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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差、误读与颠倒张竞《现代中国与“恋爱”的发现》试评

旅日学者张竞的一些关于东亚近现代文化交流的研究已在学界引起一定的关注,但奠定张竞东亚研究之基础的重要著作《现代中国与“恋爱”的发现:西洋的文学冲击与日中文学交流》迄今并未被翻译成中文,其价值也没有得到充分认识。[1]张渭涛曾写文章《一位文化越境者的“亚洲”言说:评张竞书评集〈阅读亚洲〉》评论其日语著作,[2]他以“文化越境者”指称张竞,可谓确当。张竞的博士生导师芳贺徹是日本著名的比较文学学者,在“和洋比较文学”上造诣颇深。而张竞的博士论文选题又同时与西洋文学、日本文学、中国文学有关,最后改定为《现代中国与“恋爱”的发现》一书。[3]该书与内地学者的同类著作相比不仅早出,还别具特色:它对西洋文学取道日本而影响中国这一过程揭示得更为深入,而即使在不涉及日本之处,也有许多独到的见解。[4]该书的正副标题都大有深意。正标题为《现代中国与“恋爱”的发现》,“恋爱”而可“发现”,可见张竞并不把“恋爱”看成一个天然存在的事实,而是视之为一种文化的产物。并且,它还跟特定的社会制度关系密切。事实上,张竞的整个研究都是建立在比较文化史、文化演变史这样的视角上的。他在《后记》中写道:“但对笔者来说,这个问题并不只是关乎文学,我想把它作为文化变容的过程来把握。”“作为文学来探讨固然重要,同时,以恋爱为一个关键词,从现代化过程中中国文化、欧美文化、日本文化等的相互关系、文化身份问题、文化冲突诸面向等侧面来考察,也是我的一个重要目的。”[5]张竞在分析中处处留心文学与文化、制度之间的复杂关系,考虑周详,因而颇具深度。该书的副标题为“西洋的冲击和中日文学交流”(西洋の衝撃と日中文学交流),这点出了“恋爱”之发现的最终影响源是西洋,同时又指明了“日本”在“西洋的冲击”之中的中介作用。已有不少学者指出,近现代中国接受西方影响,很多时候是以东洋日本为媒介,了解这一过程中的曲折,是研究者的一项重大任务。[6]在这一方面,张竞有着天然的优势,与此相关的分析也是该书中极有价值的部分。张竞的研究对象是晚清至民国期间,体现在译介、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等当中的“恋爱”观念的变化。整本书涉及的内容相当驳杂,本文不可能全部涉及。我只打算用三个词来概括张竞揭示的某些重要现象,以期让读者意识到此书的价值。这三个词是:时差、误读、颠倒。三者是相关的。“时差”是指以现代化的标准来看,在西洋、日本与中国之间存在着触目惊心的时间差。尽管进化论在当代广受质疑,然而,只要我们认可现代文明具有某些通行的核心标准,就不难观察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同国家“达标”程度并不一致,而这一不同步就被晚清以来的中国人解读成了一种“时差”现象(这导致了“先进”“落后”这类词语的广泛使用)。“误读”则是指由于社会制度、文化背景等的差异造成的文化、文学接受中的扭曲现象。“误读”与“时差”关系密切:“时差”说明了各个国家、各个社会的不同步性,这一不同步正好是滋生形形色色的“误读”的绝佳土壤。“颠倒”则是指在现代化过程中产生的一些难以用简单的“时间之尺”来衡量的现象。如果说,“时差”假定了某种标准的“时间之尺”,我们借此可以衡量出甲国比乙国“先进”二十年,或者A行为比B行为更“落后”和“原始”,“颠倒”就是指一类无法用这种“时间之尺”来简单描述的现象,比如存在这类情形,“前现代”与“后现代”的因子混合在了一起,因而我们在“时间之尺”上不能为它给出一个确切的定位。张竞在其书中对现代中国“恋爱”的发现中的这三类现象都有细致入微的揭示,因而精彩纷呈,读来让人受益良多。一时差张竞用一个连词(中文“与”,日文“と”)将“现代中国”和“‘恋爱’的发现”并列,证明“恋爱”的发现不是一个孤立的文学事件,而是跟整个社会、文化的现代转型息息相关。