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录》中的意象与记忆

《笑忘录》中的意象与记忆

哈姆莱特的剑已经腐烂了很长一段时间，“生存仍然是毁灭的”的恐惧仍在耳朵中。时过境迁,类似的问题摆到了米兰·昆德拉面前。1975年,昆德拉移居法国,1978年,他创作了小说《笑忘录》。《笑忘录》为昆德拉赢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同时,也使他失去了捷克公民权,可见,《笑忘录》具有明显的政治色彩。然而作者更关注的是人性问题,遗忘“首先是一个存在问题:很久以来,人们就感到需要重写自己的生平,改变过去,抹去痕迹……遗忘:既是彻底的不公平,又是彻底的安慰”。1在第四、第六部分,昆德拉将女主人公塔米娜置于哈姆莱特式的困境之中:记忆(生存)虽捍卫了“历史正义”,却意味着沉重的担当;遗忘(毁灭)许诺快慰,却又背叛了“正义”。因此,记忆还是遗忘,的确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塔米娜的叙事围绕记忆与遗忘的命题,展现了一组奇异的意象。第四部分《失落的信》讲述塔米娜与丈夫在“布拉格之春”后流亡法国,后来丈夫客死异乡,为了保持回忆,她想方设法取回留在家乡的一个包裹,其中有一些信件和日记本,记录着她与丈夫热恋时的生活。她先后寻求家人、女友皮皮和作家雨果的帮助,均以失败而告终。第六部分《天使们》以超现实主义手法构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塔米娜受天使拉斐尔的指引来到岛上,与一群小孩游戏和集体交欢。后来儿童乐园变成了残忍和暴力的世界,塔米娜不顾一切地逃跑,最后被孩子们追赶,溺死水中。塔米娜在小说中占据极重要的地位,也许是因为昆德拉将她视为自己流亡生活的对镜自照(self-reflectivity),他宣称:“她是我所有作品中最让我牵挂的女人。”2在《笑忘录》的批评史上,研究者对塔米娜的探讨往往是寥寥数笔,且囿于小说的政治底色,将她的行为理解为对极权的反抗,将其不幸归结为无法取回承载着记忆的包裹。这种说法无可厚非,然而只看到了记忆的重要意义,却忽视了记忆之酸苦和遗忘之安慰。透过眩惑的表象,记忆并不总是那么亲切,而遗忘也不一定面目可憎。王东亮似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若有所思地问道:“莫非《笑忘录》中那一朵朵‘遗忘的忧郁’之花真的可以疗伤?”3遗憾的是,他没有对此展开论述。而其他的批评家要么对“遗忘之花”视而不见,要么轻描淡写。这种情况暴露了《笑忘录》研究的视域空白。我们不禁要问:奇异的意象究竟传达了什么信息?记忆和遗忘究竟构成了怎样的生存逻辑?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考察塔米娜意象群,或许能够起到见微知著的效果。笔者认为,记忆和遗忘的困境源于认同。在与包裹认同的过程中,塔米娜服从了记忆的意识形态幻象,并隐藏了欲望的实在界。梦境中的鸵鸟和金戒指解放了被压抑的欲望,瓦解了包裹的意识形态幻象。小岛既是真实欲望的表达,又包含了一种不同于包裹的权威主义意识形态。游戏使塔米娜摆脱了记忆的历史责任,而一旦其纯真外表下的极权本质暴露出来,她又产生了回归记忆的愿望。在记忆中,塔米娜承受着了无生趣的生活;在遗忘中,她得到解脱和安慰。