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理论：近代中国社会生活与观念变迁

PAGE12近代中国社会生活与观念变迁近日，“近代中国社会生活与观念变迁”学术研讨会在北京举行。这次会议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主办，来自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研究》杂志社及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历史研究所、文学研究所等单位的近30位学者与会。这次会议的主题有三：一是社会生活与观念变迁，二是大众文化与观念变迁，三是社会文化史研究的理论、方法及发展趋向。与会学者结合各自的研究心得和体会，围绕上述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社会文化史是近年来国际学术界比较重视的一个方向，像法国的新年鉴学派，提倡关注民众，注重基层社会、下层社会方面的研究，比较有代表性。在美国，像艾尔曼提倡的新文化史学派，要打通社会史和思想史，也是这个趋向。这是对传统史学聚焦于上层政治活动的一种纠正或者补充。20世纪80年代“文化热”后，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刘志琴先生经过认真论证，最早提出将社会文化史作为研究室的主攻方向，但当时并不被人们理解。因为按中国传统的史学观念，人们注重政治史、经济史、外交史，而民众生活方式、社会风尚和大众文化等领域很少被人注意。“草鞋没样，边打边像”，社会文化史的研究，是一种试探性工作。经过10年的努力，尤其是通过近代史所文化史研究室同仁合作编撰《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录》，社会文化史逐渐为海内外学术界关注，并得到了越来越多学界同行的认同。

一、社会文化史研究，是价值判断还是事实陈述？

通过个案研究，来揭示社会生活与观念变迁的互动关系，是社会文化史所采用的基本方法。许多学者都在这方面做了尝试。废止缠足，是近代中国妇女解放的一种标志。但这种行为，是妇女自己的诉求，还是各种势力交叉作用建构出来的东西这个问题并未引起太多人的关注。杨念群（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认为，缠足是丑的，其实最早是传教士话语，对于当事人（妇女本身）的心态及其转化，人们并未关注。我们现在研究缠足，一开始就陷入缠足与反缠足运动的理论套子中。妇女解放不解放，是现在的价值标准，在当时的历史场景下，当事人恐怕未必意识得到。现代人认为缠足很痛苦，作者看到许多材料却是描述缠足妇女的快乐和自我欣赏。这种现象告诫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必须恢复当事者的声音，不能用研究者的主观想法去代替被研究者的实际想法；不应该在研究之前确定基本的价值判断，只应做客观的历史事实的陈述，看当时的男人怎么说，女人怎么想，政府怎么倡导，从中分析出在那个场景下人们的不同心态，折射出社会观念的变化来。

赵世瑜（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认为，通过缠足问题可以看出，研究方法不同，观念不同，结论就不同，这实际上有一个“立场转移”的问题：社会文化史研究，实际上是自下而上看历史，站在大多数民众的立场来观察整个社会，包括制度史、甚至精英思想史，看待二者之间的互动关系。这些工作，目前很少有人做具体的个案研究。这正是我们努力的方向。高翔（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则认为，把求信与求是结合起来，是社会文化史研究的要求。既要弄清当时场景下的民众的文化心态，对它做出客观的事实描述，还要弄清为什么具有这种文化心态，给它一定的价值判断。史学没有评论就不是科学。

二、如何从社会日常生活中折射出观念的变化？

中国是一个礼俗社会，礼仪、仪式是广大民众赖以生活的行为方式。一般民众对于观念，尤其是日常生活之外的观念，接受起来是很难的。他往往是通过一定的仪式，而不是通过教化来接受某种观念的。透过这些礼仪形式，可以窥见一般民众思想观念变迁的轨迹。近代以来婚姻仪式从旧式婚仪到“文明结婚”，再到“集团婚礼”的演变，折射出民众婚姻礼俗和婚姻观念的微妙变化。张鸣（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认为，民间老百姓心目中的“蒋委员长”概念，后来被“毛主席”概念代替，主要是共产党通过召开会议这种仪式实现的。他指出，国民党不太注意发动老百姓、召开民众大会，而共产党则相反，真正起来发动民众，非常重视开民众大会，注意通过开会这样的仪式，向民众灌输党的政治思想。开会都有一套固定的仪式，如唱《东方红》等通俗歌曲，呼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这样的口号，用通俗的语言进行政治动员。这套仪式，强化了民众的政治意识，将共产党的伟大和毛主席的英明，逐步渗透到民众的观念中。侯旭东（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也认为，关于开会这种仪式对老百姓的影响问题，历史其实可以提供很好的参照。南北朝时期佛教的传播，规模很大的相法会，都有其特定的组织形式，对民众观念均产生了极大影响。

