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的模糊性研究

波伏瓦的模糊性研究前言波伏瓦(SimonedeBeauvoir,1908-1986)是当之无愧的新女性主义运动奠基人，其代表作《第二性》(LeDeuxièmeSexe,1949)在女性主义内的地位是图腾性，在哲学路径上，“从波伏瓦个人经历出发走向普世的现实，企图在最宽广的意义上审视女性的处境。”《第二性》从生理心理、社会历史、存在主义等多重维度，剖析了女性这一特殊群体与既定价值定义的抗衡，较大程度上，承袭了波伏瓦早期著作《模糊性的道德》(Pourunemoraledel’ambiguïté,1947)中自由意志的内涵。鉴于模糊性的道德之于存在主义版图举足轻重的地位，国内学界未给予相应的重视：对西蒙纳波伏瓦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其女性主义、身体社会学和文学作品的评述鉴赏上，把波伏瓦刻板狭窄地定格为一位“女权主义者”，对她道德伦理或是存在主义哲学的理论成就关注甚少；国内学者多数尚未意识到“模糊性的伦理”，对作者一生哲学思想进化的标杆性意义，对其与存在主义整体架构关系的研究更是鲜见。肖巍在《被“模糊萦绕的波伏瓦”》中对比了萨特的“荒谬”和波伏瓦的“模糊”，指出“波伏瓦的哲学是一种‘模糊’哲学，既有个体切身的体验，也包括群体和社会革命的可能性和现实性”。《波伏瓦及其存在的模糊性》中，张新木紧扣文本、全面梳理了波伏瓦《模糊性的道德》所涉及的“存在的模糊性”与“道德的模糊性”，并论述两者的现象和证明。陈宣良发表的《道德与死——波伏瓦的两部哲理小说》，从哲学家初期文学著作《人都是要死的》(Tousleshommessontmortels,1945)和《他人的血》(LeSangdesautres,1946)谈起，点明“道德不是永生，而是与死结合起来；有道德，恰恰是因为人会死”。曾艳兵在《论波伏瓦的<人都是要死的>》中触及存在主义“死的本体论”，而屈明珍则极有洞见地指出，“在波伏瓦看来，奠基在现象学之上的存在主义伦理学首先应当承认人是一种自由超越性的存在，又应当认识到人的存在条件，具有一种模棱两可性”。“模糊性”作为波伏瓦存在主义伦理学的特征和内涵，具有丰富的思想深刻性，理论原创性和哲学包容性。波伏瓦语境中，模糊性最直观地指向生与死、善与恶的两重性，并贯穿于存在主义体系始终，阐发出自由与道德、道德与责任的探讨，后文将有重点地展开。本文以波伏瓦哲学论述中的“模糊性”为探究对象，不但旨在阐述自由、存在、选择、责任交织的“模糊性”道德建构，还试图揭示“模糊性”贯穿于女性主义、存在主义、生死观、道德观和波伏瓦个人经历的全局性地位。《模糊性的道德》延续了萨特在1943年《存在与虚无》结尾处承诺厘清、却未完全诠释的“存在主义的道德”(l’éthiqueexistentialiste)。它与《皮洛斯和齐纳斯》(PyrrhusetCinéas,1944)一道，是波伏瓦最迸发原创性的作品，后者对行为的存在主义动机进行探讨，甚至早于萨特的伦理阐释。波伏瓦把“模糊性”上升到存在主义伦理道德体系这一高度，一来，修补了萨特遗留下的体系漏洞，二来，澄明了存在主义所要求的道德全貌。一、人类本质及死亡反观的模糊性（一）模糊性的体现《模糊性的道德》开篇定义，动植物能够“遭受”，却只有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能“经历”生存本身悲剧性的“模糊”(ambivalence)，包括但不局限于人作为会思考的芦苇和不可逃脱的自然的矛盾、全然内在性和外在黑暗力量的矛盾。同时，波伏瓦描述模糊本质的用语，也不局限于模糊性。颇具颠覆性的是，哲学界广泛讨论的身体和心灵的地位排序问题，即身心二重性(dualism)，在波伏瓦看来是模糊的：所有泯灭死亡、给予人类永生期许的；所有泯灭生命、给予人类涅槃幻想的，无疑违背了生存模糊性的本质特征。