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吾尔族婚姻家庭研究视角：原因、统计与制度分析

维吾尔族婚姻家庭研究视角原因、统计与制度分析

婚姻家庭研究在社会学和人口学中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而对少数民族婚姻的研究又是人类学和民族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新疆是我国离婚现象高发地区，且高离婚率由来已久，并非晚近出现的变化[1]，故而引起了较高的学术关注。相对于新疆其他民族，维吾尔族高婚次现象更为明显，维吾尔族婚姻家庭问题也因此成为多个学科的研究焦点。目前维吾尔族婚姻家庭领域研究文献的分析视角大体有三种：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原因分析、人口学的统计分析、法学围绕国家法与习惯法“互动”主题的制度分析。整体看，维吾尔族婚姻家庭研究仍存在着单一取向，这既表现在研究对象选择上，关于维吾尔族高离婚率的现状描述与原因分析的文献较多；也表现在研究角度上，人类学和社会学文献数量较多，人口学也有部分成果，法学文献较为稀少。此前已有数篇文献对维吾尔族婚姻家庭领域的研究成果进行梳理、分析。例如王海霞对维吾尔族妇女研究进展情况的综述，王文将此主题下的文献归为人口、婚姻家庭、生育，以及教育、就业、人才培养、劳动分工等子类。[2]该文虽将“婚育状况”作为一子类，但其所查阅的文献均是关于生育现状和计划生育政策执行情况，对婚姻家庭类文献没有做更为全面的分析。杨霞、刘云曾对1985～2005年新疆妇女/社会性别（主要针对少数民族妇女，尤其是维吾尔族妇女）研究情况做过统计分析，该文涉及项目资助、已发表学术著作、获奖成果、科研机构和著者情况等内容，为文献查询提供了帮助，但该文系属于科研情况的统计分析，基本不涉及研究视角、研究推进以及学术发展方向等问题。[3]冯雪红总结维吾尔族婚姻、喀什地区维吾尔族婚姻、维吾尔族妇女婚姻三个方面的研究现状，该文依据主题，而非依研究方法和分析视角，进行文献分类。[4]成珊娜等总结“近代南疆维吾尔族社会生活”研究的进展，对婚姻家庭领域研究文献做了有限的整理和概述，但其关注限于婚姻习俗方面文献。[5]故而，结合研究方法和分析视角，回顾、评述维吾尔族婚姻家庭领域相关研究，对于改进研究方法，增强跨学科合作，建立起更具解释力的分析体系，确定更具有实践取向的研究方向，是极为必要的。一社会学、人类学的原因分析20世纪80年代起，开始有学者从人类学与社会学角度入手，研究维吾尔族的婚姻家庭习俗和传统对婚姻关系影响[6]、女性教育和社会性别等问题。其间，关于维吾尔族高离婚率成因分析这一主题的文献最多。学者们相对一致的研究趋向是，在地域社会文化背景中探讨原因，高度关注情境化因素。因该方面文献较多，作者本人在本部分主要分析形成系列研究且引证率较高的文献。1994年李晓霞在一篇论文中将维吾尔族高离婚率归因于传统文化、风俗习惯和社会环境，例如离婚方式简单，社会对离婚者及其儿女不加歧视，离婚妇女可以在父母那里求得依靠，再婚市场广大，继而导致众多离婚、再婚行为。[7]两年后，李晓霞在另一篇文章中，分析另外两项影响维吾尔族婚姻稳定的因素：1.维吾尔族女性有财产权、子女抚养权和继承权，一定程度上侵蚀了家庭的凝聚力；2.娘家与已婚女儿联系密切，使得娘家成为女儿的最佳避难所，但也会使部分丈夫把妻子、儿女推给娘家，解除婚姻的同时也推卸掉了应当承担的责任。[8]袁志广视民俗为多维的“堆积层”，是良俗与陋俗或恶俗的杂处。