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师培的进化文学观

论刘师培的进化文学观

1903年梁启超在《新罗马从化》一书中明确提出“文学的发展有一个重要的关键，即从古代语言文学到通俗文学文学”的转变。各国文学史之开展,靡不循此轨道。”1并掀起了一股文学进化论的论调。而此后论文学推崇进化论,比较突出的是刘师培。1905年分载于《国粹学报》的刘师培之作《论文杂记》,开篇第二亦云:“英儒斯宾塞耳有言:‘世界愈进化,则文字愈退化。’夫所谓退化者,乃由文趋质,由深趋浅耳。及观之中国文学,……至于六朝,文与笔分;宋代以下,文词然天演之例,莫不由简趋繁,何独于文学而不然?”2此文中还有大量类似的言论,可知:1.师培论文学、文字颇信服进化论;2.他承认文学由文趋质,由深趋浅的趋势。此前他曾作《甲辰年自述诗》:“道教阴阳学派异,彰往察来理不殊。试证西方社会学,胪陈事物倍非诬。”自注曰:“予于社会学研究最深。”3他还有诗曰《读〈天演论〉二首》,诗中全无理论,而以自然界景物蕴藏的进化之机喻人生和社会,这也可算他深究社会学、悟透进化论的一个见证。严复译自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的《天演论》早在1898年已出版。吴汝纶《天演论序》即指出“天行人治,固归天演”,事实上社会进化论观念为维新变法及种族革命提供了理论支持,是一代仁人志士的精神食粮。但是,进化论与文学的结合却不像与政治的结合那般顺理成章,正如斯宾塞指出的那样,文学的发展可能与世界的进化完全相反,因为它要反映心灵世界。在政治观念上服膺进化论的,一般都是革命派或者改良派,而文学上所谓进化论者则可能举棋不定。试以刘师培为例论之。刘师培的观点为古代文学者立世之基,提出了“化公为私”的策略无论是改良派还是革命派,都需要文化思想的宣传工作,其理想则一定要求得尽可能多的读者、知音和支持者。报刊媒体兴起之后,考虑到阅读对象的阅读水平,改用浅显通俗语言成为大的趋势。加上从普及思想文化的策略方面考虑也需要采用白话。裘廷梁即已宣称“白”话为维新之本”,以为“文言兴而后实学废,白话行而后实学兴;实学不兴,是谓无民。”4陈荣衮则从普及和实用的角度,更明确指出“报章宜改用浅说”。梁启超也一直关心统一国语和言文一致,而这与梁氏在文化报业中的实践必有分不开的关系。他虽然没有直接倡导白话报,但1902年开始创办的《新小说》就明确指出,“本报文言、俗语参用;其俗语之中,官话与粤语参用……。”5在他的以报刊文章著称的文体也以不避俗语、杂用新字等为特色。刘师培于1903年知遇上海爱国学社诸君后,迅速融入革命,相继加入中国教育会、对俄同志会、暗杀团、光复会,像火一样燃烧在白话的和文言的、革命宣传性和学术研究性的文字写作中。刘师培此年与《中国白话报》主办人林獬合作写了《中国民约精义》一书,二人在思想上互相切磋之处可想而知。关于俗语白话,刘师培于实践及讨论中必有思虑。他甚至从白话报的角度有《论白话报与中国前途之关系》:“近岁以来,中国之热心教育者,渐知言文不合一之弊,乃创为白话报之体,以启发愚蒙。自吾观之,白话报者,文明普及之本。白话报推行既广,则中国文明之进步固可推矣;中国文明愈进步,则白话报前途之发达又可推矣。”6可见刘师培对白话的态度,既是基于他对中国文字的理解,又是他在革命宣传中实践的经验之谈,白话的魔力在于它能扩大影响范围,增加感人之效,便利演说交流。虽然他自己并不写白话,也未能以白话入文。