张竞在《后记》中就说,“说起来,‘恋爱’是将现代人的身体、性意识以及感情表现置于‘现代文明’的管理下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文学与现代的诸制度,毋宁说,构成了共犯关系。”[7]可见,“恋爱”是一种跟“现代文明”绑定的价值。而按照现代文明的尺度来衡量,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西洋、日本、中国之间都存在巨大的“时差”。在积极引进西洋式“恋爱”观念的人看来,西洋自然代表“先进”,中国则是“落后”的,日本则居于中间位置。这一感受有一定的现实基础。张竞本人并非完全认同“时差”一词所暗示的先进与落后的固定标准。他在《后记》中说:“但笔者并不无条件地认为它就是文明化。”[8]对张竞而言,“恋爱”本身是一个带有某种强制性的过程,其结果未必完全导向“文明”。但张竞书中的确有好几处揭示了“时差”现象的存在,特别是在涉及中国、日本对西洋文学、文化的接受状况时。如第四章《来自东方的“西洋”》说:“从十九世纪后半叶到二十世纪初,因西洋文学接受导致的日本与中国的文化时差大约为二三十年左右。”[9](一)从古代到现代如果说,“恋爱”是被发现的,那么,这就自然暗示我们,在古代中国,男女交往的通常形态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恋爱”。事实上,作为《现代中国与“恋爱”的发现》的前身的张竞的博士论文题目就叫《中国文学中的“情”与“恋爱”:一个比较文化史的研究》(中国文学における「情」と「恋愛」:その比較文化史的研究),其中“情”与“恋爱”是对举的两个概念,在张竞的笔下有古代与现代之别。张竞的另一本书《恋的中国文明史》(恋の中国文明史)也是从这篇博士论文延伸出来的,该书对中国古代的“恋”的形态演变作了梳理,其中甚至有一句话说:“原本中国文学中将恋单独分类的意识就极为稀薄,极端地讲,也可以说中国就没有‘恋’这样一个分类概念。”[10]可见围绕“恋”的观念是有着文化差异的。从没有“恋爱”到“恋爱”的发现,这一过程是如何展开的呢?张竞著作的前几章就对中国人从拒绝“恋爱”到接受“恋爱”这一过程作了细致的揭示。我们将第一章《交错的视线》与第四章《来自东方的“西洋”》所述情形对比,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中国人对“恋爱”由拒斥到接受的演变过程。第一章考察了晚清赴欧考察的外交官在了解到西洋的婚恋习俗、男女交往礼仪后的看法。有三个人是张竞的考察重点:刘锡鸿、张德彝、郭嵩焘。三人或顽固或开明,而对西洋风俗竟都或多或少是拒斥的。刘锡鸿、张德彝在下文论“误读”时会谈到,这里仅以郭嵩焘作为例子。在当时西洋诸国,社交性的舞会与恋爱是相关的。郭嵩焘对舞会着笔不多,但张竞成功地捕捉到了他的态度中的自我矛盾。一方面,郭嵩焘从儒学的伦理观出发否定了西洋的这一风俗。《伦敦与巴黎日记》卷八中说:“铿伯叱年七十(总督军政)、哈定敦及大太子及俄国公使及太子妃及各公主,各挟所知、相与跳跃而不为非。使中国如此,混乱何如矣!”[11]另一方面,西洋舞会的优点又令郭嵩焘感到不可思议,甚至在惊讶中产生了对儒学的观念和文化的些许怀疑。《伦敦与巴黎日记》卷十九又写到舞会,说:“西洋风俗,有万不可解者。自外宫门以达内厅,卫士植立,皆有常度,无搀越者。跳舞会动至达旦,嬉游之中,规矩仍自秩然。其诸太子及德国太子,皆与跳舞之列。以中国礼法论之,近于荒矣。而其风教实远胜中国,从未闻越礼犯常,正坐猜嫌计较之私实较少也。”[12]郭嵩焘的这类并不算激烈的记述在中国引起了争议,最终导致他被清廷免职。郭嵩焘对中国礼法的刻板性已有所反省,相比于刘锡鸿对西洋风俗的一味批判、张德彝将其只作为“奇闻”来记述要好很多,但也并未主张向西洋学习。而第四章则描述了完全不同的情景。