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艺术创作的思想轨迹

李叔同艺术创作的思想轨迹

《晚钟》与李叔同事实上，李叔叔的歌曲的设计可以反映他的思想变化轨迹。在辛亥革命成功后,李叔同写过《满江红·民国肇造志感》:由于在杭州虎跑定慧寺实行了断食修炼,李叔同对佛教的环境有了切身的体会。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开始对佛教产生了兴趣。有人将李叔同出家前夕的心路历程用他自己的歌曲来作梳理。『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李叔同在民族存亡、国家兴衰的原则问题上从来不含糊。他立场坚定、观点鲜明,且从不吝惜用『血』字来表明心志。当年,他为了祖国可以暂时『忍孤负』,后来见了『一担好山河,英雄造』。这内心的波澜该有多么澎湃!在杭州从事艺术教育的李叔同当然不会不创作适合于青年学生的歌曲。这其中,《春游》《西湖》等都曾感染过一代青年学子。再后来,李叔同的歌曲就有些伤感和怀旧的情绪了。《送别》《忆儿时》《留别》和《早秋》等是其代表作。《留别》与《早秋》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李叔同根据北宋词人叶清臣《贺圣朝》词所谱的曲,而后者则词曲均由李叔同所作。《留別》词曰:『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花开花落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如果说李叔同为此词谱曲时的一腔旧情尚局限于前人词句内容范围的话,那么《早秋》歌中,李叔同则在『仿词体』长短句歌词中,尽情发泄他当时的满腔情感了:『十里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几许秋容娇欲流,隔著垂杨柳。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皱。天末凉风送早秋。秋花点点头。』当—水西楼阳台上的隔柳娇容,想必如今也不知不觉中姿色消逝了吧!还记得那时在十里明湖之中荡漾着轻舟吗?傍晚的凉风之中,你也一定跟我怀着同样的感情,无奈而又坦然的送去一个又一个春秋……《落花》代表了李叔同的一种特定的思想境界。其实不只是《落花》一首,像《长逝》《悲秋》和《春夜》也属于这一类。都是感叹时间留不住、青春易逝的作品。和其他许多学堂乐歌一样,此四歌作于李叔同在杭州任教期间。到了这个时期,李叔同已年过而立,慢慢地向不惑逼近。浪迹天涯的公子哥儿他做过了,文坛才子、艺界名士他做过了,远涉异国外面的艺术空气他也吸取过了。李叔同如今静心认真地做一位艺术教师。回首往事,他当然会有数不清的感受,而最终至深的慨叹就是『伤青春其长逝』。不可否认,李叔同作这些歌时,定有许多个人情绪在里头,但作为教学生歌唱的乐歌,自然也有警策青年学子把握青春、珍惜光阴的特殊意义。《落花》写道:『纷纷、纷纷、纷纷,纷纷、纷纷、纷纷。惟落花萎地无言兮,化作泥尘……』《归燕》的歌词集中表现了李叔同的归隐愿望:『天涯芳草离亭晚,不如归去归故山。故山隐约苍漫漫。呢喃,呢喃,呢喃、呢喃,不如归去归故山。』《月》是李叔同思想变化的另一标志。《月》是这样写的:『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仰碧空明明,朗月县太清。瞰下界暗暗,世路多愁叹!惟愿灵光普万方,披除痛苦散清凉。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到了李叔同写《晚钟》则可以说是李叔同完成宗教信仰后的心灵写照。如果说李叔同在《月》《朝阳》中所表达的是一种对佛的羡慕、追随的情绪的话,那么这首《晚钟》则坚定表明了他自己的皈依之心。丰子恺说人生就像是一个『三层楼』,满足物质生活的人就安发心的住在第一层里;满足精神生活的人可以在第二层楼里自得其乐;而若要追求灵魂生活,那么只有登上第三层楼去了。李叔同是一个『脚力』颇大的人,他自觉的向着第三层登去。《晚钟》的歌词是:『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浩荡飘风起天梢,摇曳钟声出尘表。绵绵灵响彻心弦,拗呦幽思凝冥杳。众生病苦谁扶持?尘网颠倒泥涂污。惟神悯恤敷大德,拯吾罪过成正觉。誓心稽首永皈依,瞑瞑入定陈虔祈。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仿佛天门破。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承神恩!仰天衢兮瞻慈云,忽现忽若隐。钟声沉暮天,神恩永存在。神之恩,大无外。』