波伏瓦身处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二次世界大战趋于终点、自由迫在眉睫之际，用哲学家自己的话说，社会悖论(paradox)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显得更锐利和真切。波伏瓦受到康德伦理学中，目的和手段(endsandmeans)的启发，断言每个人认知到，自身是行为的最高目的，但不加思考的仓促导致人们把彼此工具化，或索性把他人视作达成虚假目的的绊脚石。历史提供的平台越发广阔伟岸，人类被工具化倾向越难幸免。在这样特殊的历史阶段中，催促波伏瓦提笔系统阐述道德伦理的，正是自由与奴役、主权与服从、逃离与禁锢、道德与不义气所构成的，人类最为基本的模糊性。波伏瓦架构的存在主义道德，即模糊性的道德；与人类生存本质，即模糊，是异曲同工的。甚至，道德本身也可理解为是悖论式的置换(paradoxicaldisplacement)——“如果道德行为成为终极目的，那么符合模糊性本质的设定应当是，道德行为不应该存在”。解答“道德必须”(having-to-be)问题，唯有源于个人对自我意识、对自我的观看关系的厘清。波伏瓦明确了“存在先于本质”这一存在主义前提，虽然她借鉴了萨特对于“自在”和“自有”的区别，但有创新性和体系性的论述。波伏瓦认同萨特的是，人类可以同时体现“自有”和“自在”，即人既有预先设定的物质内核，也有无预先设定、随着人的决定和行为不断修正的内在意识。但比萨特更进一步的是，波伏瓦认为人类“自在”和“自有”的对立造就了人类本质的模糊性，质言之，模糊性可以首先被理解为对立性。实际上，《存在与虚无》中已经提到，人类起始的无力感是没有任何东西是有用的，没有任何东西是无用的，因而人类对激情得不到外界的正名；人的存在其实是存在缺乏的表现，而缺乏存在本身亦一种存在方式……萨特模糊性概述的前瞻，在《模糊性的道德》中被系统地呈现出来。简而言之，人类通过本体论自由，进行抉择、付诸实际、担当责任，完成道德意义上的自由，并实现自身本质。波伏瓦一方面承接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一方面架构在海德格尔《存在与实践》的基础上——人的本质基于过往的行为以及当下做的决定在未来的投射；既定过去行为和经验对当下起的决定性作用，以及人类当下自由选择与未来投射之间，亦存在一种“模糊性”的本质。质言之，人类本质模糊性，能以“时间”为中介体现。人类身体和意识的“二重性”(dualnature)是模糊性最直接的表现形式：“身体是人类事实性不可逃避的方面，人们可以在想象中超越物质起源，但现实中永远不可能实现”，而后者恰是自由和道德义务的起点。波伏瓦未压倒性地倾向于二重性的某一极，相反将其视作“如同意识一样基本”(primordialasconsciousnessitself)，事实上，“模糊性”的人类本质也内在地规避了对两极优先性的排序。厘清波伏瓦伦理的形而上学和身心二重基础后，还需要明确的是，她反对把社会价值、他人信条凌驾于个体之上的一切教条主义和极权主义。《模糊性的道德》反复强调，“一个人或一群人的美德，需要被当作行为绝对的目的；但我们没有权利把这一目的作为先验目的”。存在主义伦理属于个人主义道德(l'éthiqueindividualiste)范畴，即价值的正当性，永远维系在个人而非群体身上。鉴于《模糊性的道德》对康德的大量引述，波伏瓦很可能受到其自然和道德自由二分的启发；目标善恶优劣，是个体在总结自身经验后作出的判断。善恶、优劣、成败等价值的对立，是人类生存本质“模糊性”的又一体现形式。《模糊性的道德》承袭更早起的《皮拉斯和齐纳斯》，提出人类的存在具有根本的“不确定性”，因为人类可能不会以当下同一形态出现，所以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从人类自身（包括人类描绘的上帝逻辑）推导出的价值准则。