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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个人简介:蔡德林,湖北石首人。曾任石首日报总编辑、石首市文联主席,现任深圳市卓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市场总监。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蔡德林乡土散文城里的少年 城是乡村少年最初的梦幻。那时候,乡村少年只身站在麦田的边缘,默想着远方的城市。其实城市在他的心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只是一些建筑一些车辆一些人流一些灯光。可这些东西在他的心中却如此神秘神圣,如此美轮美奂,千百次地撩拨起他的向往。那时候,蝴蝶和蜻蜓在他的天空中款款地飞,太阳草和荠菜花在他的房前屋后寂寂地长,蝉在每个夏天的高柳上壮丽地歌唱,野兔在每个冬天的雪地里印下梅花般的脚印。可是乡村少年对眼前的美丽视而不见,他反而觉得乡村的一切该是多么乏味啊。说来奇怪,置身在如此广阔的天地里,他却感到了囚徒般的深深的厌倦。他感到是被这无边的空旷围困了。少年常常坐在他家的后院里,在乡野的微风陌生的注视下,寂寞地读他的书。他家的后院是用篱笆围成的一块空地,有几株高大的柳树和低矮的构树。少年的家里非常贫穷,根本就没有书房,没有书桌,他在后院读书的时候,看到很多精彩的故事,总是陶醉其间,不能自拔,且歌且哭。他还偷偷地写诗,抱怨他的命运:“我生长在这贫瘠的路边,怎么会有佳花异草的娇艳?我开放在这无名的村落,含怨地思慕众芳的名园!”许多年以后,少年终于踏倒了村庄的白木栅栏,走进了他朝思暮想的城。乡村少年新奇地领略了城市的大街气派和小巷风情。他一次次在那些水泥初干的街道上,在尘埃落定的夜晚,在如水的音乐声中漫步,让乳白色的仿佛散发着乳香的路灯,洗去他身上的太阳颜色和泥土气味。他近距离地凝视着大幅的商业广告,近距离地凝视那些仿佛野牛一般的打桩机,突突敲击大地的心脏,还有那些沿着蓝天弧形升起的楼群。是啊,热点频频的城市里,雀巢咖啡在朋友们的新式厨房里沸腾,撒水车冷却着来自足球赛场的热量,港台歌手的演唱会让交通瘫痪。一年又一年,乡村少年远离了春花秋霜,却感受着城市的现代文明和进步,他的身材修长起来,皮肤白皙起来,举止也优雅起来。但是啊!少年日日夜夜依傍着城市这座由水泥、玻璃和钢铁构成的永不风化的雕像,渐渐滋生出了另一种困倦。城市给予他的,不是永恒的新奇。那些被高楼剪碎的天空,不足额的阳光、垃圾、废气,以及人们匆匆的步履,表里不一的笑容,还有公款开支的日日宴饮,夜夜笙歌,都在他单纯的眼里种上忧虑。性病到处蔓延,读书重新无用,冷漠的面孔和语言,相互的排挤和倾轧,都在他稚嫩的心田植入忧伤。“星期天不期而遇,你就从一架机器变成一株植物,植种在这把祖传的褐色藤椅里”,少年这么写道。他今天对城市的厌倦就如同当年对乡村的厌倦一样,是缓缓发生的,同样让他感到无奈,有非常强烈的逃遁欲望。少年在他从前无限敬仰的城里无语而立。他进退无路,茫然失措。逃到哪里去啊?又回到从前那座湿烟笼罩的村庄去吗?少年感觉到他回不去了。他原是老农手中一粒瘦弱的种子,老农迎风播撒的时候,被强劲的风吹走了。而今,他作为一粒种子早已霉变,还怎么能在故乡的泥土里生根发芽?他和故乡之间隔了一条鸿沟,虽然水又浅又平坦,可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赤足少年,他趟不过去了。少年还是执拗地寻找他的桃花源,寻找他的瓦尔登湖。但是他没有找到。在他看来,在乡村,在城市里都无法找到。少年悲哀地想,也许桃花源是臆想的,瓦尔登湖也是遥不可及的?也许现代文明是不可能被拒绝的?既然做了村庄的叛逆者,也许就注定了只能与城市共生共长。城太大,他太渺小,面对城市他无能为力;城太扰攮,他太爱清净,在城里他有些水土不服。少年就守护住他案上的一枚灯火,在浩大的城市悄悄地绽放着他的光亮。“原来桃花源和瓦尔登湖其实是在书本里呢!”有一天少年似有所悟。在这座古老的城里,少年永远年轻。“我捻亮的灯光能否给予城市一份美丽呢!”少年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心事有了着落。扑面而来的乡土 少年而今已到中年,他还是自称少年。他知道自己在复杂的生活面前一直还停留在少年的心智上,同时也希望自己永远有少年的感官和情怀。题记一过去少年一直以为,只有远离家乡的游子才会眷恋乡土,囚禁于家园的人总是无一例外地憧憬远方。在长江北岸那个偃卧在蛟子河畔的小村庄里,少年在一个贫困荒谬的年代里成就了他的忧郁和羞涩。少年很少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一样,去捕蝉,抓青蛙,追兔子,钓鱼,扫树叶,寻野菜。他在更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坐在他家的后院里,捧着一本书,孤独而忘情地读;合上书本以后,早熟的少年常常像成人一样沉默寡言,满腹心事。少年的父亲是一个乡村裁缝,但是后来被逼进了合作社,饿得两眼发黑,跑了回来,当了农夫。可怜他一辈子没有做过那些粗重的体力活,他的喘息和汗渍常常尖锐地刺痛少年的心。少年的母亲有严重的眼疾,后来竟至双目失明了。少年家大口阔,生计艰难,多年以来,他家的茅屋一直是歪斜的,他的父亲请人挖来一根歪脖子树,作为牮杆撑着房子以免倒塌,那牮杆极像是一个人弓着腰使足了力气,扶大厦之将倾的样子。他们家煮饭时常常加入很多野菜,让人难以下咽。