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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20年高考现代文课外阅读材料专题辅导(时文)(一)生命之思目光李汉荣
据说目光是有重量、有质量的。
我经常体会着目光落在身上或者心上的那种灼烫感、尖锐感、潮湿感、温暖感、压迫感。我想,我们生命的重量,当然不只是身体的重量,在这方面,我们的朋友们很多都强过我们,比如猪、牛、马、驴,海里的鲸、森林里的大象等等,常常,我们精心喂养一生的身体,到头来很可能不够一头猪的重量的零头。
但我们并不觉得自己一生的饭白吃了,人白活了。我们觉得自己的一生虽然谈不上轰轰烈烈德高望重,但还是积攒了一些东西的。
积攒了些什么呢?情感?故事?思想?伤痕?记忆?
这些都是,又不都是。
依我看,我们积攒的,主要是一些目光。
当我们记起某种感情时,回忆的筛子就在意识的深海里打捞起一缕一缕目光,于是我们忆起了目光后面的某一双眼睛,温柔的、潮湿的,或热烈的。
当我们记起某些往事时,未必能摸索到具体的场景和情节,事件已经淡成云雾,但是,隐约在事件上空的那些目光,往往如同闪电,已经扎根在过去的夜幕上。
当我们记起某个思想时,总是在一个眨眼的瞬间。一眨眼,突然眼前亮了起来,心中的某个角落亮了,精神的某个房间亮了,于是我们重新进入这个思想,并被这个思想照亮。为什么一眨眼间,就重逢某个思想?那是因为,一眨眼间,我们的眼睛记起了某目光,沉思的、焦虑的。顿悟的。狂喜的。澄明的。而那思想,正是由这样的目光浇铸而成。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一天天老下去,身体的重量却一天天轻下去,然而,身体老了轻了,我们的生命却反而越来越沉重,这是为什么?那是因为身体内部,在那看不见的记忆的岩层里,收藏着、沉积着层层叠叠的目光。目光的重量,远远大于我们的体重。其实,我们的身体,我们身体里面的那颗心,正是收藏和贮存目光的库房。
所以,当我们老了,越来越轻的身体里,却感受到越来越多的沉重,那些好的目光,如宝石珍珠,存放在内心最重要的房间,我们经常于静夜抚摸它们,回味它们,被它们再次照拂,同时又为无法再次回到那些眼睛面前,表达谢意和敬意,而感到遗憾和痛心;而那些不友好的目光,恶意的、冷漠的,虽说时间已稀释了它们的份量,然而记忆还是时常被它们袭击,就如同跋涉过水深火热,双腿乃至浑身的骨头,难免被风湿性疼痛折磨。我们的身体和心灵,比我们的理性要精确得多,理性接纳了的,被理性过滤掉的,身体和心灵都悉数收藏,而且原汁原味原质。假如你能勘探你身体内部的江河湖海和崇山峻岭,你将惊异它浩瀚的沉积和收藏,而藏得最深,保鲜保真最好的,正是那一脉脉、一束束、一道道目光。
我们的体重之外,更多的,也更重的,是身体内部储藏的目光的重量。
人生的质量,除了身体的质量,更重要的的,是身体内部储存的目光的质量。
圣人体内,一定存放着高质量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如水,如雪,如虹。如星、如月、如雨、如纯棉,如黑夜的灯,如冬日的炉火,如妩媚的青山,如雨后的草叶如月光里展开的大海那深邃的沉思和悲悯,如闪电穿透长夜又谦卑地消融于长夜……我读《论语.》,读《庄子.》,读佛经,读列夫.托尔斯泰,都读到了一束束目光,他们眼睛里的目光,以及他们内心里储存的目光。圣人从目光的丛林中走过,从生灵的泪雨血河里趟过,他们的眼睛望见了苦海的深处,望见了生存莽原上伤痛的背影。同时,他们的眼睛又与长夜远处、星空高处某个神圣的目光对接,于是,一种深达海底又接星辰的伟大心胸展开于他们体内,发自于人的内心却蕴藏了宇宙般深广思想和爱意的目光,终于降临世间。
于是,我经常问自己:
你的体内该存放怎样的目光?你渴望收藏的那些好的目光是在陆续凋零,还是在陆续生长?你如何在紫外线等有害射线频频伤害的大地上,捕捉并珍藏那些美好的光线?穿过日渐破败的森林,你怎样寻找种子那暗淡的目光,在长久地与它对视之后,你是否播种它,并祈祷在雨过天晴的早晨,看见一株嫩芽,噙着泪珠,表达着胆怯的希望?
我又该向生活,向历史,向覆盖着坟墓、陨石和青草的土地,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那瘦瘦的溪流、细细的泉眼投去怎样的目光?你看,那朵小小的芨芨草花就要开了。仿佛一点粗暴的声音都会让它熄灭,我该怎样以温柔的目光注视它仅有的几分钟的童年?无家可归的燕子,怯怯的降落在我的阳台,怯怯的,以公元前的方言,试探我的心思,试探我对春天的态度,我该用怎样的目光问候它或者冷落它?欢迎它或者拒绝它?我该向那山路上跋涉的身影,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雨夜里的灯火,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一直在深夜里最高处凝视我的那些神圣的星星,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那一天一次大出血。每一天都怀抱爱的火焰而死去的壮美的夕阳,投去怎样的目光?我看见我的不远处安静的站立着的那棵柳树,它的每一根手指都在传递一种古老而单纯的情思,它嫩绿的眼神,那点化过得《诗经》、照拂过唐诗、抚慰过宋词的眼神,又投递到着僵硬的水泥地板上,投递到被电线缠绕被塑料包装了的生活身上,投递到被商业操纵被数字组装被技术复制的文化身上,投递到落满高分贝尖叫声的我的小小的身体上和心上,那么,我该向它投去怎样感恩的目光?
是的,我收藏着来自历史、来自自然、来自生活、来自人群的各种各样的目光。
同时,我投去的目光,也将被收藏,被某棵树收藏,被某朵花收藏,被某条河流收藏,被某盏灯收藏,被夜半的某颗星收藏,被近处或远处的某个心灵收藏。
就这样,我们的目光,改变着白昼的光线,也改变着夜晚的品质,甚至,或多或少地,改变着宇宙的质量……转身李汉荣一转身,那个动人的身影就不见了。在人海里,想再次与她相遇,哪怕匆匆一瞬,都是不可能了。在都市、在广场、在车站、在机场、在大街、在超市、在乡野、在人流聚散的地方,我曾经有这种感受:转身,就是永别。那一次我在北京火车站等车。在拥挤的人流里,我不小心踩了右边的年轻人。我正准备道歉或接受责备,却看见转过来一张文雅谦和的脸,他说:“对不起,我挡着你了,”我竟然被感动了,只顾欣赏这张善良、有教养的脸,只顾欣赏这江南的表情,却忘了对他说声谢谢,把诚挚的心情告诉他。当我忽然记起,正要张口表达,人潮猛然涌了过来,一转身,我已找不到他,只看见攒动的人头,闪动的各色衣服……还记得那年春天,我一人在秦岭深处行走,山路两旁开满野花:灯芯花、野草霉花、苜蓿花、蒲公英花……路下面的小河,清澈如镜,温柔如绸,淙淙的水声像母亲轻唤谁的乳名。四周的群山,一律被松树、柏树、桦树和茂密灌木覆盖。闻着花香,听着水声,看者山色,我恍然以进古代,入了那“拈花微笑”的仙境。正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位小女孩,她头上插了几朵野花,手里拿着一束菖蒲,好看的脸上满是羞涩,浑身洋溢着纯真的自然气息。但我不便过分的注意她,我怕她受到惊吓。于是我停下来,给她让路,然后静静的看她远处,欣赏着她的背影,却记不清她的眼睛和脸究竟是什么样子,匆匆的一瞥里只看到“好看”的朦胧感觉。也许,或者是一定的,我这一生只有这一次和她相遇了,只有这一次,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十分的失落和惆怅。怎么办呢?我想多看她一眼,看仔细些。我想在记忆里逼真的收藏一个像野花一样纯真的秦岭女孩。这也许是她一生里最生动的瞬间,我记起了泰戈尔的诗句:“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美丽,你像花一样盲目。”我情不自禁的转过身来,沿着小女孩走的方向走着,走到山路转弯的地方,出现了个三岔路口。我已经无法知道小女孩走进了那一条路径,她肯定知道我注意到了她,那么,在岔路口,在她转身的时候,不远处,有一位陌生的叔叔,他眺望的眼睛?就那么一转身,她消失在命运的路径,也许就是我此生永远都不能踏上的路径……冬天,已经很冷了,西伯利亚寒流远道而来,遭遇袭击的当然是穷人,最可怜的是乞丐。乞丐不多,但不多的乞丐也常常有力的触动和唤醒我们冬眠的良心。在南大街路口,我看见一位衣服蓝缕的中年乞丐。我急忙赶回家,拿上我去年穿过的那件防寒服给他。可是来到南大街,已看不见他,于是我在东大街找他,又在北大街找他,都没有找到。最后我来到丁字路口,还是没有找到他,却遇到了一个老年乞丐,一转身,苦难转换了方向,交换了背影,但苦难的身份没有改变,都是苦难。于是我把防寒的衣服披在了这位贫苦的老人身上,希望他下降的体温能稍稍回升,希望降温的人性能稍稍回升。