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仕”到“隐”的情感流变：徘徊与回归

［摘要］由“仕”到“隐”是陶渊明人生阶段的缩影，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情感经历了“徘徊—回归”的流变。徘徊是因为“仕”与“隐”的艰难抉择；回归是因为本心的呼唤。《归去来辞（并序）》将他在此阶段的纠结与矛盾展现了出来，揭示了陶渊明在人生的重大转折关头的特殊心态。［关键词］《归去来兮辞（并序）》；文本解读；陶渊明；徘徊与回归大文豪苏轼对陶渊明的诗歌和人格魅力倍加推崇，他曾评价陶渊明“古今贤之，贵其真也”。欧阳修也曾评论道：“两晋无文章，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在中国古代社会，“仕”与“隐”历来是知识分子的艰难选择，陶渊明也不例外。面对理想与现实数次碰撞、坚守初心不得的困境，是继续为官完成自己作为士大夫“兼济天下”的伟大抱负；还是皈依自我，回归自然，他徘徊于二者之间，惆怅而独悲。由“仕”到“隐”是陶渊明在艰难的时代背景下做出的抉择，《归去来兮辞（并序）》记录了他在这一场徘徊之旅中展现出来的情感流变，这不仅是陶渊明诀别官场的告别书，也是宣告他“兼济天下”梦想破灭的自白书，在这个过程中他规劝自我，走向回归。一、徘徊：“仕”与“隐”的艰难抉择《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诀别官场、皈依自然的宣言书，也是他人生中由“仕”到“隐”的重要转折点。从29岁第一次入仕，到41岁毅然决然诀别官场，陶渊明在短短10年间五度出仕为官，却又五度罢官归隐，每次为官的时间都不长，甚至在最后一次辞官时，他才做了80余天的彭泽县令，如此进进出出，令人费解。他最终辞官的原因是什么？在关键时期做出此种选择时，陶渊明又是什么样的心境？他又是怎么将自己的情感流变展现在《归去来兮辞（并序）》中的？（一）“质性自然”：“隐”的本性一心向往“隐”的本性让陶渊明无法接受官场的黑暗与腐败，为官于他而言本来就是对其追求自然心境的绞杀。在《归去来兮辞》的序言中，陶渊明交代了自己罢官归隐的原因之一是“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矫厉”一词在中学教材中翻译为“故作勉强”，也就是指陶渊明在做官时虚与委蛇的样子，因为自己本质是追求自然的，那做官必然会影响自己对本性的追求。这种说法在《归园田居（其一）》中陶渊明也曾直接指了出来，他形容罢官归隐的自己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而做官的自己却是“误入尘网”整整“三十年”，这三十年显然是夸张说法，但是不这么说不足以表现出他对自己为官这件事的痛恨。据查，陶渊明之所以颇具隐逸之风，是因为年少时一直住在外祖父家，受到了外祖父的影响，从小性格上就表现出率性自然，独具魏晋风度的特点。这在他的诗歌中不难看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是他对自己“隐”的本性的自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他与自然融合的悠然状态。在他的诗歌里，自然和山水是寄托他隐逸情怀的介质，这给了仕途失意的陶渊明最好的心灵慰藉。接着他在序的结尾写下了罢官归家的另一个原因：适逢“程氏妹丧于武昌”，其实按照当时的风俗，妹死并不用奔丧，但相传陶渊明与妹妹感情甚笃，在悲痛之余也将此看作呼唤自己辞官的一个信号也不可谓不行。因为讨厌做官的矫揉造作，所以哪怕“饥冻虽切”他也做不到继续为官。罢官之后，一切似乎都变得好了起来，因此他说：“因事顺心，命篇《归去来兮辞》。”直接点明了创作此文的主要缘由。此外，据《晋书·陶潜传》记载：“（陶渊明）素简贵，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兮辞》。”记录了陶渊明辞官的另一理由。陶渊明生活在东晋末期，社会动荡，政治势力更换频繁，文人常常被作为政治的牺牲品而存在，陶渊明眼看着优秀的前辈们一个个沦为政治牺牲的工具，深知官场的黑暗腐败靠自己并不能有所改变。多次为官试探最终却失意而归的陶渊明、“质性自然”的陶渊明最终决定辞官，回归田园，走向他“隐”的本性。既然厌恶官场，自己又做不来虚与委蛇的事，那辞官对于陶渊明来说应该是件喜事。在此逻辑关系下，学者历来喜欢将《归去来兮辞》的主旨定位为“表现作者回归自然的喜悦之情”，袁行霈说：“《归去来兮辞》将诗人归隐田园欢喜的状态呈现给大家。”［1］但是认真研读文本的我们不禁疑惑：既然从外在因素来说，官场黑暗腐败；从内在因素来说，陶渊明本性向往自然，为什么他要五次出仕入仕？或许有人要说：为了生计。那一次两次可以理解，五次是否有点过于夸张？（二）“平生之志”：“仕”的追求陶渊明多次做官的原因是什么？在序言中其实他也言明了缘由：出仕做官是因为“余家贫，躬耕不足以自给”，家里太穷，人口众多，为了温饱，所以不得不出来做官。当这个彭泽县令的好处是什么？“公田之利，足以为酒。”“皆口腹自役。”由此可见，出来做官可以缓解基本的生存问题。但是还有一处被忽略了，序言中陶渊明还写道：“深愧平生之志。”