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短篇：呼兰河畔寻萧红.doc

文学短篇：呼兰河畔寻萧红 火车过了山海关后，就感觉到有些不适。 狭小逼仄的车厢里孩子们奔跑着打闹，有妇人提高了嗓子在训斥，列车上的服务生推着小车来回的叫卖，还有男子坐在下铺抽烟。夜里醒来，黑暗中听见车轮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小孩子在嘤嘤的哭泣，邻铺很响的鼾声忽长忽短此起彼伏，闷热而黏湿的空气里回荡着各种声音和体味。而窗外黑色轮廓下的高山、村庄和树木飞快的往后消退，不知道时间亦不知道身处何地，小心翼翼穿过窄窄的过道上厕所，如同穿过一段远古深邃的时空。 许是路途中有些疲惫，加上对北方气候的不适应。下了火车找到之前在网上订下的旅馆住下后，就病了。 恍惚间看见满城的人都在逃难。头顶久久盘旋着轰炸机，身边不远的建筑物上火光一片，凄厉的警报声、飞机的轰鸣声和剧烈的爆炸声响成一团。水，怎么突然就涨到了楼下，街道上飘浮着筏子和尸体。而死亡步步临近，无助、恐惧充斥着神经。人群中有个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呵，我的三郎来了。 “可算是醒来了，你都已经睡了整整两天，发着高烧一直说着很多话。”旅馆的服务生坐在床边正瞪眼看着我，这个叫做锦儿的年轻女孩子，有着尖尖的下巴、细长的眉毛和东北女孩特有的热情爽朗。我冲她感激的笑了笑，她便也大声的笑了，继而忍不住好奇的问：“你一直在叫着三郎，他是你心爱的人吗?你到这里是来找他的吗?” 又在房间躺了两天。锦儿总是按时给我送来食物和退烧的药，走的时候会替我打扫好房间的卫生，并给窗台上肆意绽放着的锦葵浇水，她说新鲜的植物会让人精神好些，这样我的病也会好得快一些。这期间大部分的时候我都是在睡觉，偶尔醒来时看几页小说，觉得累了又接着睡。 第三天已经退了烧，身子虽还有些绵软，却能够外出走动了。推了门坐在廊下的长椅上，看院子里的小狗闭了眼趴在墙角的刺梅下睡觉，粉色的细碎花瓣随风掉下来，落在小狗的尾巴上、耳朵上。午后的阳光从我脚下的暗色地板转移到胳膊上，黄昏时分从院墙里一点点往上移直到消失不见。我静静看着时间在流逝。 隔天身体恢复得好了，便去旅馆不远处的站台坐公交车。司机是个中年男子，方向盘上的双手干净修长，车厢里并不拥挤，年轻的恋人肆无忌惮的拥抱接吻，老人一脸木然的看着窗外，脚边的地上摆放着装了蔬菜的篮子，坐在最后一排右侧窗子边的女子无法自控的低头流着泪。陌生的人群相互视而不见短暂的交集在一起，然后分开。 从呼兰区下车往东走了大约一公里的样子，就到了萧红故居。院子很大，房间却不多，每一间都是青砖青瓦土木建造的平房，如同走进了一家普通东北农村里大户人家的院子。屋子里的旧物有着潮湿的霉味，仿佛还凝滞着曾经苍旧的时光。此时的游人很少，大概物欲横流的当下，已经没有人会想着坐那么远的车来这里看看了。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童年，且不论幸与不幸，能够回忆来的欢乐总是要多过苦闷。1911年的6月，萧红出生在呼兰河畔的地主家庭，有着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简约如画的童年，有疼爱她教她古诗的祖父，有充满她童年回忆的后花园，这个充满着她快乐时光的花园曾经不断出现在她后来写的呼兰河传里。在她八岁那年，母亲病逝父亲又娶了新的妻子，这让她变得沉默。之后她一生都在试图寻找着可以依靠的爱情和男人，亦是和她从小时候爱和安全感的极度缺失分不开的。隔年她进入了呼兰区第二小学女生部读书，有着很好的文学天份，学习刻苦成绩优秀，作文经常获奖，当时的文字虽然说还很稚嫩，但是对于她的写作生涯，也算是美丽的开端了。 1926年15岁的萧红小学毕业了，父亲把她许配给呼兰县驻军邦统汪廷兰之子汪恩甲，因她的强烈反抗而暂时辍学在家。经历过一年的顽强抗争，父亲终于被迫妥协，于是萧红考入哈尔滨市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就读。萧红非常享受她的中学时光，可以尽情的绘画，大量的阅读，自由的写作，在学校的校刊上，她开始用“悄吟”的笔名发表小诗了。可是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1929年祖父的离世让萧红十分悲痛，对家庭也失去了最后一分眷恋，第二年中学毕业后，她便毅然离开哈尔滨去北平的女师附中读书。 