该章以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的翻译为中心,探讨“来自东方的‘西洋’”。张竞首先指出,“事实上,在现代文学当中,模仿西洋的恋爱一度是现代‘自我’觉醒的象征”[13]。“先于创作上的实践,自由恋爱首先是作为现实问题成为《新青年》同人们关注的重心的。被视为现代文明的象征的自由恋爱的实践是由《新青年》的思想家们提倡的,同时,相关的问题如男女平等、女性教育等也受到了关注。”[14]自然,即使在这时,中国仍有许多人对西洋式的恋爱抱有敌意(这在张竞考察的一些笔战中有所体现),但这些话里描述的态度是占主流的。中国人的态度完全符合“时差”的逻辑:西洋比中国先进,因此西洋的许多观念、行为方式都被《新青年》大量引进。这一阶段并不是一步就抵达的,中间仍有林纾的译介等等各种因素作铺垫。然而,可以确定的是,达到这一阶段之后,“时差”的逻辑就主导了许多中国人的行为(生活上的和写作上的)。中国人开始不断地向西方及日本寻求符合现代文明特质的观念、制度、习俗乃至写作技法。文学与文化密不可分,对“恋爱”的引介和接受自然而然地导致了文学书写的变化。在这一方面,张竞的观察可谓心细如发。如在第十章《纯爱之志向》中,张竞把冯沅君的《旅行》视为“现代文学中最早的成熟的恋爱小说”[15]。《旅行》中男女同床,却一步也没有越过男女的界限。这与传统文学中《莺莺传》这样的作品区别开来:后者总是过早地涉及性。序章《恋爱发现的前夜》就说:“在《莺莺传》这一系谱的小说中,直到相恋,男女之间都几乎没有交往。一见钟情的下一步马上就是密会。而且密会还常常伴随着性的交涉。”[16]造成《旅行》与传统文学的品格的分别的,是“从罗曼蒂克的恋爱中抽离出来的‘纯爱’”[17]。《旅行》的主人公追求的是“绝对的爱”,最激烈的肉体接触也只是接吻,而接吻也只是灵魂合一的象征。对于接吻、拥抱的含义演变,张竞还作了一个分析。在传统文学中,接吻、拥抱都只是肉欲的表现,并不具有精神性的含义,而在《旅行》中,却成了纯爱的象征。这本身是受了西洋的影响。“在西洋,接吻和拥抱曾经都是宗教仪式的一部分。日常生活中的这类行为,因为整合到了宗教仪式里,而被纯化了,成为令人联想到神秘性、崇高性的东西。这样的肉体的亲密的表现,也就是经过从地上升到天上的过程、又从天上降落到地上的存在。”[18](二)作为中介的日本假定西洋比日本先进,日本又比中国先进,那么日本就在西洋和中国之间构成一个中继站式的存在。此书多处涉笔于此。取道日本的好处之一是省去了许多消化西洋思想的工夫。如第六章《大众文化中的恋爱接受》说:“作为现代的恋爱观被介绍过来的,既有西洋的思想,又有大正日本的言说。前者中有从西洋直接传来的东西,但更多的是以日本为中介介绍到中国的东西。后者当中则以对欧美理论的浅显易懂的解读、或基于欧美理论的评论为主。”[19]职是之故,像厨川白村、本间久雄这样的人物才会被中国人重视。另外,取道日本还使许多中国作家以日本作家为学习对象。如第七章《辛苦的模仿历程》说:“对他[张资平]而言,以日本为中介的西洋文学接受具有两层含义。一是从译成日语的西洋文学受到的影响,一是对同时代的日本文学的阅读经验。”[20]但日本在西洋与中国之间的作用是否仅止于此?张竞敏锐地观察到,日本在某种意义上并不仅仅是西洋与中国之间的中继站。有一些案例表明,中日文化传统的某种程度的相似性使得中国接受西洋思想将面临的许多问题,日本在中国之前就已经遭遇了,因而,日本人摸索出来的一些应对方法,对后起的中国就有很大的借鉴作用。如在第四章中,张竞指出,同期中国人也翻译了许多西方人的文章,但都没有产生像与谢野晶子《贞操论》那样巨大的影响。这是因为作为日本人的与谢野晶子的这篇文章,对处在传统文化与西洋文化冲突之中的中国人更加“切身”。此例充分地体现出同处“东洋”的日本对于中国的特殊意义。张竞作了一个细致的分析:与谢野晶子的这一评论在1910年代后半段的中国知识阶层中间引起了极大的关注,这绝非偶然。强烈的共鸣与激烈的反拨这两种相对的反应都出现了,这证明这一评论给当时的中国文化的中枢神经造成了强烈的刺激。能在中国达到这一效果的文章也许只能出自日本吧。