波伏瓦丰富了存在主义架构，只有当他人自由的前提下，自我才能获得自由。我们处于一个永恒的“悲剧处境”中，人类经历的自由驱动人在悲剧阻力下、对当下处境的超越。然而，人类经历是极端模糊和不确定的，它结合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悲剧处境对人类自由性发展的限制，以及人的本体论自由驱动下对社会既定和限制的超越。我们不能期待道德的生活建立在非黑即白的图景上，缘于模糊性是世界最为赤裸和真实的面貌。对这一矛盾本质的否认仍然不能阻挡人类生来的不幸和暴虐——我们应该道德地对待自我的处境，而不是简单挪用外界道德标杆，或把自己的目标设立为不可实现的绝对概念。“太过系统化和理想化的，对自由对赞歌、对人本的自信、对邪恶的模糊性，都离不开政治、思想和哲学：包括马克思的发现、抵抗精神分析、迷恋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的德国哲学”原文“Tropsystématiqueettropidéaliste,cethymneàlaliberté,cetteconfiancedansl’»humanisme»,cetteambiguïtéduMal,écritavecunemajuscule,sontinséparablesducontexteidéologique,politique,philosophique:ladécouvertedumarxisme,larésistanceàlapsychanalyse,lafascinationpourlaphilosophieallemande,deHusserlàHeideggerenpassantparScheller.”见AndréGorz,L’ambiguïtéd’unemorale,LeMonde,Juin2009,http://stabi02.unblog.fr/2009/06/06/andre-gorz-lambiguite-dune-morale/。康德、黑格尔和马克思把人类意义和社会伦理建构在普世价值基础上，波伏娃则一方面，把个人实体作为伦理价值的始作俑者，二方面，避免了自私的个人主义对存在主义伦理的扭曲和异化。（二）生与死的模糊性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指出道德实践有三个预设，“这些悬设就是永生、积极意义下的自由和神的存在”。如果人可以获得和上帝一样的永生，那么此在的生命可以任意挥霍，故人是绝对自由和绝对不自由的，因为道德仅仅存在于人的身份和神的身份的分离、间隔中。《他人的血》中波伏瓦用写实的手法记述了二战时期奋勇抗敌的让·布劳马本，在集会中经历朋友雅可的死亡并在战争中经历恋人海伦的死亡的故事。与“他人的死”不同，《人都是要死的》注重“自己的死”——以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借青年演员雷吉娜渴望不死，引出福斯卡喝下长生不老的药水后六百多年来的故事。《人都是要死的》中福斯卡(RaymondFosca)从家乡意大利卡尔莫那开始，攻占了热那亚军队，四处镇压暴乱，却如同日复一日地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厌倦了“每天都是同样的动作，永远没有个完”；统治世界的努力最终以发现“宇宙在别处，永远在别处”告终，世界本是虚无，虚无的世界无从统治。由于长生不老，他此刻的行为和表现的品格其实毫无价值。对死亡的畏惧是反观生命的动力来源，向着死亡的生命，才能体悟到死亡是只属于自己的内在性。“事涉最本己的能在之时，一切寓于所烦忙的东西的存在与每一共他人同在都是无能为力的。只有当此在是由它自己来使它自身做到这一步的时候，此在才能够本真地作为它自己而存在”，也即道德地、自由地、有尊严地为自身和他人的自由和尊严存在。福斯卡所谓“你是存在的，而我是无足轻重的”，归根到底是拥有不死之身的他，只有看他人死亡的权利。