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师培的革命精神

论刘师培的革命精神

刘世培是清末著名的学者。其先人自曾祖刘孟瞻而降,世代治《春秋》、《左传》之学,至刘师培而集其大成。又家传训诂之学,长于以字音求字义。19岁中了举人,被保荐知府,曾充学部谘议官,著有《小学发微》、《清末学术史》、《读左札记》、《论文杂记》、《中古文学史》等书。刘师培早期醉心于民族革命,曾改名光汉,取光复汉族之义。1903年帝俄侵略东北,蔡元培在上海创刊《俄事警闻》,刘师培为该刊物撰稿人之一。1904年《俄事警闻》改组为《警钟日报》,刘师培任该报主笔。期间,他无情揭露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和清政府办理外交无能,因此被租界当局查封。刘师培匿居平湖友人之家,不久又转到芜湖安徽公学教书,与苏曼殊等共事并宣传革命,并与柏文蔚在皖设立了革命秘密机关,发起革命团体“岳王会”。1904年冬刘师培加入光复会,还参加了蔡元培主持的“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等革命组织,参与行刺广西巡抚王之春的行动。1905年2月,刘师培与邓实等在上海创办《国粹学报》。编撰人陈去病收集明末遗民的撰著和图片以及清朝禁书,逐期刊载;刘师培则撰写《攘书》、《中国民族志》,对鼓吹排满革命、激荡民气起了很大作用。如此一位为革命敢豁出命去的号称“激烈派第一人”的刘师培,为什么突然间便背叛了革命?这无疑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一、多为探源的内部情绪1905年同盟会成立,实现了各派反满力量的联合。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民族民主革命阵营出现了某种团结、兴旺的景象,革命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展。思想上和改良派的论战正在进行,军事上萍浏醴起义之后各地革命党人跃跃欲动,一个武装起义的高潮正在酝酿。但是当革命正需要一个坚强有力的、统一的司令部时,同盟会却陷入分崩离析的涣散状态,而这就为刘师培这种不甘人后喜出风头的狂热书生提供了瞎折腾的土壤和环境。1907年初,孙中山与黄兴曾因国旗图式问题发生争执。孙中山主张沿用兴中会的青天白日旗,黄兴则认为青天白日旗与日本旗相近,“有日本并华上象,必须迅速毁弃”1。黄兴坚决毁弃青天白日旗的主张使孙中山很激动,他厉声说:“仆在南洋,托命于是旗者数万人,欲毁之,先摈仆可也。”2黄兴也因而激动起来,他发誓要退出同盟会。尽管国旗风波没有使孙黄关系破裂,但是却在孙中山和宋教仁之间投下了阴影。宋教仁本来就认为孙中山待人做事近乎专制跋扈,当他得知此事后就更加不满,从而萌发了“早自为计”3的念头。3月1日他向孙中山辞去同盟会庶务干事一职,3月23日偕白逾桓等离开东京赴奉天发动绿林武装。虽宋教仁对孙中山不满,但去奉天之后仍然使用中国同盟会孙文、黄兴的名义进行活动,因此在同盟会的内部矛盾中国旗图式问题只是一个小序曲。对同盟会分裂具有决定意义的事件是孙中山接受日本政府赠款问题。1907年,日本受清政府逼迫要驱逐孙中山出境,为不得罪中国革命党人,日本政府资助五千元,日本股票商人铃木久五郎也资助一万元,作为孙中山离日的经费。当时孙中山因急需一笔款子去中国南方发动武装起义,便接受了这两笔资助。铃木久五郎资助一万元一事章太炎是知道的,孙中山曾从中提取二千元交章太炎作为《民报》经费。章太炎嫌少,认为一万元应全部留下。但对日本政府资助五千元一事,章太炎等则一无所知。后得知这一情况(日本人北一辉从中挑起),他与张继、谭人凤、田桐等就认为孙中山“受贿”、“被收买”、“有损同盟会的威信”,便闹了起来。张继破口大骂,声言“革命之前,必先革革命党之命”4;章太炎把挂在《民报》社的孙中山照片撕下来,批上“卖《民报》之孙文应即撤去”等字。他们并一致要求罢免孙中山同盟会总理职务,改选黄兴为总理。刘师培则进一步要求改组同盟会本部,他自己想当同盟会领导人。所有这些,使原本存有裂缝的阵营向着彻底分裂的方向恶化。刘师培与孙中山原本就没有任何私人交情,性格、情趣、爱好也完全不同。经此突发事件,其原本潜伏着瞧不起孙中山的情绪(他原本狂妄自大,后又想自己当同盟会领导人)被引暴出来。