为何?因为能唤起中国人的强烈关心的评论至少得满足以下两个基本条件。其一是作者应熟悉儒学的伦理观,知晓儒学中男女关系的基本原则。其二是,对西洋的恋爱观也很了解,而且也非常明白持有儒学的道德传统的文化在遭遇西洋的恋爱观时会产生何种冲突,引发哪些争议。简而言之,不只是介绍和赞美西洋,而是必须知道如何消化西洋的思想,并以其击中儒学伦理的软肋。只有满足了这些条件,才能给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以强烈的冲击。[21]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正好满足了这些要求,因而比原原本本的西洋思想对中国人造成了更大的触动。张竞的这一分析对我们理解日本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的特殊作用极富启发。(三)吸收与保留尽管以现代文明的标准,中国和日本、西洋存在时差,按理说,中国本应将日本、西洋的东西全盘接收过来,以建设“先进”文化,但这事实上并未发生。这表明,还有某些因素在阻止简单的“先进—落后”的图式的作用。这就是传统和文化心理的惯性。第九章《被排斥的恋爱小说——维特式热情的走向》和第十章《纯爱之志向——冯沅君〈旅行〉中描绘的近代恋爱》提供了两种相反的案例:一种尝试不为人接受,另一种尝试得到了赞誉。第九章说:“新文学虽说始于对传统的否定,但内在于文化中的文学鉴赏的习惯和偏好并不会在一夜之间完全改变。”[22]在郭沫若身上这点体现得格外明显:热情如火的他的诗歌创作受到了颂扬,小说却遭到了冷遇。他在《漂泊三部曲》《行路难》《红瓜》这样的小说中,暴露自己的私生活,公布内心的邪念,情感表达夸张,这一切都跟传统的美学背道而驰,因而读者很难接受。与之相比,冯沅君的《旅行》等小说更为中国人认可。即使作者书写了中国传统中很少被美化的拥抱、接吻,但从总体上看,它文笔节制,情感表达相对温和,与传统美学有着许多相通之处。《旅行》的成功部分原因在于它对西洋恋爱中的要素是有选择地吸收的。它接受了“纯爱”观念,但“这部作品未曾接受的西洋恋爱的要素是女性崇拜”[23]。这是因为,“从一开始,现代中国就完全没有将女性崇拜思想维持下去的环境。”[24]在另一处,张竞还说:“出于大致相同的原因,以通奸为题材表现恋爱也没有被接受。罗曼蒂克式恋爱被接受的情况下,与中国文化落差较小的‘纯爱’自然比‘通奸’远为容易被接受。”[25]二误读本书包含大量对中外文化碰撞中的误读现象的探讨。有几种原因可以导致误读,如中国和西洋社会、文化背景不同,又如西洋思想常常经过日本传到中国,日本这一中介可能本身就导致了西洋思想的“变容”。序章里就已指出一种重要的误读现象:“同样叫做‘恋爱’,但对现代初期的中国人来说,西洋的恋爱有两个侧面。其一是欧美人现实生活中的恋爱风俗,其二是文学中描绘的恋爱。二者本来不必是一样的,甚至各自拥有相当不同的特点。但现代初期的中国人却还不能明确地区别它们。”[26]这就是一种误读:在对异文化了解不足的情况下,误以为其文学与生活中体现的观念是一致的。本书涉及的误读可谓形形色色,以下从风俗、文学作品、思想三个方面分别举一些例子。(一)风俗俗话说:“眼见为实。”但对各民族文化交流的研究却告诉我们,眼见不一定为实。第一章《交错的视线——奇怪的欧洲恋爱风景》就发现,同样是到西方社会考察,不同的外交官眼中看到的“风景”差别却颇大。如刘锡鸿与张德彝论西洋的结婚习惯,就相差甚远。例如刘锡鸿《英轺私记》第115则论西洋的“男女婚配”:“其俗女荡而男贞,女有所悦辄问其有妻否,无则狎而约之,男不敢先也”[27]张德彝《随使英俄记》却说:“英国男女婚配,虽皆自择,然女于二十岁以前,则听父母之命,过此则自主。如男悦于女,女未及二十岁,则请观剧晚酌,以及游乡,皆须母女同请……女过二十岁,则背人私语,相约出游,父母不之禁。”[28]张竞对此总结说,刘锡鸿认为西洋人男的尚有操守,女的则淫乱不堪,而张德彝只说女子二十岁以后即可自己决定婚恋之事。