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我的人弘一大师图话(六)

有我我的人弘一大师图话(六)

李叔叔出家后，他给当地的侄子李圣章写了一封信。英才蔚出,足以承绍家业者,指不胜屈,私心大慰。』李叔同是一位不易满足的人,却能为自己在艺术教育上培养出众多英才而感到欣慰。事实也是如此,在李叔同培养的学生中,仅被载入中国文化艺术史册的人物就有丰子恺、刘质平、吴梦非、潘天寿、曹聚仁、李鸿梁等人。当然,在这些人物中,与李叔同因缘最深的二位是丰子恺和刘质平。丰子恺李叔同弟子中才全面的一位,影响也最大。他集画家、文学家、文艺理论家、翻译家、书法家、音乐教育家于一身,几乎是李叔同早期艺术形象的『替身』(丰子恺自己曾说,老师李叔同涉及的艺术领域中,他只有一样儿没有去实践,即演剧)。一九一四年初,丰子恺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有幸成了李叔同的学生,开始接受正规的音乐和美术教育。对于李叔同的最初印象,丰子恺在《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一文中是这样描述的:『我们走向音乐教室(这教室四面临空,独立在花园里,好比一个温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李先生高髙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这副相貌,用「稳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其实丰子恺在儿童时代就已接触过李叔同创作的歌曲。一九〇五年,李叔同作了《祖国歌》,一九一〇年,丰子恺十三岁时在故乡的小学里读书,其教师金可铸先生就教他们这一班学生唱过这首歌,并一面唱一面游行,以宣传用国货。当时丰子恺并不知道这首歌的作者为何人,只觉此歌激发了自己的爱国情怀。到了浙一师后,他认识了李叔同,并知道自己小时候所唱《祖国歌》的作者就是自己的这位『温而厉』的老师李叔同先生。可想而知,这时丰子恺的欣喜之情是十分炽烈的。李叔同收丰子恺为特别『关照』的弟子,首先缘于丰子恺的绘画成绩。在同校的学生中,丰子恺在美术方面的悟性较高,进步也很快。他在美术上的每一点进步,李叔同都及时地看在眼里。有一天晚上,他到李叔同的房里去汇报学习情况(他当时任年级的班长),当汇报完毕正要退出时,李叔同叫住了他,并用很轻但极严肃的声音和气地对他说:『你的画进步很快!我在南京和杭州两处教课,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进步快速的人,你以后可以……』聪明的丰子恺明白了老师的意图,他在《旧话》一文中认为:『李先生当兼授南京高等师范及我们第一师范两校的图画,他又是我们最敬佩的先生之一,我听到他这两句话,犹如暮春的柳絮受了一阵强烈的东风,要大变方向而突进了。』果然,丰子恺大变方向了。关于此,他《为青年说弘一大师》一文中有一段神秘而又自我庆幸的谈话:『当晚这几句话,便确定了我的一生。可惜我不记得年月日了,又不相信算命,如果记得,而又迷信算命先生的话,算起命来,这一晚一定是我一生中一个重要关口。因为从这晚起,我打定主意专门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直到现在没有变志。』诚然,丰子恺在认识李叔同之初,其心中的敬畏之情尚处在一种表层的直觉阶段。但这种直觉很快就被更深入的了解、频繁的接触所产生的内在价值评判替代了。这种价值评判一旦在丰子恺的心中确立,就决心跟着李叔同专攻艺术了。丰子怡的这一转变,客观上也影响了其他课程的学习,他自己说:『以前学期考试连列第一,此后一落千丈,有时竟考末名,幸有前两年的好成绩,平均起来,毕业成绩犹得第二十名。』由于对音乐、美术课的偏爱,丰子恺在学校里不仅能弹钢琴、画画、治篆刻,还被推为学校『桐阴画会』的负责人。从四年级开始,他经常借故请假到西湖写生,几乎没有学过有关教育方面的课程,甚至连到附属小学实习都没有参加。李叔同认了丰子恺这样一个可以造就的弟子后,便从多方面培养和熏染他。当时,西洋艺术理论多从日本介绍到中国来。于是,李叔同就又单独教授丰子恺日文。这样,丰子恺与他的李先生的接触日益频繁,其深厚弥笃、永恒持久的师生情谊从此牢固地建立了。李叔同当然是丰子恺艺术上(这里指『技艺』方面)的启蒙老师,但他对丰子恺的影响更重要的还在于思想、情操和艺术修养等方面,即他给予丰子恺的主要东西是一颗艺术家的心灵。李叔同可谓是一位艺术全才。尽管如此,据丰子恺在《李叔同先生的文艺观》中说:他的案头却总放着一册明代刘宗周著关于古来贤人嘉懿行的《人谱》,并且还在封面上写着『身体力行』四个字,每个字旁又加上一个红圈。李叔同常对丰子恺说一些书中有关做人与艺术的准则。