那么，他的“生平之志”是什么？有人说是。“追求自然，回归本性。”结合相关史料来看，或许并不一定如此。据史料记载，陶渊明出身于一个世代为官的家族，他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的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并被封为长沙郡公；祖父和父亲也曾在地方担任太守之职；外祖父孟嘉亦是当时的名士，祖上显赫的为官经历对年少的陶渊明很难说不被儒家积极入世的理念所影响。年少的陶渊明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想要兼济天下的陶渊明自幼喜读儒家经典，他在《饮酒·十六》中写道：“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鲁迅曾评价陶渊明：“陶潜既有‘静穆’的一面，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翻看陶渊明年轻时候的诗歌，不难看出他也曾是一个身负凌云志的少年，他在《读〈山海经〉》中写道：“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在《咏荆轲》中写道：“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赢。”在《杂诗其四》中说：“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他说：“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这些诗让我们看到了陶渊明不一样的一面。这些诗句也足以说明，陶渊明的“平生之志”是建功立业，满怀宏图大志，这种积极入世的理想与中国古代的仁人志士是一样的。因此，他说出来做官是迫不得已，仅仅为了解决温饱，可能只是表层原因。年少的陶渊明一腔热血，大济苍生的入仕梦让他对做官大展宏图有着憧憬。然而，现实却并不能让他如愿，东晋是门阀士族制度盛行的年代，士族掌控着整个朝堂，逐渐形成“上品无世族，下品无寒门”的社会风气，严酷的社会制度让家道中落的陶渊明不仅无法实现像祖辈那样的功绩，就连做官实现最基本的理想的机会也随之渺茫起来。他并没有年少成名，直到公元393年，29岁的陶渊明才有了机会做官，在他出仕的短短10年里，先后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建威参军、彭泽令等一些小官职。官职小不说，真正令他失望的是，那些打着“匡扶济世”“清君侧”旗号的领袖诸如桓玄、刘裕等辈，发起战争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这与他想要兼济天下的理念不符，这让他的追梦之旅难之又难。就这样，一直对官场抱有幻想的陶渊明用了十年时间，五次出仕，仅仅为了心中的抱负，奈何几次做官都是碌碌无为，“他逐渐看穿了黑暗腐朽的现实社会与自己的格格不入，最终辞官归隐。”［2］“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古代大多数知识分子的人生梦想，在梦想破灭后，当心灰意冷的陶渊明在做出辞官归隐的决定时，也意味着他梦想的终极破灭，其内心定是不甘、挣扎、矛盾的。（三）“仕”与“隐”的挣扎在这个充满挣扎与矛盾的情境下，他作了《归去来兮辞（并序）》一文，集中展现了他在追求理想与回归本性之间的情感流变历程。在文中他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也对外宣告一种回归田园的决心。这种徘徊在现实与理想、仕途与田园之间的难以抉择的过程，被陶渊明的平淡之语铺陈出满腹矛盾之情［3］。一边是本心的呼唤，一边是梦想的一度破灭，陶渊明在文中将自己纠结的心绪通过文字展现了出来，用五个问句一步步规劝自己放下这种执念，回归本心。“归去来兮！”是对自身犹豫徘徊不决的告诫、劝说，还犹豫什么？回去吧！回去吧！“起句的‘田园将芜胡不归’，无异是对自己的质问，对自己处境的彻悟。田园将芜，意味着根的失落，自由的失落。田园的召唤让他心意坚决。”［4］这里的“胡不归”沿用了《式微》中的句式：“式微，式微，胡不归？”在文章的开头陶渊明就发出呼唤，田园都即将荒芜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此时的田园不仅指实际的田地，更指陶渊明追求自然的本心。他向自己的内心发出呼唤，呼唤什么？呼唤心灵的皈依，追寻自由的生活。接着继续向自己发出诘问：“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既然做官让自己觉得“心为形役”，既然自己做官是不得已的选择，自己如“羁鸟”“池鱼”那样追寻本性与自由，一直被束缚、被役使，为什么还在惆怅悲伤？为什么？有反问，代表着有真相，真相是什么？这里其实已经说明了，陶渊明在做出辞官回乡这个抉择的时候，内心并非全然是即将回归田园的快乐，还有他理想抱负不得实现的惆怅和悲伤。这样惆怅的感情基调一经确立，后续多次出现的问句体现出来的徘徊和犹疑就解释得通了。