我由此想到,亚洲的穷人,非洲的穷人,世界的穷人,想到徘徊在文明大街上的那些孤苦身影,一转身,他们到那里去了?而文明,你能否追上去,轻轻拉起那蓝缕的衣襟,或者握着那空空的手,仔细看看他们的眼睛?他们到那里去了,一转身?一转身,车窗外的河流已经不只去向;一转身,门前的那只鸟不见踪影;一转身,天上的那座虹桥已经悄然消失;一转身,水里的鱼已经没入深渊;一转身,父亲已经走远,新垒的坟上,墓草青春……旭日一转身变成落日,青丝一转身变成白发,爱情一转身变成婚姻,诗一转身变成散文,羊群一转身变成毛衣……等一等,等一等,能否再转回来?停靠点李汉荣在这个加速旋转的世界上,似乎很难找到完整的、纯真的、可靠的、恒定的东西,来安妥自己的心。商业不停地制造和推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尚,小女生和小男生们会被它们诱惑,在慷慨地向时尚投去大量的眼球、激情和金钱之后,时尚制造者们很快又设计出另一些时尚,诱导新一轮消费狂潮。时尚的海滩上,堆积着多少狂热的眼球和激情的泡沫。浪潮漫过来又慢过去,被洗刷的海滩空空荡荡,而在高处,资本正端坐在豪华别墅的沙发上,清点潮水送来的巨额利润。这个商业的星球不会有什么奇迹和神话。所谓奇迹,不过是一个穷人或一个不太穷的人一夜暴富的故事。所谓神话,不过实在财富的赌场上如何成功地进行巧取豪夺。所谓神话,不过是在财富的赌场上如何成功地进行巧取豪夺。房地产商说又为我们开发了一个天堂,等到你贷款购买了一处天堂的套间,住进去,才发现你每天的日出已被推迟了一小时,因为,太阳,被前面更高的楼、更高的天堂挡住了。又据说生产羊毛的草原是一个天堂,你长途跋涉去那天堂看了一眼,你看见了那些瘦骨嶙峋的羊,为人类制造温暖的它们,是如此的寒冷和无助。他们光秃秃的身体,我们暖融融的冬天……似乎已没有什么恒定的事情让我们动荡的内心获得安妥。走在路上,看见一棵古老的树慈祥而大气的站立着,浓荫匝地,巨冠蔽日,我好像看见了从千年之外走过来的祖先,一位忠厚的有着无限阅历和深情的祖父,于是我停下来,坐在树下,安静地靠在树身上,像靠在祖父的身上,倾听他深长绵软的呼吸,我那漂泊无依的心,我那悬空的心,终于踏实的停靠在一个厚实的胸膛,那胸膛并不只是我自己小小的胸膛,而是一个更宽广更深厚的胸膛——天空、土地、历史、记忆,又一棵古树汇合成一个完整辽阔的胸膛,我迷乱无定的心,在这个巨大胸膛里均匀的跳动。过了几天,或者过了几个月,我又去拜访那棵古树,已再也找不见它的身影,据说它遭雷击而死,又据说被害虫蛀死,又据说被开发商伐掉——总之,它已经消失了,它见证过的千年岁月也随之消失。在它的废墟上,将崛起一座商业的天堂,一座高尚的住宅楼正拔地而起。古树死了。祖父死了。祖先死了。那条清澈温柔的小溪,明天就有可能被烈日蒸发。那只擦过我肩膀飞过去的可爱燕子,后天黄昏还有可能被我发现,但我看见的只是它躺在污水滩上的遗体。远山的那峰积雪,它一次次的将我无处投靠无处逗留的目光遥遥接住,我惶惑躁乱的心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停靠的秘密地点,那安静的白色似乎降低了这个发着高烧的世界的温度,心,在适度的寒冷里变得安静而宽阔,不急于奔赴什么,就停在它自身的空白里,这一刻,心,虽然无所事事,却回到了那本然、透明的状态,古人说的本心,大约就是这个时刻的那颗心吧。但是,过不了一两年,甚至过不了半年,就在今年夏天,那峰积雪,那峰积攒了千年,明亮了千年,被无数的眼睛眺望了千年的积雪,将永远的融化、消失,那座山将显露出石头的狰狞而荒凉的面目。目光失去了这秘密停靠的地点,它变得更加游移而惶惑,有时,就找一本古书,在那些清澈、亘古、凛冽的句子里,让眼睛和心,获得片刻的镇静和抚慰。在越来越热的世界上,我的心越来越躁,越来越慌,也越来越荒。生存的地址不断变成遗址,记忆的圣地不断变成废墟。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我真不知道那么多的人,无数的人,在这不断毁损、灭绝的世界上,在这不断废弃、破碎的生存里,是怎样为自己的心找到一个停靠点?那么我呢?我的停靠点又是什么?——选自《散文》20年第1期,有删节人生之思学群人和飞禽走兽,在不同的皮囊之下,骨子里是多么相近:大腿装在两根粗大的骨头上,往上连着脊椎,肋骨在两边呈弧形展开。再往上,颈椎将颅骨举起,颅骨上几处洞穴,用来安装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之类。建筑在这样一具骨架上的肉体,攀爬抓打奔走跳跃喜怒哀乐,衍生出多少故事!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挤在一起,互相接受。物资生活越来越丰富,人与人之间相隔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多。我们被体内体外各种各样的力所操纵,像个棋子似的,在棋盘上跳来跳去。很多时候,决定这个世界的就是这些盲动的力。它们只是要通过我们释放出来而已。在一生中大大小小的等待里,渐渐忘记等待的是什么。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大部分事情都超出我们的理解之外。只有伟大的灵魂才能实现沉静。专注于自己的心灵,把想做的一直做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越来越深地陷进自造的世界中,难以自拔,也不想自拔。大概没有人会为自己的错误真的去生自己的气,他宁愿从别人身上找出一个错处来,从而给自己一个理由,好去生别人的气。无论你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你都在付出你的生命。大多数人都只是在生活的表面同你相遇,只有极少的机缘,把少数几个人带入深层,在那里同你相会。人类的诸多筹划,总是逃不掉人的渺小、无知与狂妄。人们在筹划未来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把外在的世界纳入自己的架构,仿佛这个世界也会听从他的差遣似的。有时候,人的设计碰巧与世界的运行相合,人的得意劲一上来,很容易就忘了形。更多的时候,世界或多或少或这样或那样在教训人的狂妄。人类的悲伤与绝望多半由此而生。眼前这个喧闹的世界注定要被喧闹的人群占据。一阵喧闹逝去之后,他们注定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消失之后,长久站立在历史长河中的是另外一些人,那些在原先的喧闹中沉默的人。生活在不停地撕烂我们的梦。撕烂的梦,黑夜涂抹不去,白天也缝补不上。再没有比把嘴张开更容易的事情。不要随口说话,否则,你不得不被你随口说下的话驱赶着,做这做那。人类只有从自己的灾难中才能稍稍变得明智一点。有一些事情,当初它来临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它就是机缘。它几乎从我们面前一晃而过。我们在不经意中抓住了它。没想到它会对我们产生这么深远的影响。有一些机会,看起来是我们没有及时抓住它,实则是我们在它到来之前还没有准备好,它并不真正属于我们。真正的我藏在我们的深处。我们的表面布满别人涂上的颜色,我们常常把这些认作自己。人终极的痛苦在于精神超出他的肉体,甚至超出世界之外,精神不得不承受物质的局限。手可以用来抓取,也可以用来抛甩;可以用来搏击,也可以握到一起。嘴用来撕咬,也用来亲吻。精神与肉体,就像灯火之于灯芯。腾腾燃烧的灯火以为自己如何了得,一旦离开灯芯没有灯油,就只能冒烟只能熄灭。可是,倘若没有灯火,一支被油泡得发胖的灯芯,从早到晚躺在那里,又有什么意思呢?是灯芯就得燃烧,在燃烧中照亮自己,也照亮周遭。燃烧是一种发亮的死亡。除了这,还能有什么选择?燃烧是悲壮的。河水在时间中流淌,时间在一切事物上流淌。庸常的生活日复一日流淌着如此相同的东西。生命就在这惊人的相似中逝去。世界很少是你所想的样子,它只能是它所是的样子。看看我们脚下的大地,忍受了多少东西!那些东西都消失了,大地还在。看看头上的天空,经受了多少恶意的涂写!乌烟散尽,天还是那么蓝那么亮。人生失去一种走向,就像一堆散乱的瓷片。水不会去想那么多,它只管向前流去。遇到什么,就在完成自己的积聚之后漫过去。如果不行,那就绕过去。最终它还是到了它想要到达的地方。——选自《散文》20年第2期欧洲印象厉雷巴尔扎克的咖啡
