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现代文学中的传统、个人与现代性

西方现代文学中的传统、个人与现代性

国内学术界对西方现代性文学的描述通常强调其反传统、反理性的思想特征，而在个人意义上，它总是强调其孤独、残疾和其他个性特征。因此，反传统、反理性、孤独、反意识等因素被认为是西方现代性文学思想的现代性因素。我们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阅读和理解也往往是参照反传统、反理性和孤独感、荒诞感的理论路径进行的。这样的理解往往习惯性地把西方现代文学创作同传统意义上的古典文学创作对立起来,认为前者是对后者的反叛或超越。但是,在认真阅读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著作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发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的传统与反传统、理性与反理性、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并不是截然对立、泾渭分明的,而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既互相冲突又互相依存。绝对化的反传统、反理性和彻底的孤独感、荒诞感,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对西方现代文学的现代性一种有意无意的夸张的误读。这种夸张的误读一方面是由于我们在理论上过分强化了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反传统、反理性的现代性价值,在创作中有意无意地夸大了作家个人体验中的孤独感和荒谬感及其相关的人格力量。本文以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为切入点,重新回顾西方现代文学中的传统、个人和现代性问题,以期对西方现代文学的传统性与现代性有历史性的认识。一、艾略特关于“传统”的定义艾略特是二十世纪西方现代文学的经典作家,他的诗歌《荒原》开辟了欧美现代诗歌创作的新纪元,同时也开创了西方现代派文学创作的新视野。在文学批评方面,艾略特是英美新批评派代表人物,被称为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批评大师。他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表明了艾略特对欧美文学传统和作家创作个性的独到而深刻的理解,在这篇著名的论文中,艾略特通过对“传统与个人才能”的深入思考发现了欧美现代诗歌创作的新传统,并因此通过自己的诗歌创作确立了欧美现代诗歌的现代性向度。与西方现代主义作家的反叛姿态不同,艾略特在思想上坚持保守主义立场,他曾宣称自己是“文学上的古典主义者,政治上的保皇党,宗教上的英国天主教徒”。艾略特的保守主义立场与他的宗教世界观有关,他认为世界在根本上是不可改变的,因为上帝不可能被改变。由此,艾略特认为文学批评的意义和功能都是相对的,没有哪一个作家的创作是完全自给自足的,也没有哪一种批评是完全标新立异的。基于此,艾略特认为,在传统与现代、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浪漫主义与理性主义、人文主义与自然主义、文学标准与宗教标准之间,都普遍存在着协作的可能性。在这样的理论基础上,艾略特对文学传统与作家个性的理解表现出不同于一般的现代性理念。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艾略特给“传统”和“传统作家”所下的定义是:“传统是一个具有广阔意义的东西。传统不能继承。假若你需要它,你必须通过艰苦劳动来获得它。首先,它包括历史意识……这种历史意识包括一种感觉,即不仅感觉到过去的过去性,而且也感觉到它的现在性。这种历史意识迫使一个人写作时不仅对他自己一代了如指掌,而且感觉到从荷马开始的全部欧洲文学,以及在这个大范围中他自己国家的全部文学,构成一个同时存在的整体,组成一个同时存在的体系。这种历史意识既意识到什么是超时间的,也意识到什么是有时间性的,而且还意识到超时间的和有时间性的东西是结合在一起的。有了这种历史意识,一个作家便成为传统的了。这种历史意识同时也使一个作家强烈地意识到他自己的历史地位和他自己的当代价值。”这里,艾略特所认同的文学“传统”包括这样几层含义:一、传统只能通过劳动而获得,即是说,文学中的传统不是简单地加以运用,而是要通过努力才能有所发现;二、传统同时具有“过去性”和“现在性”,即是说传统在时间上具有连续性和历史性;三、一个国家或一个地区的文学传统“构成一个同时存在的整体”,即是说传统在时间和空间上具有整体性;四、一个传统意义的作家应该具有“历史意识”,并且通过某种“历史意识”确认自己的历史地位和当代价值。概括地看来,艾略特所说的“传统”是一个不断变化着的具有整体性意义的历史过程,文学的“传统”从过去连续不断地传下来,并且持续不断地同化着现在。因此,文学创作中的反传统并不仅仅意味着破坏与重建,而在更重要的意义上意味着对传统的发现与创新。一个传统意义的作家应该在传统中有所发现、有所创造,他的创作既受到过去诗人们创作的影响,又通过对传统的某种发现而对过去的诗人的创作有所反馈,成功的诗人的“当代价值”应该是历史性与现代性的整合。艾略特强调传统的“历史意识”,从而强调文学传统的连续性和整体性。