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修辞学的显科学化

汉语修辞学的显科学化

一、“历史”:科学发展的一般模式中国的修辞思想自古以来就存在。在20世纪20年代之后，对中国语词学史的研究是一个尚未发表的问题。1949年以前出版的论文中只发现了一些专业的陈望道、徐继生、陈杰白和其他修辞史专著。80年代以后,史的研究格外引人注目。除一批论文问世外,诞生了几部十分厚实的专著,如郑奠、谭全基的《古汉语修辞学资料汇编》(1980),郑子瑜的《中国修辞学史稿》(1984),易蒲、李金苓的《汉语修辞学史纲》(1989),宗廷虎的《中国现代修辞学史》(1990),袁晖、宗廷虎主编的《汉语修辞学史》(1990),周振甫的《中国修辞学史》(1991)以及李运富、林定川的《二十世纪汉语修辞学综观》(1992)。这批专著的出版,不仅填补了修辞学史研究的空白,更重要的是它们沉淀了汉语修辞论自上古至当代的重要成果,理清了修辞思想的发展脉络,为学科发展的整体性反思提供了依据。综览现有的修辞学史论著,我们在为其突破性成就欣喜之时,也不无遗憾地感到,迄今的研究主要局限于“历史Ⅰ”的范畴。“历史Ⅰ”重在描述过去发生的实际现象或真实事件,是一种客观的历史。现有修辞学史论著一个显著特点是偏重整理描写各朝各代有关修辞的言论,或以修辞论家为纲,或以论题做线索,重在资料整理归档,较少从科学发展的一般形态角度揭示学科孕育、诞生的内在发展逻辑。我们认为,各门学科在科学发展的客观结构和逻辑上有其一致性。修辞学作为一门科学,其科学性是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得以加强的。修辞学只有其理论形态符合科学理论的一般结构原则,得到社会认可时,才得以跻身于科学之林。因此,修辞学史研究中,“历史Ⅰ”的研究范式固然重要,对“历史Ⅰ”进行深入分析,寻找学科发展内在逻辑的“历史Ⅱ”的研究也同样必不可少。修辞学史能够也应该认同于科学史,即具有“准科学—前科学——常规科学——后科学”顺序的演化形态。借助科学学的术语和理论框架对“历史Ⅰ”式的修辞学史作深入一步的研究,修辞学史是能够汇入科学史的洪流的。在上述科学演化的四阶段中,一般认为准科学和前科学是科学的胚胎和幼年期,其理论形态尚未成熟,不被社会承认,可以称为“潜科学”(Potential-science)。此时的“科学”认识是关于客观事物及其规律的不确定的、未被严格证实和未得到社会公认的认识;而常规科学和后科学是科学的成年和老年期,其理论内容是关于客观事物及其规律的确定的、已被证实和已得到公认的认识。在学科发展史中,由潜科学到显科学的跃升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关节点。中国修辞学是怎样突破学科发展的关节点的?这需要以科学理论潜显转化的一般模式为参照加以考察。作为显科学的理论形态,其理论体系必须符合常规科学的一般结构原则,可以得到实践或逻辑验证。同时,必须赢得社会的认可。所以,潜科学向显科学的转化应该具备两个方面的条件:一是理论体系自身的发育符合规律,趋于成熟,这是内部条件;二是社会承认度达到一定的水平,此为外部条件。以内部条件——理论成熟度为纵坐标(y),外部条件——社会承认度为横坐标(x),可以建立科学的潜显坐标系,对其潜显度作出描述。当x与y的坐标交点超过一定的临界点,即理论成熟度和社会承认度同时达到一定的指标时,潜科学向显科学的转化才得以实现。坐标图如下:中国修辞学由潜而显的转化始于本世纪初。如拙文《现代修辞学:由潜科学到显科学的跃升》所指出:针对传统修辞论自身发育的不完善,始于本世纪初的现代修辞论接受了理性光辉的洗礼,西方科学精神的输入以及相邻学科理论营养的摄取,有助于对经验直觉加以提升,对科学修辞学的诞生起了助产作用;针对经验知识形态内部结构的无序性、模糊性、易变性,现代修辞学对古代修辞论所积累的丰富资料实行了理论抽象后的结构重组,使其由内部组成要素彼此孤立的“系综”状态向序列化、层次化、整体化的“系统”状态过渡。另一方面,现代理性思维的自觉以及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对言语活动提出的新要求又大大提高了现代修辞学的应用价值及其知名度,现代修辞学正是从内外两个方面入手,初步完成了由潜科学向显科学的跃升的。