少年的衣服是小哥穿过了的,小哥的衣服又是大哥穿过了的,他们长大了,穿不了了,就让少年“捡旧”,但是这些衣服少年穿起来又太大了,空空荡荡的,一点都不暖和。少年读中学的时候,参加了学校的演出队,要登台演节目了,少年的衣着让他很为难他的棉袄袖子太长,平时要卷着,手才能露出来,少年觉得在台上卷着袖子是不雅观的,就放了下来,这样就把他的手全都遮住了。他上台的时候迎来一阵哄笑。同学们以为他是害怕,把身子都缩进衣服里面去了。冬天的时候,少年的脚后跟无一例外地是要被冻破的,走路一颠一颠的,多少年他都是这样一直颠进春天的。二不过少年有着清纯的面容、泥土纯朴芬芳的品质和善感的心灵。他默默地陪伴着父辈们万古如斯的沉默,弯曲如犁的脊背,姐妹们的忧伤和希望,天空中孤独的大雁,土地沉重的呼吸,荆条编织的篱笆墙,以及在一些风晨雨夕里,河边跳石周围浓重的鱼腥味,整条河流隐秘而轻微的叹息。他热爱抱成一团的茅草屋,屋檐下团结着的鸟巢,屋顶上纷披如发的旅生野草,河塘和树林里铺天盖地的蛙声和蝉鸣,禾场上沉默的石碾,耕夫悠长的口哨,打石硪时壮汉们怒吼般的歌声,在夏夜的柳绦里翻飞不息的萤火,还有与粗砺的牛哞一起升起的,那些潮湿的麦秸豆梗酝酿的灰白色烟雾。五月的原野上,少年有时也把心事摞在一边,和几个小伙伴们趁着暖风,忘情地寻花斗草。九斤蔸是男孩子的,太阳草是女孩子的。女孩子把太阳草拔出来,那是一种棱角分明的四方体的绿色长茎,两个女孩用她们灵巧纤细的手指把太阳草的两端小心翼翼地撕开来,撕着撕着就撕成了一个圆,她们就说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如果不小心撕断了,就说明天可能是阴天,甚至还会下雨了那是一种类似占卜的游戏。男孩子把九斤蔸拔起来,把两蔸草交叉绞在一起拔河,那种草韧性十足,任你怎么拉拽,总是不断。少年骨植轻盈,掌心温软如女子,他的手常常要被九斤蔸划伤,但是他总是倔强地屡败屡战,直到夕阳西下,在母亲苍凉的呼唤声里,带着满额头汗水凝结成的白色盐粒,带着满身的灰土,用疲软的双腿划着黄昏的雾霭归来。豌豆花开的时候,少年和他的姐妹们去寻找一种酷似人的耳朵的嫩绿叶子,他听他的姐姐说那些叶子能听见人的声音,能在冥冥中帮助人达成他的愿望。少年细心地寻找,终于找到了,就一阵狂喜,摘下它来,等身边没人的时候,柔声地告诉它自己心爱女孩的名字,那个名字少年一直羞于在人前说出。少年的房前屋后都有很多尚未砍伐完的芦苇,少年常常用芦苇做成芦笛,呜呜地吹,希望那个心爱的女孩能够听到,他始终不知道她听到没有,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这曲子是为她吹的。他只知道,他身边的狗尾草倒像受到了感召似的,激动地摇曳不已。少年的家乡是一块很大很大的冲积平原,冲积平原上全是沙土。乡村的沙土路是很有特点的,平坦,干净,两边种着树,而且道路总是依傍着沟渠,因此特别阴凉。沙土路曲折狭长,一眼看不了多远,就像一个村童在村寨里乱奔乱窜,几步就跑得不见影子了。特别难忘的是在雨后,沙土路很快就干了,赤脚走在路上,异常舒服。沙土田里则种满了棉花,水稻,小麦,油菜,黄豆,芝麻,甘蔗,花生,还有各种瓜果蔬菜。这些庄稼混合成了一种特有的乡土气味。少年对棉花很好奇,它们长到一米多高的时候就开花了,有白色的,粉红色的,淡紫色的。花落后又结了棉桃,棉桃炸开了,雪白的棉花就绽放了出来。少年很惊讶,想这棉花是很稀罕的植物,它居然开两次花,它的果实竟然就是花朵!还有芝麻的花,它的尾部是甜的,少年经常把花摘下来,用舌尖舔一舔它的甜。大片大片的小麦是整日在风中舞蹈着的,它们起伏着,扭曲着,一如少年隐秘而激荡的愿望。三石首江北那片广大的土地过去都是长江的滩涂,是云梦大泽最后的一片遗存,是水草丛生的沼泽湿地。在绵长的岁月里,在这块阔大的洲滩草地上,只有很少的几块高地上有人居住。后来长江干堤内又筑了很长的支堤,形成了一个特大的垸子。围挽成这么一个大垸子,是为了开荒造田。上个世纪50年代,国家组织移民,这里就来了很多湖南人,公安人,在不远的一个农场里,还来了很多河南人。移民们来到这里,触目皆是苍苍蒹葭,他们把芦苇砍掉,把沼泽填平,种上庄稼,放牧牛羊。这些人从不同的地方来,带来了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生活习俗,在一些节日里,他们的厨房里飘出的竟是不同的香味。他们叫孩子唱的童谣也各不相同。少年的父母是从公安移民过来的,少年小时候念“月亮巴,跟我走,一走走到黄金口,你砍肉,我打酒,吃了我们交朋友”的时候,还不知道黄金口是公安县的一个小镇。湖南的小朋友则念的是“月亮巴巴,狗咬嗲嗲”。到如今移民们的文化都融合了,移民的子孙们都认同了这个新的家园。少年在这样的移民村里长大,他看到过很多新奇的事物。在泥垒的灶堂上,一年后居然长出了芦苇;下雨以后,居然有鱼搁浅到了田垄上;猪槽里的米糠,居然被野山羊吃掉了。少年曾经幼稚而自大地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他看世界地图,认为中国在世界的正中,要不怎么会叫中国呢?湖北又在中国的中部。他的家位于胜利大队第五生产队,而胜利大队刚好有九个生产队,左右各四个,他的家又在五队的正中;少年在家里又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是处在中间的位置。一段时间,他为此既困惑惊讶,又踌躇满志。年龄稍长,少年知道自己的家乡其实是偏居一隅的一个寂寂无名的小村落,村子甚至没有历史,村庄的每一页历史上都只是种植着芦苇。村庄没有出土文物,没有名胜古迹,没有名山大川,少年感到非常失望。外面的世界如此诱人地在召唤着他,村子再也留不住少年的心了。