永生的人被剥夺了根本的自由状态，因为他连自杀结束生命的自由都没有，只能被迫保持残喘“活着”却全然不自由的状态；福斯卡也承认，“愿意选择生与死来完成他们作为人的命运，这些是自由的人”，相反，如同耶稣判处犹太人永远活着，不死是最严厉的刑责。永生的人失去了选择的权力，因为无论如何选择都是成功的，他的人生是不具有否定性，从而不存在、亦无价值附加于超越失败的积极努力。另一方面，长生不老自身是一种被彻底异化的否定性存在，人被异化成为除去模糊性的“非人”，自发地排斥所有积极的避免悲剧式失败的努力。永生的人从而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生活在极不自由的条件下；因为选择的结果是注定的，选择做与不做、做什么、如何做并无责任和担当上的任何区别，甚至没有时间上的差异。“一切皆属于空无，唯有自己是真实的，死使此在摆脱一切世俗关系，唯独剩下他自己，而唯有此在自身，才是具有独立人格的自由的人⋯⋯不死就不能将死作为最本己的可能性来体验。”波伏瓦的模糊性在生与死“两重性”上的直观体现，被小说中虚构的福斯卡的永生，彻底否定了。当生命被饰以绝对化的意义时，此时此刻相对于时间轴的左右不免被虚无化。若在这个瞬间，人没有存在的价值，而过去和未来被同质化为“此时此刻”后，自然也不具备存在的价值。模糊性的非固定化在自我选择层面上，表现为失败的可能性，人通过自由选择对可能产生的后果负责的这一积极努力本身，就是自我定义的“道德”。在永生这一完满意义下，任何选择和责任的价值都缘于“人－神”身份分离“死亡－不朽”的“缺失”而不被认可，相反自由选择的生存状态，本身也就毫无用途可言。没有死亡的人不是真正活着的人，自由和选择的本质追根溯源，在于人生存的模糊性。“波伏瓦就是这样将她的存在主义哲学建筑在这样一个虚构的故事上”。模糊性的生死观在福斯卡处于命运外部、不受其控制中的展开，与斯多葛主义中智者被缩减为纯粹的存在喷发是大相径庭的。后者将失去在客观世界中的位置，成为一个“无维度的点”；波伏瓦在《皮洛士与齐纳斯》中与福斯卡的例子遥相呼应，“人既不能无限地缩减自身的存在，也不能将自身的存在无限地膨胀；他永远不能获得休息”。“由于形而上学始终扎根于人类具体处境中，应该设计一种态度而，呈现整体世界的全貌”。生死的两重性，包括死亡时间的不确定性、生命走向死亡道路的不固定性、死亡的被抛性和反观生命价值的可变化性，本质是制造缺失、分离，用道德、伦理填补的模糊性。“道德不是永生，而是与死结合起来。当人们单纯把道德视为追求人格完善时，永生是道德的结果。现在反过来了，如果人永生，则无道德。人可以成为高尚的、勇敢的、慷慨的，总之，有道德，恰恰因为人会死。”生命的意义不能在生命之外的永生中寻找，而要立足死亡反观的存在，自由地选择人生的价值，并有道德地执行，实现对自身的定义和超越。二、模糊性内在于对处境和善恶的超越（一）人的两种根本特征每一个体都有两种根本特征，第一种是能从其出发与外界互动交流、能从回应外界过程中自由退回、感知和认同自身存在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赋予人从内在审查自身，和以旁观者审查自身的能力；自我意识同时也以“虚无”的形式存在。换言之，萨特和波伏瓦认定的人类根本特征，既是自我意识也是虚无。当你审查自身时，被审查和审查者并非同一人，被检视的元素也并非检视者可以体察，所以被审查和检视元素的缺席，构造了个人意识的虚无一面。虚无同意识一样，有抉择和行动的自由。存在主义者观察人类活动，也可以说站在虚无的立场上，无偏见、无前见地(presuppositionless)分析与自我意识同时存在的虚无。个人是自身本质的原因(acauseofitself)，存在超越自身成为了现在个体的模样。第二种基本特征是非人、无自由和意识的外界事物，波伏瓦称作“事实性”(facticity)和天然事实(brutefact)。