花酝，花须趁酒红。”东坡《纵笔三首》：“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陈与义《次韵乐文卿北园》：“梅花不是人间白，日色争如酒面红。”谓枫叶红如人酒醉貌。杉松句：陆游《梦华山》：“古松偃蹇谷谽谺，太华峰前野老家。”陈与义《衡岳道中》：“世乱不妨松偃蹇，村空更觉水潺湲。”偃蹇，高耸貌。东坡《书王定国所藏〈烟雨叠嶂图〉》：“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宋朱晞颜《访叠彩岩登越亭》：“江流寒泻玉，山色翠浮空。”王洧《两峰插云》：“浮图对立晓崔巍，积翠浮空霁蔼迷。”②化工：唐权德舆《侍从游后湖宴坐》：“化工若有情，生植皆不如。”李贽《焚书·杂说》云：“《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要知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识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由此观之，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丹青”乃画工所为，作者不用“画工”而用“化工”，以喻景致之美，真天地造化之工也。索笑来寻记几回，装成七宝炫楼台①。譬如禁体文章例，排比铺张未是才②。注释：①索笑：犹逗乐，取笑。杜甫《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陆游《剑南诗稿》卷三《梅花》：“相逢剩作灯前恨，索笑情怀老渐阑。”又《梅花绝句》：“如今莫索梅花笑，古驿灯前各自愁。”谢逸《采桑子》：“彩服巡檐，索共梅花笑语添。”七宝：宋张炎《词源》：“吴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佛经称七宝为金、银、水精、琉璃、赤珠、马瑙、车磲。《新唐书》卷七六《后妃传》上云则天武皇后：“自加号金轮圣神皇帝，置七宝于廷：曰金轮宝，曰白象宝，曰女宝，曰马宝，曰珠宝，曰主兵臣宝，曰主藏臣宝。率大朝会则陈之。”此以喻梅园建筑斧痕极重，脂粉太厚，不堪目睹。②禁体文章：欧阳修《六一诗话》：“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辞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搁笔。”（所谓禁体诗也。参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九）黄莘田（名任）诗：“老似婴儿防饮食，贫如禁体作文章。”（《随园诗话》卷十四引）排比句原注曰：“梅园一。”麟按：梅园位于无锡西郊的东山和浒山南坡，距市区7公里，距太湖1.5公里，园内遍植梅树，是江南著名的赏梅胜地之一。1912年民族工商业者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创建。下首同咏。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二句以文章体裁、手法比喻梅园的工巧繁复。未花梅树不多山，廊榭沉沉黯旧殷①。匹似才人增阅历，少年客气半除删②。注释：①黯旧：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四：“将罢官前数日，画上仕女忽不见，惟隐隐留人影，纸色如新，余树石则仍黯旧，盖败征之先见也。”清李祖年《韦斋得灵璧奇石于沈氏耦园置梦墨亭忡道人赋诗张之余亦继作》：“剔藓扪萝访旧殷，壶中新驻一房云。”殷音烟，赤黑色。梅未开花，山又不多，故只馀黯旧廊榭也。②少年句原注曰：“梅园二。”《左·定公八年传》：“（冉）猛逐之，顾而无继，伪颠。（阳）虎曰：'尽客气也。’”《近思录》五：“明道先生曰：'义理与客气常相胜，只看消长分数多少，为君子小人之别。’”蔡锷《曾胡治兵语录·战守》：“一曰痛除客气，未经战阵之兵，每好言战，带兵者亦然。若稍有阅历，但觉我军处处瑕隙，无一可恃，不轻言战矣。”二句谓梅园虽见老成，仍未脱虚矫。未甘闾里竟浮沉，湖海飘姚有夙心①。一首移文惭列壑，故山如此负登临②。注释：①未甘句：韩愈《病中赠张十八》：“籍也处闾里，抱能未施邦。”东坡《百步洪二首》：“不学长安闾里侠，貂裘夜走胭脂坡。”飘姚：飞扬貌。《汉书·外戚传上·孝武李夫人》：“的容与以猗靡兮，縹飘姚虖愈庄。”夙心：《魏书·烈女传》：“人生如白驹过隙，死不足恨，但夙心往志，不闻于没世矣。”二句谓不甘心作闾里之侠，当仗剑横行江湖也。②一首句：孔稚珪《北山移文》：“于是南岳献嘲，北陇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慨游子之我欺，悲无人以赴吊。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写真山笑俗人，此借以解嘲。故山句：杜甫《十二月一日三首》：“他日一杯难强进，重嗟筋力故山违。”东坡词《醉落魄》词：“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眉，长羡归飞鹤。”