现在是午夜十分,善良已在母狼的怀抱里安睡。只有宙斯、撒旦和我在争夺时间和空间。远处赛纳河像一个女人一样在黑暗中熟睡,香谢丽舍大街依旧灯火绰约,上流社会贵妇人的沙龙里透露出奢靡的目光,醉汉在街角蜷缩成一团,淫荡的勾当在更深处发生。这里是巴黎,巴黎所在的位置是法国的心脏,是欧洲的心脏,我在这个心脏里跳动。午夜的钟声敲醒了我的手和神经,先前我还在睡眼朦胧的想我的俄罗斯女优,那个不守妇道的贵妇,欲望的宠儿,我想着该怎样占有她的女人的一切。我记得还有一笔四万法郎的债务没有还清,昨天在酒楼里碰见那位债主时,他用怀疑的目光看我,其实他应该知道我是多么爽快的人,喜欢借债,但从不拖债。我的名字本身就是造钱机器,他应该很清楚。我从没有觉得自己是高尚的人,在达布朗泰公爵夫人的沙龙里我甚至偷窥她的丰满的乳房。我也常去巴黎的妓院,但是我是个正经人,如果你相信的话。我的个子很矮,长相丑陋,但这正是我的资本,这样人们就可以更容易认清我。我的皮很厚,里面的脂肪很多,于是可以挤压出很多油水,就像从那支鹅毛笔筒里吐出的墨汁,取之不尽。我的咖啡已经冲好,就像韩丝卡夫人的乳汁,让我精神百倍。现在我开始工作,用罪恶的右手写作,用更加罪恶的左手思考,为了女人,为了还债,为了欲望,为了名利,为了钱!我从午夜开始工作。我死了究竟会上天堂还是地狱呢?宙斯和撒旦应该不会为了这样一个为钱奔波的肥头大耳的庸人而争论不休吧。普希金的剑我知道自己背负着整个俄罗斯,但是我必须决斗。因为那个法国人企图骗走我的妻子。我看着她的眼睛,惊诧与她的美丽,像海神一样的美丽,但是我必须杀死他,为了俄罗斯!可是我中剑了,控制一支剑远比控制一支笔难。我倒在俄罗斯的土地上,像一个破碎的水罐,甘美纯净的血液像泉水一样不断涌出,一直涌出,仿佛没有终止。我知道自己背负着俄罗斯,但是我从未想到过自己竟这样富饶。我看见我的血液就像泉水一样涌出,河流一样流淌向四面八方,浸透俄罗斯的每一寸泥土,从这以后俄罗斯的土地将会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可是这一切我从来未曾想到。西伯利亚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我感到很冷。我突然想起流放远方的十二月党人,他们应该比我还冷吧!不会再这样了,等我睡后俄罗斯将会是一个新的世界,那时就不会是这样了。我还想再想一想皇村,我怕一旦睡去就不再醒来。想想我的童年与青年在那里交织,想想那里生出的梦幻,我怕再也不能想它了。我想到皇村里那个破碎的水罐,感觉泉水从碎片上不停涌出,旁边那个小姑娘正在对着它微笑。俄罗斯,我只能孕育你到此了。我累了,需要休息,余下的路要你自己走了。但记住,你不再是一个流浪的孤儿,因为你已经有一个母亲。伍尔夫的鹅卵石我感觉到一块鹅卵石正在下沉!乌斯河的水好冷,冷的刚好让我有了感觉。我的丈夫还在等我回去做饭,我的孩子也在等我喂奶。可是一块黑色的鹅卵石正在水中下沉。先前我把那块鹅卵石放在呢绒的桌布上,很温馨。我细心的经营琐屑的生活。数着煤块升起壁炉的火,烤肉就要熟透,红酒在杯子里闪着晶莹的光泽。我认真的打扫房间,擦拭地板。我在帷幕之后微笑,等待丈夫回来和孩子张大。那块鹅卵石安稳的就要睡去!可是它的睡意朦胧的目光一不小心探出花园的篱笆,一切就突然改变,现了原形。壁炉的温暖开始让我打颤,肉的香味再也不能激起我的嗅觉,酒已经不能让我醉去,刚针插入神经纤维竟也忘了喊疼,喂养成为责任,爱成为本能。于是人们说我得了间歇性精神病,我是得了疾病。可是我比他们要很清醒,因为我知道一块鹅卵石正在下沉。我感觉到一块鹅卵石在下沉,乌斯河的水冷的刚好让我有了感觉。然而我可以预见到,即便人类历史的河流永恒的漫溯,也不能掩过它的脚踝。卡夫卡的肺叶今早起床时,我又咳出了血。那摊血红的发黑。咳起来很舒服,我想不停咳下去,试试能否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我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保险公司的职业我无法继续下去了,老板说我的肺叶就快被虫蛀完,我的病态那么明显,只会给这个行当带来负面影响。这句话很熟悉,我想起来昨天晚上死亡来造访过我。他说:“你的病态那么明显,给这个行当带来负面影响”。就是这句话!他和我相视而坐,这个老熟人,他说我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兄弟。他吻我的眼泪,吮我咳出来的血。他说他会派最好的马车来接我离开这儿。我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永恒!我问他什么时候?他说还要等一段时间,等到蛀虫把我的肺叶蛀完。今早阳光很好,东欧的冬天难得有这样的阳光,扫兴的是风很大。我站在阳台上裹着毯子,对着整个城市大声的咳嗽。整个布拉格和欧洲都在我咳嗽声中瑟瑟发抖。所有的人用愤怒的目光看我,表示我影响了这个行当!为什么这个行当容不下一个生病的人呢?他们害怕蛀虫会从我的肺叶里传给他们吗。我发誓不再于太阳底下行走,因为我给这个行当带来负面影响!今夜我躲进屋子里,关上所有的门窗,用被子裹在身上。我又咳嗽了!这次咳嗽的厉害。我想蛀虫就要把我的肺叶蛀完了,因为我咳出了心肝脾肺,甚至咳出了蛀虫,最后咳出我自己。恣维塔耶娃的铁环人们说俄罗斯抛弃了我,人们说我抛弃了俄罗斯。俄罗斯说她未抛弃我这个流浪的女儿,我说我从未抛弃俄罗斯。俄罗斯在她的子宫之外将我孕育,我这个她的最苦命的女儿一直紧紧抓住那根脐带。人们说我生病了!我是生病了,病入膏肓。我这个秃头歌女、麻风病人衣衫褴褛的在暗处舞蹈,露出了脚趾。我在希特勒的炮火中惶惶度日,因缺少营养面黄肌瘦。我把自己烧成灰烬寄给一个用德语写作的捷克人,期待收到他的烧成灰烬的躯体。我还活着,必须承受三个字的命运。我的命运摆脱不了他的轨迹,“俄罗斯”!俄罗斯!我终于回到你的体内,可是只有拒绝!我的粮食是思念、冷遇、恐惧与缺乏营养。现在我回到你的体内,可是只有拒绝,你不再认我这个女儿。俄罗斯!我必须仇视你,你打碎了我最后的乞讨的碗,让我无了生计的方法。可是刚刚好我可以抓住那跟铁环,于是我决定逃走!贝多芬的耳朵我站在舞台上,用眼睛聆听!一个聋子就是一个瞎子,耳朵与眼睛互换了角色。我听见指挥者挥动一下手臂,他在说:“这里是世界的中心”;我听见他又挥动一下手臂,他在说:“这里是历史的中心”;当他再次挥动手臂时,他说:“这里是宇宙的中心”。我向看台下聆听,聆听到世人的手掌在说话,他们表示赞同:“是这样的,贝多芬”!我应该感谢他们来可怜我这个瞎子。我这种人不会再有子嗣了,因为我没有妻子。从很小我就是没有母亲的孤儿,到现在我老了仍旧是孤儿,一旦便成孤儿就是一生的事。我生就不是漂亮的人,可是我居然想去携取一位女儿家的芳心,于是命运给了我惩罚,毁了我的容貌,让我忧郁,让我多疑,让我歇斯底里,让我变的更加丑陋。我不是德意志的代表,因为我不富足,不权贵,不俊美,甚至不会礼貌的低头,无论是在大人物还是命运面前我习惯高昂起头颅,勇敢的生活。我真的不是德意志的代表,最高尚的诗人都不屑于和我回信,我的确不是德意志的代表,因为全人类抢先一步把我接走,放我在他的中心。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让我学习《安魂曲》的创作者,那个时候我羡慕他,嫉妒他。今天我把“最伟大的音乐家”之名曾给莫扎特,他的确是最伟大的音乐家,而我的位置在全人类的中心!——选自《散文》20年第2期春雨程耀恺我寄居的城市,位于江淮之间,每至早春二月,会有一场或几场春雨,年年如此。上午进城,到三孝口的爱知书店,买新版《河童杂记本》和当月的《万象》,付完书款,缘长江路往回走。刚到大西门,一阵风起,雨滴接踵而来。多亏老伴叮嘱,行前备了伞。急忙撑开,伞面上响起淅淅沥沥的音乐,雨声淹没了杂乱无章的市声,真开心。我想,该是春之神在我的伞上跳舞吧。西去不远,要经过一所校园,那是我的母校,沿街一排紫叶李,几株白玉兰。紫叶李含苞,白玉兰盛放,一眼望去,恰似19世纪印象派大师莫奈笔下的画境,亲切而迷人。每次路过这里,下意识就会放慢脚步,或略作停顿。正是这所学校,把我和这座城市,牵扯到了一起,否则,我也许别有一种生存环境和人生境遇。立在伞下,漫天的雨声,似乎要把我送上一座时空千秋架,任由我在47年的跨度中,来回荡漾。跨入这座校园之前,我的天地是乡村。那乡村地处大别山北麓,尽管有山不高,有水不长,但寒暑交替,日月浮沉,叶吐而燕子归来,花尽而果实满枝。乡村世界,犹如这雨中风景,隐隐约约散发出忧郁的美,承载着朦胧的梦。总之,乡下的一切,又寂寞又美好。虽是乡下人后代,但毕竟是书生,自幼便从书中知道,人们对“城市”,历来有不同的理解和祈愿:在史家眼里,城市是记载人类文明历程的史书;在文人心中,城市是演绎悲欢离合故事的舞台;在能工巧匠命运里,城市是大展手脚的用武之地;在市井百姓日子里,城市是安身立命的家园。书本还告诉我:在中国,城与人的关系,一言难尽,当官的,爱城不恋城,为民的,恋城不爱城。毕业之后,几经周折,终在省城定居下,摇身一变而为城里人。但城市带给我什么呢?近半个世纪了,错乱的城市生活,如梦如幻。命运时而令我陷入无可奈何的绝望,时而重燃似有若无的希望。数十年来,行走在这迷宫般街巷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因为你永远无从知道,将发生什么,会错过什么。各种宿命与追寻,各样巧合和错失,就隐藏在楼群与树丛之间,显得那么忧郁和诡异。