但他从现实的需要,为教育之普及,文明之进步和国民精神的建立考虑,并不反对,并且积极促成白话入文与言文一致的语言文学发展趋势,努力推进白话报的发展和传播,为之摇旗呐喊。把作为文学载体和工具的语言文字的改进作为所谓文学进化之关键是梁启超从文学发展的角度得出的创见。而刘师培论俗语与文学则是从语言文字入手,结论是“中国自近代以来,必经俗语入文之一级。”早在1903年《中国文字流弊论》一文中,他即指出西方有古文和本国文之分,古文由修习古学的人习用,本国文则无人不可用;中国文字,以典雅为主,世俗之语以浅陋见斥。为改革这种弊端,他提出二策:“一曰宜用俗语也。……仿《杭州白话报》之例,词取达意而止,使文体平易近人,智愚悉解”;“二曰造新字也。……莫若于中国文字之外别创新字以名之,循名责实……。”7这两个策略,按刘师培的预言,近可推行中国文字之改良,远可谋求全民教育之普及,其用意可见一斑。而狄葆贤(楚卿)《论文学上小说的位置》一文也指出:“饮冰室主人常语余,俗语文体之流行,实文学进步之最大关键,各国皆尔,吾中国亦应有然。……即如日本,近今著述,亦以言文一致体为能事,……故俗语文体之嬗进,实淘汰、优胜之势所不能避也。”8就这一点而言,刘师培和梁启超等的观点并不冲突。刘师培的立论之基是进化公理。首先,文字的产生是社会进化的结果。“上古之初有语言而无文字,……,及社会进化以来,乃各本方言造文字。”9其二,文字、文学有其进化之理,“昔罗马之文学之发达也,盖韵文完备而后有散文,史诗工善而后有戏曲。(见涩江保《罗马文学史》)及按之中国之文学,亦与罗马相同。……事物之理,莫不由简而趋繁,何独于文字而不然。”他所梳理的中国文学的进化过程是:由俪语韵文,分出散文,又变浅而生出语录;由歌诗,而诗词分,又词曲兴;由俗语入文,而小说兴,白话报兴。其三,与世界进化相反的文字退化,即文字由文趋质,由深趋浅。这也是进化公理之一个反映。所以,白话之盛行是一个必然。正是因为论文学而着眼于进化公理,刘师培能够认识到白话盛行、言文一致和俗语入文的必然趋势,而章太炎却不肯承认这个趋势。在此必须细审刘师培所谓的文字与文学之关系:一、在发生学意义上,文字是记录在案的有形语言;而文学可能更早,口耳相传的韵语偶言才是文学鼻祖。刘师培论文学正宗举骈俪之文,而追溯渊源至谣谚,又以谣谚在文字记录之前多口耳相传,并用韵语,在一定意义上即是肯定口语文学在书面文学之先。所以与章太炎论文学“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议全编其法式,谓之文学”相比10,这显然更民间化,更通俗,对其前文人文学为正宗的文学史,也更进步,这其实也是一种进化论的观点。二、在实践过程中,文字是文学的载体,在这个意义上,刘师培时常一概而论,不大加以区分。如上面所举,在一段文中,他也以文字与文学并置来说明同一个道理,“何独于文字而不然”与“何独于文学而不然”毫无二致。但细究起来,二者还是有区别的,每论及西方,他一概而用“文学”,论及中国,则更少用“文学”,大概仍因为传统的影响,对于传统的中国文学,他多用“文章”或“文”来言之,言及形式时也以“文字”代之。三、以文字文质和深浅之不同,可区分不同的文学体裁,这其实就是文体差异及其变。四、不分文笔,不分古语、俗语,不分雅言、质言,可概而言之文字,而文学时有正宗与流变之分,则文学不若文字包罗广泛,而又比文字精致纯粹。刘师培从实践的立场、基于进化的公理承认由文而质、由深而浅的文字进化规律,进而能够接受并提倡言文一致和俗语入文,使得他在整体上并没有偏离近代文学观念的主流,并且在实践中发挥了积极作用。