少年的心事在远方,少年的心事比远方的远更远。少年眺望远方的目光虽然是怯生生的,却总是难以收回。四少年终于没有走出多远。他后来在长江南岸的县城里安家落户了。少年读了一些儒家的书,从小就想要立德立言立功的。少年有一个羞于启齿的“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所以一直很求上进,一直当学生干部,而且在读中师的时候在学生中第一个入了党。弱冠之年的他可能是凭借这个党票和作文成绩,竟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分配在了县教育局,两个月后又被调入县文办。少年是在一个荒芜的年代里长大成人的,那个时代一直无书可读,少年参加工作的时候,正好是中国觉醒的八十年代,相对解禁后的出版业空前繁荣,一些全新的文学哲学历史政治经济方面的书籍从外面的世界介绍了进来,少年如饥似渴地读啊读,越读越把自己读成了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越读越觉得书里的真善美与现实中的假丑恶反差太大,于是越读越叛逆,越读越异端。少年还只是个办事员,就想去兼济天下了,他不遵守官场的潜规则,做了很多蠢事。他因为和这个社会意见严重不合,就干脆扎进文学中去了。随后石首撤县建市,石首报应运而生,少年因为在外面的报刊上发表过一些诗歌散文,被招进去当了副刊编辑。少年从副刊编辑一直做到总编辑,从四开四版的周一刊做到对开的日报,从报纸创刊一直干到被迫停刊,从青年干到了中年。他总想以自己的微弱之声发出良知的呼喊,总想对环境污染、资源掠夺、公平丧失的现状作出正义的警示,因此活得别扭。少年的写作没有间断,但是也却出了问题。他的目光总是投放在卡夫卡、里尔克、普鲁斯特、博尔赫斯以及加缪、福柯们身上,老是谈论百年孤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什么的,他基本上是“生活在别处”。他的写作远离了自己当下的境遇,凌空蹈虚,好大喜功,总想表现一些惊人的命题,总想作出一些伟大的结论,总觉得应该写出一部不朽的作品。但是少年才力不逮,灵性不够,有一种半生荒废,一事无成的感觉。少年对扑面而来的乡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不知道,他的根是在石首,就像莫里亚克的吉伦特县的葡萄酒产地,汪曾琪的高邮与韩少功的马桥。直到他的一个研究三袁的老师一天从邻县跑来,问他曾可前的事迹,他竟然一无所知。老师说:“曾可前是你们石首人,是公安派的重要人物,你作为石首的一个读书人,一个写作者,居然没听说过?”少年一脸赧颜,才开始阅读乡邦文献。再后来,报社撤销,少年进了文联,从忙碌不堪中一下子投闲置散,开始很不适应,随后少年调整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变成了两条:读书,走路。他开始发现,这块古老的土地,这座年轻的城市,其实有很丰富的内涵,让他受用不尽。他便一头扑进了乡土。五他首先被几座浅山吸引石首的山是非常有特点的。清人解释石首之名的由来,说是“荆州二百四十里,赖有中流砥柱,故名石首”。长江出了三峡,浩浩荡荡,一路坦途,只是到了石首才始有山石耸立,这不是很神奇吗?这是长江中游的唯一山城啊。石首山和绣林山,临江而立,外壁有一矶头远远地地伸入江中,山脚下的江水中,万石杂峙,惊涛骇浪剧烈地顶冲过来,水石激荡,那种气势,该是何等壮观。历代文人来到这里,总要被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震撼,或诗或文,咏记不休。公安派的领袖人物袁中道也曾亲临石上,著文说:“遂走矶上,各据一石而坐,静听水石相搏,大如旱雷,小如哀玉。而细睇之,或形如钟鼎,色如云霞,文如篆籀。”可惜的是,在那个非理性的年代,石首的几座山和我们的人民和我们的共和国一起,都遭遇了厄运。石首山已经完全炸平,万石湾已经不见踪影。位于绣林山与石首山之间的望夫石也早已炸碎,孙夫人的金莲脚印再也无法寻觅。还有楚望山麓的八仙洞,深数丈,洞口有石头生成的棋枰,楚河汉界,清明如画,这种天造地设的景观,该是多么的珍贵。“残局封岩草,飞泉落石根”,诗人曾经如此吟咏,而今也已经不复存在。绣林山南麓的鼎湖也已经填平,湖上的照影桥自然被毁。少年读到这些,万千感慨,曾一次次执拗地去寻访古绣林。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找到,连石首对岸曾经旌旗蔽野、渔歌唱晚的刘郎浦也因为江流改道,无法确定在哪里了。芳名远播的绣林十景已经走进了历史。所幸的是,龙盖山绣林山笔架山还没有炸完,马鞍山还有一截,而今山上都是松柏葱茏,算得是小城的幽静所在。古老的桃花山也激起了少年无限的向往。从塔市驿到石华堰,他跑了一遍又一遍。他相信范蠡和西施真的就隐居在这里了的,那满山遍野的桃花就是依照西施的容颜开放的,那青青翠竹就是按照范蠡卓然不俗的姿态挺立于世的。桃花山人的语言很少和外地人交融,因此非常独特,他疑心那就是当年楚国人的语言。他们把一块块镜子挂在各自的门楣上,说是鬼怪看到自己的样子,就会吓跑了,这种沾染了一点巫气的习俗,也明显来自楚文化。那么多的道士,那么多唱跳三鼓的歌者,他们都有着相同的根源。在石首境内还有东升的花果山、列货山、凤山、牛山和团山的六虎山,都是很精致玲珑的山,少年都一一踏勘,民俗风情,历史人文,都细细查考过的。六走马岭是另一个传奇。少年常常要徒步走去。这5000年前的古城墙看起来只是几堆互不相连的岭子,到处长满了荆棘茅草之类的植物,城里是一片又一片坟地,和我们城里的南岳山公园有点类似。