三、社会文化史是一种独特的研究视角，还是一门独立的交叉学科？

自“社会文化史”这一概念提出后，人们便对它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和理论进行了探讨，见仁见智，意见分歧比较大。赵世瑜认为，社会文化史很难用一个固定的学科界限来划分，它应该是一种研究的视角。李长莉（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主张将社会文化史作为一种研究视角对待，并不认为它是一门学科。她强调：凡是从文化史的视角来研究历史上的社会问题，用社会学的方法来研究文化问题，都可称为社会文化史；把社会生活现象与思想观念结合起来的方向，把民众和社会这些可变的社会现象、观念形态和一些文化思想结合起来进行研究，都是社会文化史。黄兴涛（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则将社会文化史概括为两个方面：既是对文化现象的社会考察和探究，同时也是社会生活的文化提炼和抽象，不主张将它简单概括成一个对象。左玉河（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认为，社会文化史研究的范围是生活方式、大众文化和社会时尚，单就研究对象说，这三部分并未完全与社会史、文化史划清界限。它的独特之处在于：从社会史的角度考察中国文化，从思想史的角度对社会史的内容进行阐释，强调贴近社会下层看历史，因此它是一种独特的研究视角。有些学者则提出了不同意见。李少兵（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认为，社会文化史应该是历史学、社会学、城市学等多学科的整合。高翔认为，社会文化史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逐渐兴起的一种新的分支学科，而不仅仅是一种方法和一种思想。研究方法脱离了研究学科，是没有意义的。任何一个新的研究学科，不管怎么说，都有比较集中的研究对象，社会文化史当然也是如此。它应确立自己的研究对象，必须经历一次与自己相关学科划清界限的过程，即社会文化史必须与社会史、文化史、思想史、学术史及其方法划清界限。刘志琴认为，一门学科的建立，需要一代人，或几代人的努力。现在说它已成为一门独立的交叉学科，看来还为时尚早，因为一些基本的理论和方法问题并未解决。因此，只能说它有可能成为一门新兴的交叉性学科。

四、社会文化史研究的重心在哪里？

社会文化史，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其研究重点在社会史，还是文化史人们提出了各自的意见。蒋大椿（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认为，社会史和文化史两个概念，本身就让人弄不清楚，再把它们结合在一起，更是非常模糊。尽管概念可以模糊，但是必须大致有一个研究范围。社会文化史重点研究大众文化和大众生活，研究下层民众的历史与下层民众的生活和生活惯例，主要是扩大历史研究的内容和史家关注的历史范围。但这样的研究范围，是否等同于研究对象，还值得考虑。基本研究对象可以模糊，但必须要有，没有特定的研究对象，就不能成为一门学问。姜涛（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认为，社会史是比较模糊的，文化史也是比较模糊的，作为这两者结合的社会文化史，更是个模糊的概念。但不管怎样，应该有明确的研究重心，即有它实际存在的内容，以使它与社会史、文化史研究有所区别，有自己的研究特色。

社会文化史研究的特色在哪里黄兴涛认为，研究者一是必须有思想史的眼光，否则就会陷入琐碎的生活细节中。要提炼出一个有思想价值的文化现象（或问题），的确需要有思想史的眼光。历史研究的毛病，在于没有问题意识，往往做的不是思想史，而是信仰史，社会文化史研究的弊端或许就在这里。二是在进行社会文化研讨时，应关注上层与下层的相互沟通和流动。社会文化史并不是所谓下层的社会文化史研究，在本质上是全社会文化史研究，所以，上下沟通非常重要。赵世瑜也强调，我们所要研究的，是整个社会的历史，并非一阶层或一方面的历史，因此必须有问题意识。高翔也认为，近年来的社会文化史研究，对历史过程描写非常丰富，甚至非常细致入微，但对隐藏在历史后面的更深层的社会结构，考察得很不够。社会文化史研究的目的永远不是简单地解释历史现象，而是回答历史为什么是这样，求是应该是历史研究更深层的内涵。

葛兆光（清华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认为，讨论社会文化史是一门学科还是一种视角，短期内未必会有一致的意见。我们可以考虑先做一些具体研究，把地理、人物、人口迁徙、文化、经济、语言等弄清楚，然后提出一个问题，即要解决的问题。所以，在这种意义上，不需要先去讨论什么社会史、文化史、社会文化史这样的概念。我们不要被我们自己后来设定的学科概念套住。只需有一个大致的研究范围和研究方向就够了。

五、社会文化史的研究，会不会起到改进思想史的作用？

人们研究中国思想史，往往只注意分析精英思想家的思想，目前出版的中国思想史著作，也基本上是思想家的思想观念发展史。对于这种现状，学者们提出了异议。赵世瑜指出，我们现在搞的思想史，算不算思想史思想史研究在西方经历了几个发展阶段，现在已经发展到包括民众的知识、精英的思想等等在内的阶段，这是值得关注的。