因为辞官回家的抉择其实是与自己兼济天下的理想背道而驰的，所以他才说自己“深愧平生之志”，放弃官场意味着放弃自己的生平之志，惆怅和悲伤是必然的。第三个问句：“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既然世道推崇的与我所追求的相违背，为何还要驾车追求呢？“驾车求焉”说明他是有所求的。但是很显然，没追求到，所以心灰意冷。惆怅的情感在此时似乎已经上了一个高度，到了第四个问句，他说：“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已矣乎”是“算了吧！”人在什么时候会说这种话呢？在无奈、看透一切、对世道失望的时候。面对无法排遣的失落，他试着说服自己：既然人生苦短，余生不多，为什么不顺应自然，任他去留呢？这样的选择好像更适合天生本性推崇自然的自己。但在这看似豁达的字里行间却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惆怅，在这不断地反问下夹杂着陶渊明在关键时刻去留难定，矛盾的无奈和痛苦。接着，在第五个问句中，陶渊明将自己如今迷茫纠结的样子刻画了出来，“胡为乎遑遑欲何之？”“遑遑”“欲何之”是指茫然无措、不知如何的样子，“正暗示出平日里心有所求，志有所得而不能实现、无力改变现实的煎熬难耐。”［4］一个是不想愧对“平生之志”崇尚建功立业的陶渊明，一个是“质性自然”追求本性的陶渊明，两个完全无法兼容的陶渊明选择碰撞到一起，于是，纠结、矛盾、挣扎、痛苦的情绪就产生了。要想建功立业，就必须适应官场的规则，做好“心为形役”的准备，这意味着心灵的失落；想要追求本心，就得继续接受一生困苦、梦想失落的事实。其实，陶渊明痛苦的抉择历程也是历代大多数率性文人需要面对的，“究其所以，还是因为传统文化的双重目标束缚着士大夫阶层，既要追求自身人格的品性完善，又要追求外在功名利禄。而且俗世的观念往往会以功成名就作为完善自身的标志，这在无形之中给士子们加上一道无形的枷锁。”［3］陶渊明就是被这种枷锁束缚着，让他的追梦之路和归隐之路都充满了纠结与痛苦。二、回归：身心合一，皈依自然在经过痛苦的抉择后，陶渊明最终还是选择遵从内心，回归自然。陶渊明之所以会频频辞官，并最终选择彻底离开官场，主要和他的心性有关，“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自祭文》），陶渊明内心最渴望的是远离“樊笼”，无拘无束，过着“守拙归园田”的自在生活［5］。虽然在做出由“仕”到“隐”的选择时，他也有过迷茫，有过痛苦，但是陶渊明一旦做出最终的选择，就不会再回头。他在《归去来兮辞（并序）》中否定了自己进入官场的决定，认为那是“迷途”，如今“觉今是而昨非”“知来者之可追”，过去的已经无法追回，唯有把握好现在和未来。因此，他甚至在文中幻想了自己归隐途中和归隐后的快乐生活。“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归家的路上，风轻悠悠地吹动着他的衣襟，“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终于做出了抉择，归心似箭，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问什么时候才能到家，“恨”路途太遥远，时间过得太慢，短短几字就形象地表达出陶渊明幻想自己辞官归家路途中急切、欣喜的心情。好不容易盼到回家，真正到家享受归隐的生活，那快乐就更多了。首先是室内之乐。刚到家时“僮仆欢迎，稚子候门，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回家后，闲时可以“引壶觞以自酌”“倚南窗”来寄托傲然自得的情怀，“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足见作者的悠然之乐。其次是田中之乐。农人提醒田事，有时乘车或乘船来到田间，为万物及时生长而欣喜。最后，还有身心自由之乐，学会顺应自然，“委心任去留”，归隐田园，率性自然，既然在外做官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那么最起码要让自己身心自由，远离世俗，过得舒服一些。在文章的最后，陶渊明又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追求富贵不是我的愿望，求仙问道也不值得期待，所以“乐夫天命复奚疑！”不用再疑虑了！这样已经是最好的选择！由此看出“陶渊明从老庄哲学中找到了精神支柱，从人生意义的根本解除了思想上的疑惑，此时此刻，他‘归去’的决心也便铁定无疑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归去’二字与其说是归园田，还不如说是在特定的时代找到了人生最理想的归宿、找到了生命的本真。”［5］“死生有命，荣辱、得失、是非皆为身后之事，陶渊明早已看淡这一切，不如饮酒赋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顺遂自然来得实际真切。这一切无不在向我们表明陶渊明经过一番挣扎后，终于超脱“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