值得注意的是，“事实性”本身带有“荒谬性”的基调，事实本身不包含先验性，但存在主义提出释放自己和他人，关于应当做什么的思考，取而代之的是对“内在性、责任和承诺的梳理，作为生命的基础，选择前而非选择后出现”。这一类别包括可以感知到外界、却不能意识到自身的动植物——作为单纯的事实，动植物和无生命的物体不能通过行动和选择实现对自身的超越。目力所及不完全是单纯的存在，更是“经历”到事物的存在(beingasanelementinourexperience)，因而物体在每个人感知上都有差异化的呈现。进一步说，事物存在的意义在于被人类所经历，如果太阳的温暖不被人经历，就不能说它存在。暴君往往把人限制在事实的内在性(immanence)中，切断海德格尔描绘的“超出自身的无穷”。合理利用自由和超越性的方式是揭示和促进非意识事物的存在，构成时间到存在的转变。我们把其他人，即海德格尔的共在(Mitsein)，一方面当作与自身相当的存在、自由和超越性，二方面也是待被揭示、可为自己所用的事实性物体。若把接受超越性挑战、将自由付诸于人生给定的任务中，称为“积极自由”；“消极自由”则是以阻挠抵制态度，拒绝被囊括在给定任务和社会处境中的“缺失中超越”(transcendantepardéfaut)。波伏瓦认为，“自由和积极超越等价于，个体对内在性和超越性，或偶然性和普遍性两个概念的兼备；真正的超越性存在依赖于’偶发’和’存在’的模糊性张力中”原文“Nousvoyonsque,pourêtrelibreettranscendantpositivement,c'est-à-diredansl'action,lesindividusontbesoindesdeuxconcepts:l'immanence-oulacontingence-etlatranscendance-oul’universal.Lavéritableexistencetranscendanterésidedanslaréalisationduprocessusambigudetensionentrelacontingenceetl'Êtrequenousvenonsdedécrire.”见CaroleNoël,SimonedeBeauvoir:EntreL’immanencedelaMaternitéetlaLibertéMorale,L’Universitéd’Ottawa,NationalLibraryofCanada,1997,p68.。（二）模糊性概念的传承人类死亡的命运连同其生存的现状，无异于动物和植物。但生死的二重性上升为模糊性的悖论，则是基于人理性和思维的能力，即“内在性”在挣脱自然束缚的同时，人仍不免沦为“被黑暗重量碾压的事物”。置于一去不返的过去和尚未实现的未来之间的“瞬间”，正是一个极具模糊性的概念：生的延续和死的迫近定义的此时此刻，除非其包含的永恒真理被人所理解，否则不具有任何价值。人看似是客体世界中抓住瞬间的主体，但人平行于其他主体的人，不过是集体中的一个个体。“自从有人类及其人类生活以来，人类全部经历了人的状况那悲剧式的模糊性；但自从有哲学家及其哲学家开始思考以来，他们大都试图掩盖这个状况”。换言之，在波伏瓦看来，肩负揭示人和世界本质的哲学家们，大都因掩盖模糊性这一基本特征而失败。将精神缩减为物质的尝试，如古希腊哲学家们提出四元素说等以单一或多种物质解释世界，无非是否认死亡；将物质吸收到精神之内的尝试，如神本伦者用神祗抹去事物模糊性，实际是向人错误许诺生命不朽；建立身体心灵二分，或是排列灵魂和躯体等级的哲学家们，则忽略了自我中无法拯救的部分。故波伏瓦的论述中潜在地将物质、身体和生命，以及精神、心灵和死亡等价了——所有树物质批精神，树精神批物质和对立两者的理论，都被解读为对生死两重性的否认，即对人类悲剧式模糊性的偏离。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和佛教般若涅槃的道德信条，在处理基本的“模糊性”问题上形成了鲜明对比。