这古城发现以后,唯一的变化就是在村口立了一块碑,基本上没有什么游客。游客来了,也有可能会感到十分茫然的,因为那实在看不出什么了。不过我们要知道,5000年的时间,可以毁掉多少东西啊,很多灿烂的文明都漫漶不清了,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走马岭保存了下来,尽管那城墙变成了几个土堆,尽管护城河就是低洼一点的稻田,但是这多么不容易啊;5000年,是个很值得骄傲的时间,但正是因为它太久远了,人类在那时候还不能创造更精美的文化,只能用泥土砌城墙,只能用石头做工具,做武器。我们知道古老本身是不宝贵的,因为我们脚下的哪块泥土都是古老的,都是随着宇宙一起诞生的。但是古老的文化是宝贵的,那些被村人当作乱坟岗的古城墙其实是宝贵的,那些依稀可辨的护城河是宝贵的,那些地里出土的石斧石钺是宝贵的,因为它们是我们的祖先创造的文化,这些现在看起来非常粗浅的文化在当时可是最先进的文化;这些文化让我们现代人知道了而今的生活所从何来,让我们无限亲切地怀想那悠远的岁月,就像是回到了童年的家园。站在这样一个古文化遗址上,我们不仅会向历史遥望,还会向未来遥望,我们不仅会追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还会思考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在走马岭,少年流连不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里尚未开发,民风淳朴,有一种人情美在里头。少年口渴了,肚子饿了,都有村人热情相助,给钱都不肯要。这些古道热肠、宁静和美的农人与这个荒凉而曾经非常辉煌的古城相依为命,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关联。七近年来少年旅行的脚步不曾停歇。他几乎徒步走遍了石首的山山水水。天鹅洲是他重点要造访的地方。作为长江故道,天鹅洲像是一个隐喻。一江浊水向东流,但天鹅洲从这个浑黄的队列里愤然出走,留了下来,成就了一方清丽的净土。而今,舟楫早已废弃于草滩,涛声成为久远的记忆,但却有百鸟啁啾不休,胜似渔舟唱晚;有真理般的植物,讲述着生命的真实与灿烂。天鹅洲就像是母亲长江失落在这里的一颗灵魂。那无边的草场,仿佛在无声地召唤:于是江豚一跃,做了它静水中的隐士;麋鹿远道而来,重新成为神祗。这个“四不像”,其实是都有点像,所以它是所有动物的代表,是大自然特有的精灵,是云梦大泽野性的再生再植。少年柔声吟诵着:天鹅洲是大地最温柔的部位飘带似的河流,缠绕在它的周围,到处是潮湿的软泥,到处是旅生的野草和芦苇,它们长发飘飘,纤细的腰肢在风中灵动,在草际水湄,成群的白鹭上下翻飞;天鹅洲是大地最隐密的部位这里阴凉,敏感,云烟弥漫,飞禽没有巢窠,眠宿于巨型的草团,这里没有嘈杂的麦克风,没有播上种子,未见梨沟,却在荒芜中永远青葱,挤挤插插的野生水杨,一如胆怯羞涩的姐妹,它们紧闭的青春,只经历过清风明月的抚慰。八少年的朋友们大都走到远方的世界里去了。少年留在了这里。乡土扑面而来,现在少年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憧憬远方,他在乡土上乐此不疲地走着,歌唱着,少年拥抱着他的乡土,深刻地眷恋着他的乡土。他就像一颗被抛向天空的种子,随风飘摇了多年,现在又再次落入了乡土,他希望自己在这片乡土上再次生根发芽,长出不老的绿色。一条正在死去的河流我的童年和一条河流密切相关,童年所有的憧憬和忧伤都被那条河流记录着,收藏在它粼粼的波心。每次我来到河边,面对微风漾起的涟漪,就仿佛在历历如新地翻阅我那已经泛黄的童年册页。很奇怪的,当我对未来感到迷茫的时候,却喜欢来到童年的河边,检视一番自己留下的歪歪斜斜的足迹似乎看明白了所从何来,才会知道要去向何方。别人是望峰息心,我是临流敛气,数日之后,我就会打点行装,再度投入人生的风雨。那条河叫蛟子河,是很小的一条长江支流。它应该诞生于明清时期的某次长江决口。它从石首新厂的蛟子村起源,从长江北岸撕开一条口子,汹汹流经了几十个村庄,最后终结于监利县流港境内的一段长江故道,完成了它耐人寻味的寻根之旅这一脉支流,走出队列,似乎是对目前的路径产生了怀疑,执意要寻找长江早年河床的原址。它是如此地义无反顾,独自趟出另外一条曲折艰险的道路,也许就是为了寻找故园,为了在故园里皈依一种宁静。蛟子河曾经是生机勃勃的一条河流。过去它野性十足,泛滥成灾,两岸百姓只能筑堤束水。但是当我在它的岸边出生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当年破堤而出时的愤怒和野蛮,而是激情内敛,静水深流,看上去清澈,单纯,水草丰美,鱼虾成群。那种水的味道才是真正清甜的,连捕捞上来的鱼,都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多少年来,我都和蛟子河相依相伴,不离不弃。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喜欢蹲在村人洗衣洗菜的条石上,和浅水中的小鱼小虾玩,一玩就是整个下午。我找来蚯蚓和青虫喂养它们,又恶作剧地用筲箕拘捕它们。有一种小鱼,趴在泥上,头大,身子小,全身黑色,上有浅灰色麻点,我们叫它“麻囊”。这种鱼很憨,用根麻杆系条线,线上再栓几条蚯蚓,不用钩,放在水里它们就来抢,一口咬住了就不肯松,一直提上岸还是咬着。有时候运气好,一次可以拉上来一长串,一会儿就可以钓上一碗。奇怪的是我的父母对我钓鱼的成绩总是不予肯定,从来不烹饪我钓来的鱼,还每每责骂我。