从抗婚到离开家，萧红的种种叛逆让粗暴的父亲一怒之下断了萧红的经济，在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萧红接受了追到北平来寻她的未婚夫肖恩甲，并与之同居住进了哈尔滨道外的东兴顺旅馆，没有继续上学，是年萧红20岁。 “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呵/春天来了。”短短几句小诗就让三郎爱上了她，虽然那个时候，她光脚穿着褪色裂开了的单长衫，有着快要临盆的身子。可是，在三郎萧军的眼里却是一种强烈的震憾“。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在我面前的只剩有一颗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我马上暗暗决定和向自己宣了誓：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也就是在那个秋天，萧军把她从旅馆里拯救了出来。 而后他们生活在一起六年，不管那六年如何的颠沛流离，对她而言都应该是有着从没感受到的快乐甚至影响着一生的，她画画、写文章、参加左翼人的文学聚会，直至临死前亦会说“要是萧军知道我被困在这里，他会来救我出去的。”可惜有时候越过用力的爱情，越是无所适从彼此伤害。萧军后来说：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萧红说：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 萧红是个感情很强烈的女子，每次都会拼了身家性命的去投入。可是，她投入的真就是她所认为的爱情吗?因为逃婚她独自到了北平读书，结果终因生活无以为继，不得不返回哈尔滨时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未婚夫肖恩甲同居并怀孕，后来汪借口回家取钱把她扔在旅馆里一去不返，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悲剧。相对于她后来的爱情故事，或许这连序幕都算不上，更多的是萧红走投无路时求生的本能。 那么遇上萧军呢?也是在她处于绝境的时候，他救了她并和她结婚，他鼓励她写作，两人合作完成了一部名叫跋涉的文集，1935年生死场的出版更是奠定了萧红在文坛的地位，可以说，没有萧军就没有萧红。可是婚后两人的性格裂痕越来越大，萧军的花心、家暴和极端的大男子主义，使得最终俩人的猜忌和怨恨变得毫无遮拦导致了分手。如果说萧军爱上了萧红，不如说他只是爱上了一个才女，或许当时出现在东兴顺旅馆拯救她的不是萧军，我相信萧红一样会去“爱”的，因为那个时候爱情只是汪洋中的一根稻草。 和萧军分手后，端木蕻良走入了萧红的生活。命运往往就是如此的捉弄人，这一次萧红依然是怀着身孕结的婚，只不过是怀着她和萧军的孩子。也因此端木蕻良的母亲一直是不喜欢她的，觉得她是个不祥的女人。或许是和萧军的六年的婚姻让萧红觉得伤痕累累，她想找个安静的男人，过一些平淡的生活。而端木蕻良身上，正有着与萧军截然相反的性格，他内向温和，连说话也都是轻声细气的。正如萧红在婚礼上说的“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这种状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和前两次经历相比，此时的萧红理智和冷静背后还有一份深深的无奈。 可惜端木蕻良缺乏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从生活中的琐事处处依赖萧红，到婚后的战乱逃难中几次扔下萧红不管不顾，这让萧红心灰意冷，甚至于在萧红临死也未能守在她身边。萧红曾对聂绀弩说“端木是胆小鬼、势力鬼、马屁鬼，一天到晚都在那里装腔作势。”端木蕻良真的如此不堪吗?在我看来倒不一定，想这世间男子，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呢，端木固然有着一些诸如胆小、依赖性强等缺点，可是在嫁给他的时候，萧红已经经历过两段感情了，应该是能够包容所以才结婚的。我也相信端木是真的爱着萧红的，否则他不会顶着家人反对的压力娶了怀孕中的萧红，不会在萧红死了二十年里一直没有结婚，也不会在七十五岁时站在萧红的墓地前老泪泗流。