[29]刘锡鸿的激烈与张德彝的平实、温和恰成对比。但即使是温和的张德彝,其态度也是矛盾的,“职是之故,他将‘男女同游,则女前男后’[30],坐马车时,也必须女子先上车,男子后上车这类风俗看作西洋的‘女尊男卑’的表现,认为西洋文化的引入会给中国传统的男性优先的习惯带来威胁,对此抱有一种无意识的危机感。另外,对妇女自由出入社交界的活动,也表现出一种不安,认为这会从根本上动摇儒学最为重视的‘家’的秩序”[31]。这反映出张德彝一方面还固守着儒家的伦理观,一方面又对西洋“女性优先”的风俗充满误解,以为这是女尊男卑的表现。实际上,当时的西洋,女性地位仍然是低下的。这可与第四章对后来西洋的情形的描述进行对比:“欧洲文化在更高的维度上被重新认识。所谓的妇女优先也不过是强者要保护后者这种男性的傲慢的产物,在喜欢的女子面前像仆人一般地服侍她这种求婚的仪式也只是为了满足男性的虚荣心的东西。”[32]“不止是文学,妇女解放、争取妇女参政权的运动等政治上的动向也将仪式性的妇女优先的欺骗性暴露出来。”[33]如果“妇女优先”这一习俗真的意味着“女尊男卑”,女性平权运动就不会发生了。这里存在一个有趣的误读,这一误读在晚清至民国间的中国人当中颇为常见。(二)文学作品易卜生《玩偶之家》的翻译和接受是张竞本书中的一个重点案例。众所周知,易卜生的这部戏剧在中国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引起了热烈的讨论。但是,张竞指出,这种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误解之上的。他说,这部戏的主题并不是逃离不幸的婚姻,追求真正的爱情:首先,这部作品并非把不幸的婚姻以及妇女从这种婚姻逃离获得自我解放作为问题。即,它所描述的并不是:世上虽有幸福的婚姻,但挪拉的婚姻是不幸的,因此挪拉毅然与这一不幸婚姻诀别,为追求有爱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而离家出走。易卜生提出的问题毋宁说是现代西洋已经作为普遍价值固着化的婚姻和爱情中的人的存在意义及自我认识的问题。在这一意义上,婚姻这一情境设置本身原本未必是唯一的选择。[34]张竞对此作了一个冗长的分析,最后总结说:“概而言之,《玩偶之家》并非否定无爱的婚姻,提倡恋爱之重要及建立在恋爱之上的理想的婚姻。毋宁说,它是试图反省罗曼蒂克式恋爱等在现代市民社会中被视为理想的诸种价值的作品。”[35]不过,这部戏之在中国产生巨大影响,并不是基于这种相对忠实的解读。首先,译者之一胡适执笔的《易卜生主义》一文就存在几乎是“刻意”的误读:“他回避了易卜生提出的爱情与自我的对立这一问题的本质,把郝尔茂看成了中国旧式家庭中的‘封建’丈夫,由此将《玩偶之家》当成了描写封建与革新的对立和战争的作品。”[36]“简而言之,他把《玩偶之家》等易卜生提出的现代资产阶级家庭的问题置换成了近世的封建性的问题,借助易卜生创作的《玩偶之家》,试图揭露中国的‘腐败的’封建家庭的不合理性。”[37]这一误读也与西洋和东洋之间的时差有关:在西方,作家面对的是一个资产阶级兴起的世界,而在中国,胡适等人面对的却是一个封建因素尚未除尽的、传统的制度尚在顽固延续的世界。于是,胡适等人从他们的需要出发,对易卜生创作的戏剧做出了南辕北辙的解读。[38]第六章《大众文化中的“恋爱”接受》论厨川白村的《现代的恋爱观》的翻译,也部分地涉及易卜生戏剧在中国的接受这一问题。张竞说,厨川白村在第五、第六章中提出“挪拉过时了”的说法,其对《玩偶之家》的分析令中国译者难以接受,以至于被完全删除了。厨川白村说,挪拉离家出走,并不是为了逃离无爱的婚姻,而是因为觉悟到恋爱与自我的冲突,即因为“在强大的个人主义面前,恋爱结婚最终都是无意义的空想梦幻”。换言之,易卜生戏剧描写的是“现代人的个人主义思想与恋爱的冲突”。进而,厨川白村主张,挪拉应当通过舍弃自我,“发现以恋爱为基础的婚姻生活的真正意义”,来“充实和实现原本的自我”。显然,厨川白村的易卜生解读与当时中国的语境颇为违啎。