以往住乡下,一年中的行事,总是踏着二十四气节的拍节,与大自然保持同步。而在充满傲慢与偏见的城市,不是漠视季节,就是反季节。即使艳阳当空,万里无云,媒体与商家,却在共谋什么“飓风行动”、“零利风暴”,一场又一场。在乡下,春雨贵如油,而在城里,除非天降金币,余则事不关己。不错,城市正在日趋繁荣,而这种繁荣,归根到底,实与无数小人物胼手胝足的努力,息息相关,但城市愈发展,普通人就愈显渺小与无奈。城市的光彩,照亮了高层建筑,照红了精英人物,却顾及不了所有的角落。芸芸众生所能感受到的,今天拆了一大片,明天堆起一大群,日新月异的同时,面目全非。岂止是面目全非,不断制造富豪与时尚的城市,原有那一点诸如“春雨楼头八尺箫”、“龙池柳色雨中深”的色调,早已被名号各异的“风暴”、“飓风”,扫荡殆尽。离开校门口,沿立交桥继续西行。没走几步,蓦然记起昨晚读过的一本书。书上说:在一座我没去过城市里,住着一位年轻画家,他的城市,雨水丰沛,花木繁茂,他居然说,他的生活就是“假装”:假装是鸟,可以飞;假装是鱼,可以潜水;假装是狗,可以追捕野兔;假装是猫,可以叫春撒野;假装是天使,可以纯洁神圣。他的异想天开,略带一丝酸楚:我将自己种进花盆,假装是一朵花。……尚未学会绽放,就已习于凋零。读这番话,让我惊愕得彻夜难眠。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干嘛要以“假装”为能事?可现在,就在春雨中,我多少悟出点头绪来:对城市而言,一心向富,想必不得不忽略一些该忽略的人和事;以个人角度看,对于自己长期生活的城市,失去了强烈的认同感,难免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个人,身在城里,心在乡下,生在现实,活在想象,与其徘徊街头,混迹市井,还不如玩玩“假装”。毕竟,假装也是一种想象,一种游戏,抑或策略。走过五里墩,雨珠在伞上跳得更欢,远远近近,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刚才还赏心悦目的街树,渐渐地退去了灵彩,看上去,紫叶李有一些踯躅,白玉兰带一些伤感。它们莫不是自知花开花落,都是一场寂寞的演出,觉得愧对春雨?我对它们说:没关系,春天总是好的——我明白,这或许是一句空话,可我们如果对一个城市,对一个季节,对一场春雨,连想象都没有了,岂不真的沦为一无所有的人了。七里塘在望,家也不远了。回首来时路,一城细雨半城风,没有了人影,没有了车声,我仿佛回到儿时的乡村,村南小河湾,泊一只木兰之舟,可以容我身、载我心,我荡起双桨,轻轻地划,慢慢地摇——划向那永无止尽的空茫,摇过那莫可名状的忧伤。——选自《散文》20年第2期阿炳的月光或我的湖上落日巴音博罗
一天入秋之后,常喜欢一个人孤坐着,反复聆听半世纪前那位盲艺人的二胡曲。有时到邻近一不知名的野湖散步,又专拣草荒人寂的僻远处走,耳畔慢慢浮起《二泉映月》的苍凉曲调,合着湖水清冽的节拍,仿若一只离世亲人的手,轻柔抚弄着累累伤痕的心,泪便不自觉地溢满空旷的眼眶。一个年过不惑的男人,又处于浮躁拜金的俗世,心里的那份无奈总是乱麻绳一般一层层网结着,捆绑着……一层层,直到发出窒息般的一声长叹。秋是一日日近了,又一日日远去,天气便渐渐清凉入骨起来。野湖边除去几个垂钓的闲客,就只余我一个惶惶游走的人了。早上起来急急洗把脸,赴约般下了楼,涉过一线瘦长弄巷,又过了两条挤满大车小辆市声喧天的宽马路,再过了一道两边站满缩头脏脸的民工的商业街,这才踅进一扇窄门的公园南口,进了野湖的湖畔,心下总算舒口长气,一股温馨的、类如母亲慈怀的款款气息扑面而来,把人整个的与那现代文明世界的芜杂市声隔离开去,让人不觉松弛下来。我放慢脚步,目光掠过湖水浸淫的乱石,眺望着雾气弥漫的远处的湖心岛,那上面的几株老槐和垂柳,黑森森青幽幽在水面投下巨大的倒影。一款矮矮拱桥,断了半边桥栏,斜斜似一只旧鞋。有人突兀地叫了几嗓,惊起一只山雀,扑噜噜扎进茂密的苇丛,不见了。我拣一僻静处坐下,呆呆望着湖水。微风把树影吹皱,又玄幻地抚平。微风喜欢给我作这游戏。庄子说,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自古以来,宁静就是一种很高的品格,所以有许多世外高人面对石壁经年冥思,有的甚至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并且一坐就是十数年。“人在孤身一人的时候是最不孤独的,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获得一种大自在;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使流浪在众人之中的自我回到他真正的家。”这话是爱莫生说的。于是我又一次想起阿炳。一百多年前,无锡洞虚观雷音殿的老道士叫华清和,他是道教乐班的班主,善弹琵琶,人送绰号“铁手琵琶”。他们不仅为道教的斋醮法事弹拉演奏,也为民间的红白喜事吹吹打打。道观里有个帮工的女子,常痴痴地听老道士弹琴,后来就和他好上了,还怀了身孕,生下个孩子,小名阿炳。同族觉得她跟道士私通很丢脸,不等孩子懂事,就逼那母亲自尽了。老道士独自抚养着这孤子,苦心教给他所有江南丝竹民间音律的技艺,在阿炳二十余岁时才撒手西去,阿炳便做了洞虚观的主持。刚做观主时,雷音殿的香火依然很盛。阿炳毕竟年轻,又有钱票,忍不住常去花街柳巷厮混。在那儿他学会了吸食鸦片,又染上了梅毒,不久,瞎了双眼。原来帮他料理道观杂务的堂弟此时早已控制了殿里的事务,立刻便把他赶出了道观。那是公元一九三零年左右,阿炳刚刚三十岁。族人可怜他的遭遇,从乡下找了个名叫董翠娣的女人陪着他,从此,瞎子阿炳便每天由这村妇牵着,沿无锡运河边的码头闹市边乞讨边拉胡琴儿,做上了街头琴师。又是十余年过去了,饱尝苦难整日出入茶肆酒楼卖唱乞食的这位瞎艺人,早已心如止水般的平静下来,每当回忆起年轻时如烟的旧事,往往神随游丝心照山泉了。他成了无锡城琴技高超无人不知的卖艺人,更成了那座江南古城陋巷窄街上风雨无阻的一道风景。又一天我的眼前时常浮现出这样一番景象:一个头上戴顶破毡帽,身着一袭补丁长衫,脸上挂一付暗无天日的墨镜,手拎一把破旧二胡的瞎子,整日游荡在无锡城里的街头巷尾。黄昏的夕阳将那蹒跚的倒影拉得瘦瘦长长,仿若刻在五千年历史的古中国额壁上的一道深深伤口。风送来若有若无的紫荆花的香气,又如那只打了结的破胡琴拉出的如泣如诉的曲调。阿炳的墓如今就葬在惠山的半山腰上。墓修得很阔绰,与生前那个不名一文的长街卖艺的潦倒乞士极不相配。阿炳一生只遗下三首二胡曲:《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和三首琵琶曲:《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但仅此却足以奠定他作为现代中国最后一位民乐大师的地位了。尤其那首《二泉映月》,在我看来,这是一首诉说尽了人生之无奈的曲子。是的,就是无奈!无边无际无痛无苦的无奈!缠绵悱恻悲愤莫名的无奈!长歌当哭辛酸当忆的无奈!所以日本最杰出的指挥大师小泽征尔第一次听后即泪流满面,他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这首曲子,只能跪着听!我理解小泽征尔,他所敬畏的不是那位演奏苍凉此曲的阿炳,而是作为他的同类——对人子苦难的敬畏!许多年前,远在无锡城靠卖艺糊口的阿炳无意间将此曲拉给了隔壁的一个穷学生,后来那穷学生有幸考上了一所音乐学院。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又拉给他的教授,那教授当下便呆住了,急问曲子的来源,那惶惶然的学生说了,教授便表示要用当时最先进的苏制的钢丝录音机将它刻录下来。他们从南京赶来无锡,找到已数年没拉琴的体弱多病的瞎子。瞎子听说要录音,十分激动,说自己手生了,恳求允他习练三日,教授同意了,并到琴行替他借了一把新二胡。阿炳原先琴上的弦早断了,是随手打了个结连上的。三日之后,录音开始了,由于钢丝有限,他们只录下了区区六首,这与瞎子所会的七百余首简直不成比例!但即便如此,当录音机流淌出那熟悉的曲调时,瞎子枯瘦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一宿也没睡着。不久,阿炳录音的事传播无锡城,当地牙医协会开会时,就请他去演奏,这是瞎子第一次也是平生唯一的一次坐在舞台上演奏,以往他都是在街头站着拉的。瞎子拉完,掌声雷动。不过据此也仅三日之后,面色苍白病入膏肓的瞎子便开始大口大口吐起血来。挨至傍晚,终于痛苦地故去了,他只活了短短的五十七岁。