塔米娜死前产生了求生欲望,充分肯定了记忆的重要性。一、意识原则的内在化—包裹:意识形态的记忆之象在古希腊神话中,斯芬克斯关于人的谜语被俄狄浦斯识破后,它便坠崖自尽。这个故事表明了意识形态的运作方式:只有当主体对意识形态的逻辑一无所知时,意识形态才能运作成功;一旦其中的逻辑得以清楚地解释,意识形态幻象便会瓦解,其神秘性提供的“快感”也将消失。拉康理论和马克思主义的集大成者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Zizek)对此有精辟的论述,他声称:真理来自误认,历史必然性是通过误认形成的。意识形态是对现实的幻觉性再现,其成功运作的前提是误认:“‘意识形态性的’是这样一种社会现实,正是它的存在暗示出了参与者对其本质的非知。意识形态是一种社会有效性,是意识形态有效性的再生产,它暗示单个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主体可以‘享受他的征兆’,只要它的逻辑能逃避于他——它在阐释上的成功之日,恰恰是它的解体之时。”4意识形态幻象产生于主体性认同。自我对某种主人能指进行想象性认同后,获得了主体性身份,也制造了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歪曲地反映了主体的生存现实,同时压抑了他的原初欲望,将剩余欲望转让给大他者享用,从而使剩余快感构成了意识形态幻象的症状(征兆)。5记忆属于人的本能,在通常情况下,和意识形态无关。但如果记忆并非出于自发,而是将“必须记住”这一外在的伦理原则加以内在化,把过去的自我形象作为一种价值目标来追求,记忆便成为一个意识形态问题。《笑忘录》中的塔米娜的行为属于后者。首先,从她无意识中的自杀冲动及遗忘意愿可以看出,她并非发自内心地想保留过去,相反是希望摆脱过去,只是在实践中勉力为之;另外,在记忆已经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她将过去视为一座丰碑,在同雨果的交往中,努力回忆过去以避免身体快感,是刻意为之;最后,天使拉斐尔拯救了塔米娜的记忆,表明其记忆是外部环境施加的信仰,这种信仰的前提是主体的误认或非知。所以,塔米娜的逻辑依据的是“必须记忆”的外在法则(道德感,良心,丈夫,“公正”)的内在强化,她自认为是按照自己的愿望和目标行事,而实际上却是受制于一种外界的要求。“必须记忆”的外在法则是无道理可言的,正是塔米娜对此逻辑的误认或非知,保证了幻象运作的成功。昆德拉在谈到《笑忘录》时说,自我是“我们所记得的一切的总和”,6可见,小说的记忆问题根源于主体性认同。拉康认为,认同是建立在自欺欺人的幻象之上的。正如儿童将镜中的幻象视为真实的自己,人总是借助某个虚妄的同类形象来认识自我。因此,主体性认同必然包含对幻象的误认,这样的认同必然导致分裂和异化。《笑忘录》中包裹的意识形态幻象正是起源于误认:塔米娜误以为过去的自我形象就是真实自我的反映,因而与其认同,视而不见地服从其原则。丈夫在世时,他就是塔米娜的能指符号,包裹还不具备意识形态意义。丈夫去世后,塔米娜失去了同类形象的印证,并且不愿意认同异国文化。因此,她需要通过包裹重获主体身份。她开始对包裹中的自我形象进行言说,通过指涉不在场的形象使其在场。于是,塔米娜进入包裹,与过去的自我形象彻底认同,使记忆成了一种主人能指,一种同义反复的能指。也就是说,记忆仅仅能表明过去本身的重要性,服从记忆并不是因为有实际的好处,而是无须道明的、也无法道明的。