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太虚幻境的联本

《红楼梦》与太虚幻境的联本

《蜀原伟序》，简称《蜀序本》或《蜀本》，由《蜀》改编而成。原始书籍80卷，其中1-40卷，共40卷。已有残阙。此本今归吴晓铃先生收藏,故亦称“吴藏残本”。在属于脂砚斋评本系统的各本中,这是一个独具特色的本子。关于这个本子,拙著《红楼梦版本论》曾列有专章,为了避免重复,这里不拟涉及更多的问题,仅就此本的一处独异文字,即太虚幻境牌坊的对联,提一个疑问,向专家们请教。关于太虚幻境牌坊的对联,前八十回书中,于第一回、第五回前后两度出现。第一回,甄士隐在梦中跟随一僧一道,游至“太虚幻境”,见牌坊两边有一对联。舒本此联作: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初读舒本时,对联如此,非常引人注目。因为,我们素常接触的几个脂评本和通行的程高本,此联都是作: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从对联本身来看,几个脂本以及通行的程高本中“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属对工整,含意亦堪称深刻,确是一联佳对。而且,这些本子的文字又都大致相似。红学家们亦迄无他议,似乎无可置疑。甚至可以说,这已为大多数读者所熟悉和习惯。今舒本的对联,与其他各脂本和程本相比,异文悬殊如是,这就不能不引起疑问:这副对联,舒本与各本为什么有如许差异?这种差异究竟是怎么产生的?首先,《红楼梦》全书的内容与舒本的“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正相切合。“真真假假”,贯串全书,书中的甄士隐、贾雨村,江南甄家、都中贾家,甄宝玉、贾宝玉,等等,无不以谐音的手法点明真与假。当然,书中的甄(真)与贾(假),不仅仅只限于“真真假假天”,它亦与“假作真时真亦假”共之。“色色空空地”却有所不同。它在书中的表现,较之于前者更为直接。第一回楔子,开宗明义即指出,此书之作,“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红楼梦》的创作,受佛家“色空”思想的某些影响,是无可讳言的。不仅书名直接点出:“红楼”,一“梦”耳。而且,《好了歌》及其注,十二支《红楼梦曲》,书中许多重要人物的命运和结局,甚至男女主角贾宝玉林黛玉“木石前盟”的悲剧,是以“还泪”了结夙因,这一切,都带有相当浓厚的佛家思想色彩。佛家的“色空”思想,在书中的表现十分突出。禅宗五祖弘忍,一向以“缄口于是非之场,圆心于色空之地”,也是说的这种思想。关于《红楼梦》与佛家思想的关系,拙作《毁僧谤道与悬崖撒手》一文(载《红楼梦学刊》80年第三期)曾有讨论,兹不赘。这里只是说明,舒本对联中“色色空空”语,与作品本身,更确切地说是与作家思想中某一方面的表现,关系是很不寻常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无为有处有还无”不如“色色空空地”来得更为明确。又舒本的对联也可能别有所本。明人周晖《金陵琐事》载:有某士人,因病出神,入森罗殿,见楹柱一联云: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故事当然是荒诞无稽的,但这副对联却很有意思。它与舒本的对联相比,尽管内容差异很大,但语句结构,表达内容的方式等等,都极为相似。士人出神的传说产生于金陵,对曹雪芹来说,也还称得上是本地风光。《红楼梦》属稿之初,受此启发并写进作品,也不是绝无可能的。此外,后来的作品,也还出现类似的情况,有趣的是又与《红楼梦》有关,如《红楼梦》的续书《红楼圆梦》。作为续书,这部《红楼圆梦》“圆”得十分糟糕。书中把林黛玉从坟墓里拉出来,让她还魂复活,与贾宝玉终成眷属。然后帮助贾宝玉升官发财,重兴荣国府。丫环如紫鹃、芳官、鸳鸯、金钏辈,或空门还俗,或借躯还魂,或投生转世,一一成为宝玉之妾。连篇鬼话,不仅思想平庸,艺术表现也无多少可取之处。但全书结尾,有五言律诗一首,其颈联曰:是是非非地,空空色色天。虽然,这只是律诗中的一联,但它与舒本的幻境牌坊对联和森罗殿楹联,完全是一个路数。《红楼圆梦》刻于嘉庆十九年(甲戌1814),是略晚的事,又,一粟《红楼梦卷》收《绣余小草·观红楼梦有感》,也有“是是非非地,空空色色天”之句。前前后后的这种联系,不是无缘无故的。其次,从版本现象看,各本之间这联对子的异文是相当复杂的。前八十回书中:太虚幻境的对联,在第一回、第五回两度出现。无论是舒本与其余诸脂本,以及诸脂本之间,即横的关系,还是诸本各自前后两度出现时,即纵的关系,都可从中看到复杂的差异情况。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将舒本与其他诸脂本,以及舒本和诸脂本各自的前后异文,作纵横两个方面的对校。