摽梅之年,春情萌动,我常到河边行吟歌咏,眺望彼岸,仿佛那里有我即将到来的爱情与未知的新生活。这时的河水是柔情的,它的柔波令人想起意中人的眼眸和嘴唇,河面上吹来的微风犹如她的的鬓丝,那些岸边的树呢,就是她美丽的长睫毛了。“蛟子河过去是跑过轮船的!”有一天一个老农在河堤上告诉我这件事,语气里有几分自豪。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没有见到过轮船,陡然就对面前的河流敬重了起来。一条跑轮船的河流无疑就具备了某种资质,就和外面的世界有了沟通,不再是一片平常的水域了。尽管现在没有跑轮船了,也有一种历史的荣耀。轮船从哪里来的呢?到哪里去了呢?我过去只想到过要游到对岸去,看看彼岸的风景;我现在竟想到要沿着河堤,沿着轮船的航道,走啊走,寻找蛟子河的源头,探察它的末梢和终结。我在蛟子河的南岸呆了20年才离开。不到17岁我就走上讲台,在那个规规整整的乡村小学校里,当过5年民办老师,那些日子,我和学生一起学习,一起成长。有的伙伴通过复读考到远方的城市读大学、读中专去了,我在漫长的乡村岁月艰苦地自学,考了好几次才考上邻县的师范学校。每次考场败下阵来,我都会静静地坐在河边,让那些细微的波浪,轻轻揉搓我的心事。后来我在县城工作了,有更多的烦心事,我也是回到河边,坐上一些时辰,然后和年迈的父母说说家常,再回到岗位。2003年,我所供职的石首日报应命撤销,我喜爱的事业付诸东流,很是灰心伤情了一阵子。我约了同样在蛟子河边长大的朋友,一起回到蛟子河,力求在徒步中再次燃起生命的激情。特别是2006年,当深圳的朋友召唤我,我的人生再次走到一个岔道口,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也是回到我童年河边,静静地作出了远行的决定。是它宁静的力量唤醒了我早年的勇气,撩拨起了我再次远航的雄心。我如此依恋蛟子河,不仅仅是喜爱它的柔波与清风,不仅仅是因为它是一条美丽的河流。我很清楚,我对它的依恋,其实是对故乡的依恋,是对母亲的依恋。真正带给蛟子河无限魅力的是两岸的芸芸众生。在蒸腾的水汽、飘荡的薄雾里,日子过得艰辛而又温馨。最是那醉人的夏日黄昏,农妇拍拍衣兜,晚饭已熟,她高喊着淘气玩耍的儿子的乳名;左邻在禾场上泼水,右舍在柳树下用湿草升起驱蚊的烟;此起彼伏的锅碗瓢盆的碎响,婉转的乡音,村姑俏丽的背影,仰天长啸的牯牛浓郁的人间烟火气弥漫在蛟子河两岸,给河流笼上多少世俗的美丽。村庄,由此更见饱满。而今我在深圳,无限怀念那一条河流。每有机会,我都会以朝圣的心情,一次次走到它的身边。可是啊,现在我每见它一次,心情就要沉重几分。河水还是满满荡荡的,却泛着无力的苍白色或者腐朽的黑灰色。两岸也不再有那么多的人群,戏水的孩童,洗衣的村姑,捕鱼的扁舟和鹭鸶,饮水的水牛,还有耕夫的歌谣,像围巾一样挂在树梢的蓝色雾霭,都不见了。蛟子河甚至已经不再是一条河流,它被很多土坝隔成了一节一节的死水,俨然是被腰斩了。河水不再流动,气息奄奄的,让人觉得它即将死去。是的,它即将死去。蛟子河现在面临的劫难,是人们合力谋杀的结果。虽然土坝给我们带来了交通的便利,免掉了我们的舟楫之烦琐,但是我们没有选择修桥,因为修桥太贵,而是选择了筑坝,筑坝惠而不费泥土不要钱,劳力不要钱,还不担心又出一个豆腐渣工程。河流被拦腰砍断还不够,还要毒害它,沿岸的那些化工厂就把污水毒水直接排入小河,还有那些浸泡的黄麻,大面积喂养的珍珠,都在让河水变质。我在河边行走,心中满是悲愤行将死去的蛟子河,到处都是高低起伏的沙丘,沙丘上留有水的痕迹,风的痕迹,还有一些孤独的脚印。间或有一些遗弃的舟楫,在离开水的日子里静静地腐烂,周围生出几颗九斤蔸之类的野草,守护着它的亡灵。河床中心残剩的一小块水域,就像河流死不瞑目的眼睛,乞求般望向天空。蛟子河正在死去,两岸的村庄也萎缩了,仿佛失血过多似的,不再有往日颜色。我坐在河岸,面对正在死去的河流,无力回天,只有默默凭吊。我想,河流自然是有生命的,它有它自己的童年和青壮年,也有它自己的晚年。只不过,河流的生命应该是和历史一般久长,不会如此短暂。我眼前的蛟子河,比长江、黄河、亚马逊、尼罗河、恒河、莱茵河要年轻很多很多的蛟子河,就要早夭了。我是如此的伤怀,因为我虽然漂泊在外,人生的根却深植在这里,而今河流正在死去,我的根就会无处安放,生命仿佛要失去依傍了。 铁桥 铁桥被拆除有几年了?恍然间我们忘记了测量时光的流逝。而今我站在车水马龙的中山路和笔架山路的交汇地带,像走入梦境一般地黯然神伤,不知是在凭吊那早已被拆除的铁桥,还是在祭奠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岁月。在几十年前的石首城,铁桥都还称得上是一座标志性建筑。我在公安县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同寝室住着松滋和石首两县的同学。在我们看来,松滋算什么,肯定是一个偏僻落后的地方。谁知松滋的同学更是不买咱们石首的帐,他们团结一致,异口同声,说来读师范前,根本就没听说过有石首这么个县城,只依稀知道“公安石首“的说法,还一直以为石首是公安县所管辖的一个小镇呢!这一下可把我们激怒了。咱们堂堂石首,素有鄂南明珠之称的石首,历来山清水秀的石首,你近在咫尺的松滋人居然没听说过?!居然还把我们当成公安县境内的一个小镇?!愤怒激发了我们的灵感,我们也众口一词地指责他们如此地孤陋寡闻,怎么考得上师范的?莫非是抄来的?还有一个同学在历数了家乡的种种不同凡响之处后,大声质问:我们石首还有立交桥,你们有吗?我们一惊,觉得这个牛皮可吹大了,当时这立交桥在北京、上海都还是新鲜玩意呢,我们都只在报纸上见过啊。但随即我们就恍然大悟了:噢!他说的是铁桥!