陈与义《衡岳道中》：“非无拄杖终伤老，负此名山四十年。”谓故山如斯之美，我仍浪迹江湖，追逐浮名，久不登临，有负之也。玉泉山同绛欲息人天籁，都沉车马音。风铃呶忽语，午塔鬜无阴①。久坐槛生暖，忘言意转深②。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③。注释：①风铃句：唐彦谦《过三山寺》：“遥听风铃语，兴亡话六朝。”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二：“藜村《鸡鸣埭访友》云：'欲辨六朝踪，风乱塔铃语。’”本此。元张昱《僧惠炬有悼黄溍太史偈次韵》：“闲情最是山前塔，日夜风铃语未穷。”呶，喧闹声。《柳宗元集》卷四三《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逍遥屏幽昧，淡薄辞喧呶。”麟按：风铃本“无语”之物，此写其“忽语”。作者云：“按逻辑说来，'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题总预先假设着肯定命题。诗人常常运用这个道理。”（见《宋诗选注》王禹偁《村行》“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注）午塔句：《说文解字》：“鬜，鬓秃也。苦闲切。”此以喻午时日光下的石塔，极为传神。麟按：玉泉山为北京名山之一。位于颐和园西。海拔百余米，孑然而立，历史上洞壑迂回，流泉密布，泉水甘冽，清碧如玉，故名玉泉池。清乾隆钦定为“天下第一泉”。山亦因此得名。山上有燕京八景之一“玉泉垂虹”。泉水东流，潴为西湖（今昆明湖前身）。历史上长期成为北京的主要水源。辽金始建行宫于此。元世祖建昭化寺。明英宗又建华严寺。清顺治初年重修旧宫古刹，改名澄心园。康熙年间增修园林建筑多处，改称静明园，为清代北京西郊“三山五园”之一。山上有塔，亭亭而立，引人注目，是颐和园的重要借景。今玉泉水虽枯竭，仍为市郊风景胜地。②久坐句：《佛说四十二章经》：“佛言：剃除须发，而为沙门，受道法者，去世资财，乞求取足。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慎勿再矣。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后汉书·襄楷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清李慈铭《同张琳论事谈诗有赠并送归省沅江》：“暂亲冰雪寒，久坐布帛暖。”盖以常识论，久坐仅所坐之处暖，非整个亭槛能生暖，此如《庄子》所谓“虚室生白”，在心不在物也。与下句合观，乃有味。忘言句：王弼《易略例·明象》：“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陶渊明《饮酒》：“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以“忘言意转深”解之犹切。参看《管锥编》第12页。③明朝句：曹植《赠白马王彪》：“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敦煌曲子词·菩萨蛮》：“唯念离别苦，努力登长路。”“即”字下得妙，以时间（“明朝”）连通空间（“长路”），意味深长，亦唐人王湾《次北固山下》“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之类。麟按：此诗在1935年3月1日的《国风半月刊》第六卷5、6合期中题为《和季康玉泉闻铃》，此二句作“颠风明日渡，珍取此时心”，则不如此二句能道出迷悟之境也。盖迷则看山是山，时空异质，物我皆隔；悟则平常即道，只须“惜取此时”，活在当下耳。当步出夏门行天上何所见？为君试一陈①：云深难觅处，河浅亦迷津②。鸡犬仙同举，真灵位久沦③。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④。注释：①天上句：汉乐府《陇西行》：“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李白《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天上何所有？迢迢白玉绳。”麟按：诗题乃自我作古者，与六朝人拟古乐府同意。他如“傍晚不适意行”“当子夜歌”等皆是。②云深句：贾岛《寻隐者不遇》：“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迷津：敬播《大唐西游记序》：“廓群疑于性海，启妙觉于迷津。”孟浩然《南还舟中寄袁太祝》：“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谓银河虽浅，于人亦为迷津也。③鸡犬句：王充《论衡·道虚》：“淮南王学道，招会天下有道之人，倾一国之尊下道术之士。是以道术之士，并会淮南，奇方异术，莫不争出。王遂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此言仙约有余，犬鸡食之，并随王而升天也。”（亦见葛洪《神仙传》）。真灵句：真灵指神仙。