这一外在法则是神秘的,主体对它一无所知保证了其运作的成功。因此,塔米娜关于记忆的意识形态的逻辑就是,误认包裹所呈现的记忆影像是绝对真实且毋庸置疑的,因此她成了过去的塔米娜,完全按照丈夫生前的方式行事。德国批评家维因里希(HaroldWeinrich)认为,人是遗忘的动物,比起记忆的历史意义,更应该探讨的是记忆的负担和遗忘的快意。3这种说法有片面的真理。首先,包裹代表的意识形态压抑了塔米娜真实的欲望。用齐泽克的话说,意识形态隐藏了欲望实在界的创伤性的、真实的内核。比如,儿童接受父亲的权威,与其取得认同后,压抑了恋母情结的真实内核。同理,《笑忘录》中的包裹扮演着主人话语的角色,它使塔米娜盲目服从自己的意志,同时改造威胁自身地位的原初欲望。力比多快感正是一种反对势力,它追求自发性的满足,不符合包裹的约束原则,因而必须接受规训,而规训必然导致主体的异化。记忆作为一种监督的力量,使塔米娜时刻受到良心和内疚感的束缚,产生了精神分裂。塔米娜常常想象自己在一个男人的面前脱去衣服,说明她有真实的欲望。然而每当心潮涌动时,丈夫的形象就会出现在眼前,使她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她对作家雨果投怀送抱,并非出于生理需求,而是利用对方取得包裹。因此,她和雨果约会的时候,一心惦记着包裹和亡夫的音容相貌,尽管雨果竭尽全力,也无法使她获得丝毫快感。包裹作为一个主人符号统治着她的心灵世界,使她按照外在的标准来自律,摆脱肉体享乐的自发性冲动。肉体享乐属于“现在”之纬,而亡夫属于过去之纬,“现在”领地的扩大会侵蚀“过去”的权威,威胁记忆的地位。强迫的记忆缺乏真实的快感,在剩余快感的症状中,主体向大他者转让未被同化的欲望。拉康认为,在主体性认同中,语言改造了不为社会法则所容的原初欲望。然而,语言不能同化所有的欲望,拉康将未被同化的欲望称为剩余欲望,即对象a,剩余快感(a)是剩余欲望的产物。正如剩余价值不能被工人所享受,剩余快感也只能被大他者所占有。简单地说,剩余快感是委托他人消耗自我的剩余欲望,在移情或者漠然的凝视中获得抽象性满足。小说交待,自丈夫死后,塔米娜没有做过爱,原因在于塔米娜与过去形象认同后,置身于亡夫的规范之下,压抑了自我的原初欲望。然而,她可以派生出剩余快感,即向大他者转移剩余欲望,委托其消耗自己的情感。在皮皮家看电视时,塔米娜“转送”了一次充沛的剩余欲望。这一幕的背景是飘着尿味的房间,昆德拉反复提到“尿味”,仿佛在暗示无法满足的性幻想。三个缺乏满足的女人——皮皮、朱朱和塔米娜——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一个秃头作家毫无遮掩地谈论着色情生活,声称自己在五十年中总共获得了接近七小时的高潮,这一“不错的成绩”使三人瞠目结舌。熟悉昆德拉的读者都知道,昆德拉并不赞成单纯的性描写,他作品中的性爱场面旨在“产生一道极其强烈的光”,来揭示人物的本质和生存状况。6谈论性爱的电视节目正是产生了一道强光,照亮了这一隐秘事实:塔米娜在现实中无法享受身体快感,只能在与秃头作家互为主体的关系中出让自我欲望。简单地说,作家代表她消耗了剩余欲望:塔米娜想象着这个秃顶老头为持续不断的性高潮所折磨:他扭动起身体,手放在心脏上,十五分钟以后他的假牙从嘴里掉下来,又过五分钟他摔倒在地,死了。她大笑起来。