因此,译者在做翻译时,有意地作了删除和改写。(三)思想第六章《大众文化中的“恋爱”受容——厨川白村与爱伦凯》一方面主张取道日本了解西洋使中国人省了不少工夫,但另一方面又说:“经由日本的接受也有弊端。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因重译导致的用语的混乱。”[39]爱伦凯原书中表示“自由性交”的“freelove”,被日本人译为“自由恋愛”,而中国的译者也把这几个汉字照搬过来。于是,《妇女杂志》上就刊登了批判“自由恋爱”而提倡“恋爱自由”的评论。这导致了理解上的困难。直到后来厨川白村《恋爱与自由》被翻译过来后,“自由恋爱”的意义才被人理解。[40]转译导致的误解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误解的更深层原因是思想家及其引介者面对的社会现实差别甚大。根据张竞的总结:“爱伦凯的接受方式也有值得关注的问题。在现代日本,爱伦凯是作为女性运动的先驱而被认识的,在欧美,则被评价为母性尊重说及儿童中心主义教育的提倡者。然而,在中国最初却被作为倡导现代的恋爱的人物来介绍。”[41]爱伦凯的思想本身具有多面性,而中国人引介的时候,更看重的是其中最切合当时中国国情的一面。三颠倒张竞此书写到各种各样的“颠倒”。仔细观察的话,不难看出“恋爱的发现”的全程都存在颠倒现象。以下取序章、第八章及终章的三类颠倒现象稍作分析,这三类颠倒分别对应恋爱发现的三个阶段:发现之初;发现之中;发现之终。(一)恋爱发现之初有一种颠倒是观念远远超越了现实,或者说,原本存在一种在当下情境下值得追求的价值,但思想上却把这一价值给否定了。第一章《恋爱发现的前夜》的结尾就描述了这样一种颠倒。张竞观察到:中国现代史中有一些非常奇特的现象。即存在这种现象,尽管是刚刚从封建社会解脱出来,有时却没有完全吸收对建设现代社会更有必要、作用更大的思想养分,反而一口气飞向了西洋社会的最为前卫的思想。这与其说是源于思想上的共鸣,不如说是为了将因模仿外国而丧失的自尊心取回来的代偿行为,一种对现实的回绝。何以故?如果以最前卫的思想作为目标,中国便与先进的欧美处于同一立足点,曾经因西洋列强受到重大创伤的民族自尊心就能得到满足。[42]这里谈论的是1907年9月震述(何震)的《女子解放问题》一文。该文认可欧美各国婚姻制度优于中国,但又主张欧美的婚姻制度也有弊端,只有实现了共产主义,妇女解放才是可能的。当时中国的婚姻制度尚在延续古老的那一套作风,作者表述的这一思想显然远远超越了中国的现实,今日读来,竟不免有喜剧之感。这一颠倒可以说是对现代文明尺度下形成的“时差”局面的一种反抗:当中国人采取了最先锋、最前卫的思想时,它与欧美各国之间的“时差”就立马被抹平。然而,这一抹平往往只是发生在人们的想象中,在现实层面,中国只是一个刚从封建社会解脱出来的国度,生活中处处可见封建社会的痕迹,因为古老传统的惯性并非那么容易克服,相反,它甚至还会一再地反弹。(二)恋爱发现之中恋爱发现的过程中也存在颠倒。一个最突出的例子来自第八章《“恋爱”的挫折——郁达夫的〈世纪末〉恋爱》。张竞对郁达夫小说的分析属于全书最具洞察力的段落之列。《“恋爱”的挫折》提到外来文化接受中的一个问题,并主张,郁达夫的创作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解读为对这一问题的呈现。张竞说:“模仿外来文化的时候,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即,模仿总是观念先行的,人们基于这样的观念而进行实践。现代中国人们的苦恼也在于此。他们把所谓‘现代’首先作为观念而引入,人们为了实现这一观念,就不得不摸索。榜样虽然有了,文化环境和条件却全然不同。”[43]而具体到“恋爱”,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许多人从西方接受了罗曼蒂克式恋爱的观念,却并不具备相应的实践能力。