那同学得意洋洋地进一步论证:我们石首的立交桥,上面跑火车,下面跑汽车,那不是立交桥是什么?用所谓的立交桥来论证咱们石首的繁荣富强,还真把几个松滋同学给镇了一下。铁桥上跑的所谓火车,其实是用来运石头的。据说这铁桥也是在开山采石的时候,为了把石头运上船才修建的。实话说,我个人从来没见过火车在铁桥上运石头的情景。我的家在江北乡下,在寝室里吹牛的时候,我连到石首来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直到师范毕业后分在石首城里工作,我还特意上了铁桥,想见识一下咱们石首的火车。铁桥上的铁轨还在,有一截车厢锈迹斑斑地歪在一边。山已不再炸了,这铁桥都已基本废弃。我不禁哑然失笑,当初这运石头的火车不知到底威风否,但凭着它只是把笔架山上的石头运到江边,运程可能只在两公里以内这一点特殊性,松滋的同学们就可能会笑得前仰后合。不过我新近分配,单位也还不错,站在铁桥上,看中山路上人来人往,车马喧阗,感觉有点爽。我记得我在铁桥上还留了个影的,而且摆弄出的是一种意气风发的样子。而今我和我的同学们都已人到中年。一次松滋来了个同学,还记得咱们的立交桥,想见识一下,可咱们的立交桥早就不在了!一个同学喃喃自问:“铁桥拆了几年了?”他没有回答,我们一时间谁也没有回答,似乎谁也答不上来。我们相顾茫茫,一下子被带到浓郁的怀旧氛围里了。手机在响,有人在找。问在哪里?我说在铁桥这里。又问铁桥在哪里?我才想到这找我的是个年轻后生,他新到石首工作还只有几年,他真的不知道铁桥的。他们都大了,我们是该老了。寂寞桃花山“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少年默念着这两句诗,怀着一个绮丽的梦想,在梦中一次次涉江而过,一次次怯怯地上了桃花山。那是在某个秋天的午后,少年站在长江北岸的田野里,他知道那是庄稼收割后的田野,但他不知道那已经是江汉平原的边缘地带了。少年向东南方向眺望着,他非常欣喜地看到了远方有一道淡淡的蓝色的山影,就对那山生出了无限的向往。他早听说那山就叫桃花山,但他不知道翻过那座山,就是洞庭湖平原了。桃花山就这样永远地藏在了少年心里最温柔的地方。后来少年又读了一些书,他以这些书页做苇,终于在弱冠之年,航行到了长江南岸,在一座临江而筑的小城市里安家落户了。一条笔直的水泥铺就的林荫路,轻易就可以带他去桃花山了。此时的桃花山已经不再遥远。少年有条件远远近近地、反反复复地打量它了。他看到桃花山真是一座女性的山呢,山上有好多形容古旧的竹楼,竹楼上住着的女子,因了灵性山水的滋润,一个个真的面如桃花呢。羞涩的少年也红了脸,与漫山遍野的桃花和漫山遍野的桃花女一起相映成趣。但羞涩的少年是有心事的,少年的心事因为羞涩而寂寞。少年每次进山后,都在林际水湄悄悄默默地观望、寻觅,有一天少年发现,桃花山居然也是寂寞的。少年看到,其实这山就是在两块平原的结合部,大地微微隆起的一个厚实的脊背,这脊背隆得不是很高,但很宽大,连绵45里。脊背上桃李不言,兀自开放着。人们原以为桃花总是轻薄的,肆无忌惮地开着的,在春风的中心嘻嘻哈哈地笑闹着的;其实不然,美丽到了极致,就是寂寞的了.。桃花开放的时候,少年看到的是满山的灿烂,也是满山的寂寞。当然在桃花的包围之中,这山顶的千年古树、万杆翠竹,这山谷的小桥流水、古道斜阳,也是寂寞的。 有一次少年在山间漫游,从付家竹园出来,去寻鸡头瑙,在一条山径上穿行时,不经意见到了一匹瀑。少年非常惊讶,他从未听说过桃花山上还有瀑布的。他看见这瀑布从高高的山上跌落下来,打几个滚,再跌落,不是那种飞流直下的声势和气魄,而是被杂草灌木遮掩着,显出几分幽深与神秘。因为不事张扬,谁也无法将它一览无余,但它并不缺乏活力,而是很执拗地砸下来,直到把自己砸碎在一块乒乓球桌面大小的石头上,溶入溪流,不见了。这瀑都是一种寂寞的姿态呢。还有一次少年在山上的仙人洞里歇脚,一只受伤的猴面鹰落在他的脚下,少年的心砰砰跳,他是知道这山上有很多猴面鹰的,但从来没有和它们亲近过,他把这只鹰带了回来,喂以精肉,数周后猴面鹰稍稍康复,就飞走了,入了山林,和含羞草们朝朝暮暮地生活在一起了。在少年生活的城市里,桃花山的鸡蛋、桃子、栗子、皱皮柑和一些不知名的野果,都是非常出名的,商贩们叫卖这些东西时,总是乐意标榜或者假冒是桃花山的出产,但那种热闹只属于城市。少年知道,在绿荫笼罩的山里,泉水叮咚,虫鸣唧唧,鸡群在竹园里、山冲间,自顾自地啄石饮泉,追虫捕食,然后产下那些色鲜味美的鸡蛋,它们就像一些仙境的精灵,才不管尘俗的事呢。少年觉得,所有桃花山的东西,一出了山,就不是原初的滋味了。在山间小道上,少年曾经数次碰到那些挑着桃子栗子的山民,找他们买水果真是一件快乐的事。山民总是没有秤的,给少年装了一袋子,也不说价,等他开口,他说了一个数字,问山民说够不够?山民总是说够了够了,然后再给他装一些,还说走好啊。 少年听山民的语言也感到很独特,因为他们的语言只属于桃花山地区,出了山地,就是接近于普通话的语言了。他们把猪肠子猪肚子称为”上坡子”,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叫,他们总是有几分羞赧地告诉你:“说下水总是不大吉利啊,不如说上坡啊。”他们还把把猪舌头称为”赚头”,也是为了避讳那个折本的“折”。在农家吃饭时,在刚下箸的时候,干净漂亮的主妇总是春风满面地问:“咸淡如何啊?”少年常常想,这是一种与世隔绝的语言呢。桃花山的灿烂与寂寞,应该与西施有关。山里人都知道,当年范蠡携西施泛舟五湖,最终就归隐在这里,落籍制陶,被山民称作陶朱公。鹿角峰头,至今墓碑犹在,遗迹尚存。少年想,这满山的桃树,应是范蠡植种的,这满山的桃花,应是学着西子的容颜开放的。