刘师培的文学观整体上呈现一种由文趋质、由深趋浅、由简趋繁的趋势是刘师培对于文学的整体的进化观念。以《论文杂记》第九则为例,刘师培谈论汉魏之际文章变迁清晰如画。一、西汉有两个渊流——箴、铭、赋、颂等源出于文之体,与论、辩、书、疏等源出于语之体,或为有韵之文,或为抑扬顿挫、语意简明的单行之语,不杂骈俪之词;到了东汉,单行体与排偶词相杂、奇偶相生;建安之后,无韵而用排偶之体,开四六文之先河,这是句式上的变迁,由简而繁、由治而乱;二、西汉句法短,二字成一言;东汉之文,句法较长,四字成一语;魏代之文则合二语成一意。句法由简而繁。三、西汉对偶不严;东汉渐尚对偶;魏代则声色相宣,伪而失真。韵律由松而严、由天然而渐失本真。四、西汉能洞明字学;东汉用语不复古奥;魏代之文语意易明,浅显易懂。循名责实、遣字用词上由深而浅。对于此,他感慨到:“文虽小道,实与时代而变迁。故东京之文,殊于西京复杂之文,复殊东汉。文章之体,在前人不能强同。若夫去古已远,欲择古人一家之文,以自矜效法,吾未见其可也。”2在这里他不仅系统梳理了汉魏之际的文体变迁,而且对于这种变迁,先为其贴上了“文章进化之公例”的标签,既而承认随时而变的大势是不可逆挡的,最后直言,效法古人之举实不可为。这段文字读起来很痛快,有革旧布新之势。然而,对于这种由简趋繁的进化之势,刘师培的态度是有保留的。在《论文杂记》第十三则,他又从三代溯起,谓三代文词,“句简而语文”,并解释这种矛盾说,“学术授受,咸凭口耳,非语文句简,则记忆良难。”“秦汉以降,文与古殊,至南宋而文愈繁,由文而质,而南宋文愈质”,并把原因归结于骈文之废和语录之兴。“此虽文字必经之阶级,然君子之学,继往开来,舍文曷达?”2他虽然承认文字由文而质、由简而繁的趋势,而他的理想却是三代“句简而语文”的境界。最低限度,他要保守住的是“文”的标准,而在他看来,这“文”与骈文实有很大关系,论文学正宗,他以为还是骈文,论学论道,也必须先“文”而后能达。可见,他的进化文学观其实也只是半道出家,根底里仍是他别具传统的文学观念。这个传统就是在他那里直认不讳,上承自阮元的文学观,立骈文为文章之正宗,以树立自己的文统。与《国粹学报》宗旨“保种爱国存学”一样,革命时期的刘师培也致力于这个理想。“保种”首先要启瀹齐民,“存学”还要保存国学。此二者同为“爱国”之业。具体于文学,刘师培认为“俪文律诗为诸夏所独有,今与外哉文学竞长,惟资斯体”2既然如此,骈文派要树立自己的正统,首先必须搬倒古文的传统,这一点他不遗余力毫不留情面,不仅继承了他的骈文派文学观念的资源,而且运用了他的小学功底和经学传统,甚至不惜引进社会学进化论的思想,为其文学正统张本。此一举两得,另一方面也可为启瀹齐民服务。保存国学,还要对抗外来文化的侵蚀。“国粹”主义也是日本人在吸收了西方文化之后自我反思的结果,一国文化须有其独特的根基。在《中国文字流弊论》中他认为那些“矜夸奇博,取法扶桑”的文字算不上“文”。又在《论近世文学之变迁》认为中国输入日本文体是时势所趋,也是“中国文学之厄”。刘师培在追溯“文”统时,在《论文杂记》第四则中把文字产生以前易于口耳相传、便于授受记诵的天籁自然之音,定为韵语,并因此将作为文学起源的谣谚和史篇的语言都归为韵语,视此为文学正统。他着眼于史篇的传诵并立史篇为正统,得力于西方文学观念中被视为文学源头的史诗传统。而对谣谚二体的推崇于他则颇有家学渊源,其祖父刘毓崧为杜文澜编《古谣谚》并作序,曰“盖风雅之述志,著于文字;而谣谚之述志,发于语言。语言在文字之先,故点画不先于声音,简札不先于应对。”11其中可见刘师培文学观念的所自渊源。