《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真经》：“家有北斗经，本命降真灵。”《云笈七签》卷七九：“涤荡秽俗，许以更始，修心慎违，希企灵真。”南朝陶弘景著有《真灵位业图》。真灵位沦，故末句云“都愿降红尘”。④广寒：汉郭宪《洞冥记》：“冬至后月养魄于广寒宫。”旧题柳宗元《龙城录》：“开元六年，上皇与申天师道士鸿都客八月望日夜，因天师作术，三人同在云上，游月中，过一大门，在玉光中飞浮，宫殿往来无定，寒气逼人，露濡衣袖皆湿，顷见一大宫府，榜曰'广寒清虚之府’。其守门兵卫甚严，白刃粲然，望之如凝雪。”唐鲍溶《宿水亭》：“夜深星月伴芙蓉，如在广寒宫里宿。”居不易：《唐语林》：“白居易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况。况睹姓名，熟视之曰：'米价方贵，居亦不易。’及披卷，首篇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乃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也。’因为之延誉，声名遂振。”此用其字面。降红尘：《太平广记》卷七“白石生”：“不肯修升天之道，但取不死而已，不失人间之乐”。彭祖问之曰：“何不服升天之药？”答曰：“天上复能乐比人间乎？但莫使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尔。”（亦见《神仙传》卷一）作者发明谓天宫无聊，神仙思凡，乃偷下人间。“一若脱去人间，长生不老即成虚度岁月”（参见《管锥编》第644页）。二句谓天宫不易居，故神仙都愿降居红尘。四言欲调无筝，欲抚无琴。赤口白舌，何以写心①？咏歌不足，丝竹胜肉。渐近自然，难传衷曲②。如春在花，如盐在水③。如无却有，悒悒莫解。茧中有蛹，化蛾能飞④。心中有物，即之忽希⑤。注释：①赤口白舌：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三“五月”：“杭都风俗，自初一至端午日，……或士宦等家以生朱于午时书'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之句。”又吴泳《鹤林集》二《赠星翁郭若水》：“片文只字不经世，赤口白舌空招尤。”写心：陶潜《赠长沙公》：“何以写心？贻兹话言。”调者抚者皆心，故实以琴筝。四首皆写“心”事，可谓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矣。②咏歌句：《毛诗·关雎·序》云：“永（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丝竹自然：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桓）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耳！’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衷曲，心思也。③如春句：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洪觉范诗云：'文如水行川，气如春在花。’皆奇句也。（雪浪斋日记）”清魏谦升《二十四赋品》：“纷红骇绿，如春在花。”如盐句：梁傅大士（名翕，字玄风，号善慧）《心王铭》：“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心王亦尔，身内居停，面门出入，应物随情，自在无碍，所作皆成。”（《五灯会元》卷二）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者，吟咏性情也，……故其妙处，……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明袁宏道《叙陈正甫〈会心集〉》：“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明张岱《幽梦影》卷上云：“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著，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即“祖构”其“句样”（说参《管锥编》第961页）此二句亦祖构其法，师窃其意，参伍变化而来。④茧蛹化蛾（蝶）：明瞿佑《剪灯新话·渭塘奇遇记》：“化蝶能通梦，游蜂浪作媒。”二句兴也，以启下二句。⑤“希”：《老子》章十四：“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又二十一章：“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二句以道喻心。牛津春事不见花须柳眼，未闻语燕啼莺①。开户濛濛细雨，故园何日清明②？微阴未必成雨，闲日殊宜踏春③。风和小出衣减，时复轻寒中人④。关窗推出明月，入幕想无东风⑤。一夜春来底处？胆瓶杏蕊舒红⑥。晦雨无鸡叫旦，朝晴有鸟啼春⑦。熙熙想有同乐，百啭难觅解人⑧。何必冶长解语，不须师旷知音⑨。入耳忻然有喜，即犹已会于心⑩。