前者较为符合模糊性的本质：绝对精神把否认物质－生命的力量转化为推出精神－死亡的力量，“瞬间”存在于时间的整个和解进程里，个体的存在于又消解于集体的处境(insituation)中，而人的死亡交替着其他个体的生存令人类生活得以实现。后者把人封闭在隔断与过去和未来联系的孤立“瞬间”之中，提倡人成为不受死亡威胁、永恒存在的纯粹“内在性”，仅此两点就无疑违背了，模糊性将“瞬间”安放在生存和死亡的时间轴上，将“内在性”安放在客体世界和主体构建交织中的本真。由此，波伏瓦判断真理和道德的依据跃然纸上：包括生与死关系的模糊性，个体与集体联系的模糊性，内在性与外在性互动的模糊性，当下呈现与过去将来展开的模糊性，人类渺小处境和最高意义结合的模糊性……波伏瓦伦理学的起点，借鉴了黑格尔论述的自在和自为的统一，结合了梅洛·庞蒂取消主客边界的现象学，还原至人类存在与外部世界、他者的关系，从而使得自我与他者建构起一种“主体和道德理想中的共在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波伏瓦的模糊性哲学，是一种扎根于现象学基础上的存在主义伦理学。“对波伏瓦来说，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阐述的本体论思想，形成了‘或然伦理学’的基础”，尤其是关于存在和个体缺失的论述，下文会具体展开。《存在与虚无》中，萨特把人定义为“其存在就是不存在”的模糊性生灵。人是介入性的自为，“不得不通过使自身不成为某种它所面对其在场的存在而成为存在，意味着自为只能按使自己被反映为不是某个存在的反映的方式存在”，因为缺失所以存在，反之存在的意义通过缺失被揭示出来。所有综合自为和自在的尝试都是将自己神化，注定徒劳无果；然而人认知到自己不能成为上帝的悲剧必然性后，若转而以人的身份去生存，就能“自我符合”了。放弃不存在的梦想状态以便真正存在的结果是，人衡量道德的杠杆便由上帝转向了自身。生存本身不提供道德，上帝的缺席令人的行为成为一种绝对的介入，人的生命和意义是自我承担和赋予的。质言之，道德不是先验的绝对命令，而是承认人是模糊分离意义上的主观运动。道德是“选择”出来的，选择正是精神进入自然、死亡进入生命、外在性进入内在性格、道德进入现实的瞬间——所以，道德的本质是模糊的。（三）处境与道德没有自我对世界的投射，就不能超越主观性，亦不能创造价值和意义。“世界上意义和自由的揭示，唯独通过他人”，故让自己自由和让他人自由是等同的。“人是自为的、自由的、超越性的存在，与此同时，又认为人的存在条件是模棱两可的”。波伏瓦列举“六类人”的相互对立，以期证明存在状态的模糊性：儿童世界的人和成人世界的人，下等人和严肃的人，虚无主义者和冒险家；只有艺术家、作家二者主张与外部世界保持分离的凝视关系，纯粹化自己的目光，从而克服存在的基本模糊性，令存在自身实现为绝对物，获得了持久完整和意义。以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的对立为例，儿童的不幸来源于主观性的缺失，他被抛入的没有自己参与制造的世界，以绝对物的形态强加于儿童身上。他不需要选择，继而不需要承担道德的责任，因为在成人的世界中，他只有服从和遵守的权力，即要么是乖孩子、要么是捣蛋鬼。儿童无知和受奴役地生存着，而成人忙着制定规则和秩序，在这个既成的社会存在中，成人在一定程度上亦是不负责任的。他和他的行为不会介入和颠覆任何权力，主体的影响力在集体中消解，与千万个主体并排时个体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他是“安全”的。如此不幸的处境也发生在女人和男人的对立中，“女性在男性第一性的西方社会中成为并保持了‘第二性’。”女人在历史现实中处于以男性为坐标原点的(male-identifiedorpallo-centric)被支配和决定的规则体系中，自身利益和需要始终处于第二位，可以说，女性自身气质的形成是其支配地位的“共谋”，文明尚可解读为女性逐渐沉沦为，相较男性居于“第二性”地位的历史进程。