刘师培背叛革命后曾经对孙中山有过这样的评价:“盖孙文本不学之徒,贪淫性成,不知道德为何物。”5此话虽出于尔后,但情绪的潜伏和偏见的形成却不短暂,这也正是他刚到东京就卷入纷争、在未弄清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就贸然向孙中山发难的重要原因。刘师培改组同盟会的提议被总庶务刘揆一拒绝,孙中山的总理职务也因黄兴拒绝出任而被继任下来。黄兴、刘揆一肯从大局出发的做法正与刘师培、章太炎的做法形成鲜明对比。尤其是黄兴能够不计前嫌(国旗风波)在关键时刻维护孙中山的领导地位,实乃一忠实的革命者,相比这下刘师培则逊色太多了。刘师培自当同盟会领导者的目的没有达到,又看到内部裂痕累累、纷争不已,对孙中山也就由原来的鄙夷发展到仇恨。刘师培这种心理变化,陶成章后来有过很好的概括:“因见孙文受贿,必轻之。寻又以与会中办事争权,大恨党人。”6刘师培本人也曾说,东渡以后,察其隐情,遂大悟往日革命之非。倒孙风波之后,同盟会领导层因此发生了很难平复的裂痕,孙中山与章太炎两位革命党的泰山北斗一时竟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面对如此一种分崩离析的局面,刘师培对革命产生了强烈的失望情绪,潜伏着脱离革命的危机。而此时其内心也确实“渐有异志”7。后另立无政府主义之山头便是证明。二、思想上反对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刘师培于1907年2月再渡东京不仅失望于革命阵营的分裂,而且对日本社会有了更深的了解,并有机会读到了大量有关欧美社会状况的书刊。在这些曾经被他引为中国未来楷模的地方,社会贫富更加悬殊,工人运动风起云涌,社会动乱有增无减,他对西方民主的崇拜彻底动摇。同时他又绝望于民族民主革命,视之不过是“以暴易暴”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对其理论基础“三民主义”不以为然,认为其“势必举欧美、日本之伪文明推行于中国”8,因此表示要“别筹之方”8,于是转而鼓吹无政府主义。1907年6月10日,刘师培创刊《天义报》于东京,成为无政府主义宣传的机关报。刘师培等无政府主义狂热分子发表演说文章,指责资本家独占生产机关,役使并剥削工人,镇压工人罢工,道德最为败坏,提出要“杀尽资本家”9;并猛烈抨击帝国主义:“试考帝国主义发达之原因,盖政府、资本家、欲攫取异国之金钱,利其愚弱,制以威力,由是托殖民之名,以扩政府、资本家之实。”10刘师培对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的批判对当时的中国思想界无疑是一帖清凉剂,但是他不了解,在历史上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都曾经是革命的、进步的,当它在西方已经弊端丛生的时候,在落后的中国仍有其存在和发展的必要。他错误地得出了应该和年轻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进行斗争的结论。他在《论中国资本阶级之发达》一文中就曾说:“中国自今而往,资本阶级之势力必步欧、美、日本之后尘,则抵抗资本阶级,固当今之急务,而吾党所当从事者也。”这样,他在对中国社会主要矛盾和革命对象的认识上就远远偏离了实际。孙中山提出的革命纲领都一一受到了指责。首先是民族主义,刘师培讥之为学术谬误、心术险恶、政策偏颇。他认为孙中山等人提出这一主义完全出于不光彩的目的:“希冀代满人握统治之权”,“利用光复之名,以攫重利”11。“黠者具帝王思想,卑者冀开国无勋”12。他们说:革命派的“排满”和改良派的“保满”没有什么区别,“排满亦出于私,与倡保满者相同”,结论是“民族主义,乃不事于公理之最甚者也”11。民权主义提出了包括议会制在内的一整套民主共和制度,对此刘师培强烈反对。他尖锐揭露资产阶级选举制、代议制的欺骗性,认为在这种制度下贫民虽有选举之名,实则失选举自由之柄。他们认为在中国实行这种制度的结果也只能是富民得益、贫民受病。“平均地权”是民生思想的核心。对此刘师培讥之为汉武帝的盐铁专营和王莽改制:汉武帝的盐铁专营和王莽改制都没有给人民带来什么好处,孙中山的“平均地权”也不过尔尔。无政府主义在中国思想界的地位自不待言,但从政治革命层面看则另当别论。