注释：①不见句：李商隐《二月二日》：“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周邦彦《荔枝香近》：“细思别后，柳眼花须更谁翦，此怀何处消遣。”陆游《剑南诗稿》卷三《雪晴行益昌道中颇有春意》：“春回柳眼梅须里，愁在鞭丝帽影间。”谓花吐蕊，柳抽叶，形容春天景致之美。未闻句：唐沈佺期《杂诗三首》：“燕来红壁语，莺向绿窗啼。”王维《闺人赠远》：“啼莺绿树深，语燕雕梁晚。”宋葛长庚《贺新郎·别鹤林》：“语燕啼莺莫相管，请各家、占取闲亭坞。”②开户句：苏轼《后赤壁赋》：“开户视之，不见其处。”陈与义《春寒》：“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侯鲭录》卷一：“苏州僧仲殊，本文士也，因事出家。有《润州》诗云：'北固楼前一笛风，断云飞出建昌宫。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濛濛细雨中。’”故园句：唐沈佺期《岭表逢寒食》：“洛阳新甲子，何日是清明。”麟按：前既有《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则此“清明”亦可解作政治“清明”，盖不如此，则“何日清明”为不辞——以历推则知，作者断不如是低能也。作者籍以寄托天下太平之思。似与不是，若即若离，正艺事之佳妙也，唯会心者能之。诗文惯以不情语状深幽情，意在言外，饶有风味。③微阴句：陆游《平阳驿舍梅花》：“江路轻阴未成雨，梅花欲过半沾泥。”踏春：踏春也称“踏青”。唐李淖《秦中岁时记》：“上巳（即农历三月初三）赐宴曲江，都人于江头禊饮，践踏青草，谓之踏青屦。”《成都志》：“风俗旧以二月二日为踏青节，都人士女络绎游赏，缇幕歌酒，散在四郊。”（《永乐大典》八八四四引）孟浩然《大堤行寄万七》：“岁岁春草生，踏青二三月。”孟郊《济源寒食》：“一日踏春一百回，朝朝没脚走芳埃。”苏辙《记岁首乡俗·踏青》：“江水冰消岸草青，三三五五踏青行。”④时复句：陆游《车中作》：“雨过未生尘，寒轻不著人。”朱淑真《减字木兰花·春怨》：“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清黄景仁《初春》：“最怕难醒惟独醉，生憎易中是轻寒。”“小出”谓短暂出行。“时复”，犹时不时、有时。⑤关窗句：清余达《青楼梦》第十三回：“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冯梦龙《醒世恒言·苏小妹三难新郎》：“闭门推出窗前月。”入幕句：明瞿佑《春愁曲》：“东风入幕动流苏，宝篆烧残睡鸭炉。”⑥一夜句：宋陈棣《春来》：“春来底物最先知，冻蝶痴蜂便欲飞。”“底”犹何也。胆瓶句：宋赵长卿《探春令》：“半开折得琼瑰蕊，惹新香沾袂。放曲屏珠幌，胆瓶儿里，伴我醺醺睡。”明袁宏道《瓶史·序》：“以胆瓶置花，随时插换，京师人家所有花卉一旦遂为余案头物，无扦剔浇顿之苦，而有赏咏之乐。”⑦晦雨句：《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清顾炎武《日知录》：“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此反用。朝晴句：梁徐悱妻刘氏《听百舌诗》：“庭树旦新晴，临镜出雕楹。风吹桃李气，过传春鸟声。”陈与义《春日》：“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⑧熙熙句：《老子》章二十：“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华亭张氏刻王弼注本作“如春登”）台。”《汉书·礼乐志》：“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羣生啿啿，唯春之祺。”颜师古注：“熙熙，和乐貌也。”《孟子·梁惠王下》：“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百啭句：黄庭坚《清平乐》：“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吹过蔷薇。”⑨冶长解语：冶长指孔子弟子公冶长。传说他能听懂鸟儿说话。《论语·公冶长》注邢疏引张华云：“公冶长墓在阳城姑幕城东南五里所，基极高。旧说冶长解禽语，故系之缧紲。”皇侃《论语义疏》曰：“省一书名《论释》，云：公冶长从卫还鲁，行至二堺上，闻鸟相呼往清溪，食死人肉。须臾，见一老姐当道而哭，冶长问之。老妪曰：'儿前日出行，于今未反，当是已死亡，不知何在。’冶长曰：'向闻鸟相呼往清溪食肉，恐是妪儿也。’姬往看，即得其儿也，已死。妪即告村司。村司问妪何从得知之，妪曰：'见公冶长道如此。’村官曰：'冶长不杀人，何缘知之？’因录冶长付狱。主问冶长何以杀人，冶长曰：'解鸟语，不杀人。’主曰：'当试之，若必解鸟语，便相放也。若不解，当令偿死。’驻冶长在狱六十日。卒日有雀子缘狱栅上，相呼啧啧嗺嗺，冶长含笑，史启主：'冶长笑雀语，是似解鸟语。’主教问冶长：'雀何所道而笑之。’冶长曰：'雀鸣啧啧嗺嗺，白莲水边，有车翻，覆黍粟，牡牛折角，收敛不尽，相呼往啄。’狱主未信，遣人往看，果如其言。又解豬及燕语屡验，于是得放。”明杨慎《升庵诗话》卷一：“世传公冶长通鸟语，不见于书。