再一天今天早上我又一次来到湖边。刚刚坐下,就望见不远处有人在偷割沼泽上的芦苇,撞见我,那人吓了一跳,慌慌抱草离去了。四周静极,能听见叶子一片片落下的细小声响,宛如谁的微叹。过了一会儿,秋阳开始烤得脊背发热,我渐渐闭紧双目,进入一种冥思境界,仿佛沉入了一款酣酣长寐。失明以后,阿炳便陷入了一片漆黑的黑暗之中,代表灼灼光明的太阳早已沉入谷底并且永远不再升起,而此时能给他一丝慰藉的只有一枚指纹一样薄而且清凉的苦月。月牙儿凄凉地升至半空,映照在这个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既没有了生,也没有了死的漫漫无涯的煎熬的灵魂上。阿炳的人生让我想起荷兰印象派画家凡高,只不过一个是处世不惊——对痛苦失去知觉的认知和无奈;一个是对艺术狂热追索并最终进入颠痴结束挣扎的壮烈。他们都学会了死亡这门稀有的诗意课程,他们都在冷彻骨髓的生命路途中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大苦大难,并最终到达了一种尘世中光辉的澄明之境——颂歌死神的苦难的境界!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讲,艺术(指那些真正伟大的艺术)就是坦然独对死亡与苦难并能保持尊严和平静的总和!就是阿炳的月光和凡高的向日葵!就是普天之下众生的亡魂和前世!也是现代人对古代保证崇敬的道德。有位哲人说过,人生的本质就是痛苦。痛苦联结着生活和生命,它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痛苦无论多少,人都无法越过它,只有经历它。对于阿炳的音乐来说,一个没有黑暗感的人不配聆听阿炳的胡琴,同样,一个没有看穿历史和现实的人也不配。阿炳到后来已然不会再流泪了,“泪水蔑视它们的知己”。阿炳一生因为失去双目从而拥有了长长的黑夜,无视便是怀揣着“无”,无即空旷无垠,即拥有比常人更广漠的世界。所以阿炳的音乐从时间上看,是超越了世代的音乐;从音乐风格和特性上看,它又是最东方最民间的。民间就意味着清苦。(我只愿意用这两个字,也只能是这两个字。也许今后民间会慢慢消失,但从此刻往前看,民间几乎从来就是没有脱离过清贫和苦难的民间。)有时,我甚至想,在这嘈杂的俗世,听一次阿炳的胡琴就是窥看一次自己的心魂,直到心智澄明的那一日的到来。
还是一天我独喜黄昏时分来此小憩,是因为我天生喜欢那种落寞的心境,这与传统的文人有关,与一种很古的情绪有关——湖光山色,也塘孤亭,微风过处在水面堆起的纤细涟漪,以及一轮亘古即有的苍老太阳——当它沉落时,远山和近处楼群的窗户渐渐变成桔红色,四周水面上宛如染上了金色烟雾,而堆金积玉的湖水更像是春日燎荒的火势,白光灿灿,令人目眩。我在波光涌动的沙岸边远眺落日,渐渐沉浸在纯自然的画意里。哦,世上竟还有这样宁静的时刻,真是造化恩赐的福份啊!而此时的落日完全似一位垂亡的英雄,发出感伤的悠长的浩叹,她从容大度,镇静自然,闲庭信步般走向终点,用“视死如归”来描绘又稍嫌有过,用僧侣圆寂比拟又略显不足,总之那落日仿佛参透禅机的鸿儒大哲,安然无牵地将骨肉之躯同环宇洪荒融成一体,那种超然物外的气度既有帝王将逝之肃穆,又有圣贤辞世之庄严,让肃立眺望的人惟恭惟敬,奉若神明。我感到天地空茫,时光匆忽,一种奇妙的东西慑住了我的魂魄,宛如幻梦。想想人生的渺然和卑下得近乎一只沙粒大小的蚁蝼,情绪忽又急转直下,深深叹息起来。不远处朝南的那座桥面上,有一中年男人正在放风筝,湖上的风大概忒小了些吧,那男人手中的“鹰”上下扑腾好几次,竟一次也没能窜上天去。男人似乎有些气馁,便换了个蜈蚣形的,左试右试,扬扬甩甩的,仍未奏效。这时候天地倏忽一暗,是夕阳隐入了一片幽暗的云彩后,而公园外面高高矗立的灰色楼群,也顿然失去了刚才夕晖柔和的一抹,变得冷峻难看起来。一座重工业城市的面貌恰如美国诗人桑德堡笔下的诗句,生硬且漠然。而在这样一个忙碌庸常年代里忙里偷闲式的野足和溜弯儿,就变得益发难能可贵了。举目苍穹,辉煌的落日正诀绝地向下滑去,顷刻之间便淹没于灰紫色的暮霭后面,四下里顿时暗下许多,我也有些黯然神伤,耳听得一只夜归倦鸟悲啼一声,一耸耸掠过湖面。不远处那个放风筝的男人早已了无踪迹,光秃秃的桥面和湖畔的野柳全都换上苍蓝的面孔,天是真的黑下了,我也到了该回去的时辰。——选自《散文》20年第3期庄子的翅膀叶春雷
人到中年,活着感觉越来越沉重。这种沉重就像一个人陷入沼泽,你拼命想挣脱泥水的围困,想让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从而从泥沼的吸引中脱颖而出,但是你似乎越挣扎,陷得越深。
我感觉自己正陷入这种恐惧。我周围的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泥沼,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时候我想到了庄子,想到了那个贫穷而中年丧妻的庄子。这只蝴蝶,或者大鹏。这是长翅膀的庄子,从人世的巨大泥沼中超脱出来从而变得轻盈无比的庄子。比起我生活的时代,庄子的周围才真正称得上是一个巨大的泥沼,一个恐怖的陷阱。庄子,包括和庄子一样地位卑微的“士”以及比庄子地位更加卑微也更多数的“庶”,他们只是君主的猎物,被围困在君主的苑囿里,君主什么时候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就宰杀一只,纯粹为了娱乐。那是一个毫无生命尊严的时代,那是一个人命低于苹菅的时代。
庄子也是一只猎物呀,被君主围捕,但却冲破君主的包围圈,胜利大逃亡了。对于“士”,君主不是纯粹用刀剑来对付,他们还用蜂蜜和甜酒,用玉帛和铜币。他们要让一部分猎物成为自己的宠物,供自己取乐,同时也会为自己充当爪牙,去猎杀更加低级的“庶”。
庄子被诱惑。楚王派使者持千金来了。楚王要降服这一只桀骜不驯的猎物。温柔的大网张开了,暗藏杀机。但庄子就是不入其彀中。庄子选择了突围。庄子冲天而起。庄子就是这样被逼出了一双翅膀。
庄子从此不再是一只猎物。庄子完成了自己。因为有了翅膀。因为舍弃。庄子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自由是什么?自由是你一无所有之后,还能自信地对所有的人说:“我富甲天下。”我们有这种气魄吗?没有。所以我们成不了庄子。
庄子曾经向监河侯贷粟。因为庄子家贫。庄子从来不是迂腐的伯夷叔齐,庄子知道生命的可贵。但庄子从来不向君主摇尾乞怜,像那些君主豢养的哈巴狗。庄子是有翅膀的人。庄子的灵魂在天上,在与天地精神相往还的浩渺宇宙间。庄子是能够吞吐宇宙的人,“抟扶摇直上者九万里”,庄子宁愿在污泥中曳尾,因为曳尾污泥,那是在与大自然肌肤相亲。
庄子就这样拔地而起。庄子在我们灵魂的仰望中翩翩起舞。庄子是雄浑的,庄子也是妩媚的。庄子一会儿是大鹏,力拔山兮气盖世;一会儿是蝴蝶,流连戏蝶时时舞。庄子让当时的社会吃惊,更让后人吃惊。这个长着翅膀的怪物,滑过阴暗的宫廷,滑过君主的刀丛,竟然毫发无损。凭什么?凭他的一对翅膀。
人到中年,我感到生命的沉重。因为我没有庄子的翅膀。说到底我没有庄子那样彻底的思想。思想使人轻盈。金钱使人沉重。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每个人都被捆缚在欲望的战车上,每个人都在冲锋陷阵,都在拼命拼杀。这是另一个尸横遍野的战场,没有硝烟,但比起战国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丝毫也不逊色。我们没有翅膀,我们只有欲望。
沉重是自找的。
庄子是战国时最伟大的散文家。因为庄子的散文也有一双翅膀。能够飞翔的散文才是好散文,而能够在飞翔中不被大风刮散架的散文才是散文中的珍品。庄子的散文在历史的大风中飞翔了二千多年,不仅没有散架,没有像羽毛一样被刮得无影无踪,反而在风沙的打磨中日益铮亮,这得益于庄子翅膀的轻盈,还有坚实。我飞不起来。因为我的沉重。这种沉重是污浊的,散发着生活的枯枝败叶的腐朽气息。我的生活中堆积着那么多腐朽的枯枝败叶,但我一点也不舍得丢弃,反而视若珍宝,所以我注定无法轻盈。
还是不要胡言乱语了。让我们的心,老老实实地在股票与基金的浮沉中,飞翔一生吧。——选自《散文》20年第3期夜色中的喃喃呓语刘海建
夜凉如水。
很久没有在凌晨还凭窗而立。
这幽暗与微冷的静谧中,沉睡于心底深处的夜来香,不知何时悄然绽放。我无法找到什么言语说出她散发的是怎样的香气,只是那美,早已将我所有的感官击碎。
窗外依旧挺立着那株蓬勃盎然的悬铃木。它梗着脖颈,茕茕孑立,在年复一年的冬枯夏荣中,孤独地见证着岁月的斗转星移。我不知道它已经在时间的荒野中站了多久,只是偶然也会去猜想,它的年轮一定美的叫人心碎吧。
我住在离海不远处。风大的日子,会在屋子里闻到海滩贝壳的腥气。每有夜行的轮船经过时,耳边还会传来汽笛的流转悠长。然而,不论是这腥气,还是这声响,它们都无一例外地有着柔软的质地———就好像,它们怕惊扰了谁,或是怕惹起别人的厌倦。抬眼望去,头顶是幽蓝的天幕,上面懒散地横着几盏稀疏的星斗。夜的清朗,澄澈了我的眼睛,也涤净了我的双耳,一瞬间,我竟然听到了夜色滑过的声响,这让我甚至有些欣喜。印象中,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心无杂念地去看、去听、去闻、去想。日复一日的都市生活,磨平了我的感官,也苍白了我的心灵。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那么多鲜活细腻的触角,虽然,它们已经沉睡太久,