范蠡和西施的风雅与美丽,浸润在整座桃花山上,濡染了所有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所以四面八方的美,都凝聚在了这里,所以山民的语言、衣着和心灵都如此古朴,山姑的身段和面容都如此姣好,这一切与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不同,它独自地灿烂着,寂寞着。 桃花山就这样永远地藏在了少年心里最温柔的地方。界山口 刚到石首时,对界山口这个地方总有些特别的关注。那时这地方还比较荒凉,加上我对这个地名的无知与好奇,总感到它有些神秘。后来我想,界山口这个地名应该是有来历的,如果没有来历,纯粹是指两座山的交界处,那么从文字表达上讲,似乎应该叫山界口才妥帖。在一些茶余饭后,我曾很有兴味地谈起过这个地名,但朋友们却不怎么感兴趣,话题往往难以深入,我的疑惑也就解不开。去年群艺馆编了本石首地名故事集,翻了翻,有平植义老先生的界山口的由来一则。称这地名的来历,有三种说法,一是和刘大夏与邱知县有关,二是和道教徒与佛教徒争山头有关,三是和日本人有关。平老先生认为第三种说法入情入理,可为信据。说是民国32年,日军进驻绣林后,布营森严,偶有国人经此地上山,误入日人警戒范围,则遭毒打,或者投入水牢,于是人们把此处视为“中日之界”,是为界山口由来。地名之谜揭开了,界山口在我心里越发地与众不同了。我在逛街的时候,无论晴天还是雨天,每次一走到界山口,心就禁不住异样起来。这的确是一个独特的地方。界山口周围有很多异样的风物,都和南岳山有直接的关联。这座山是著名的道教胜地,那浓郁的宗教氛围,浸染了周围的树木、花朵和石头,连山上鹧鸪的叫声,也带着几分禅意,虽然隐隐约约,但却韵味十足,既空灵,又有深度。 界山口是有风的,常年都有。别处有风的时候,这里的风要大一些;别处无风的时候,这里仍然有风,像空中的细丝,若有若无地游荡。不管是在什么时候,这里的风总带着一点阴气,把一种寒意吹进我们的生活。界山口还有几家经营墓碑的门店,那些碑石就横七竖八地堆放在外面,好象一直就那么堆放着,从来就没有变化过。其实稍加留意,我们就会发现,这些墓碑在经常售出。门前摆放出来的往往是一块块新的墓碑。一块墓碑售出了,这世上无疑要增添一座新坟。这些墓碑无意中就警告了我们:生命的大限就在前方,或者说就在眼前。而就在这些墓碑的旁边,总是坐着一些算命测字看手相的人,他们神情怪异,举止诡秘,令人敬畏,仿佛是我们芸芸众生命运的操纵者和管理者。他们生意兴隆,说明有很多人是用另一种方式在关心自己的命运。每次我经过这里的时候,总有人叫我,要给我算命,但每次我都逃也似的离开了。自然,我的心中有很多不平,脚下有很多坎坷,我掌握不了我的命运,但我不想让别人来宣判我的命运。界山口的路面有一定的坡度,骑自行车从那里经过,总能让你感觉出几许沉重和艰难。界山口还是一个有几条岔道的地方,在一些特定的时候,还能让我们感到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 在一个秋天的凄风冷雨的午后,我在界山口邂逅了一对中年夫妇。他们驾着马车,拖着煤块,经过界山口时在争吵着什么。女的说:“你还有什么架子放不下来呀?你已经是一个拖煤的了!还是原来呀,还风光呀,哼!”男的不理,一扬鞭,抽在马身上。马车加快了速度,女的追上去,继续训斥:“有本事就不拿畜牲出气!”我没怎么听到那个阴郁的男人的声音,我揣想他一定是个骄傲的人,而且是因为骄傲才受到了屈辱,心里肯定不舒坦。我在心里一下子和他拉近了距离。我默默地祝愿他,咬紧牙关,挺住。我还想和他交流一下,在生活中,我们都将面临一些重要的关口,有时困难一些,但坚持一下就过去了。我们做一回人,总得有所坚持的。另外,拖煤的人生不见得就是失败的人生,金钱和权力决不是全部的价值。有些东西坚持住了,就是成功。而今的界山口是有几分繁华的。那么多的广告牌竖在两边,材料、色彩、灯光都搭配得很热烈,很艳丽,把原来裸露的石壁遮了个严实;地上的彩砖新铺了不久,众多的影楼装修得美仑美奂,一大群仿古建筑里,活跃着很多新鲜的生意与人群。但是我走过界山口的时候,总是像被什么缠住了红尘中匆忙的脚步,使我一次次回首,四顾,然后心中生出一些任性和悲凉。特别是在夜晚,那里的路灯虽然明亮,但惨白惨白的,有无尽的凄迷。在这种时候,界山口和我脚下的路,以及我瞻望的远方,都变得暗昧起来了。 野湖 我曾经在外省的一片荒原上走着,不经意就见到了一个湖。那是我人生中最美丽的一次邂逅。遗落在荒原上的这个湖,叫不出名字来,她的四周,包括她自身,都全是一些天造地设的景象。在湖边,花草品种繁多,有几种是我从未见过的,都灿烂,都寂寞。湖水中,有几支残藕断梗参差着,特别是还有一只无人驾驶的小木船,古色苍然,仿佛上世纪就被遗弃在这里了的。我是在长长的旅程中突然晤对了她的。我本来已经憔悴了形容,跛蹋了步子,但我见着了这湖时,突然就听见血液在全身汩汩流淌的声音。我躺在小木船上,一瞬间就认同了野湖的颓圮的美,这应该是最好的湖。这野湖肯定也是有一番来历的,但没有人知道,也就没有被编造出一些矫揉造作的故事来,也就没有谁来造些假模假样的亭阁,也没有谁来放几条游船画舫。这真是野湖的大幸,也是我们这些不喜欢稠人广众、不愿意听虚假故事的野汉子们的大幸。我躺在小木船上,用湖水洗了脸,仿佛洗去了生命中的任性和悲凉。我离开了那湖,我知道我是再也见不到她了。但那一次的邂逅,那一次的悠悠桨声,清清流水,红红晚霞,却一直鲜活在我的灵魂深处,一直和我做没完没了的长谈。石首话 咱们石首不大,人口也不多,但细听起来,方言却比较复杂。江北、江南的人,发音有差异,调关、桃花的人,区别更明显。特别是石首地处湘北,因为人口的流徙,湘鄂杂处,湘音亦时有所闻。严格说来,所谓“石首话”,并不能确指哪一种具体的语言。如果要从几种方言中找出一种最能代表石首特色的“本土语言”,大概应该是中心城区的居民们所操的那一种吧。