在艾略特那里,对传统的危机感并不表现为对传统的反叛和放弃,而是试图通过某种回归传统的努力实现对传统的重建和超越。艾略特的这种传统意识在当时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从西方现代文学的发展过程来看,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是欧洲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的过渡时期,艾略特、乔伊斯、卡夫卡、普鲁斯特等经典性的现代作家都出现在这个时期。在这个时期内,由于受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震撼,欧洲大陆宗教信仰彻底崩溃,科学进步受到怀疑,文艺复兴以来建立起来的人文主义信念受到了严重的挫折,哈姆雷特曾经为之忧心忡忡的“生存还是毁灭”再度成了历史性的问题。作为一种现象,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西方现代作家普遍对个人才能丧失信心,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个人才能在历史、尤其是战争状态下的软弱性,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个人奋斗的无效性和荒诞性。艾略特的《荒原》中这样写道:“什么树根在抓紧,什么树枝在从/这堆乱石里长出?人子啊,/你说不出,也猜不到,因为你只知道/一堆破碎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的声音也不使人放心,/礁石间没有流水的声音。”这是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精神危机的真实写照。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面对战争留下的一片废墟,人们普遍对现实感到失望。战争的阴影依然存在,欧洲大陆被一种毁灭的预感所笼罩。对未来战争的毁灭性的预感使人们生活在恐惧之中,迷惘、忧郁、孤独等情绪四处蔓延。面对现代文明的“恶之花”,许多作家都在重新思考通过重建宗教信仰以实现人类的自我拯救,因此感到了回归传统、重建信仰的重要性。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上,艾略特看到,在“生存还是毁灭”的历史关头,作家只有投身于传统和某种“欧洲思想”才能获得自我拯救。所以,艾略特所强调的传统的历史意识和传统的整体性和连续性应该是一种建设性的历史选择。二、诗歌的个性与历史意识的融合基于对传统的“历史意识”的认同,艾略特认为,一个传统意义的作家的成长需要经历一个具有历史性的“复杂化”过程,在这个成长过程中,作家的个人才能表现在其对于某种文学传统的发现与整合,作家既不能对某种文学传统作原封不动的接受,也不能仅仅按照自己所崇拜的个别作家来塑造自己,同时也不能完全依赖自己心仪的某一个时期的文学来设计自己的创作,因此,艾略特主张作家应该放弃个性而不断从传统中获得“过去的意识”。为了在创作中获得某种“过去的意识”,作家的创作不是要直接展示自己的个性,而是要通过确认某种传统的对应物来表现某种历史感觉。由此,艾略特提出了诗歌创作的“非个性化”原则。他认为,诗人创作的目的不是表现自己的个性,而是在创作过程中消灭自己的个性:“诗人把此刻的他自己不断地交给某件更有价值的东西。一个艺术家的进步意味着继续不断地自我牺牲,继续不断地个性消灭”;“诗歌不是感情的放纵,而是感情的脱离;诗歌不是个性的表现,而是个性的脱离。”在艾略特看来,诗人的个人才能要在创作中投入传统,通过个人才能的传统化认同,实现个人才能与历史意识的融会贯通。概括地说就是:作家的创作个性应该从传统中来,又回到传统中去,并最终使自己的创作成为某种文学传统的有机组成部分。在这个意义上,诗人的个性不再是独立的主观感情的产物和标志,而是一种通过努力在传统中获得,又在特定意义上表现和影响着传统的“非个性化”、“非人格化”的历史传媒。在欧美现代主义诗歌创作进程中,艾略特本人的诗歌创作是对“非个性化”、“非人格化”的历史传媒的最好的证明,通过《荒原》《圣灰星期三》《焚烧的诺顿》《四个四重奏》等诗歌的创作,艾略特完成了欧美诗歌传统向现代诗歌传统的历史性过渡。对此,瑞典文学院授予艾略特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辞”作了这样的概括:“我们是否可以说,艾略特的人生哲学是建立在很传统的基础上的;而且我们不该忘记的是他不止一次地指出‘传统’一词,为现代人在争论中所误用。其实,‘传统’意味着运动,而不是静止不动,它是连续不断地传下去和同化着。诗的传统也是如此,同样适应于这个原则……也就是说,新的比例和价值是在不断地变化的,正像旧的东西固然可以引导新的,新的东西也可以反过来引导旧的一样;能理解这一道理的诗人也必然会了解他的困难和职责范围。”艾略特对诗歌创作的“非个性化”、“非人格化”的认证,起因于他对诗人“个人才能”的某种危机感。“上帝死了”之后,尼采式的“超人”走向疯狂,文学中的个性化、人格化的信念也开始动摇。世界性战争的灾难性后果使人们感到个体人格的脆弱和个人才能的微不足道。