我突然想起了那段被叫作童年的岁月,它的美丽淳朴常常让我不忍去回忆,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给弄坏了。真的,它是用最简单的游戏法则构筑了“美”的本然世界,以最微不足道的奖励圆满了一个硕大的梦想——那当真是一段不能复制的奢侈岁月。
那个时候,最让伙伴们垂涎三尺的冰棍儿,顶多也就一毛钱一根,却能把我们小小的心窝,塞满大堆大堆的快乐。到了冬天落雪的日子,大家呼朋引伴地雀跃在茫茫的雪地里,比谁堆的雪人最大,比谁滚的雪球最结实,那个年纪的孩子,都还不知道什么叫作寒冷。春风吹起时,最先脱去棉衣的那个孩子,一定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而后,几乎每个人都会跑回家里央求着母亲帮自己换上春装,只是多数时候都不会得逞。秋天我们就去林子里捡树叶,或者做成书签,或者用胶水在白纸上制作树叶拼图。其实伙伴们的手艺都不高明,但大家仍然会唧唧喳喳地评出一个最棒的第一名。
窗外的悬铃木在渐起的凉风中轻轻扭动起来,夜更深了,刚才还不时眨着眼的星斗似乎也有了倦意。我不舍这片祥和,又往身上披了件毛,继续把自己纵容在这静如止水的圣洁夜色里。卸去所有的掩饰,直视赤裸的心灵,就算被星斗们看穿,那又有何妨?
毫无线索地,我又想起了少年时爱听的一首歌:从前有个传说,传说里有你有我,我们在阳光海岸生活。有些梦不做不可,有些话一定要说……
那时,我好像还不大知道歌里唱着怎样一种情绪,只是朦胧地感到,那歌声中有一片阳光灿烂。那时的自己,似乎离现在已经过于遥远,连记忆中都已变得陌生。我再想想,好好想想,想想那个飞扬跋扈的青春,还有洒脱不羁的成长:懵懂、单纯、执著、狂热、无所顾忌,爱做多多的梦,爱想多多关于未来的事,爱扒着地图用手指在上面游来游去,告诉自己以后要到这里,还要去那里。在我卧室的墙上,至今还有一道道短短的划痕,有父亲划的,有母亲划的,也有我自己划的。那个时候,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在原有划痕的上方多出一条新的划痕,它们是时光在我身体上留下的脚印,作为我长高的见证。
忆起了那个裙裾飘摇的年代。我的身边走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他有一张俊朗的脸,沉默羞涩。那时的我像只闹喳喳的麻雀,而他平日里却言语不多,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他帮数学老师收作业,我帮语文老师收作业。我们放学一起回家,下课一起上厕所,只是到了门口时,他进右边的,我进左边的。他身上常年只有一块钱,喜欢在校门口的小摊儿买烤山芋,然后就把一个掰成两块儿,我一般都会抢到大的,他就开心地吃着那个小的。我说我高中一定要考到省重点去,他说那他也去。我说我们还要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吃烤山芋。他说好,永远一起。其实那时,我们谁都不懂,永远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算作誓言,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过比这更让人憧憬的约定。后来,我如愿考上了省重点,他却失约,留在了当地的一所普通高中。
前些日子,突然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一个沉稳厚重的男中音对我说,是我,我现在已经是一名军官了。
这些年里,我一直固执地以为,只有年少时的情感,才值得我们用一生去铭记。有些时候,那仅仅是一个人在偷偷喜欢,偷偷为一个身影心跳,偷偷为一个微笑沉醉。有些时候,那仅仅是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的善待和迁就,仅仅是在友谊的名义之下而给予的温存和暖意。但这所有的所有,都不带丝毫造作的嫌疑,也无关任何欲望或世俗的动机,那善待是真的善待,那暖意也是真的暖意。也正是这些与锦瑟年华有关的心动、感伤、幸福、羞涩,不论岁月把你带去了何处,当你回头望时,它们却始终诚恳地站在那里,站成我们生命中郁郁葱葱的绚烂风景。
夜色越来越浓,似乎是黎明前的黑暗。窗外的小虫早已经睡下,我的思绪却仍然在飘荡。我无意于缅怀什么,也没有为过往而感伤,只是,在一片夜色温柔的旷地上,我依稀看到了一个渐行渐远的少年的背影:清瘦、羞涩、俊朗、落寞。
来风了,它在蹭我的脸呢。
这么晚,夜的温柔,一定是只为我一个人而敞开的吧。——选自《散文》20年第6期岩壁前的老人李曙白石壁前的老人他坐在石壁前。这是黄昏的山中,没有风,树木和疯长的草都寂静无声。他从山上下来,走到一片宽大的石壁前面就坐下了。最初,他可能只是想在这儿坐一小会儿,喘一口气;也可能是想抽一支烟,或者喝一口水。然而,他毕竟有些老了,一坐下就再也不想站起来。在这个黄昏,这片石壁像眠床一样让他感觉到温暖。暮色渐浓。一对鸟儿飞过渐渐灰暗的天空。当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它们就像石头沉入水底一样沉入了天空。而这个老人,他和石壁之间的界线,越来越模糊。他正在沉入石头。铁匠
他敲打一块铁。
那是一块通红通红的铁,刚刚从炉火中取出。在他的铁锤敲打下,飞溅的火花像星辰一样耀眼。
他是一个有经验的铁匠。他不急躁。他只是敲打,一下一下,均匀,沉稳,准确,就像一个满怀信心的长跑者,相信终点总会在某一刻到来。
让每一块铁驯服,他认为那是自己今生的责任。
在暗夜中聆听那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我觉得他甚至能够把天空敲打成他所需要的形状。
空房子
一座空房子,我独坐其中。
没有人来这座房子。我能够听到脚步声,匆忙的,从容的,沉重的,轻快的,但是他们不是朝房子而来的。他们只是路过,从房子前面的那条大道上路过。
推开窗仰望天庭,在头顶上方一片空茫的夜色中,一颗星辰孤独地垂悬着,其他的星辰距离它很远很远。
那颗星辰,它坐在一座阔大的房子中央。两个老人两个老人坐在河边的木椅上。一个老人说,河水从东向西流;另外一个老人说,河水正从西向东流。夕阳下的河水泛着金色的波光。两个老人争论起来。争着争着,开始动用起手中的竹杖。一个老人用竹杖在面前的地上点点戳戳,另一个老人也用竹杖点点戳戳;一个老人把竹杖举起来,在半空中挥舞,另一个老人也举着竹杖挥舞。竹杖和竹杖,时而碰撞,时而又纠缠在一起,就像两柄角斗的剑。河水静静地流淌,对于两个老人的争执,一言不发。它倒更像一个老人,宽容地看着两个不听话的儿童,在身边打闹、斗气、蛮横无理和开怀大笑。雁群一千只雁结队回家。
一千只雁的翅膀,把深秋的天空擦得更加干净了。
一只雁落伍了。
可能是过于幼小,过于羸弱;也可能是飞过那片树林时,被一根树枝划伤了翅膀。
九百九十九只雁一齐掉转头。雁的鸣叫声卷过来,又卷过去,像飓风一样在我们头顶回旋,经久不散。
那个夜晚,满天空都是雁的眼睛。——选自《散文》20年第6期,有删节(二)心灵鸡汤紧抱生命之树林清玄深情地抱住一棵树感受树的生命体会树的不凡进入树的坚强一旦化入树的整体失去拥抱树的我就会在树里看见自己
在青岛的崂山,巧遇一棵茶花树。
茶花树的岁数已无从查考,听说至少有七八百岁。
只能以“伟大”“非凡”来形容。这棵茶花树,有四层楼高,花开数以万计,使得整个庭院甚至整个天空,都是一片深红,美丽的深红。
所有的人为了看清整棵树,只好后退到墙边,仰望。
我走到茶花树下,靠近树干,轻轻地、敬仰地紧抱茶花树。那一刻,如同触电,茶花树把百年的心情传到我的身上。我绕了一圈,又紧靠到树上去。
茶花树无言,却告诉我生命的无常,因为它看尽了王朝的兴衰起落。
茶花树无语,却告诉我每一次的风雨,只要经得起考验,就会变得更强大。
茶花树不动,却告诉我追求美之必要,它的岁月都是在开最美的茶花。
在崂山,茶花树还算是个婴儿,有许多树是唐宋时代就有的,还有几棵从汉朝到现在的老树。
祭拜之后,我一一去拜访老树,并深情地拥抱它们。
我从幼年时代就喜欢拥抱树木,在心情不佳、处境恶劣的时候,就会跑到离家不远的桃花心木林,拥抱那棵最高大的桃花心木。树的坚强与崇高抚慰了我:“安心吧!在你之前,有许多人心情比你更差,也有许多人处境比你更坏;他们不都熬过来了吗?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你会渡过难关的。”