这是一个诗化的世界,天地万物聚合在一起,它们共同承着神——佛的恩泽,这难道不是一个灵魂的归宿吗?《布施度无极经》曰:『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吾当为地。为早作润,为温作筏。饥食渴浆,寒衣热凉。为病和医,为冥作光。若在浊世颠倒之时,吾当于中作佛,度彼众生矣。』有人说,李叔同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其实,真正的佛教并不出世,『慈悲救世』『普度众生』的教义难道是『出世』的吗?当然不是!从这层意义上讲,李叔同追求的灵魂生活,更有人生的悲壮色彩和积极意义。《文案》中的李叔同生活在农村的时间上是在色彩浓厚的情况下异于马一浮的前后里去读李叔同出家之前,他没有忘记去拜访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当时隐居在杭州一条陋巷里的国学大师马一浮。马一浮,浙江绍兴人。马一浮自幼聪颖过人。十岁时所作五言律诗即有惊人之句。十一岁那年,马家请了一位颇有声望的举人郑墨田来家里教他读书。可未过多久,郑墨田即请辞。马廷培以为儿子不听教诲,或何处得罪郑氏。但一了解,方知马一浮才智过人,郑墨田自愧不能胜任,为了不耽误这『神童』的前程,才提出辞教。此后,马一浮以自学为主,他的过人才智终于在他十五岁那年的县试上得到了表现。这一年,马一浮赴绍兴城参加县试,同场应试者还有鲁迅、周作人兄弟。结果,马一浮名列榜首。马一浮曾受清政府委派任驻美使馆留学生监公署秘书。后又到日本,并周游欧洲诸国。按马一浮的经历,他原本应该是一位『西化』的人物才对。然而他惊叹于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于是长期自匿杭州陋巷,日与古人为伍,不屑于世务,成了国学一宗佛学大师,与梁漱溟、熊十力被学界称为中国新儒学的『三驾马车』。李叔同认识马一浮当是在一九〇二年至一九一三年之间。那时他俩只是初交。然而现在不同了,他俩同在杭州,交往的机会自然增多,尤其是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实行断食修炼后,对佛教的兴趣日增,自然会更加亲近这位深居简出的佛学大师。李叔同对马一浮的尊重,可从他对学生丰子恺所说的一句话中体会:『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有关李叔同断食以后跟马一浮的谈佛论道的情况,丰子恺在《陋巷》一文中有形象的记述。丰子恺在文章中这样写道:『第一次我到这陋巷里,是将近二十年的事。那时我只有十七八岁,正在杭州的师范学校里读书。我的艺术科教师L先生(L即指李叔同一者注)似乎嫌艺术的力道薄弱,过不来他的精神生活的瘾,把图画音乐的书籍用具送给我们,自己到山里去断了十七天的食,回来又研究佛法,预备出家了。在出家前的某日,他带我到这陋巷里去访问M先生(M即指马一浮——引者注)。我跟着L先生走进这陋巷中的一间老屋,就看见一位身材矮胖而满面须髯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来迎接我们。我被介绍,向这位先生一鞠躬,就坐在一只椅子上听他们的谈话。我其实全然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片断的听到什么『楞严』『圆觉』等名词,又有一个英语『philosophy』(即哲学——引者注)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中。』丰子恺不愧是一位文章高手,他对马一浮的描写十分传神:『他的头圆而大,脑部特别丰隆,假如身体不是这样矮胖,一定负载不起。他的眼不像L先生的眼那样纤细,圆大而炯炯发光,上眼帘弯成一条坚致有力的弧线,切着下面的深黑的瞳子。他的须髯从左耳根沿着脸孔一直挂到右耳根,颜色与眼瞳一样深黑。』李叔同与马一浮的交谈也并不是全谈佛学的。他俩都是书法大师,彼此也有关于书艺的交流,甚至还都爱好古琴。不过相比较而言,李叔同与马一浮之间的交往,更多的还在于佛学方面。他从马一浮那里请了不少经书回去阅读,并从一九一七年下半年起发心食素,又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供起佛像来,屋内终日青烟袅袅。李叔同对虎跑已经有了感情,年终放假的时候他又不回上海,再次赴虎跑过年。他住在方丈楼的楼下,只觉得趣味无穷。马一浮有一位名叫彭逊之的朋友。此人先是与马一浮一起研究《易经》,两人一度颇合得来。此时,彭逊之请马一浮介绍一处清静的寓所。因听李叔同说起过,马一浮就陪彭逊之到了虎跑。经介绍,彭逊之就跟李叔同住到了一起。可未过几天,也就是正月初八日,这位彭逊之忽然起心,当即出家了。此情此景,使李叔同深受感动。