以他的聪慧,由谣谚、史篇两个传统来解释诗歌、楚辞和赋体之文章流变,有板有眼,让人眉眼顿开。这里刘师培家学传统中已将口头文学定为文学源头的倾向,而刘师培则更明确把有文字之前口头传诵的文学视为文学源头,并且给予其很高的文学价值。骈文派阮元主“文言说”、“文韵说”,对文强调合于宫商之韵律和富于翰藻之文采。骈文派排斥古文统所用的最好武器莫过于文笔之分。刘师培引用《文心雕龙·总术篇》,“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他继承这个论调,还辑出文笔两体的史和论,但在处理有韵、无韵的问题上,刘师培作了调整。首先,他不仅把口头传诵的史篇和谣谚定为文学正统,还继续把文体箴、铭、碑、颂等文体也定为有韵之文,并为其寻找了古源。“推之志铭、诔辞之作,皆起于三代之前,而皆为有韵之文,足证上古之世,崇尚文言,故韵语之文,莫不起源于古者。”2其次,除了追述历史之外,在理论上,他继续放宽有韵的标准,把“句中之韵”和“字中之音”这种骈文的音律之美,也定为韵,并且认为“古人之文,可诵者文也,其不可诵者笔也。”12这里他将刘勰有韵无韵的区分标准归于可诵不可诵13,也与他所立作为起源和正统的口头文学的传诵有关。其三,他举萧绎《舍楼子·立言篇》和刘勰《文心雕龙·总术篇》总结到:“据上三证,是偶语韵词谓之文,凡非偶语韵词概谓之笔。盖文以韵词为主,无韵而偶,亦得称文。”14这里他对韵文的标准进一步放松,虽然文以韵词为主,无韵而偶也算文,用形式表现上的对偶来补充韵语的声律标准。这样,骈文就可以立于“文统”而不动摇了。而刘师培论文更大的一个范畴的“文”,“盖‘文’训为‘饰’,乃英华发外,秩然有章之谓也。”2所以,“道之发现于外者为文”,“事之条理秩然者为文”,“而言词之有缘饰者,亦莫不称之为文”,文章的“文”是借用这个文饰的“文”,“夫文字之训,既专属于文章,则循名责实,惟韵语俪词之作,稍与缘饰之训相符。”也就是说,文章的“文”字本来就是与生俱来的,而真正作为缘饰的“文”,则应是韵语俪词,翰藻缘饰。这种对“文”之缘饰含意的强调自然是由于他骈文观主“文”,但对于整个文学史的变迁,呈现的“以文胜质”之势而言,他却有前后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在《文说·记事篇第二》中,他强调“据事直录,事必征实,言非踏虚”,“必以记事,事外无文”。这是古书虞夏记事的特点,也是他推崇的,随着“寓言”、“虚设”、“讹误”等风气的盛行,记事逐渐失实。对此他认为,“古人以事为主,或记事必以文,或因文以害义。故古事因文传,近事因文而晦,以文胜质,此之谓乎。”15对于这种文质的变迁,两年后他态度陡转,《古今画学变迁论》继续这段文质与虚实的变化,“又如古代诗歌,均属咏事,故征实之词异于蹈虚之语。及庄老告退,山水方滋,乃流连光景,以神韵自诩。盖文学之进化随民智而变迁。”16在《论近世文学之变迁》中他又批评“注疏为文”,认为“文学之衰,不仅衰于科举之业也,且由于实学之昌明。”16并最后得出结论“以词章为文,不以凭虚为戒。”16可见,虽然他想承认古书记载实事的特点,并把此作为文学的一个理想,但作为缘饰的“文”却与此不符,所以,只好选择了“文”,只要有缘饰,就可以不以凭虚为戒,并把由征实之词变为蹈虚之语,作为民智变迁而引起的文学进化。不再局限于文学内部的变迁,而引入民智、科举之业及实学、政俗等社会变迁,作为文学变迁的背景,就刘师培的进化观而言是一种扩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