本文以此为逻辑起点,对现代中国修辞学的显科学化问题再作一较为系统的深入剖析。二、经验知识形态的修辞论中国最早出现的现代修辞学著作是1905年问世的汤振常的《修辞学教科书》及龙伯纯的《文字发凡·修辞》卷。此前的传统修辞论是一种经验知识形态的修辞论,具原始模糊性和易变性特征,因而这种经验知识形态的修辞论虽经阶段性演进日趋成型,但仍属潜科学性质。20世纪初叶,一批模仿日本和欧美修辞学体系的汉语修辞学论著的问世,标志着中国传统修辞论由潜科学后期状态向显科学的转化。1932年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的诞生标志着具有显科学意义的现代修辞学的脱胎,此后汉语修辞学的学科建设日趋完善和定型化,其理论形态渐趋成熟可从以下几方面论证:(一)修辞理性化是修辞研究的深理论的清晰度主要指理论提供的信息量而言。清晰的理论要使被反映对象的不确定性减少到最低限度,这就需要用理性思维改造原始直觉的思维方式,尽量使被反映对象的边界明晰。对汉语修辞学问题的理性思考,与日本、欧美的修辞学说的引进关系密切,1905年汤振常、龙伯纯著作的问世首先唤醒了修辞学的学科意识,这是引进派修辞论著有别于旧修辞论的显著特色。其理性化主要表现在三方面:一是关注修辞学的定义、性质、功用、范围等学科建设的基本理论问题,着力把握研究对象之本质,洞明学科属性:二是在研究方法上从语言要素和超语言要素的篇章等物质材料入手探讨修辞规律,克服了传统修辞论过于空灵的弊病,从而实现了从点悟方法向科学归纳方法的飞跃;三是在修辞论的表述上力求逻辑化、精密化。理论清晰度的提高,还与邻近学科原理、方法移植于修辞研究领域密切相关。20年代初,陆殿扬、云六的文章即已摄取心理学成果作修辞研究的科学依据。唐钺从心理学角度系统研究辞格的《修辞格》一书,被誉为“科学的修辞论的先声”。陈望道把美学、心理学理论运用于修辞研究,揭示了修辞理论、辞格、辞趣的美学、心理学基础。这种从相关学科摄取理论营养的方法实际上是借用已成为常规科学的理论观照对象使新思想脱颖而出的一种方法,它为解释修辞现象提供了理论依托,从而有效地提高了修辞学的科学品位,使修辞论的理论表述更为清晰。(二)知识单元是修辞学的核心理论清晰度的提高为理论的系统化创造了条件,促使修辞论“系综”向“系统”转化。理论的系统化工作是通过“知识单元”的重建、“知识纤维”的提取和理论体系的编织三个步骤实现的。通过改造传统修辞论中带有模糊体悟性的感知表象,对概念范畴加以严格定义,现代修辞论在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即形成了一系列具有知识单元性质的学科术语,如“修辞”、“语辞”、“辞格”、“辞趣”,“豪放”、“婉约”等等表现风格范畴,各式辞格概念等等。调音、炼字、锤句、设格、语体风格中一系列知识单元的重组,为理论的推演提供了基础。“知识纤维”是提取相关的知识单元,揭示其相互关系凝聚成的定理、定律。它反映了知识单元之间的内在联系。“题旨情境说”、“主客观统一说”等等修辞原则都是现代修辞学基本的“知识纤维”。选择科学的切入口,将知识单元、知识纤维组织成多因素、多层次的网络系统,理论体系便告诞生。.这种体系运用于实践对修辞现象有普遍的解释力,并能对言语活动作出瞻前性指导,理论形态的内部发育便告实现了由潜而显的飞跃。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以下简称《发凡》)体系的创立,可以看作是现代修辞学由潜而显飞跃的标志。陈氏的体系建立在一系列知识单元基础之上。其中主要的如“调整语辞”,“修辞的内容”、“修辞的形式”、“题旨情境”、“语辞三境界”、“辞面辞里”、“表达法式”、“积极修辞”、“消极修辞”、“辞格辞趣”、38格72式修辞方式、“态势语”、“语体”、“风格”等等。进而运用唯物辩证法揭示了这些知识单元之间内在的逻辑联系,提出了“修辞不过是调整语辞使达意传情能够适切的一种努力”、“修辞所可利用的是语言文字的习惯及体裁形式的遗产,就是语言的一一切可能性”、“修辞所须适合的是题旨情境”、“消极手法侧重在应合题旨,积极手法侧重在应合情境”等等一系列修辞基本原理。