孙中山讲要推翻清政府,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刘师培却要提倡无政府主义,反对建立国家。他作为同盟会会员,却全然不理会组织纲领,反而对之进行一一指责,至少在思想上已踏上了另一条路,与孙中山分道扬镳。在这样一种对革命极为不利的境况下,孙中山却采取了不管不问的态度,放任其发展。这似乎正合刘师培之意。事实上,背叛革命以后刘师培毫不含糊地承认,他之所以反对民族主义,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追求真理,也不是什么上更高境界的问题,只是为了破坏革命。思想反动说明刘师培已经背离革命,虽背离不等于背叛,却是背叛的前奏。只要机缘成就,背离往往发展为背叛。不幸的很,机缘很快便降临到刘师培身上来了。三、何震和汪公权的变废就在此时,清廷派来的特务不失时机地在东京展开了策反活动。综合陶成章《浙案纪略》、宋教仁《程家圣革命大事略》以及冯自由《革命逸史》的记载:1907年,清廷派程某来东京向革命党媾和,开价一万元,求革命党不要搞暗杀。可程氏实际是个革命者,所以总庶务刘揆一便和他商量,认为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不如“以术取之”。但刘师培并不知道程的身份,在他看来,程既为清廷所派,当然是清廷的人。所以他找了两个日本人北辉次郎、清藤幸七郎与程商量,希望用这笔钱来买他们所憎恶的孙中山的人头,可见刘师培对孙中山的仇恨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程氏听此深感诧异,立即偷告刘揆一、宋教仁、吴昆、何天炯。刘师培阴谋未逞,不禁对程恨恨不已,为泄愤竟指使日本人把程痛打一顿。可见刘师培已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与起初的“激烈派第一人”已经判若两人。端方乃镇压革命最力的满州贵族之一,他此时也在运用金钱外交在东京收买侦探,离间革命党。如他所愿,革命意志薄弱的何震、汪公权之流竟还真经不起金钱所诱,成了他的侦探。何震乃刘师培之妻,原名何班,字志剑。1907年初她随刘师培到了日本,参与组织女子复权会;同刘师培一起创办《天义》报,作为机关刊物,自任编辑兼发行人。刘师培转向无政府主义后,夫妻二人激烈鼓吹无政府主义、“女子革命”,成为当时中国无政府主义的风云人物。何震何以叛变革命呢?究其原因,除端方重金所诱外,她自身贪于追寻物质享受也是重要的原因。何震“在东京颇有艳名……漂亮人总不免有些嗜好,第一好修饰,第二好交际,这两种嗜好都需要有较多的金钱供其挥霍”13。而刘师培的痿弱多病,再加上《天义》报经费越来越困难,不能使何震的欲望得到满足,于是她便容易受到外间的诱惑。汪公权与何震有暖昧关系,被揭穿后不免遭外人在背后戳戳点点,为革命党人所不齿,所以他们二人都对此很反感愤恨。而章太炎借款之事正为何震、汪公权叛变革命提供了机缘。章太炎在倒孙风波后精神上陷入极度痛苦期。目睹同盟会渐趋腐败,愤欲去印度出家为僧。可苦于经费,起初向张之洞借款未遂,转而向端方借款,中间人即是何震。章太炎借款无果而终,何震却被端方收买,借此叛变了革命,汪公权随之也背叛了革命。何震率先叛变革命,秘密投靠了端方,又回过头来日夜怂恿刘师培入官场。如蔡元培所说:“有小人乘间运动何震,劫持君为端方用。”柳亚子甚至说:“申叔一生,完全断送于他夫人何志剑之手。”14实则,尽管何震的干系摆脱不掉,但主要还是在刘师培自己身上。刘师培终在“外恨党人,内惧艳妻”的心理作用下,渐动其心,被拉下水。刘师培被拉下水后,以“卧底”的身份为端方提供情报,恬然贡献“洱乱之策”十条。1907年冬,夫妇二人返沪办理自首事宜,继返东京创办《衡报》,其实是为清廷提供情报的报馆,暗地仍向端方泄露了不少党内秘密,破坏了革命党人的活动计划。刘师培的叛徒身份后被揭穿,刘氏夫妇无法在沪立足,遂移居南京。从此成为端方幕府之人物,公开叛变了革命。叛变革命半生潦倒,不得不依附于人(端方、阎锡山、袁世凯),为之火中取栗,屡次“下火”,出卖人格。他自己在重病垂危之时,曾吐着低沉的声调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生应当论学而不问政,只因早年一念之差,误了先人清德,而今悔之已晚。”13是此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