维吾尔族高离婚率是其婚俗中多种因素混融的综合表现，包括早婚、买卖婚、多偶为荣的婚姻观、“一夫多妻”的“尼卡”婚姻制[9]和“塔拉克”休妻制[10]、竞争家庭优势，以及性生活不和谐等。[11]该文是有关维吾尔族离婚原因研究文献中唯一一份引起学术争论的文章，此前早有学者围绕宗教和习俗原因展开分析，[12]但都没有如袁文一样关注习俗的负面影响，表述上直白，不加隐讳，且附有例证。[13]巴赫提亚·巴吾东对袁文提出质疑，用于反驳的是现代社会关系的发展及影响。巴文认为，女性从属地位的变化和爱情婚姻家庭观的转变才是高离婚率的真正原因，更多家庭破裂，离婚率与日俱增，将成为时代的趋向。基于上述原因，“离婚现象增多正说明该民族是超传统、超现代的、是发展的趋向，而绝不是个恶习、非改良不可……不能用一种道德观念来评判另外一种道德的存在”。[14]阅读袁文和巴文并对比时，明显能够看到二位作者在婚姻家庭价值观上的差异——着眼于稳定，还是自由；且前者侧重于传统习俗的负面影响，后者侧重于当下因素的作用。更为关注农村维吾尔族婚姻家庭生活的学者（胡欣霞）认为，农村维吾尔人婚姻变化的总趋势是逐步摆脱传统婚姻行为模式束缚，但变化尚处在量变阶段，而非全面质变。[15]也有研究者（茹克亚·霍加）认为，乡村习惯的变化仅限于表面形式，实质内涵仍旧。[16]此外有学者（曹红、努尔古丽·阿不都苏力）注意到传统和现代、乡村和城市的维吾尔家庭中长幼地位、夫妻关系的变化。[17]徐安琪于1999年、2001年发表了两篇文章，分析维吾尔族聚居区高离婚率的特征及原因。徐文是标准的社会学研究文献，其调研地区和调研主题都较为明确，研究资料收集和分析的效度和信度也较高。尽管徐文从伊斯兰教文化、民族风俗及传统婚姻制度延续来分析维吾尔族高离婚率的原因，包括父母订婚制、内婚制、从夫居制与母系庇护所、低成本的婚姻经营制和自由离婚制等，[18]上述原因被置于从婚姻缔结到解体的过程中。徐文的可取之处在于，就现实有限地向历史、习俗溯源，而不是简单地将现实视为习俗的当下沿袭。自2000年起，有学者（徐安琪、茆永福、艾尼瓦尔·聂吉木）注意到维吾尔族离婚率呈下降的现象，对此王海霞做出了原因分析。王文认为，维吾尔族高离婚时期集中于初婚生育前，高离婚率的主要原因是，结婚前后女性角色地位骤变，从而引发心理落差。王文分析维吾尔族离婚率下降的原因，即家庭规模缩小且核心化、义务教育推迟了女性婚龄、婚姻管理日趋规范、再婚成本提高、社区对离婚事件有所参与和关注度提高。[19]近年来，冯雪红以喀什地区S县阿村为田野点，做了一系列关于维吾尔女性的人类学研究，研究主题涉及恋爱观[20]、择偶观[21]、婚居模式和夫妻关系[22]、再婚问题[23]。冯文在田野调查基础上，从婚育过程的具体问题入手，分析维吾尔族妇女的婚姻家庭观念和行为特征，借此更为深入地了解维吾尔族婚姻文化的个性。上述田野民族志研究关注传统婚姻家庭文化的持续影响，尤其是在南疆边远乡村中的实际影响和作用。二人口学的统计分析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有学者开始对维吾尔族婚姻状况的相关数据进行分析：例如苗剑新发现，在喀什地区30岁以下的女性提出离婚的较多；[24]刘小治、李亚丽在和田地区墨玉县的统计结果显示，维吾尔族妇女未婚比例低、离婚和再婚人数多、初婚年龄低；[25]刘平榆也发现，阿克苏地区维吾尔族的离婚峰值在15～29岁[26]。但上述文献都不是典型的人口统计研究，既不是将某一地区人口婚育情况的各项信息统计作为研究主题，分析数据也不是以族别（维吾尔族）为单位，更不涉及通过相关数据比较不同民族的婚姻家庭状况。