他把其中『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意思讲给丰子恺听,要求他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技术,要做一个好的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他认为一个文艺家若没有『器识』,无论技艺何等精通熟练,亦不足道。所以他告诫丰子恺:『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这种告诫对丰子恺来说非常及时,这正像丰子惜自己说的那样:『我那时正热衷于油画和钢琴技术,这一天听了他这番话,心里好比开了一个明窗,真是胜读十年书。从此我对李先生更加崇敬了。』李叔同后来在出家时把《人谱》送给了丰子恺,丰子恺也将此书视作珍宝收藏,后由于抗战炮火,此书毁于一炬。但他在逃难期间,偶尔在成都的旧书摊上见到了一册《人谱》,立即将其买下,一直保存在身边。可见,李叔同的这一教导是在丰子恺的内心里扎下根了的,这也正像丰子恺在《新艺术》一文里所讲的:『有艺术的心而没有技术的人,虽然未尝描画吟诗,但其人必有芬芳悱恻之怀、光明磊落之心,而为可敬可爱之人。若反之,有技术而没有艺术的心,则其人不啻是一架无情的机械了。』丰子恺是在李叔同的启迪下走上艺术之路的,他那颗受过老师熏染的艺术心始终主导着他的创作。跟老师一样,丰子恺以博爱、深广的心灵去看天地间一切有情无情的物事,他相信艺术家所见的世界是一视同仁、平等的世界;艺术家的心,对干世间万物都应给予热诚的同情。丰子恺与弘一大师间交游很频繁,故事也特别多。其中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弘一大师为丰子恺取宅名和他俩合作『护生画集』的经过。一九二六年秋后,弘一大师曾在丰子恺上海的家中小住,丰子恺一向喜欢替自己的居舍取名。比如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四年他在白马湖时的屋舍叫『小杨柳屋』;后来他在抗战期间在内地又有过『星汉楼』『沙坪小屋』;一九四九年后在上海又有『日月楼』等。丰子恺替居舍取名,一般与居舍的环境、特点有关,惟独『缘缘堂』特別,它不仅有一股馨香的佛教气息,而且与弘一大师此次寓居丰宅有直接的关系。当时丰子恺请弘一大师替他自己的居舍取名,不料,大师为他指点了一个使他始料未及的办法,让丰子恺在许多小纸片上分別写上自己喜欢而又可以互相搭配的文字,然后把每张纸片都揉成小纸团,撒在释迦牟尼像的供桌上,让丰子恺自己去抓阄。结果,丰子恺连续两次都抓到了『缘』字,于是就取堂名为『缘缘堂』,丰子恺还请弘一大师写了一个横额。丰子恺把这上海的居舍看做是『缘缘堂』『灵』的存在,真正给它赋形,是一九三三年春的事情,那是他在故乡石门弯的自建寓所。终于,丰子恺发愿要拜弘一大师为师皈依佛教了。皈依的地点就在江湾『缘缘堂』里的钢琴边上,时间是一九二七年农历九月廿六日丰子恺生日的这一天。大师为丰子恺取的法名是『婴行』。在一九二七年秋的这一个月里,丰子恺与弘一大师的交游实在非同寻常,除了前述的种种因缘之外,他俩还酝酿了一个弘扬佛法、鼓吹仁爱、劝人从善戒杀的大计划,这就是编绘《护生画集》。一九二七年秋后,弘一大师又一次来到上海。这回,他在丰子恺的家里一住就是一个月。由于这一两年来接连不断的佛教因缘,再说丰子恺原本就是弘一大师的得意门生,他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早已受到弘一大师的人格熏染。如今他俩又晨夕一堂,弘一大师的言行、思想与品格以至信仰便又一次影响了他。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曾出现过声势不小的提倡素食主义的呼声,各种保护生灵的团体也活动频繁。文学界的萧伯纳也是一位极具护生思想的人。有一次,一位朋友把话问到了极端的程度:『假如我不得已而必须吃动物,怎么办呢?』萧伯纳答道:『那么,你杀得快,不要使动物多受苦痛。』当时中国的情况其实也一样,声称『为东亚提倡保护动物,宣传素食主义之专利』的《护生报》居然还是蒋介石题写的报头;中国保护动物会的《护生警语》的第一条便是:『保护动物,是二十世纪人类祈求和平应有的认识和觉悟。』《护生画集》是否是在如此素食主义大潮中孕育而生的,弘一大师和丰子恺没有正面提及,但二者间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则是肯定的。比如,弘一大师为《护生画集》中『农夫与乳母』一图配诗即曰:『西方之学者,倡人道主义。不老牛肉,淡泊乐蔬食。卓哉此美风,可以昭百世。』所以,就《护生画集》本身而论。其宗旨与东西方一时兴起的素食护生思潮基本一致,而作为一九二七年刚刚拜弘一大师为皈依佛教的丰子恺,他委实是在与大师一起把《护生画集》当做一项事业去实践的。《护生画集》初集出版于一九二九年二月(开明书店),丰子恺作图五十幅,弘一大师配诗文,马一浮作序。一九三九年,丰子恺为纪念大师六十寿辰,开始着手绘制护生画的续集。他将六十幅画绘作完毕,由宜山寄往泉州,请大师配上文字。