先看横的方面,各本第一回的差异情况: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为无。(庚)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卯、杨)从这一对校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只是舒本文字很特殊,与诸本差异极大;即如其他脂评本,也存在细小差别,并非完全相同。第五回,此联再度出现。那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看到牌坊上的对联。不过,这里各本的差异小一些,主要是舒本与诸本大致相同了。但各本之间仍非完全一致。如: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庚)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卯、杨、戌)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府、戚、舒、觉)以上是两处横的对校,如果将舒本及诸本的第一回、第五回各自作前后纵的对校,则就可看到另一种复杂的差异情况。如:舒本:第一回: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第五回: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里,前后的差异,相当于第一回舒本与戌、府、戚等本的差异。这种差异情况的产生,很可能是由于舒本的底本是个配补本,第一、第五两回,来自两个不同的底本。过录时,各自照抄底本,于是就出现这种明显的文字差异。这个现象,从另一个侧面说明,第一回的独异文字不可能是舒氏兄弟辈或别的什么人随心所欲的改笔。要改的话,何以不把后面第五回也一道改了使之前后统一起来。可见,这是忠实地照底本过录。由此而知,“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起码是舒本的底本文字。庚本第一回: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为无。第一回: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第一回: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几个本子,前后虽然还可以说是大同,但个别地方仍有小异。而且异处都集中在“真亦假”“真作假”,“有还无”“有为无”等几个固定位置上。可见,这种异文不完全是传抄中的误植。前后完全一致的,只有甲戌、王府、戚序(包括张、正、宁三本)等少数几个本子。通过以上的对校,无论是横的还是纵的,都表现出对联异文的复杂状况。这就透露出如下一个事实:太虚幻境的对联一直还处在不稳定的状态中。对此,是否可以作这样的测想:这种不稳定状态,是由于作者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过程中,对于对联尚在不断地作文字上的推敲和修改。于是,代表不同定稿阶段的各本中就出现了巨细不一的差异,留下这种修改推敲的痕迹。小差异为什么都集中在几个固定的位置上,原因恐怕就在这里。这样看来,舒本的对联作“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似有可能属于某个早期稿本的文字。既然疑之为早期稿本的文字,那末,早到什么时候呢?甲戌本中两条脂砚斋的批语,正为我们提供了考虑的线索。第一回,“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对联下,甲戌本有朱笔批曰:叠用“真假”“有无”字,妙。梦觉本此处有墨笔双行小字批,文字内容全同甲戌本。批语中说的“真假”叠用,也适用于“真真假假天”,尚不足以说明问题,而叠用“有无”云云,则与“色色空空地”不相干,当是指“无为有处有还无”。因此,这条批语从别的对联下移抄过来的可能性极小,只能是单属联中有“真假”“有无”字样者。第五回,对联再度出现,甲戌本又有朱笔批语曰: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所谓“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显然是指这一回书中的贾宝玉神游的太虚幻境,与第一回甄士隐梦中到达的完全一样。前后的对联,当然是一致的。可见,“甲戌抄阅再评”时,此联已经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了。