在城市里,周遭并没有大树,我种植了心灵的大树。那棵树也是饱经风霜和考验的,但它有鲜明的态度、正向的思维、坚强的意志,只要我闭起眼睛,贴近大树,一切的不如意,就风吹云散了。
我拥抱山林的大树,因为它们看尽了历朝历代人间的繁华与凄凉,可以使我们穿越了一朝一夕的迷思。
我想起许多年前,在黄山的万峰之巅,靠在一棵老松的树干上,看着脚底的烟云风雾,内心感动莫名。这千年老松树脚下竟无土,它是从石头缝中生长的。
脚下无寸土,却能屹立千年,不只青松如此,历史上伟大的修行人、思想家、创造者,哪一个不是从万仞岗那毫无寸土的石头上生长起来的呢?——选自《读者》20年第2期走向光明的所在林清玄清晨,我沿着溪边步行,发现阳光正在苏醒,由重重的山与浓浓的云里拉开弓箭,万箭齐发的射到人间来。那原来沉郁的山景,突然被翡翠染绿了;原本灰沉的溪水,也浮出黄金的光影;草叶间的露珠显现出彩虹的光泽;溪畔的繁花也都找到自己的颜色,欢欣鼓舞起来,晨光的感觉不只停留在视觉。在听觉上,那在光中热烈醒来的鸟声,正讨论着今天阳光的温度。在嗅觉上,那万花的芬芳与青草的清香,不正是对光张开双臂的拥抱吗?在味觉上,如果我们大口的呼吸,就可以感受把光吸入胸腹的温暖。在触觉上,阳光正温柔的抚慰我们在黑夜曾经消沉的肌肤。
晨光四处流淌,晨光也无所不在。
我们会以为阳光是来自太阳,但是在我们心灵黝暗的时刻,再多的阳光也不能把我们拉出阴影。所以,阳光,不只来自太阳,也来自我们的心。只要我们心里有光,就会感应到世界的七彩;只要我们心里有光,就能与有缘有情的人相互照亮;只要我们心里有光,即使在最阴霾的日子,也会坚持温暖、热切、有生命力的品质。每天每天,起床的时刻,我都充满感恩的与朝阳道早安,与晨光一起点燃内心的光明。内心一旦有了光亮,就会想欢笑、想去爱、想手舞足蹈的唱歌,然后我轻轻唱着我内心的愿望:
每天,我都与早上相遇的人,道早安,
因为,我珍惜每一个相遇的困缘,
在我的心里,总有这样的盼望:
和大家一起打开心内的门窗。
每天,我都与黄昏相会的人,道晚安,
因为,我珍惜每一次相会的因缘,在我的心里,总有这样的盼望:
和大家一起走向光明的所在。
十年夜雨心不冷,
永远保持青春时代的热情。
百鸟飞远天不远,
心爱的人一直在美丽的白云。
千山越过水不浊,
故乡的田园永远安慰我的心。
万花落尽春不尽,
五彩的春光在冬天也不凋零。
只要打开心内的门窗,
就会走向光明的所在。雨伞夏琴
日常生活中,我们最容易遗失的就是雨伞了。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一定不会想起它;只有在下雨的日子,才会刻意地把它带在身边。当雨停了,它可能会被遗忘于某地方的一角,可怜地等待主人认领,又或者变成一把无主的孤伞。
有一次,我发现那把自己喜爱的且用了多年的雨伞突然“人间蒸发”,当时有一种很失落的感觉,连续几天,都不断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
数天后,没想到在工作的地方,竟然看见它默默地靠在墙角。能够失而复得,简直喜出望外。我再次望着那把熟悉的雨伞,发觉它那木制的手柄已显得残旧,伞身原本的颜色,也因经年累月雨水的冲刷而变得黯淡。原来我一直都没有干地看清楚它,只是在需要时,才把它抓紧。
其实在我们身边,也有一些一直默默支持着我们的人,他们像雨伞一样,义无反顾地撑起来,为我们遮风挡雨,抵御任何恶劣的天气。只是我们已习惯了雨伞底下的包容、关怀、体谅和付出,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不自觉间忽略了那雨伞的存在。
在阳光普照、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你可曾忽然想起那把为你遮挡风雨的雨伞?
如果想起来了,就尽快用你的方式去感受他/她的存在,同时也让他/她感受到你感激和感谢吧……——选自《读者》20年第5期简单与复杂马德这个世界其实很简单,只是人心很复杂。其实人心也很简单,只是利益分配很复杂。桌上有一堆品过,人们并不在意这堆苹果有多少,而是在一份到自己手里有多少,单位有一摊子事,人们并不在意事有多少,而是在意自己多干了多少,人类有大智慧,却因为对得失斤斤计较,最后都变成了小聪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简单,由于利益分配变得很复杂,才有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生之简单,就像生命巨画中简单的几笔线条。有着舒舒朗朗的淡薄。是生命意境中的一轮明月,有着清清凉凉的宁静,人生之复杂,是泼洒在生命宣纸上的墨迹,渲染着城府与事故,是拉响在生命生出的咿咿呀呀的胡琴,挥不去嘈杂与迷茫。天也有大美,于简单出处得,但快乐的人寥寥无几,一复杂就痛苦,课痛苦的人却熙熙攘攘,这反映出现实问题是:更多的人,要活着简单来不容易,要活出复杂来却很简单。人小时候很简单,长大了复杂,穷的时候简单。得势了复杂,君子简单小人复杂,看自己简单,看别人复杂。这不由得让我想起顾城的那首诗: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简单与复杂之间,也有这么一层迷蒙的关系。一眼能望到底的事物,似乎很简单,一口井百年,幽深,澄澈,也可以一眼望到底,人也一样,有时候,一个人可以一眼望到底,并不是因为他太过简单,不够深刻,而是他过于纯净。一个人,至纯的灵魂,原本就是一种撼人心魄的深刻。这样的简单,让人敬仰。有的人云山雾罩,看起来很复杂,很有深度,其实,这种复杂,是险恶人性的交错,而不是曼妙智慧的叠加。人生,说到底,简单的只有生死两个字,但由于有了命运的沉浮,有了人世的冷暖,简单的过程才变得跌宕起伏,纷繁复杂。简单,是生命留给这个世界的美丽的形式,而复杂,是生命永远无法打捞的苍凉的梦境。——选自《读者》20年第9期(三)人生之旅羊皮灯罩梁晓声此刻,羊皮灯罩拎在女人手里,女人站在灯具店门外,目光温柔地望着马路对面。过街天桥离她不远横跨马路。天桥那端的台阶旁是一家小小的理发铺。理发铺隔壁,是一间更小的板房,也没悬挂什么牌匾,只在窗上贴了4个红字“加工灯罩”。窗子被过街天桥的台阶斜挡了一半,从女人所伫立的地方,其实仅可见“加工”二字。
女人望着的正是那扇窗。目光温柔且有点儿羞赧。还有点儿犹豫不决。她已经驻足相望了一会儿了。她似乎无视马路上的不息车流,耳畔似乎也听不到都市的喧杂之声。分明的,她不但在望着,内心里也在思忖着什么。
这一天是情人节。
女人另一只手拿着一枝玫瑰。
太阳在天空的位置刚刚西偏。一个难得的无风的好天气。春节使过往行人的脚步变得散慢了,样子也都那么悠闲。再过几天,就是这女人29岁生日了。在城市里,尤其大都市里,29岁的女人,倘容貌标致,倘又是大公司的职员,正充分地挥发着“白领丽人”既妩媚又成熟的魅力。
这29岁的来自于乡下的女人,虽算不上容貌标致,但却幸运地有着一张颇经得住端详的脸庞。那脸庞上此刻也呈现着一种乡下水土所养育的先天的妩媚,也隐书着城市生活所造就的后天的成熟。只不过她这一辈子怕是永远与“白领丽人”四字无缘了。因为她在北京这座全中国生存竞争最为激烈的大都市拼打了十余年,刚刚拼打出一小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一个雇了两名闯北京的乡下打工妹的小小包子铺。在那两名打工妹心目中,她却是成功人士,是榜样。她的业绩对她们的人生起着她自己意想不到的鼓舞作用。
她今天穿的是她平时舍不得穿的一套衣服。确切地说那是一套咖啡色的西服套装。对于一个29岁的女人,咖啡色是一种既不至于使她们给人以轻浮印象,也不至于看去显得老气的颜色。而黑色的弹力棉长袜,使她挺拔的两条秀腿格外引人注目。她脚上穿的是一双半高的靴子,脸上化着淡淡的妆。总之在北京二月这一个朗日,在知名度越来越高地影响着中国人的情人节的下午,这一个左手拎着一盏羊皮灯罩,右手拿着一枝红玫瑰,目光温柔且羞赧地望着马路对面那扇窗的,开家小小包子铺雇两名乡下打工妹的29岁的女人,要踏上离她不远的过街天桥“解决”一件对女人来说比男人尤其重大的事情。那件事情有的人叫作“爱”,有的人叫作“婚姻”。
其实她并不犹豫什么。也对结果抱有感觉特别良好的预期。她非是一个脱离现实的女人。北京对她最有益的教诲那就是———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都千万别变成一个脱离现实的人而自己懵懂不悟。她那一种感觉特别良好的预期,是马路对面那扇窗内的一个男人,不,一个青年的眼睛告诉给她的。尽管她比他大5岁,她却深信他们已心心相印。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充满自尊,也有点忧郁。对于那样一双眼睛,爱是无须用话语表达的。
灯具店的售货员要将她买了的羊皮灯罩包起时,她说不用。
“拎到马路对面去进行艺术雕刻吧?”