2这种观照性的“满足”并不能持续多久,很快,她被拉回到包裹的现实中来:大家开始议论起田中的性高潮,塔米娜对皮皮说:“我能打个电话吗?”2可见,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说,记忆对于塔米娜非但没有好处,反而令她心灵承受重负。对于流落他乡的弱质女子,认同异国文化和雨果或许是更为实际的出路。然而,她超越了功利主义原则,宁愿维护记忆而丧失乐趣,也不图一时之欢而背叛灵魂。她忧郁而坚强,孤独而倔强;她往心灵中塞进了包裹的心象,义无反顾地信仰记忆,承担苦楚,拒绝安慰。因此,塔米娜的问题不应视作“如何生活才正确”的问题,而应视作“如何生活才善”的问题,“正确”的生活并不一定是善的,善的生活则可能偏离“正确”的轨道。对于塔米娜的两难境地,昆德拉本人没有下道德判断,他坦言,他不知道哪一个人物的做法是对的。6按照快乐原则,塔米娜正确的做法是与过去决裂,接受雨果和法国,但是她反其道而行之,坚守着孤独和苦楚,拒绝功利主义的算计和自私的享乐,成为“超越快乐原则”的伦理英雄。虽然其行为有某些偏执的因素,然而又在情理之中,因为疯狂源于美德,妄想源于忠诚。套用拜伦对堂·吉诃德的评价:“正是那些美德使塔米娜发了疯”。二、将死亡能表达成神圣不可侵犯的意愿欲望实在界的遗忘之花心灵是各种欲望和观念斗争的场所。塔米娜不只是在记忆,也在渴求遗忘;不仅制造了记忆的主人话语,也在幻想和白日梦中展示了真实的欲望。如上文所述,意识形态的幻象在于“知识”,一旦主体认清了其逻辑,幻象就不复存在,症状便会瓦解。此处的“知识”指的是无意识中的真实欲望。7在现实中,塔米娜的主体身份存在于包裹的能指链中,欲望的实在界遭到压抑。而梦境则清楚地表达了被压抑的欲望实在界,将“知识”赋予塔米娜,破除了记忆的意识形态幻象。因此,梦境中的鸵鸟、金戒指与大海等意象表达了遭到包裹压抑的本能,即遗忘的意愿和死亡本能(Thanatos)。弗洛伊德认为,死亡本能是本我无意识中的一种原始欲望,体现为对自我和他人的攻击性、毁灭性倾向。由于死亡意味着遗忘(对自我的背叛),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被意识所感知,转而在梦境中寻求替代性满足。梦境通过置换或压缩的机制,将死亡本能处理成无关紧要的鸵鸟和金戒指等意象,以缓和心理冲突和焦虑。简而言之,在现实生活中,塔米娜要努力保持记忆,在梦境中,塔米娜竭力遗忘,寻求解脱。大海和金戒指是最突出的死欲象征。大海的寓意无需赘言,小说中也多处点明其死亡寓意。至于金戒指,昆德拉交待,他用这一意象指代死欲是受托马斯·曼的启发,后者在一个短篇小说中以金戒指来表现死亡主题:“一个轻快的、透明的、金石般的音符;就像一枚金戒指掉进瓶里。”2在《笑忘录》中,塔米娜经常听到这个音符的召唤。第一次是在一个山间客栈醒来(但意识未受到控制)的时候,当时丈夫尚在人间。这一点恰好说明:塔米娜的死亡冲动由来已久,其悲剧命运并不应完全归咎于极权政治。丈夫死后,塔米娜自杀未遂,漫游在海水里的时候,她再次听到了金戒指的音符。自那以后,塔米娜经常梦见口中含有一枚金戒指。比较两次经历,其相同点在于,每当塔米娜处在无意识中或者无意识边缘,金戒指的音符就会出现。因此,金戒指表达的是无意识中的死欲,它使“知识”的力量得以张扬,不断质疑包裹的主人话语的合理性,阐释了其压抑真实欲望的逻辑,从而破除了其幻象。总而言之,死亡本能是对记忆的反动,清楚地表达了塔米娜遗忘亡夫、寻求解脱的愿望。遗忘使塔米娜邂逅死欲;死欲确认遗忘的意愿。揭示欲望实在界的意象还有鸵鸟。