惟沈佺期《燕》诗云：'不如黄雀语，能免冶长灾。’麟按：沈题作《同狱者叹狱中无燕》：“不如黄雀语，能雪冶长猜。”白乐天《鸟雀赠答诗序》云：'余非冶长，不能通其意。’似实有其事，或在亡逸书中，如《冲波传》《鲁定公记》之类，今无所考耳。”《后汉书·蔡邕传·释诲》：“昔伯翳综声于鸟语，葛庐辩音于鸣牛。”注曰：“伯翳即秦之先伯益也，能与鸟语。”此说由来已久，但多传于民间。师旷：《吕氏春秋·仲冬纪》：“晋平公铸为大钟，使工听之，皆以为调矣。师旷曰：'不调，请更铸之。’平公曰：'工皆以为调矣。’师旷曰：'后世有知音者，将知钟之不调也，臣窃为君耻之。’至于师涓而果知钟之不调也。是师旷欲善调钟，以为后世之知音者也。”（亦见《淮南子·修务训》）《孟东野诗集》卷七《送卢虔端公守复州》：“师旷听群木，自然识孤桐。正声逢知音，愿出大朴中。”⑩入耳句：《太平广记·权长孺》：“长孺视之，忻然有喜色，如获千金之惠，涎流于吻，连撮噉之（指蒋传奉送的“数两削下爪”），神色自得。合座惊异。”会心：《世说·言语》：“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明王守仁《朱子晚年定论·序》：“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睡梦别犹相忆睡全忘，目语心声两渺茫①。情最生疏形最密，与君异梦却同床②。睡乡分境隔山川，枕坼槐安各一天③。那得五丁开路手④，为余凿梦两通连⑤。注释：①别犹句：唐僧齐己《寄吴国西供奉》：“别来相忆梦多迷，君住东朝我楚西。”“睡全忘”谓欲梦见而不可得也。《列子》所谓“昼想夜梦”，俗语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不能梦见表达事与愿违，殊有情致。目语句：《三国志·吴志·周鲂传》：“目语心计，不宣唇齿。骨肉至亲，无有知者。”清唐孙华《陆放翁集中有笑诗戏用其题作长句》：“微词目语未分明，一顾嫣然百媚生。”谓以眼色示意达情。②情最句：李清照《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谓与梦情疏形密、身近心远。异梦同床：宋陈亮《与朱元晦秘书书》：“同床各做梦，周公且不能学得，何必一一说到孔明哉？”③睡乡句：《苏轼集》卷三八《睡乡记》：“睡乡之境，盖与齐州接，而齐州之民无知者。其政甚淳，其俗甚均，其土平夷广大，无东西南北，其人安恬舒适，无疾痛札疠。昏然不生七情，茫然不交万事，荡然不知天地日月。”清黄鷟来《和陶饮酒》之十三：“于世苦纷纠，睡乡觅真境。”枕坼句：坼，裂也。唐沈既济《枕中记》云：“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卢）生俯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李公佐《南柯太守传》曰：淳于棼梦为“大槐安国”驸马，作南柯郡守，尽享人间荣华。后战败被遣归，梦醒，于庭前槐树下掘得蚁穴，正梦中槐安国都也。而所治南柯郡则为另一蚁穴。④五丁：郦道元《水经注·沔水》引来敏《本蜀论》云：“秦惠王欲伐蜀而不知道，作五石牛，以金置尾下，言能屎金。蜀王负力，令五丁引之成道。”（《华阳国志》、《蜀王本纪》、《括地志》略同）麟按：李白《蜀道难》：“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即咏其事。⑤通梦句原注曰：“白行简《三梦记》云有'两相通梦’者。”麟按：唐白行简《三梦记》：“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李商隐《和孙朴韦蟾孔雀咏》：“爱堪通梦寐，画得不端倪。”李峤《东飞伯劳歌》：“传书青鸟迎箫凤，巫岭荆台数通梦。”巴黎咖啡馆有见评泊包弹一任人，明灯围里坐愔愔①。绝怜浅笑轻颦态，难忖残羹冷炙心②。开镜凝妆劳屡整，停觞薄酒惜余斟③。角张今夜星辰是，且道宵深怨与深④。注释：①“评泊”即品评之意。宋薛梦桂《醉落魄》：“樽前不用多评泊，春浅春深，都向杏稍觉。”史达祖《蝶恋花》：“评泊寻芳，只怕春寒里。”清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一三：“韩致尧诗：'白玉堂东遥见后，令人评泊画杨妃。’李子田云：'评泊者，论贬人、是非人也。今作评驳者非。近诸本或作斗薄，或转讹陡薄，殊无意义。《万首绝句》本作评泊，当犹近古。’”包弹：批评、指责。李商隐《杂纂·不达时宜》：“筵上包弹品味。”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五：“夫松石无知之物，一为二朝名宠所点染，犹不免万世之包弹，矧士大夫其於进退辞受之际，可苟乎哉？”《董解元西厢记》卷一：“德行文章没包弹，绰有赋名诗价。”明高明《琵琶记·牛氏规奴》：“看他仪容娇媚，一个没包弹的俊脸，似一片美玉无瑕。”《宋稗类钞》：“包拯为台官，严毅不恕，朝列有过，必力弹击，故言事无瑕疵者曰'没包弹’。”愔愔：《左·昭公十二年传》：“祈招之愔愔，式招德音。”杜预注云：“愔愔，安和貌。”又深静貌。嵇康《琴赋》：“愔愔琴德,不可测兮。”陆游《夜兴》：“灯烬欲残看瘦影,不妨袖手坐愔愔。”二句写某女静坐品咖啡，任人品头论足，岿然不动。②绝怜句：绝爱、怜惜也。