此后各本,与甲戌本也大体相同。这样看来,“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如果是出于曹雪芹之手,那末,它只能是甲戌之前(也许还更早一点),某个稿本中的文字。这与上文提到的测想:可能产生于“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过程中,正好是相一致的。如果上述的测想有某种可能的话,这就涉及另一个重要问题,即舒本(其中一个部分,因为舒本底本是个配补本)版本时代的确定问题。也就是说,舒本(一部分)的底本相当早出,可能其中包含了初评前某个时期的稿本成分。关于这个问题,我在阅读舒本时,曾请教过刘世德、胡文彬诸同志。他们也都认为,舒本对联文字的独异,很象是早期本子的版本现象。胡文彬同志甚至据对联的文字风格,推测为这可能是《风月宝鉴》时代的文字遗留。以上是对舒本太虚幻境对联独异的一种测想。之所以说是测想,是因为还有一些疑点未能得到妥善的解释。现在吴先生所藏的这个四十回本,在文字上也留有后人改动过的痕迹。舒元炜序中,就有“摇毫掷简,口诵手批”“特加讐校”语,个别地方作过某些校改,甚至径自动笔,都有可能的。但毕竟是局部的小问题,并不影响整体的底本是个早期本子或包含早期本子成分。因而,也就无舛于对联是早期本子中的版本现象的测想。此外,舒本中也有不少传抄中的夺漏和讹误。在一般的情况下,抄本的文字讹误夺漏,并不说明底本的成书时代。因此,舒本中大部分文字的夺漏和讹误,也不排斥对联早出的这个测想。我们说还有一些疑点,是指舒本(主要是出现对联的第一回)中出现另一类特殊的讹误和夺漏。这一类讹夺,与庚辰本是共同的,从而说明舒本与庚辰本有非同寻常的版本联系,由此表现出舒本的成书有可能是在“庚辰秋月”之后。以下,举对联所在的第一回的几个例子。①甲戌本中,有青埂峰下一僧一道与石头的对话,自“说说笑笑”至“登时变成”,共四百二十九字。各本(包括庚辰本和舒本)都作“来至峰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仅十一字。从内容看,各本这里的上下文连接十分勉强,与全书的艺术构思也有矛盾,明显是有问题的。而甲戌本的这四百余字,虽系独出,上下文的联系,与全书有关之处的呼应,都无懈可击,无疑是原著的文字。各本中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周绍良先生曾有透辟的解释:传抄中,将两叶作一叶翻过去,以致中间遗落一段,重抄者看看这里不通,便补上十二个字(周先生是从“异”字算起),勉强敷衍过去。可见,以十一个字敷衍连缀起来的,当是甲戌本以后,也许就是己卯庚辰本传抄中出现的现象。今舒本同甲戌本以外的各本如此,似乎也是底本成书于庚辰秋月以后的表现。②大无可奈何之日也(戌)大无可如何之日也(杨、府、戚、觉)无论这里是“无可奈何”还是“无可如何”,尚都文从字顺,唯“无如何”有残破之感,很可能夺一“可”字。③背父兄教育之恩(各本)皆父兄教育之恩(庚、舒)庚辰本“皆”又点改为“背”,且不管它,原文与舒本一样,作“皆”。联系下文“以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皆”明显是“背”之形讹。④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各本)这一段自成起迄的文字,庚舒二本无,不影响文气连贯。因此各本多此一段,颇象后来所加。但是,此前一段文字,末句也是“不可胜数”,可能是抄手在这里错了行而出现夺文。⑤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各本)见窗内有敝巾旧服以上共五例,说明庚辰本与舒本有相同的讹误和夺漏。特别是后四例,又都是庚舒二本与其余各本的共同异文,而且只能是存在共同祖本的情况下才出现的版本现象。因此,舒本(一部分,包括对联所在的第一回)的底本,又有可能与庚辰本来自一个共同的祖本。从种种迹象说明,现在流传的己卯本和庚辰本,最初只有一个祖本,即“己卯庚辰本”。乾隆甲戌以后,从己卯的某一个月开始,曹雪芹对《石头记》又进行一次较大的修改定稿,到庚辰秋月,前八十回定稿工作告一段落。这个定本,我们称之为“己卯庚辰本”。既然舒本与庚辰本有可能出于同一个祖本,无论孰先孰后,那末,它们则都产生于“庚辰秋月”之后。上文已及,“甲戌抄阅再评”时,对联已经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产生于“庚辰秋月”之后的各本,当然也应与庚辰本相同或相近。可是,舒本却独作“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如果这样,似乎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