当然,向四周辐射开去的那块土地上的人们,发音也基本相同。这种方言与普通话相比,更多的只是声调上的差别,把去声读成阳平而已。我来自石首的江北,起先我不知道我说话居然和城区的人不同。有一次打电话联系采访,对方问你是哪里?我说是报社,她竟然没有听明白,又问。我很奇怪,我说话一向还比较清晰的,怎么就听不明白?再三说明后,她又哈哈大笑,说竟然把记者当成了孵小鸡的。我问是怎么回事,她责怪我,说是我发音不准,报社的“报”应该读第二声,我读成了第四声,所以她听成了“抱舍”,以为是“抱房”,专门孵小鸡卖的。我暗自笑了笑,知道她说的读音准确与否,是以石首话为标准的。而我说的并不是石首话。我们的区别主要也只在声调上。我的父辈是从公安移民来的,因为是整块地移民,就把一种文化风俗,把语言都移植过来了。记得小时侯对着月亮唱的儿歌:月亮巴,跟我走,一下走到黄金口。你砍肉,我打酒,吃了我们交朋友。后来我才知道,那儿歌中的黄金口,是公安县境内的一个小镇。我到过那个地方,当时曾经很失望:小时侯我们不知以为这黄金口是多么富丽堂皇的所在,竟然是如此的又小又破,还枉自被我们深情地唱了这么多年。我的语言发音当然也来自公安,只是我毕竟生在石首,长在石首,就不自觉地将公安话做了一些改造或扬弃;加上我读书、教书的时间较长,在日常用语里又自然地引入了一些书面语言,这样,我使用的方言就发生了较大的变异。难怪有人有时要误听了。刚刚成年的时候,每当出门在外,和外地人交流时,总是喜欢绞着舌头说普通话,生怕方言难听,显得自己掉价;或者担心别人听不懂,妨碍了交谈。其实那时侯出的门并不远,所谓的外地人在现在看来还可以称得上是些老乡,比如说沙市、武汉的,湖南、湖北的,都区别不大,都能听懂咱们的方言。后来我发现,你的普通话说得再准确流畅,也不能提高自己的身价,反而让人觉得你是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人,因为对自己的方言没有信心,才如此费力地鹦鹉学舌的。不知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更接近自然呢,还是觉得咱们的方言并不丢人,我现在到外面去,都是大大方方地用自己的方言和人交谈。实在听不懂了,再说普通话。其实人们并不会拒绝方言的。方言,就像是一方水土上特有的植物,像是别处不能复制的风味小吃,虽然有些土气,却有无现的生机和趣味。有次在监利,听他们说“美容”,硬是听成了“卖淫”,又联想到现在的一些离色情业很近的美容院,就觉得好笑。有次在华容,他们介绍自己的旅游业不错,我则听成了“奶牛业”,就根据自己的思路问:华容有很多草地吗?别人接不上茬,交谈有点针锋不接,陷入了短时的尴尬,待弄明白,气氛反而更融洽了。最近我听说石首有个“石头记网站”,人气很旺,进来一看,我的这些小老乡们发帖子时操的那种语言就是纯粹的方言,他们可能是按自己的发音习惯,用拼音一路打下去,也不管文字的对错,形成了一种富有特色的网络语言,还真有点意思。方言还有一种文史的知识积淀在里头,很多的方言实际上是些古音,是语言文化的活化石,细细地听,听出些古韵古腔来,听出些人类的迁徙演变来,听出我们远古的根系来,那该是多么奇妙的事。而今到了信息社会,天南海北的人们,常常要聚在一起,如果都操着各自的方言,看来是无法交流了。但我碰到了外地人,特别是相距遥远的人,总要求他说方言,我想就是听不懂也可以感受一下。但有一年我在华工进修,同寝室的一个家伙,他一直就说着普通话,并声称他的家庭随着他父亲的军营到处转移,一直就没有说过方言。这样一来,害得我不浅,几个月来我也只好一直绞着舌头,也说那劳什子普通话。这且不说,他等我说普通话说顺了口,又要缠着我说石首话给他听。那天我不知是疲倦了,还是怎么搞的,思维被阻塞了一样,说来说去只说我坐着的“床”、我看到的“窗户”这几个词,他听了说,这不和普通话一样吗?我只好说我们石首人就是这么说话的。他不相信,要我再想想,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却没有睡意,拿根头发来害我,在我的鼻孔、耳朵里掏来撩去的。他把我弄醒的那一瞬间,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就仿佛回到了童年,遇到了那些顽皮的小伙伴,就脱口喊了一句:“搞么子啦!”他高兴了,一拍巴掌,断定说:“哈哈,这就是你们石首话吧!”叛逆的年 成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过的年和我周围的人群过的年很不相同。那时候,我觉得热衷过年是小孩子的事,心里颇有点不屑。那是属于遥远的童年的快乐:穿一身崭新的衣服,吃几天大鱼大肉,再就是无忧无虑地玩乐。那几天里,再贫寒的家庭,都有一种温暖的气氛;再严厉的家长,脸上都是挂着温和的笑容。这情景可供追忆,无法再现。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年,都过得离经叛道。每年的除夕夜,都是要守岁的。但是在那些古老的乡村的夜晚,我通常都是一个人在旷野里奔走。这时候,每个家庭里都烧着火,往往是很大的一个树蔸,架构起了一个温情的甚至是诗意的世界,家庭里所有的成员都围拥在这个燃烧着的树蔸周围,烤火,喝水,吃点心,说笑话,这自然很美好。可是除夕夜的旷野对我却更有诱惑力。在那样的夜晚,野外是一个人都没有的,月亮隐没了,遇上阴雨天,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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