90年代初，众多文献考察维吾尔族的人口问题，涉及人口数、出生率、家庭规模、生育愿望等，重点关注人口控制问题。[27]只有极少数文献在小范围内对维吾尔族婚姻情况进行了细致深入的统计分析。例如李晓霞对阿克苏市伊干其乡维吾尔族婚姻情况的定量研究，得出的如下结论非常有意义：1.婚姻缔结时，男性基于社会条件（职业、财力），女性基于自然条件（年龄、相貌），可能形成交换关系，且择偶时对对方职业的重视超过对文化程度的重视；2.婚次与夫妇年龄差具有相关性，初婚男女年龄相差很小，夫妇年龄差与男方再婚时的年龄呈正相关；3.提出离婚申请者中年轻人居多，离婚诉讼中女性原告占绝对多数，离婚母亲的抚养责任较重，婚姻财产关系简单；4.从离婚到再婚的时间长短与前次婚姻的持续时间，不存在明显的相关性。[28]近10年来，新疆人口学界开始利用人口普查资料做婚姻家庭状况的相关统计分析，以及地区和族际间的婚姻情况比较研究。艾尼瓦尔·聂吉木的《新疆维吾尔族人口离婚问题研究》一书是研究维吾尔族离婚问题的人口统计学著作。该书利用各类统计数据、人口普查资料及其他文献资料，对新疆维吾尔族人口的婚姻习俗及其婚姻状况、离婚率变动及其地区差异、再婚问题及平均初婚年龄、离婚原因等问题进行了非常细致的研究。尤为可贵的是作者采取实证研究方法，以1万份入户实地调查资料为主，并以各地法院和民政部门离婚案件档案资料为补充，对学界及公众颇为关注的维吾尔族离婚原因及其相关问题进行了全面的综合分析。艾尼瓦尔·聂吉木将维吾尔族人口离婚率变动趋势同新疆其他主要少数民族人口作比较，并对不同地理区域间（南疆、东疆、北疆）离婚情况进行比较分析。[29]艾尼瓦尔·聂吉木总结新疆各少数民族婚姻发展趋势：1.各少数民族婚姻观念已发生变化，违法婚姻现象明显减少，但并未杜绝；2.除了哈萨克族以外，回族、蒙古族离婚率都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但维吾尔族、柯尔克孜族离婚率更高，同时两族的再婚率也高；2.维、柯两族未婚人口比重呈上升趋势，其余三族则下降。[30]不同地域维吾尔族离婚人口的变动规律表现为：1.按三大区域来看，南疆维吾尔族离婚人口比重最高，北疆最低，东疆介于两者之间；2.改革开放以来南疆维吾尔族人口离婚率呈下降趋势，而东疆和北疆则呈上升态势；3.除南疆三地州（喀什、和田、阿克苏）以外，其余地区维吾尔族离婚率均呈逐年上升的趋势。其中，经济发展较快的城市离婚率上升最迅速。[31]三民间法与国家法“互动”主题研究自20世纪90年代起，习惯法研究在我国法学研究中勃兴，少数民族习惯法是这一领域研究的主角之一，而少数民族习惯法研究最为重要的研究对象就是少数民族婚姻家庭习惯。同其他地区的研究取向大体一致，新疆习惯法研究主题集中于国家法（正式制度）与习惯法（非正式规则）的“互动”关系，“冲突”“调试”“融合”是该类研究文献的关键词。部分习惯法研究文献停留在宏观的概念解释和定性论证上，较少有量化的实证分析，同时也没有适当的对比研究，尤其缺乏细致的个案分析。主要问题表现为：1.一些文献对何谓“冲突”，如何“融合”的解释过于模糊。例如重婚、有配偶与他人同居、早婚、“民族内婚制”“教内婚”[32]、近亲结婚、事实婚姻、简易“离婚”及家庭暴力等，均被视为习俗与国家法“冲突”的表现。将“教内婚”“民族内婚制”视为“冲突”表现的解释力不足，最多只能认为，两类情形下存在着外在干预影响当事人的婚姻选择，具有违法的可能，且认定违法并追责的难度非常大。[33]2.焦点不集中，冲突的原因极为宽泛且缺乏分析层次，例如地理环境、人文环境、宗教习俗、执法和司法力量的薄弱等，都被视为冲突的原因。3.建议大而不当、无的放矢，融合措施可归纳为完善立法、严格执法、加强教育、扩大宣传，也包括发展经济。