宋阙名《梅花》：“绝怜夜气浑如水，而况笛声堪断肠。”（见刘克庄《后村千家诗》卷七）陆游《鹧鸪天·薛公肃家席上作》：“才浅笑，却轻颦。淡黄杨柳又催春。情知言语难传恨，不似琵琶道得真。”贺铸《薄幸》：“记画堂、风月逢迎，轻颦浅笑娇无奈。”明王世贞《艳异编·娇红记》：“那知浅笑轻颦态，不记痴心似醉时。”难忖句：《诗经·小雅·巧言》：“他人有心，予忖度之。”《颜氏家训·杂艺》：“唯不可令有称誉，见役勋贵，处之下座，以取残杯冷炙之辱。”《杜工部集》卷一《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鲁迅《且介亭杂文·拿来主义》：“只好磕头贺喜，讨一点残羹冷炙做奖赏。”麟按：此因饮食咖啡而云“残羹冷炙”之心，借景言说，信为合作。羹，汤也。③开镜句：宋朱敦儒《满庭芳》：“花满金盆，香凝碧帐，小楼晓日飞光。有人相伴，开镜点新妆。”凝妆犹严装、盛装鐩。唐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停觞句：宋赵汝鐩《访黄簿留饮》：“惜余戒饮难陪伴，举白揿髯子独酣。”二句状其心境无聊，频整妆、馋余酒。④角张句：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清黄仲则《绮怀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此反用。角、张，天上二星宿名。且道句：秦观《青门饮》：“人去香犹在，孤衾长闲馀绣。恨与宵长，一夜薰炉，添尽香兽。”“宵深”，实写也；“怨深”，虚写也。言此空床独守，深宵难熬，谑而不虐。“宵深怨与深”句法同“浅梦深帷”，参见《还乡杂诗》第三首注①。EdwardFitzgerald,英译波斯醹醅雅颂酒之名篇也。第十二章云：坐树荫下，得少面包，酒一瓯，诗一卷，有美一人如卿者为侣，虽旷野乎可作天堂观。为世传颂。比有波斯人A﹒G﹒E，Tessam-Zadeh译此雅为法语，颇称信达，初无英译本尔许语。一章云：倘得少酒，一清歌妙舞者，一女便娟，席草临流，便作极乐园主想，不畏地狱诸苦恼耳。又一章云：有面包一方，羊一肩，酒一瓯，更得美姝偕焉，即处荒烟蔓草而南面王不与易也。乃知英译剪裁二章为一，反胜原作。因忆拉丁诗人Lucretius咏物性卷二谓，哲人寡嗜欲，荫树临溪，藉草以息，乐在其中。命意仿佛，微恨其于食色天性，度外置之，则又如司马谈论墨家，所谓“俭而难遵”①矣。余周妻何肉，免俗未能②，于酒则窃学东坡短处，愿以羊易之③。戏赋一首浪仙瘦句，和靖梅妻④。病俗堪疗，避俗可携⑤。叶浓数树，水寒一溪。临流茵草，乐无与齐。箪食瓢饮，餐菊采薇⑥。饭颗苦瘦，胡不肉糜⑦？党家故事，折衷最宜。勿求酒美，愿得羊肥⑧。拼梦踏菜，莫醉烂泥⑨。不癯不俗，吾与坡兮⑩。注释：①俭而难遵：汉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史记·太史公自序》）此用其字面，谓不近食色，凡人难以遵从。②周妻何肉：《南齐书》卷四一《周颙传》：“（周）颙清贫寡欲，终日长疏食，虽有妻子，独处山舍。卫将军王俭谓颙曰：'卿山中何所食？’颙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时何胤亦精信佛法，无妻妾。太子又问颙：'卿精进何如何胤？’颙曰：'三涂八难，共所未免。然各有其累。’太子曰：'所累伊何？’对曰：'周妻何肉。’其言辞应变，皆如此也。”（参见《管锥编》第1443页论断肉与断食生）宋陈与义《次韵谢天宁老见贻》：“周妻与何肉，恨我未免俗。”清赵翼《刘荫萱远寄藏佛一尊赋谢》：“惟独此心清净退，周妻何肉早悉蠲。”麟按：谓周颙之于妻，何胤之于肉，皆为学佛之累也。以比喻食色之欲。免俗未能：《世说·任诞》：“阮仲容（名咸）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③东坡短处：宋人彭乘《墨客挥犀》：“子瞻常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谓著棋、吃酒、唱曲也。”苏轼《书东皋子传后》：“余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余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与程辅提刑书》：“老兄近日酒量如何？弟终日把盏，积计不过五银盏尔。”（《苏轼集》卷八十四）又《景纯见和复次韵赠之二首》：“浅量已愁当酒怯，非才尤觉和诗忙。”以羊易之：《孟子·梁惠王上》：“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谓以肉易酒也。④浪仙句：东坡《祭柳子玉文》：“元轻白俗，郊寒岛瘦。嘹然一吟，众作卑陋。”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一：“（诗）以气韵清高深眇者絶，以格力雅健雄豪者胜。元轻白俗，郊寒岛瘦，皆其病也。”贾岛字浪仙，故云“浪仙瘦句”。和靖句：宋人林逋，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隐居西湖孤山，终身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时人号“梅妻鹤子”。