世人总是把萧红早逝的原因统统归到端木身上，其实在我看来，萧红才是个问题少女，她自己其实也是意识到了的，不然她不会说：“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 有些人天生注定孤独不适合婚姻的，更何况像萧红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子呢。曾有朋友反对萧红跟端木相恋，说离开萧军也好，就不能独立生活吗?她反驳道“我是不管朋友们有什么意见的我自己有自己的方式。”爱情,是萧红赖以呼吸的精神氧气，她对爱情抱了太大的希望，从而如同飞蛾扑火般从一个男人怀里辗转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总期待能够从他们那里寻找到依靠，哪怕受了九十九次伤害，她依然热切的期待第一百次爱情的来临。那些短暂的快乐好象小女孩手里的火柴发出来的光芒，她却从来没有真正在婚姻中获得过幸福。 我知道一些才华横溢的女子，有着独立的思想能够写直击心灵的文字，笔下的爱情故事惊天动地而现实中的婚姻却难以维系。或许越是有灵性的女子内心的不安会越是强烈，安定、幸福都是一些抽象的词汇，太多内心的丰盈和孤寂无以排遣，只有在文字中述说与交付，否则别无居处。她们不论是处在哪个时代，都是异于常人的敏锐、独立，她们坚持着自己的精神自由，哪怕不能被世俗的标准所接受。克洛岱尔疯了，伍尔芙投入了欧塞河，普拉斯在公寓打开了煤气，那一个个有着非凡艺术才华的生命最终都走向精神崩溃的深渊。文字往往是作者认知世界表达思想的方式，萧红笔下那些闭塞与荒凉的东北农村里，为残酷的现实和愚昧的思想而苦苦纠缠的悲剧人物，何尝不是她自己苦难中挣扎、抗争一生的缩影。 最后守在萧红身边的，是一个叫骆宾基的东北作家，比萧红小六岁。据骆宾基后来说，在萧红最后的那四十四天里，他们相爱了，萧红甚至设想病愈后和他生活在一起。感情的事情从来都私密而微妙，外人不得而知。我宁可相信这是真的，至少在她最后的日子里依然还对爱情抱着美好的期许，这在我心里，为她一生的苦难略觉宽慰。 爱情是需要对等和回应的。在汪恩甲那里得不到幸福的萧红除了生活上的困顿外，感情上并不见得痛苦。而和萧军的爱情则是萧红一生的痛。从一开始起，萧军就抱着拯救的态度对待萧红，这样的爱情原本就是卑微而不对等的，他是她的恩人，在他面前，她是永远没有自尊的，这是一道深深的耻辱，烙印在她的心里。她已经在他这里找不到温暖了，有的只是嘲讽、辱骂、自卑。梅志在“爱”的悲剧忆萧红，当中提到一次“打人”事件：“萧红的左眼青紫了一大块，她说：没什么，自己不好，碰到硬东西上。是黑夜看不见，没关系在一旁的萧军以男子汉大丈夫气派说：干吗要替我隐瞒，是我打的!”。所以后来端木对她的欣赏和倾慕，让她感受到了做为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宠爱和尊严。只可惜和端木生活在一起后，她又会时时想起萧军的好来。在一个男性中心的社会里，萧红的悲剧是宿命的。 这让我想起倚天屠龙记里的殷离，她爱上的是她心里的那个“狠心的、凶恶的”少年曾阿牛，纵然是“他打我、骂我、咬我，我也要去寻他。”当成年后的张无忌站在她面前时，她却根本没有了感觉。爱情，或许爱上的，只是恋爱中的那个纯真美好率性可爱的自己，跟其他人无关。 有些人的生命里，爱情占据着绝对重要的位置。同样有着惊世骇俗的叛逆性格，跌宕起伏极富传奇的一生，萧红如此，和她同一个时代的张爱玲、杜拉斯也是如此。杜拉斯七十岁的时候与二十七岁的扬安德烈亚生活在一起并写下了闻名于世的情人,而张爱玲在与胡兰成结婚时希望可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甚至为他“低微到尘埃里去了”。在我看来，萧红没有林微因懂得取舍，缺少杜拉斯的坚硬，亦不如费尔南多绝决。悲剧的人性决定了其悲剧的一生，也许是特定的时代环境决定了萧红的软弱和不自信，不能够独自支撑起自己的感情，只好一次次把希望寄托在男人的身上。 离开故居已经是下午了。走出了很远，依然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忧伤的看着我。 傍晚时才回到旅馆。夕阳从窗子外照进来，窗台上锦葵红色花瓣上还有水滴，像是刚浇过水的样子。锦儿给我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