塔米娜在动物园里看到一群鸵鸟贴着铁丝网,伸长了脖子,长大了嘴巴,盯着她看,似乎想表达什么,却苦于无法表达。当天夜里,塔米娜梦见了鸵鸟,“她吓坏了。她动弹不得,迷惑不解地看着它们那失音的嘴巴。”2由于昆德拉故意切断了能指链,鸵鸟的象征意义难以捉摸:鸵鸟们就像把一个重要口信记在心里的信使,但是途中被敌人切断了声带,等它们到达目的地后,却只能努动它们那失音的嘴巴了。2笔者认为,鸵鸟意象至少有三层含义。从一般意义上讲,在塔米娜与现实中的鸵鸟的对视中,存在着移情机制。鸵鸟渴望表达却无法表达,强化了塔米娜深层欲望无法得以实现的绝望;其次,在西方文化中,鸵鸟比喻不愿面对现实的逃避政策。而看鸵鸟属于眼睛的“自然”用途,指涉塔米娜的原初欲望如力比多快感。塔米娜之所以迷惑地看着鸵鸟,是因为她试图在意识中发现真实欲望,却又努力回避之;最后,梦境中的鸵鸟让她看到了被包裹禁闭的死亡本能,这是对记忆可怕的背叛,它令塔米娜深感不安。总之,梦境表达了塔米娜逃往遗忘世界的乌托邦幻想,这种幻想不肯表露出真实面目,变形成种种无关紧要的形象,天衣无缝般地逃脱前意识的监督,获得了自由地抒发。然而,正如博德里亚尔在《完美的罪行》开篇所言:“此罪从来不是完美的……万物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尽管它躲在表象之后,还是让人看出其真面目。”8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裂缝昭示了塔米娜的“罪行”:她渴望逃离记忆的负担,在死亡和遗忘中寻求抚慰和解脱。三、将记忆转化为创造的世界小岛是《笑忘录》第六部分的中心意象,昆德拉使用超现实主义手法,使梦幻与现实纠缠不清,在文本和读者之间树起了层层屏障。先来看看作者本人的解释:一个人发现自己来到儿童世界,他无法逃脱。忽然间,我们都将之抒情化并迷恋的童年展示出了它纯粹恐怖的一面。像个陷阱。在一个无情的儿童社会中,一个有记忆爱讽刺的成年人感觉上就像儿童岛上的塔米娜那样。6我们不妨将小岛看作塔米娜第二次自杀前产生的幻想,这种幻想是调和心灵和外部世界冲突的桥梁。儿童岛上的种种离奇事件表达了塔米娜回归童年的乌托邦幻想,“抒情化并迷恋的童年”这句话恰好印证了人类本性中的倒退倾向。弗洛伊德说:“如果我们放弃文明,退回到原始状态,我们会更加幸福。”9《笑忘录》交待,小岛是塔米娜一心想去的地方:“她回落到一个很遥远的时代,那时候她丈夫还不存在,那时候她既不在回忆之中也不在欲念之中,那时候既没有重负也没有愧疚。”2在这个乌托邦世界中,由于缺乏记忆、良心、羞耻感和道德观念等外部原则的监督,个人可以依照快乐原则我行我素,儿时的各种欲望开始冲破禁忌,说出被理性废黜的“真理”。就塔米娜而言,这个真理便是被包裹压抑的欲望实在界。首先,小岛解放了羞怯感。塔米娜一向有很强烈的羞耻心,在七岁的时候,一次在房间里赤身裸体时被叔叔撞见,塔米娜羞愧难当,发誓一辈子不见叔叔。在她乘坐小船去小岛的途中,她的羞怯感还保持得很完美,当她的臀部接触到潮湿的座位时,她感到恐慌,而划桨的男孩用下身做出性暗示的动作,塔米娜觉得很下流。但是,到小岛的第一天,塔米娜便融入了孩子们的生活,她放弃了自己的隐私,和他们一起盥洗,于是发生了令人震惊的群体性裸体展示的事件。从心理学角度讲,裸露是本我欲望的自然流露,是对外部法则的极端反抗。其次,小岛解放了被包裹压抑的身体快感。在现实生活中,塔米娜将肉体享乐视作对记忆的背叛而加以舍弃,灵与肉的斗争总是前者占尽上风,因此,她只能从谈论快感的电视节目中得到变相的满足。