张竞认为,这一“恋爱无能”就构成了郁达夫的许多作品的主题,而这是郁达夫研究中较少为人注意的。然而这并不是张竞观察最为深刻的地方。张竞将郁达夫的小说置于整个现代化的进程中来考察,认为“恋爱无能”的最令人痛苦之处在于,“不只有文化环境这样的外来的阻碍,文化中长成的人本身也是恋爱的障碍”[44]。郁达夫小说中的主人公尽管在思想、写作乃至言论中追求爱情,在行动中却要么始终徘徊在男女交往的入口,要么跳过恋爱直接陷入了肉体关系。这些都是恋爱无能、恋爱失败的表征,是对主人公信奉的价值的背叛,而导致背叛的重要因素之一,正是主人公自己。这可以说是现代中国“恋爱”的发现中的一项重要的“颠倒”,郁达夫的小说可以读作其精神征象。然而,郁达夫小说还涉及另外一层颠倒。这与他对世纪末文学的接受有关。这两层颠倒是相关的:恋爱无能导致的重负,恰好由似是而非的“世纪末”纾解了。正因为罗曼蒂克式的恋爱实行起来太难,所以主人公反而陷入世纪末的情绪,追求肉感和生理的满足,把罗曼蒂克式的恋爱否定了。张竞说:当然,世纪末文学的狭窄领域当中,罗曼蒂克式的恋爱也和古典的乐观主义一样被激烈地嘲笑,或者被一笑了之。相反,肉体的、生理的满足被公然呼吁,倒错的、背德的性欲得到了肯定。就像转了一圈又回到同一位置的时钟的指针,穿过了“现代”的世纪末文学有时看起来像是在给封建时代暗送秋波。郁达夫对这样的世纪末思想感到格外亲切,这毫不奇怪。[45]所以这就导致了,“虽然出发点完全不一样,郁达夫在世纪末文学和旧时代的文学之间发现了各种各样的表面上的相似,感到深深的共鸣”[46]。这又造成了进一步的扭结:由于郁达夫的“世纪末”是因恋爱无能导致的,是把某种前现代的因素伪装成后现代的因素,他在作品中不免流露出与纯正的世纪末文学迥然不同的忏悔情绪。这是为脱离现代化进程而忏悔。(三)恋爱发现之终末章题为《恋爱小说的末路》,顾名思义,探讨的是“恋爱的发现”全程的终点。但奇妙的是,张竞却告诉我们,正是在这终点之前,中国人写出了最具现代特征的恋爱。他评价《青春之歌》说:这部小说中第一次描写了与西洋文学最为接近的恋爱。主人公与恋人同居之后,才感受到真正的恋爱。其间她苦恼,情绪激烈地动荡。这种心理纠葛之前谁都没有写过。……《青春之歌》的主人公因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而吃惊。——拥有家庭,却反而陷入了燃烧一般的恋爱。与此相比,起初的纯爱非常幼稚。就这点而言,已无限地接近欧美小说中描写的恋爱。与冯沅君《旅行》、巴金《家》等描述的恋爱全然异质的东西终于得到了表达。[47]为何会这样?张竞对此作了一个分析:共产党这一地下组织是完全西洋化、现代化的,其理念是建立在一套西洋的哲学之上的,正是这一因素导致左翼文学的西洋化非常彻底。不用说,我们可以从这一分析中察觉到某种颠倒:假如共产主义曾经一度导致了中国人“描写了与西洋文学最为接近的恋爱”的话,它后来却几乎禁止了对恋爱的书写。于是,也许可以这么说,这一发源于西洋的思想的传播既在中国导致了纯粹现代化的恋爱书写,其后又导致了彻底反现代的恋爱书写的消亡。这就是一种难以用单一的时间之尺来衡量的诡异的“颠倒”。这一颠倒若与第三章《传统小说的残照——从言情小说到鸳鸯蝴蝶派》的一段文字相对照,就显得更加充满反讽:“中国现代的通俗文学的不幸在于它诞生太早。现代文学还尚未成立,通俗文学就先行,这成了它技巧拙劣的原因。日本的大众文学实际上是在大正时才形成的,明治时期只有一个雏形。也就是说,先有‘纯文学’的开拓,然后大众文学才登场。但在中国顺序却反了过来。”[48]将其与末章对读,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在没有引进西洋式思想时,通俗文学过早的恋爱书写经不起现代文学批评,而当引入了西洋式思想,出现了在某种意义上完全经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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