刘志琴指出，从这个思想家到那个思想家，从这种观念到那种观念，是一个个点的跳动，点点连成线，形成线性的思想史，精英人物的思想史。但在实际社会生活中，任何思想的形成都有它上下左右前后的关联，一旦思想进入了社会，它就不是一个单行线，而是自成一个上下左右都有互动关系的网络。因此用线性思维办法研究思想史，不足以反映思想史的全部。其中，最受轻视的，是那些下层民众社会风尚、生活方式中表现出来的所谓非文本思想。如果他本人不是思想家，而是一个思想偶像，应不应该放在思想史里面例如，关公不是思想家，但影响中国民众思想观念达千年之久，学术界对此长期熟视无睹。关夫子不同于历史上的关公，他一旦成了民众的偶像，社会就会给他许多附加值，对这些附加值，应不应该研究把关夫子作为思想家不妥，但撰写思想史，对关夫子是可以写的。所以某些思想偶像，大部分存在于大众文化当中，大众文化与思想史的关系，在理论上应如何看待，值得研究。可以肯定，社会文化史研究，必将扩大思想史研究的领域，使思想史成为包括一般民众思想观念在内的整体的思想史。

社会文化史作为一种独特的研究视角，尽管可以丰富思想史研究的内容，但决不能期望它可以取代思想史。张亦工（《历史研究》主编）认为，社会文化史其实不需要变成思想史，或者具有思想史的某种因素，它本身的价值一点也不差。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它不必有这种价值才有意义。从社会发展上看，一般民众思想观念的变化，对社会进步可能有更重要的影响和作用。有什么样的老百姓，就有什么样的政府，这话外国人说了好几百年了，到现在还能看出来。所以，老百姓自身的思想观念及其变化，从学术角度来讲，确实有非常重要的价值。与精英思想相比，它有着不同的作用和影响，这些过去人们都不在意，现在确实应该给予关注了。高翔认为，社会文化史研究，未必能改写思想史和学术史，因为思想史既是一种主流的思想认知过程，它便与社会文化史形成两个不同的研究领域，它们互相交叉，互相影响。思想史如果变成一种普通民众的思想观念，那么思想领域就太多了，就会失去它应有的特点。思想史毕竟是以主流思想为中心的，它可以兼顾大众社会思想，而不能、也没必要被大众社会和社会文化取代。

六、中国学者能否建立自己的解释系统？

中国的社会学、文化学及社会史、文化史研究，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重建的，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不得不借鉴了西方社会学和社会史研究的理论和方法，照搬了西方社会学和社会史的一些词语、概念及研究模式，包括价值观念及解释体系。经过十多年的探索，刘志琴认为，应该改变这种现状，依据中国社会文化的实际，建立有中国特色的解释学，中国学者完全有希望构建自己的中国社会文化史，建立自己的解释系统。李长莉指出，现在已有的社会史研究理论和方法，多是照搬西方的。有些东西，我们总觉得与中国的历史实际有点隔膜，那么我们怎么样建设中国自己的学术体系现在中国学术界有个共识，即大家要建构中国自身的文化学术体系，也包括解释系统。

侯旭东认为，西方社会学研究的对象，从根本上来讲就是整个社会，它不研究国家这个层面。对中国学者来讲，如果照搬过来，研究社会，就不研究国家，等于把两者做了一个切分。国家与社会，精英文化与下层文化，民间宗教与上层宗教，这样的切分是合理的吗两分的概念实际都是从西方引进的。这个概念背后，隐含着很多前提假设。而这些假设，实际上并没有经过中国历史实践验证就被大家拿来使用。所以，这里隐含着许多问题。我们需要根据中国本身的实践，来提炼我们的理论。因为中国社会的确与西方社会不同，用国家和社会两分的框架来解释中国的乡村社会，实际是很困难的。正因如此，论者很赞同刘志琴说的，要建立中国学者自己的解释体系。

七、社会文化史研究的问题和方向何在？

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史，已经引起了国内学术界的广泛注意，特别是引起了中青年学者的浓厚兴趣。但从总体上说，它还处于兴起阶段，研究比较分散，还未形成公认的比较成熟的研究理论和方法。除了指出“社会文化史”本身概念比较模糊、缺乏明确的研究对象等问题外，学者们还对目前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及今后努力的方向，提出了建设性意见。

刘志琴认为，目前社会文化史研究的最大问题，是本身的理论建设跟不上实际研究的发展，许多理论问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例如，大家都讲经济与社会生活、社会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