4.除此以外，部分文献研究方法欠缺科学性。例如有文献的调研对象是在校少数民族大学生，调查方法是发放问卷，通过正在接受良好教育的未婚大学生来了解少数民族的择偶标准、离婚、婚姻财产、家庭事务管理等问题，显然不适合。有的文献没有实地调研资料作为支撑，所用的数据和实例多引自前期发表的文献。[34]上述情况不仅出现在维吾尔族婚姻习惯法研究中，哈萨克族习惯法研究也存在类似问题。如果说，姑且可以把借婚姻索取高额彩礼的现象视为哈萨克族历史上买卖婚的“沿袭”，将重婚现象视为《古兰经》中男子可以娶四个妻子规定的“遗迹”；而将传统婚姻习俗中的父母包办、不允许女方离婚（这些情况在哈萨克族聚居区极为少见）与婚姻自由作比较，主题不是婚姻习俗、制度的历史变迁，而是“冲突”，[35]是明显有违事实的。有文献将民族习惯法的独特价值和合理性、国家法的权威性、习惯法对国家法的弥补作用，作为实现国家法与习惯法相互调试、相互融合的前提；相应融入途径是以改变民俗习惯法推进法制统一为主，辅助措施是民族自治地方立法机关通过制定变通规定肯定部分习惯法。[36]这些原则性提议缺乏可操作性。也有一些文献富有启发意义。例如石奕龙、艾比不拉·卡地尔对维吾尔族婚礼仪式现代性的分析，即婚约双方先办理结婚登记，后再请宗教人士主持“尼卡”仪式。这意味着“国家权力体系对民间日常生活的越来越渗入以及国家和民间关系的进一步调节”[37]。艾力江·阿西木对三声“塔拉克”的休妻惯例在维吾尔族聚居区实际影响的分析，即男方三次宣布“塔拉克”以后还继续保持夫妻关系，会被周围的穆斯林视为“无耻”“下流”，即使是男方后悔、女方强烈反对，碍于教义教规和社区情理，婚姻也难以复合。[38]库尔班·依布拉依木卡德认为，新中国成立后，除了“尼卡”（念“尼卡”与办理结婚登记并行）和“塔拉克”制度（男方说了“塔拉克”后，婚姻关系在道德和教义上不再被认可）在维吾尔族中依然有较大影响以外，其余的宗教婚姻规范逐渐趋于消失。在硕士论文的最后一章，库尔班·依布拉依木卡德分析维吾尔族婚姻习惯可能的发展趋势之一是近年来出现的伊斯兰化，即坚决主张遵循《古兰经》和《圣训》中所有戒律的原教旨主义的极端表现，包括不承认国家颁发的结婚证，提倡女人蒙盖头，鼓吹一夫多妻是合法的，声称要完全遵守“塔拉克”制度等。[39]余论如何弥补关注缺失并增强研究解释力相对而言，社会学和人口学研究较为成熟，前期研究成果反映出的很多问题目前仍然存在；众多文献对维吾尔族高离婚率原因、离婚人口特征的分析，仍有很强的解释力。习惯法研究是近年来出现研究取向，尚处于起步阶段，观点和看法也有待完善。上述前期研究均存在着解释力不足或关注缺失问题，具体表现为：（一）缺乏理论建构与实证检验维吾尔族婚姻家庭研究多使用简单的描述性方法，缺少理论建构并经实证检验，尤其缺乏纳入社会、文化、经济、人口等各项相关变量在内的相对完善的分析模型，比如既有研究成果难以解释维吾尔族人口的知识化和社会分层加剧、人口流动和城市化（北疆较为明显）、抑制人口流动（例如南疆乡村）、流动人口在核心城市形成新聚居地（例如在乌鲁木齐天山区）等重要变量，对婚姻状况的影响。（二）缺乏全面的分析框架前期研究着眼于对单一民族（维吾尔族）进行调查和分析，尽管也有文献以其他省份和本区其他族别为参照，但在参照系选择上仍存在明显的考虑不周，即缺乏对地域、城乡、民族婚姻状况的全面分析框架，也缺乏对同一地域内维、汉、哈、回等各族婚姻状况的细致对比研究。（三）不关注纠纷的处理过程社会学、人类学、人口学文献分析维吾尔族的结婚年龄、生育情况、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