并据此建立起以“语辞调整说”为核心的理论体系,这个体系大致可作如下描述:其中,“语辞调整说”是核心理论;(1)(2)两论是核心理论产生的背景论题;其他各论题则是核心理论不同层次的派生论题。《发凡》理论体系的建立标志着汉语现代修辞学的诞生,因为它符合现代科学理论的结构原则:1.矛盾群的不成立所谓理论自洽是指一个科学理论前后论断必须逻辑一贯,互相支撑,它不应该导出相互矛盾的命题。《发凡》体系由“语辞调整说”派生演化而成,以唯物辩证法内容与形式相互关系原理贯穿始终,逻辑上各论题互不矛盾,诸概念和诸原理之间呈现出和谐和相互支持的势态。2.修辞现象可检验性原则可检验性原则与理论陈述的清晰性密切相关。它要求一个理论不应该是毫无经验内容的空论。《发凡》的基本原理建立在大量语言材料之上,且语料兼顾自话文和古文,对于修辞的过程、修辞所可利用的材料、修辞所应适应的对象都有明确的阐述,其原理可通过语言材料和题旨情境适应与否产生的修辞效果加以检验,因而能对修辞现象有所判断,符合可检验性原则。3.同上《新歌行》“藏腰”说外延可扩展性原则要求理论不仅可以解释已有的现象,而且还能预示说明尚未说明的新现象。《发凡》的基本原理主要靠归纳法产生,同时又具有演绎的功能。如“藏词”修辞方式,陈望道归纳具体语料,同时参照古代有关论述将其分为“藏头”、“歇后”、“藏腰”三式,其中“藏腰”一式靠演绎推断而得,作者当时虽然没能见到实例,但指出“应该有人用过”,直到晚年,发现龚自珍《广陵舟中为伯恬书扇》一诗果有“藏腰”一式,诗中“逢君只合千场醉,莫恨今生去日多”的“去日多”,即是藏却曹操《短歌行》里“去日苦多”的“苦”字所成。这一新发现的言语事实既可得到解释,纳入原有体系,同时又进一步验证了演绎结果,《发凡》理论的预示功能由此可见一斑。4.修辞现象的现象《发凡》的体系博大精深,同时逻辑结构又简明扼要。它以“语辞运用”的三境界和“语辞使用的三阶段”为逻辑起点,建立起“语辞调整”的修辞观,然后指出与三境界对应的两种表达法式,再将修辞现象大别为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两大分野,将传统的炼字、锤句、谋篇技巧,38格72式修辞方式分别纳入两大分野,逻辑结构简单明晰。(三)《发凡》之后:中国修辞学的“指数增长”格局理论趋于成熟的另一项重要指标是理论的稳定度提高。理论的稳定度可用内容在不断验证过程中的生存数量来衡量。《发凡》之后,中国修辞学历经30年代和80年代的两次大繁荣,调音、炼字、锤句、辞格研究得以深化,语体风格、篇章修辞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修辞学成果呈“指数增长”局势。“指数增长”主要在搜求新例、拓展疆域,就研究范式言,本质上并未超出《发凡》的格局,只能看作是《发凡》研究体系的深化、补充和完善。具体分析如下:1.种修辞观内部的差异修辞学的理论形态与修辞观密切相关。对“修辞”的不同理解往往导致研究对象与方法的不同。陈望道之前,把修辞看作对文辞修饰加工以求美化的“美辞观”在修辞研究中占有主导地位。陈望道的理论体系则立足于“语辞调整”,修辞对象不再局限于书面的“文辞”而是包括了口语与书面语在内的一切言语现象——语辞。继“语辞调整”观之后,又有“语言材料选择”说“言语形式组合”说的问世。“选择说”强调修辞就是根据一定的目的精心地选择语言材料,而“组合说”则认为修辞是言语交际中为追求最佳的表达效果所进行的言语形式的适切组合。比较三种修辞观,我们可以看到,三者都认为修辞的对象是语辞,即既包括书面语也包括口语的一切言语形式。分歧主要在“修”这一言语行为的理解上。陈望道立足于“调整”,似乎侧重在以某种较适切的言语形式对不尽如意的初始言语形式加以替换,“选择说”的“选择”着眼点集中在言语形式适切性的比较上,而“组合说”关心的焦点是言语的生成——语言材料的组装。无论采用什么样的字眼,言语表达中“选择”、“调整”,“组合”的内涵其实是互相交叉的,完整的修辞过程既有选择也有调整,最终都少不了组合。就具体论述范围看,陈望道所理解的“调整”既包括明显的“添注涂改”,也包括“随笔冲口一晃就过”的言语的成功组合;“选择说”所理解的修辞现象也涵盖了多次性的替换选择和一次性的成功选择两方面,两说与“组合说”提出的一次性成功组合和调整言语形式后的重新组合也无实际意义上的分歧。可见,“调整”、“选择”、“组合”三种修辞观并无明显的质的差别,它们的目的都在充分适切地达意传情,同属追求最佳表达效果的言语活动。