明张岱《幽梦影》卷下：“妻子颇足累人，羡和靖梅妻鹤子；奴婢亦能供职，喜志和樵婢渔奴。”清吕留良等《和靖诗钞序》：“逋不娶，无子，所居多植梅，畜鹤，泛舟湖中，客至则放鹤致之，因谓'梅妻鹤子’云。”清徐釚《词苑丛谈》卷三：“林处士妻梅子鹤，可称千古高风矣。”⑤病俗句：东坡《于潜僧绿筠轩》：“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避俗句：杜甫《遣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元卢挚《渊明归来图》：“亡秦扶汉声隆隆，渊明初非避俗翁。”谓能避俗者，可与携同。兼文与人言之。⑥箪食句：《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餐菊句：屈原《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诗·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又《史记》卷六一《伯夷传》载孤竹君二子伯夷、叔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世称其廉。上四句照题中所述颂酒文也。⑦饭颗句：李白《戏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见《本事诗·情感》，《全唐诗》卷一八五亦载）胡不句：《晋书·惠帝纪》：“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其蒙蔽皆此类也。”⑧党家至愿得四句：唐史凤《八分羊》：“党家风味足肥羊，绮阁留人漫较量。”（《全唐诗》八O二卷）苏轼《赵成伯家有姝丽仆忝乡人不肯开樽徒吟春雪谨依元韵以当一笑》：“何如低唱两三杯”，自注云：“世传陶谷学士买得党太尉家故姬，遇雪，陶取雪水烹团茶，谓姬曰：'党家应不识此？’姬曰：'彼粗人，安有此景？但能于销金帐下浅斟低唱，吃羊羔儿酒耳！’陶默然愧其言。”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四：“世传陶谷买得党太尉故妓，取雪水烹团茶，谓妓曰：'党家应不识此。’妓曰：'彼粗人安得有此景，但能销金帐下，浅斟低唱，饮羊羔儿酒耳。’陶愧其言。”“羊羔儿酒”制作法，见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二十五《附诸酒方》“羊羔酒”条：“大补元气，健脾胃，益腰肾。宣和化成殿真方：用米一石，如常浸蒸，嫩肥羊肉七斤，曲十四两，杏仁一斤，同煮烂，连汁拌末（饭），入木香一两同酿，勿犯水，十日熟，极甘滑。一法：羊肉五斤蒸烂，酒浸一宿，入消梨七个，同捣取汁，和曲、米酿酒饮之。”因用羊肉同酿而成，故下二句牵连云“勿求酒美，愿得羊肥”。折衷句又关合《尚书·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谓当取中道而行，即酒、肉同嗜，食、色兼赅也，故下云“不癯不俗”（“不癯”则有肥，“不俗”则含雅）。戏言中见作者好尚。⑨拼梦句：魏邯郸淳《笑林》：“人有常食蔬茹，忽食羊肉，梦五藏神曰：'羊踏破菜园。’”（《绀珠集》卷十三引）黄庭坚《戏赠彦深》：“上丁分膰一饱饭，藏神梦诉羊蹴蔬。”宋葛立方诗：“踏翻菜园底用羊，从他春雷吼枯肠。”（《韵语阳秋》卷三）清柴萼《梵天庐丛录·开门七事吟》：“凿邻壁而偷光，苦学无由自照；踏菜园而梦破，枯肠何以能肥。”莫醉句：《后汉书·儒林传下·周泽》：“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李贤注：“《汉官仪》此下云：'一日不斋醉如泥。’”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六：“应劭《汉官仪》曰：'周泽为太常斋，有疾，其妻怜其年老，窥内问之。泽大怒，以为干斋，遂收送诏狱自劾。论者讥其诡激，时谚云：生世不谐为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予观稗官小说，乃得其说云：南海有虫无骨，名曰泥，在水则活，失水则醉，如一堆泥然。后又读《五国故事》云：伪闽王王延庆为长夜之饮，因醉屡杀大臣，以银叶作杯，柔弱为东的瓜片，名曰醉如泥。酒既盈，不可置杯，唯尽乃已。盖取此义也。”二句谓羊肉可多食，饮酒不能醉。⑩癯：清瘦貌。东坡《庆源宣义王丈以累举得官为洪雅主簿雅州户掾遇吏民如家人人安乐之既谢事居眉之青神瑞草桥放怀自得有书来求红带既以遗之且作诗为戏请黄鲁直学士秦少游贤良各为赋一首为老人光华》：“邑中之黔相指似，白髯红带老不癯。”“与”犹“赞同”。《论语·先进》：“夫子喟然叹曰：'吾与（曾）点也！’”读杜诗何处南山许傍边，茫茫欲问亦无天①。输渠托命长鑱者，犹有桑麻杜曲田②。漫将填壑怨儒冠，无事残年得饱餐③。饿死万方今一概，杖藜何处过苏端④。