弘一大师见续集绘出,非常欣喜,他给丰子恺写信说:『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功德于此圆满。』丰子恺收到此信后就想,其时寇势凶恶,自己流亡在外,命运生死难卜,但大师既已有此嘱,又岂敢不从呢?因此他在回信中表示:『世寿所许,定当遵嘱。』弘一大师于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三日在泉州圆寂。丰子恺发了一个愿,即决定替弘一大师画像一百幅,这回画弘一大师像,他自认是心最诚而情最切的。他在《为说弘一法师》中说:『这些画,为欲勒石,用线条描写,不许有浓淡光影,所以不容易描得像,幸而法师的线条画像,看的人都说「像」,大概是他的相貌不凡,特点容易捉住之故。但是一个原因——他在我心目中印象太深之故。我自己觉得,为他画像的时候,我的心最虔诚,我的情最热烈,远在惊惶恸哭及发起追悼会、出版纪念刊物之上。』目前人们经常见到的丰子恺所作的弘一线描像即是丰子恺陆续绘成的。刘质平与丰子恺一样,是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的得意门生。他檀长音乐,一九〇六年在李叔同的鼓励下留学日本,回国后长期从事艺术教育事业,曾是山东师范大学艺术系教授,一九七八年在上海逝世。李叔同看中刘质平,曾有一段富有传奇式的故事。一九二一年冬的一天,身为学生的刘质平写下了平生第一首歌曲。这天适逢天下大雪,但刘质平还是兴奋地将作品拿去给李叔同看,但李叔同细阅过后,若有所思,并注视学生良久。刘质平以为老师怪罪自己急于求成,正在羞愧之中,忽听李叔同道:『今晚八时三十五分,赴音乐教室,有话讲。』晚上,雪越下越大,不时还刮着狂风。刘质平准时赴约,可他走到教室的走廊时,看见地上已有足迹,再抬头看看教室,室内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声响。于是,刘质平就一个人站在门外廊前等候。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忽然,教室内灯光突然亮了起来,教室的门也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已到来的老师李叔同。只见李叔同手持一表,说相约时间无误,并告诉刘质平现在可以回去了。刘质平没有想到,李叔同这是在考验他的待事是否守信认真。是晚刘质平冒着风雪大寒准时赴约,且待在教室门外等候达十分钟之久,李叔同认为他是一个肯吃苦的学生,心里十分满意,从此,他俩师生情谊日深。李叔同不仅自己每周课外单独指导他两次,还特意介绍他到当时在杭州的美籍鲍乃德夫人处学钢琴。刘质平后来成了在中国现代音乐教育史中留下名字的人物,这当与李叔同对他的早期教育有关。不过,李叔同像对待他的另一个学生丰子恺一样,他对刘质平的教育仍是重『器识』,其次才是重『文艺』。一九一五年秋,刘质平因病休学在老家,心情十分苦闷。李叔同就去信安慰、鼓励道:『人生多艰,「不如意事常八九」,吾人于此,当镇定精神,勉于苦中寻乐;若处处枸泥,徒劳脑力,无济于事,适自苦耳。吾弟卧病多暇,可取古人修养格言(如《论语》之类)读之,胸中必另有一番境界。』刘质平于一九一六年夏毕业后在李叔同的鼓励下去了日本。李叔同在给他的信中仍殷切告诫他为人处事的准则。这些准则共有六条:(一)宜重卫生,俾免中途辍学;(二)宜慎出场演奏,免人之嫉妒;(三)宜慎交游,免生无谓之是非;(四)勿躐等气进;(五)勿心浮气躁;(六)宜信仰宗教,求精神上之安乐。不久,刘质平在弹奏贝多芬钢琴曲时产生了畏难情绪,又担心报考正规音乐学校时落榜,有负老师栽培。李叔同在信中又是侧重心志的清正:『愈学愈难,是君之进步,何反以是为忧!B氏曲君习之,似躐等,中止甚是。试验时宜应试,取与不取,听之可也。不佞与君交谊至厚,何至因此区区云对不起?但如君现在忧虑过度,自寻苦恼,或因是致疾,中途辍学,是真对不起鄙人矣。从前鄙人与君函内解劝君之言语,万万不可忘记,宜时时取出阅看。能时时阅看,依此实行,必可免除一切烦恼。从前牛山充入学试验,落第四次,中山晋平落第二次,彼何尝因是灰心?』一九一七年,刘质平考入东京音乐学校,可是他又为学费而苦恼起来。李叔同曾为他申请过官费,但没有成功。接着刘质平家中亦宣布要中止资助,在这种情况下,李叔同毅然决定解囊相助。李叔同资助刘质平继续留学,并未因他一九一八年决意出家而置之不顾,他估计至刘质平毕业还需日金千余元,就准备借款。他说:『余虽修道念切,然决不忍致君事度外。此款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职至君毕业时止。君以后安心求学,勿再过虑。至要至要!』李叔同对学生,确如慈父,难怪刘质平自己说:『先师与余,名为师生,情深父子。』当然,刘质平也『不忍以己求学之故,迟师修道之期』,他不顾学业未了,于一九一八年夏返国,在李叔同入山之前和丰子恺一起跟老师拍了一张告别照。此后,刘质平与老师一直保持密切的关系。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