她点了一下头,一时的脸色绯红。
“凡是到我们这儿买这一种羊皮灯罩的,十有六七都拎到马路对面去加工。那小伙子特有艺术水平,不愧是专科艺术院校的学生,唉,可惜了,要不哪会沦落到那种……”
她怕被售货员姑娘看出自己脸红了,拎起羊皮灯罩赶紧离开。
一男一女从那小屋走出,女人所拎和她买的是一模一样的羊皮灯罩。女人将灯罩朝向太阳擎举起来,转动着,欣赏着。男人一会儿站在女人左边,一会儿站在女人右边,一会儿又站在女人背后,也从各个角度欣赏。隔着马路,她望不到人家那羊皮灯罩上究竟刻的什么图案或字。却想象得到,对着太阳的光芒欣赏,一定会给人一种比灯光更美好的效果。艺术加工过的羊皮灯罩,内面是衬了彩纱的。或红,或粉,或紫,或绿,各色俱全,任凭选择。那男人一手搂在女人肩上,当街在女人颊上吻了一下。她想,如果他们不满意,是不会当街有那么情不自禁的举动的。于是她内心替那扇窗里的青年感到欣慰,甚而感到自豪。望着那一对男女坐入出租车,她不再思忖什么,迈着轻快的步子踏上了天桥台阶……
半年前的某日她到工商局去交税,路过马路对面那扇窗。突然的,玻璃从里边被砸碎了,吓了她一大跳,紧接着传出一个男人的叫嚷声:“你算什么东西?你怎么敢不经我们的许可给加了一个‘、’号?!你今天非得用数倍的钱赔我这灯罩不可!因为我的精神也受损失了!……”
于是很多行人停住了脚步。她也停住了脚步,但见小屋内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正对一个坐在桌后的青年气势汹汹。男人身旁是一个脂粉气浓的女人,也挑眉瞪眼地煽风点火:“就是,就是,赔!至少得赔5倍的钱……”
坐在桌后的青年镇定地望着他们,语调平静而又不卑不亢地说:“赔是可以的。赔两个灯罩的钱也是可以的。但是赔5个灯罩的钱我委实赔不起,那我这一个月就几乎一分不挣了……”
同是外乡闯北京之人,她不禁地同情起那青年来。也被那青年清秀的脸和脸上镇定的不卑不亢的神情所吸引。在北京,在她看来,许许多多男人的脸,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酒色财气浸淫和污染的痕迹,有的更因是权贵是富人而满脸傲慢和骄矜,有的则因身份卑下而连同形象也一块儿猥琐了,或因心术不正欲望邪狞而样子可恶。她的眼看大都市里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形形色色的脸已极富经验,但那青年的脸是多么地清秀啊!多么地干净啊!是的,清秀又干净。她只有小学五年级文化。清秀和干净四字,是她头脑中所存有的对人的面容的最高评语。她认为她动用了那最高评语是恰如其分的。
人们渐渐地听明白了———那一对男女要求那青年在他们的羊皮灯罩上完完整整地刻下苏轼的一首什么似花非花的词,而那青年把其中一句用标点断错了。一位老者开口为青年讨公道。他说:“没错。苏轼这一首词,是和别人词的句式作的。‘恨西园、落红难缀’一句,之间自古以来就是断开的。”
那青年说:“我就是这么告诉他们的。”语调仍平静得令人肃然起敬。
那男人指着老者说:“你在这儿充的什么大瓣蒜,一边儿去。没你说话的份儿!”———他口中朝人们喷过来阵阵酒气。
老者说:“我不是大瓣蒜。我是大学里专教古典诗词的教授。教了一辈子了。”
那女人说:“我们是他的上帝!上帝跟他说话,他连站都不站起来一下!一个外地乡巴佬,凭点儿雕虫小技在北京混饭吃,还摆的什么臭架子!”
这时,理发铺里走出了理发师傅。理发师傅说:“刚才我正理着发,离不开。”说着,他进入小屋,将挡住那青年双腿的桌子移开了。那青年的两条裤筒竟空荡荡的……
理发师傅又说:“他能站得起来么?他每天坐这儿,是靠几位老乡轮流背来背去的!他怕没法上厕所,整天都不敢喝口水!……”
在众人谴责目光的咄咄盯视之下,那一对男女无地自容,拎上灯罩悻悻而去。
有人问:“给钱了吗?”
青年摇头。
有人说:“不该这么便宜了他们!”
青年笑笑,说跟一个喝醉了的人,有什么可认真的呢?……
她从此忘不掉青年那一张清秀而又干净的脸了。
后来她就自己给自己制造借口,经常从那扇窗前过往。每次都会不经意似的朝屋里望上一眼……
再后来,每天中午,都会有一名打工妹,替她给他送一小笼包子。她亲手包的,亲手摆屉蒸的……
再再后来,她亲自送了。并且,在他的小屋里呆的时间越发地长了……
终于,他们以姐弟亲昵相称了……
29岁的这一个女人,因为迟迟的还没做妻子,已经有点儿缺乏回家乡的勇气了。29岁的这一个女人,虽然迟迟的还没做妻子,却有过十几次性的经历了。某种情况之下是自己根本不情愿的;某种情况之下是半推半就的。前种情况之下是为了生意得以继续;后种情况是由于心灵的深度寂寞……
现在,她决定做妻子了
她不在乎他残疾。深信他也不会在乎她比他大5岁。
她此刻柔情似水。
踏下天桥,站在那小屋门外时,却见里边坐的已不是那青年,而是别一个青年。
人家告诉她,他“已经不在了”。他在大学三年时不幸患了骨癌,截去了双腿。他来到北京,就是希望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靠自己的能力医治自己的病,可癌症还是扩散了……
人家给了她一盏羊皮灯罩,说是他留给她的,说他“走”前,撑持着为她也刻下了那首什么似花非花的词……
29岁的这一个外省的乡下女人,顿时泪如泉涌……
不久,她将她的包子铺移交给两名打工妹经营,只身回到乡下去了;很快她就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二茬光棍。在她的家乡那一农村,29岁快30岁的女人,谈婚论嫁的资本是大打折扣的。一年后她生了一个男孩儿,遂又渐渐变成了农妇。刻了什么似花非花词的羊皮灯罩,从她结婚那一天起,一直挂着,却一直未亮过。那村里的人都舍不得钱交电费,电业所把电线绕过村引开去了……
那羊皮灯罩已落满灰尘。
又变成了农妇的这一个女人,与村里所有农妇不同的是,每每低吟一首什么似花非花的词。只吟那一首,也只知道世上有那么一首词。吟时,又多半是在奶着孩子。每吟首尾,即“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凭散坠”和“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二句,必泪潸潸下,滴在孩子小脸上……——选自《读者》20年第3期向日葵没有眼泪李锦何1
城北的那家电器店,是她和父母在这座城市的栖身之地。她9岁时,父母便时常争吵,并不当着她的面,但她总能知道。
她岁那年,一个秋天的傍晚,她放学回来,刚到店门口,就听见父母在店内激烈地争吵着,母亲的哭声飘进她耳中,她走进店里时,父母都同时停止了争吵,母亲还冲她笑了笑,转身便进小厨房忙开了。那一天晚上,家里的气氛非常沉闷。
大火烧起来时,是在凌晨3点多。她突然惊醒,大火已在她周围蔓延,火势非常快,一瞬间的功夫,便肆虐开来。疲劳了一天的爸和妈在离她不远的一个角落仍呼呼酣睡。她冲他们尖叫,并本能地向外跑。
父亲和母亲这时也惊醒了,母亲率先朝她冲去,但有什么绊住了母亲的脚,她跌倒了,一个摆电器的货架倒在她的身上。她对父亲喊,爸,你快拉妈妈起来。但他只看了母亲一眼,便继续朝她跑来,一把抱住她朝店门冲去。当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邻居们的身影扑入她眼帘时,她晕了过去。
大火是因为电路老化引起的。这次大火,不仅毁了电器店,也令她从此失去了母亲,而她全身65%被烧伤,其中3度烧伤占了11%,包括脸部和身体上的皮肤。父亲的左胳膊和前胸也被烧伤了。
2
从她病床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医院的一个小花坛。里面种着不少向日葵。大而浓绿的叶子,已近她的手臂一般粗的茎杆,圆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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