正因如此,三说各自所作的修辞分野——调整说的“积极修辞”与“消极修辞”,选择说的“一般性修辞”与“特殊性选择”以及组合说的“一般性组合”与“特殊性组合”其实并无二致。2.修辞的主要过程理论的主导地位一旦形成,其研究范式也必然相对稳定。修辞学论著总离不开对修辞现象的分析。《发凡》之后,修辞分析的视角和内容表现出明显的趋同性。题旨情境适应性的分析、语义表达变换性的分析以及话语结构美感性的分析已经成为修辞分析的主调。评价修辞效果好坏,分析言语形式与题旨情境适应与否是首要方面。其中又抓住(1)言语是否体现了表达意图;(2)言语是否与表达者、接收者的角色特征吻合;(3)言语与场合环境(时间、地点、氛围等)是否对应;(4)言语是否与交际领域切合等儿方面。语义转换性的分析,指的是语言义向言语义的转换分析。修辞属于“言语”的范畴,它所依赖的物质材料则储存于“语言”的仓库。语言义是抽象的辞书义,言语义则是具体话语中的情境义。语义修辞是修辞最主要的方面,修辞的技巧也往往体现在语义由抽象到具体的转换或变通之中,因而对于语义由抽象到具体的变换性分析也就成了修辞分析的基本视角和内容。话语结构是话语的外观物质形态,语音方面如音节的组合、语音音色、音强、音长、音高等物理要素合理搭配所构成的音律形式;句子的长短、句式的整散错综:篇章方面的起承转合、前呼后应等等布局方式都属话语的结构层次。修辞要求“按照美的规律”来运用语言,对于形式美的追求往往在话语结构层而上得以体现,因而修辞分析少不了对话语结构的天感性能作出评判。具体的修辞现象千千万万,而现有修辞分析的视角和内容大体上可纳入以上三个方面。3.修辞研究的方法理论体系的革命往往表现为新术语的大量涌现和研究方法的变革,而《发凡》之后的现代中国修辞学虽然历经了30年代和80年代的两次大繁荣,但修辞学的常用术语及其内涵大部分保留了下来,如“语辞”、“调整”、“题旨情境”,“积极修辞”、“消极修辞”,占据修辞学著作大部分内容的各式辞格概念等等相沿已久。就研究方法看,半个多世纪修辞研究一直以归纳、分析、综合、比较法为主。归纳、分析、综合、比较的结果是类型化。如修辞方式的归类,甚至语体、风格的研究也是类似于辞格的类型化研究,其终极结果是划分出语体、风格的若干类属。就是修辞鉴赏的语言也表现出明显的模式化倾向。如“语言形象、富有个性”、“词汇丰富多彩”、“波澜起伏”、“生动有力”、“浓淡相宜”、“色彩鲜明”,“富有音乐美”等等儿乎成了文学语言修辞阐释的习惯用语。修辞观、修辞分析范式、基本术语及其研究方法是修辞理论的本质内容。《发凡》问世以后的半个多世纪,不少学者尝试建设自自己的修辞学体系,有的以语言要素为主线,有的以美感原则作线索,也有的以交际语言的组合规律构结网络以建设理论大厦,但作为理论核心构件的上述三方面内容基本未变,因此,尽管其理论外观千姿百态,但万变不离其宗,其研究格局并未超出《发凡》的体制,只能看作是对《发凡》研究模式的补充完善。也正是这种补充和完善,使《发凡》开创的现代修辞学体系日益走向成熟,并加强着它的显科学地位。三、是语言发展的内在要求现代修辞学社会承认度的提高要放到近现代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广阔背景中加以考察。1.鸦片战争后科学精神的洗礼。1840年资本主义的坚船利炮叩开了中国的大门,一批有识之上看到了中西文化的巨大反差,决心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知识,“以夷制夷”。伴随西学东渐的浪潮,新思想新方法逐渐植根于人们的头脑中,学者们开始重视科学理论的研究,学术范型的革命改变着传统的治学内容和治学方法,感性认识开始向理性思辩靠拢,知识形态的文化开始向理论形态的文化过渡。经历了近代西方科学精神的洗礼,引进派的修辞论即以其严密的逻辑性和透彻的说理逐渐赢得了知识界的认可,从而开启了理性思辩的新时代。另一方面,西方的语法修辞研究用科学的方法总结出规律、体系,大大缩短了启蒙教育的时间,而我国传统的语文教学费时费力,直接影响到民智的开发与科学的发展。一部分语文学家于是产生了变革传统语文研究的强烈愿望,并以西洋语法修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