在艾略特看来,现代作家是没有个性的“空心人”,现代作家的个人才能已经成为一种“瘫痪了的力量”(艾略特:《空心人》),因此,现代作家只有投入传统中,从宗教神话中,或者从荷马、但丁、莎士比亚的创作中吸取灵感,以获得某种精神的拯救,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艾略特的这种观点带有极大的普遍性,可以看到,包括乔伊斯、普鲁斯特在内的一批现代主义作家都认为,古代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传统是不可能被超越的,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对现代主义作家而言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从这个意义看来,西方现代作家对欧洲文学传统的认同并不意味着现代性的丧失,而是意味着对传统的重新发现和重新获得。艾略特、乔伊斯等现代主义文学先驱者正是通过重新发现欧洲文学的传统,从而获得了现代文学的新传统和现代性,而艾略特所主张的作家“消灭个性”则是欧洲文学实现现代化精神拯救的一种必要的付出。三、现代性的历史认同两次世界大战给欧洲文明造成了深刻的创伤,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文化上的“断裂”。在文化“断裂”的意义上,人们往往过分夸大了幻灭感、荒诞感等现代性的时代特征,而相对忽视了文学传统的继承性和历史意识的连续性。就像新批评派理论家韦勒克、沃伦所指出的那样:“当‘时代精神’变成一个神话式的整体,变成一个绝对的东西,而不是一个模糊不清、难以理解的问题的指针时,用这种精神来理解文学的变化就显得漏洞百出了……各个时代的特征被想象得太分明,太突出了,以致失去了连续性,这些时代的革命被想象得太激进了……这就会忽略人性、人类文明与艺术中那些基本的、不变的东西。”在这一意义上,艾略特因注重文学的传统性和历史意识而使他的创作和理论成为欧洲文学传统向现代性过渡的一个象征性标志。“现代性的显著特征之一在于外延性(extensionality)和意向性(intentionality)这两‘极’之间不断增长的交互关联:一极是全球化的诸多影响,另一极是个人素质的改变。”从单纯的个人立场上来看,艾略特对于文学传统的态度显然是偏于保守的,但艾略特的保守性并不是一般意义的守旧或复古,而是强调某种文学传统在历史进程中的整体性和连续性。艾略特对文学传统的“历史意识”的现代性认同体现出一种广阔的世界性文化视野。在艾略特看来,文学创作的现代性不是在孤立的状态下生成的,而是在传统的“过去性”和“现在性”的广泛的“交互关联”中生成和发展的。他认为:“当一件新的艺术品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一切早于它的艺术品都同时受到了某种影响。现存的不朽作品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体系。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艺术品加入到它们的行列中,这个完美体系就会发生一些修改。在新作品来临之前,现有的体系是完整的。但当新鲜事物介入之后,体系若还要存在下去,那么整个的现有体系必须有所修改,尽管修改是微乎其微的。于是每件艺术品和整个体系之间的关系、比例、价值便得到了重新的调整;这就意味着旧事物和新事物之间取得了一致……即在同样程度上过去决定现在,现在也会修改过去。”⑦这就是说,一个时期内文学的现代性,是在“过去性”与“现在性”的互相同化中发现和整合的结果。现代性的发展不仅仅是对传统的反叛,更重要的是在传统中有所发现、有所创造。现代性的“外延性”与“意向性”的交互关联是一个嬗变不居的历史发展过程,因此,现代性并不总是表现为对传统的反叛,所以也并不总是表现为对传统的激进的超越。应该承认,“超人”式的反叛、“局外人”式的逃避、西绪福斯式的荒诞的奋斗,都是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的现代性的鲜明的标志。但同时我们也看到,作为现代文学发展中的一种历史性规律,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文学的每一次转折都是对传统的一次新的发现。作家们只有不断地从某种“过去的意识”中获得灵感,才能不断发现新的传统,并藉此而超越前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西方现代派文学对传统的否定和超越并不是要完全放弃传统,而是更深刻地认识到了文学传统对于文学发展的价值和意义,他们对某种文学传统的质疑和反叛在更重要的意义上不是反对这种传统本身,而是在更高的意义上对这种文学传统的建设性价值进行更深入的发现和开掘。正如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作家罗伯-葛利叶所说:“如果说过去的种种标准可以用来衡量现在,那么它们也可以同样用来建设现在。作家本人,尽管想独立,却还是置身在某种精神文明与文学之中,即已写成的、过去的文学之中他无法完全摆脱一个他本身就是其产物的传统。”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传统意义上最重要的作家是那些能够坚持从传统中获得“过去的意识”并且对传统有所发现、有所创造的作家。艾略特、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等现代作家之所以能够超越前人、超越他们的时代,正在于他们在更高、更深刻的意义上获得了某种“过去的意识”。这一事实表明,西方现代文学的现代性并不排除传统性和历史性,恰恰相反,典范的现代性作家的创作往往具有更彻底的传统性和更深广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