更有甚者,当她和雨果发生肉体关系时,她以记忆武装灵魂,扼杀了肉体快感。来到小岛后,塔米娜的灵魂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的记忆阙如,灵魂尽失,因此快乐原则得以恣意横行,在孩子们的抚摸下,她宛如回到了摇篮中,在灵魂缺席的情况下获得了力比多快感。最后,小岛还解放了塔米娜的游戏本能。马尔库塞指出:前历史的统一“必定仍隐藏于无意识之中,因而想象就必定成为纯粹的幻想、儿童游戏和白日梦”。10画格跳房子的游戏具有丰富的含义,主要表达了塔米娜遗忘亡夫的无意识愿望。首先,游戏消除了记忆的强迫,使她恢复了肉体和精神的和谐统一。儿童游离于社会束缚之外,故而具有游戏的能力;人一旦被文明异化,便失去了身心统一,也丧失了游戏的可能性。另外,游戏表达了不受约束地行乐的妄念。岛上的儿童想象能够拥有性生活的权利,他们受到自由原则的误导,以为成人可以无拘无束地享受力比多快感,所以他们将塔米娜的身体作为胜出者的奖品。塔米娜投入其中,实现了对这种乌托邦幻想的回归。然而,昆德拉并没有耽于遗忘的安慰和抒情,而是再次展现了记忆和反记忆力量的冲突。昆德拉安排塔米娜逃出遗忘之岛,治愈其信仰,充分肯定了记忆的绝对价值。引导塔米娜去小岛的天使叫拉斐尔,也称拉法叶,是希伯来宗教里治愈信仰的使者。他将塔米娜带到小岛,使她进入遗忘,通过发现遗忘的残酷和不公,使记忆复活,达到治愈信仰的目的。因此,记忆是不死鸟,经过遗忘之火焰的考验,反而有了不可磨灭的意义。事实上,人不能脱离历史感和记忆,否则只会导致生成一个以剥夺记忆为要务的世界。“童年展示出了它纯粹恐怖的一面。像个陷阱。”昆德拉明白无误地指出了儿童世界天真的表面下藏着邪恶的面目:专事迫害记忆的极权统治。无疑,小岛具有政治寓意,影射了现实中捷克遭受的“有组织的遗忘”,表达了昆德拉对祖国在世界文明中被边缘化的忧思。1968年,苏俄兴兵十万占领捷克,组建傀儡政府。之后的情形对捷克可谓是一场文化浩劫:史书被销毁,历史学家遭到流放,街道的名字被反复篡改,平民被洗脑,接受杜撰的历史。在这场政治运动中,昆德拉本人的书也遭到了查封。可见,极权政治是不同于包裹的一种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其特点是权威主义和暴力统治。如果身处其中的个人与其认同,不仅会彻底丧失自己的记忆,而且会成为迫害记忆的一分子。塔米娜发现儿童岛的真实面目后,拼命地向岸上游去,表明她的记忆再次觉醒。实际上,在塔米娜踏上小岛之初,儿童世界就暴露了其极权主义的爪牙。它强迫主体无条件地接受和毫无疑问地执行;缺乏笑声,和幽默,盛气凌人的语气和迫害异己的作风,使身陷其中的人处于焦虑和失声的状态,为了摆脱枷锁和保持自由,后者便会产生遁逃的愿望。齐泽克说:“极权主义的源泉是对官方赐予的教条主义的依恋:缺乏笑声,缺乏讽刺的超然。”4昆德拉则评价道:“天使—狂热者充满激情的笑,他们对世界的意义深信不疑,以至于随时准备将任何不和他们同欢乐的人绞死。”6齐泽克的“笑”是自由的笑,而昆德拉的“笑”指的是专权者的笑,表达不同,思想内涵却是惊人的相似。昆德拉交待,塔米娜是在天使的笑中死去的,天使指的就是岛上的儿童,他们通过建立党派(孩子们分成不同的小组,按照不同动物的名称来命名),制定法律,构建欺骗性的意识形态,达到统治小岛的目的。昆德拉指出,这个用天堂梦想笼络人心的制度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