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还玄月儿

本文格式为Word版，下载可任意编辑——明月照我还玄月儿明人袁宏道在《苏长公合作引》中说：“坡公之心爱者,多其小文小说,使尽去之,而独存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此言极是。《东坡志林》作为苏轼唾手偶记、不假虚饰的“小文”合集，不仅有名贵的史料价值，亦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不读《东坡志林》，我们便很难说全面地了解了苏轼。

《东坡志林》所载内容颇为芜杂丰富，有记游怀古、养生修道、奇闻轶事、平章人物、论辩经史等等。篇幅有大有小，长或千言，短或数语。虽片言只语却有着丰富的示意性，细细读来，能品出大量意味深远、情致悠长的东西。

如《忆王子立》一文，全篇共一百零一个字：

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馆于官舍，而蜀人张师厚来过，二王方年少，吹洞箫饮酒杏花下。明年，余谪黄州，对月独饮，尝有诗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盖忆与二王饮时也。张师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复为古人，哀哉！

王子立，名适，赵州临城人，熙宁十年（1077年）从学于苏轼，时年23岁。元丰二年或三年，娶苏辙次女为妻。元�四年（1089年）十月二十五日卒，享年三十五岁。苏轼对王子立的评价甚高，在《王子立墓志铭》中称：“知其贤而有文，喜怒不见，得丧若一”,“类子由者”，“百世之后，其姓名与我皆隐显也”（《苏轼集》卷八十九）。看来，王子立的诗文和人品均为苏轼所推崇。

文章共三句，也是情感倾诉的三个阶段。开篇回忆了与友人、王氏兄弟在一起的快乐场景。当时苏轼调任徐州知州，王子立与子敏为州学生，从苏轼学。元丰二年（1079年）春，苏轼同乡张师厚来访。其时明月在天，杏花方绽，二王正是二十出头翩翩青年。听箫音悠扬，众人饮酒对诗，不胜美景，无限乐事。

先说“月”，月这一经典意象，历来为文人所好，对其描摹不但能衬托空气，更能寄寓思想感情。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人感官之所能及，最显著的阴阳标识物莫过于日月矣。故《易经・系辞》云：“阴阳之义配日月。”日为昼，属阳；月为夜，属阴。夜有月，此为一美也；而箫，又称洞箫，是我国最古老的民族边棱气鸣乐器，音色温和高贵。与之相对的乐器是笛，从音乐表现上来看，笛音明朗轻快而箫悠扬低回，笛属阳而箫当为阴。汉字为箫打定了一个咽字，极尽所能地道出了一种乐器所隐匿的沉重情感。箫配月夜，唯美和谐，此为二美也；徐州云龙山杏花盛开时，连绵一片，苏轼在《送蜀人张师厚赴殿试二首》诗中有“云龙山下试春衣，放鹤亭前送落晖。一色杏花红十里，新郎君去马如飞”的名句。杏花，又名“北梅”，是古老的花木，汇编了战国时各学派言论的《管子》一书就有记载。杏花颜色随开放程度不同会逐步发生变化，含苞待放时，点点艳红，花瓣伸展时，色调由浓转淡，到谢落时就成乳白一片。“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宋代诗人杨万里这首《杏花》对杏花色泽的吟咏可谓细致透彻。相对于桃花的艳、梨花的清雅，同在春天盛开的杏花就显得温婉亲切得多。韦庄《思帝乡》云：“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将杏花与少年配在一起，更显得风流潇洒，惹人春日情思。陈与义《临江仙》云：“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将月下杏花与笛酒相配，满座英豪饮酒赋诗，壮志逸怀，风格俊朗。苏轼在这里以月夜杏花衬少年洞箫，更多呈现出一种静谧诗意、和谐优雅的境界，此三美也。南朝宋・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序》云：“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月夜有花有朋岂可无酒无诗？对美景作乐事，美上添美，乐上加乐，正所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文章其次片面即其次句，淡淡提了一笔此次团聚之后其次年自己所作的一首诗。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遭乌台诗案之祸，十二月出狱，迁黄州团练副使。被贬黄州是苏轼一生的转折点，因罪废之余，远离亲人，友朋故旧被连累处置甚广，大多不敢和他联系。苏轼不能不深怀幽居离索的内心隐衷，悲乎“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答李端叔书》），发出“落莫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的慨叹。在这种状态下，苏轼只能对月独饮。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忆及去年团聚，作《定惠寺寓居月夜偶出》等诗以遣怀。《定惠寺寓居月夜偶出》与《次韵前篇》（此前篇指《月夜与客饮杏花下》）据宋代傅藻所编《东坡纪年录》合称《月夜偶出》，诗中夹注云：“去年徐州花下对月，与张师厚、王子立兄弟饮酒，作�字韵诗。”文中所引《定惠寺寓居月夜偶出》的两句用了明显的比较手法，将“去年”与“今日”、“花落”与“花发”、“徐州”与“黄州”、“酣歌”与“闭门”、“美清夜”与“风露下”一一相比。不必言说，单从时间、地点、心境的变化对比来看，已现苏轼的孤寂与落寞。这一片面整体又跟上一片面之美景乐事作了比较。明末清初出名学者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回味之前美景乐事，仿佛明月花酒都载满了离愁，写满了孤独落寞。

文章的第三片面看上去也是平平淡淡一句表达性的话语。当时一起团聚的人，张师厚已逝去多年，今年王子立又不幸英年早逝，真是令人凄怆啊。这种哀思有如叶尖朝露、挥手袖底风，那么淡又那么纯，那么轻又那么远。不由得想起与之类似的一段文字，向秀的《思旧赋序》。嵇康、吕安被杀之后，向秀途经曾与故友共同隐居的竹林，“日薄虞渊”之际，忽闻“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想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曰……”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说：“年青时读《思旧赋》，很怪他（向秀）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后来，鲁迅所处的社会背景使他读懂了。有时候，“说不尽”往往比滔滔不绝更有动人的韵味，也更有震撼人的气力。全文三句话感情层层推进下来，到这时候，已经不需要太多的语言。意到即止，能够适时留白，是一种聪慧，也是一种境界。

读《忆王子立》短文，东坡之妙在不说自己肝肠寸断，不说自己泪流满面，写到哀哉两字，戛然而止。悼念一个人有三个阶段，一那么追忆往昔乐事，二那么分开的惆怅，三那么永隔的哀伤。有了之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