他原以为自己从佛的信念已经够坚定的了,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像彭逊之这样即修即悟的人在。然而,李叔同当时并不知道这位彭逊之所谓的『即修即悟』并不是因为崇拜佛教所致,而是他当时迷信命理,经推算,他认为必须出家方能免于忧患。马一浮对他的这种举动不以为然,曾对他说,研究佛法不必一定要出家。彭逊之出家,留下一妻二子,生活无着,马一浮仍以朋友之道适时接济,直至其子就业。后来,这位彭逊之又推算命理,自沉钱塘江底,幸被人救起。鉴于他无人照顾,又是马一浮担负起了护理之责。此后,彭逊之果然还俗。对于彭逊之后来的情况,李叔同应该是知道的,可当时却被彭氏的『即修即悟』所刺激。彭氏出家后,李叔同也向住在方丈楼里的弘详法师提出拜师要求,虽未决定立即出家,但先做在家居士也是可以的。这位弘详法师知道李叔同是一个很有名望的艺术家,一时不敢贸然答应。鉴于李叔同皈依心切,弘详法师就请他在杭州松木场护国寺的师父了悟法师回虎跑寺来接应李叔同。于是李叔同就在一九一八年正月十五日这天拜了悟法师行了皈依礼。取法名演音,号弘一,并于这一年夏天正式出家为僧。马一浮显然把李叔同看成是与彭逊之完全两类的人物。换句话说,马一浮对彭逊之的出家是不屑一顾的,而对李叔同的出家则是理解敬重的。因为李叔同的出家是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之上,而彭逊之的出家是由于迷信所致。马一浮对李叔同的书法有过准确的评价。他在题《华严集联》跋中说:『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颍,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尝谓华亭于书颇得禅悦,如读王右丞诗。今观大师书,精严净妙,乃似宣律文字……非具眼者,未足以知也。』李叔同也曾因自己的书法得到马一浮的赞赏而引以为荣:『拙书尔来,意在晋唐,无复六朝习气。一浮甚赞许。』这便是两位大师的心交神会。一九四八年秋后,弘一大师部分骨灰被送抵杭州暂存招贤寺。后由堵申甫自招贤寺移至虎跑安埋于山冈。当时,马一浮就已为此题写过碑文。一九五四年初,杭州弘一大师舍利塔落成,马一浮又为塔身题写了『弘一大师之塔』六个篆字。纪念塔落成典礼时,马一浮亦亲自参加,并有《虎跑礼塔》诗一首。李叔同的《姜母强太夫人墓志铭》李叔同于一九一八年正月十五日这天皈依了佛教,并为正式出家积极做着准备。他的生活,正如他的学生丰子恺在《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中所说:『日渐收敛起来』了。看到李叔同如此『世味日淡』的模样,有一次夏丐尊急了,不经意就脱口说了一句愤激之言:『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李叔同听了此言并未介意。却是笑颜相对。夏丐尊哪里知道,他早有这个打算了。『任杭州教职六年,兼任南京高师顾问者二年,及门数千,遍及江浙。英才蔚出,足以承绍家业者,指不胜屈,私心大慰。弘扬文艺之事,至此已可作一结束。』——这是李叔同出家初期写给侄子李圣章的信中说到的话。他当然是可以『私心大慰』的,无论他此时是否出家,在弘扬文艺的事上他既对得起自己,又对得起中华民族。一九一八年农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告别了任教六年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正式出家为僧。李叔同决意出家后,遂将平日所用物品和书籍作品等分赠友人、学生。出家前的一个晚上,李叔同写了一篇《姜母强太夫人墓志铭》石碑碑文,碑文末有『大慈演音书』的落款(李叔同为僧后释名演音)。此事须追溯到一九一七年春,当时姜丹书之母患胃癌逝世。姜丹书即请李叔同为其母书一墓志铭。李叔同虽在口头上答应了,但却迟迟没有动笔。一直到一年多后,李叔同在出家前的一天晚上,方才恭敬地点燃一支红烛,写下了他在俗时的最后一件书法作品。写完后,他当即将毛笔折成两截。翌晨,李叔同即出家为僧,姜丹书闻讯赶到李叔同房中时,早已是人去楼空,唯见残烛一支,断笔两截,再有的就是端放在书桌上的《姜母强太夫人墓志铭》。李叔同如此举动,加上『大慈演音书』的落款,这幅墓志铭恰到好处地说明是李叔同在俗时的绝笔。这篇墓志铭后来被姜丹书托人模勒在石上,制成了宽六十七厘米、高六十三厘米、厚十二厘米的石碑,碑中实计五百四十九字。其书法乳魏碑,气度雄深雅健,实可谓达到了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的境界,可为直取魏室的上乘之作。在李叔同出家之前,并没有忘记把出家的决定通知自己在留学日本时的母校——东京美术学校。《东京美术学校校友会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