注释：①何处句：杜甫《曲江三首》：“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自晋陶渊明写有“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杂诗八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归园田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等诗后，“南山”遂成为归隐者的乐土。茫茫句：陆机《叹逝赋》：“咨余今之方殆，何视天之芒芒。”谓问天天亦茫然无解也。②输渠句：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长鑱长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犹有句：杜甫《曲江三首》：“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此首一、二、四句均取用之。《图志》：“汉京兆杜县之樊乡有樊川，以樊哙所食邑得名。”西为韦曲，东为杜曲，则唐人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者也。陆游《剑南诗稿》卷四《晦日西窗怀故山》：“桃源鸡犬尘凡隔，杜曲桑麻梦想归。”二句谓我不如杜甫，盖杜犹有杜曲可田、有长鑱托命，而我独无。③漫将句：《战国策·赵策》：“（左师公）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杜甫《狂夫》：“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又《醉时歌赠广文馆博士郑虔》：“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王安石《初去临川》：“未有半分求自赎，恐填沟壑更沾襟。”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无事句：杜甫《病后遇王倚饮赠歌》：“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二句谓杜陵毋庸怨儒冠误身，无事饱餐，不劳已获，已自不恶。④饿死句：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四：“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杖藜句：杜甫《雨过苏端》：“杖藜入春泥，无食起我早。诸家忆所历，一饭迹便扫。苏侯得数过，欢喜每倾倒。”清顾印愚《辛亥岁长至小寒节间罗四峰兄每从汉皋还菱湖楼居辄过敝寓留连置酒不减杜甫之于苏端也》：“枉爱苏端能数过，鸡鸣风雨浊醪前。”二句承上讽今，谓今世万方一概饿死，竟朋友也不得相访，又苦于杜陵野老也。题燕谋诗稿闭门堪上士，觅句忽中年①。难得胶粘日，端能笔补天②。琢心一丝发，涌地万汪泉③。家法东湖在，西江佐刺船④。注释：①闭门觅句二句：明文征明《陈道通见和再答》：“闭门敢遂称高士，得酒还能作主人。”《老子》章四一：“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谓能闭门觅句，堪为上士。黄庭坚《病起荆江亭即事》：“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②胶粘日：唐司空图《杂言》：“女娲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粘日月。”陆游《醉乡》：“痴欲煎胶粘日月，狂思入海访蓬莱。”笔补天：李贺《高轩过》：“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上句伤老，承上；下句赞才，启下。③琢心句：宋陈与义《秋日》：“琢句不成添鬓丝，且搘筇杖看云移。”此炼为“琢心”，又别致。“涌地”句暗用苏轼《自评文》：“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事。“琢心”言其用心深细，“涌地”言其浩博，均赞其诗者，而造语新奇如此。④家法句：古人学问，师相授受，谓之“家法”。《汉书·儒林传》：“君都为詹事，理高密太傅，家世传业。”明胡震亨《唐音癸签·评汇五》：“（杜）审言'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飞霜遥渡海，残月迥临边’等句，闳逸浑雄，少陵家法宛然。”清曾季狸《艇斋诗话》：“是时空青将漕江西，得诗喜甚，报书云极有家法。”“东湖”指宋人徐俯，字师川，号东湖居士，著有《东湖居士集》六卷。乃黄庭坚外甥，诗学其舅。清谢启昆《读全宋诗仿之遗山论诗绝句》评徐俯诗曰：“横塘春绿满东湖，不肯因人作步趋。风节渭阳真不愧，闺中有婢唤唱奴。”此以二徐相承，故曰家法。西江句：宋释惠洪《冷斋夜话》：“鲁直谓予曰：'观君诗说烟波缥缈处，如陆忠州论国政，字字坦夷。前身非篙师、沙户种类耶？’有诗，其略曰：吾年六十子方半，槁项螺巅忘岁年。脱却衲衣着蓑笠，来佐涪翁刺钓船。”（亦见《诗人玉屑》卷二十）宋吴聿《观林诗话》：“《陈平传》言：'解衣裸而佐刺船。’涪翁与洪觉范诗云：'脱却衲衣着蓑笠，来佐涪翁刺钓船。’似恼之太酷，而觉范自以为'我欲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