波伏瓦关于“女性是形成的而非先天”的论断中，隐含了主体开放性和社会本体论的问题，亦是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对立的延伸。另一方面，“儿童”社会处境的造就、主宰和谋划者，站在权力与话语的另一段，仍不能逃脱模糊性的存在状态。他在现存价值庇护下亦不需要选择，继而不需要承担任何道德责任，他的社会等级不同仅此而已。社会习俗、道德、秩序建构者和服从者的对立、实现无束缚价值的严肃人和无自由追求的下等人的对立、拒绝自身并毁灭他人存在的虚无主义者和主观地承担激情的冒险家的对立，实际都是强调两重性、否认模糊性的，对人本真生存状况的错误阐释。波伏瓦进一步在证明“模糊性”后建立了一种“模糊性的道德”：“作为存在的道德、作为自由的道德、作为行动的道德和作为未来的道德⋯⋯是一种存在主义道德，它具有某种个人主义的色彩，赋予个人绝对的价值，只有个人有权力建立自己的存在，实现自己的价值。”存在主义的道德要求个人首先是自由的；仅仅存在不去选择是不道德的，他应当通过建设性的运动承担其自由。自由需要让主体生活在他人和真理之中，拒绝压迫别人和被人束缚，让自己始终处于正义的事业中。我们都具备用自由行为脱离个人处境的能力，而通过选择，实现对事实性的超越。波伏瓦认为，自由是其道德理论基石，人都是自由的持有者(porteurdelaliberté)。实现自由的方式不仅在于个人全然承担自由抉择的后果，还在于愿意把自由和选择空间让位于他人，同时保存自己的自由，如此，自由有了内向性和外向性的双重特征。纵使我们不预知选择的后果，但清楚该选择是否保证了他人的自由空间，是否允许他人的道德自由，反过来可以称为自身道德自由的试金石。用萨特的话说，道德的决策即把他人当作自为，而非自有的决策。决策的“道德感”展现在，由决策当下对未来结果的无知，人类因此感受到其“道德份量”(ethicalweight)，这份决策的道德感，无一例外地伴随着每一个自由决策，并体现在每一次的未来投射中。用模糊性眼镜看待政治压迫，是波伏瓦的又一创举。“社会和政治等人类学革命等是波伏如同自由这一超越概念的勇敢定义。”原文“Plusqu’unerévolutionsocialeetpolitique,c’estunerévolutionanthropologiquequel’œuvredeSimonedeBeauvoiradéclenchée…au-delàdulibrechoixdelamaternitéetdudroitàlaparitésociale,économiqueetpolitique,c’estd’unenouvellefaçond’assurerlacontinuitédel’espècehumainequ’ils’agit,accompagnéed’unecourageusedéfinitiondelatranscendancecommeliberté.”见JuliaKristeva,Beauvoirauxrisquesdelaliberté,Discoursd’ouvertureducolloqueSimonedeBeauvoir,ColloqueinternationaldeParis,CentenairedelanaissancedeSimonedeBeauvoir,2008,p1,http://www.kristeva.fr/Beauvoir.html波伏瓦包括道德论述在内的大量著作，受到二战强烈影响。暴君区别性地压迫犹太人、黑人等少数族裔，目的是将人限制在无自由的事实性中，断送他超越自身和成为自身的机会；他们通常以忍受即道德的谎言，令压迫行径合理化。（四）爱与恨的模糊性波伏瓦个人生活中展现的爱情观，是其模糊性道德理论最好的现实注脚。1929年萨特和波伏瓦在法国大中小学教室资格考试中，分获哲学会考第一、第二名，自此两人不但是智力、爱情还是身体上都相互青睐，直到萨特于1980年逝世，两人维持了长达一生的“知性而非婚姻或家庭”的生活。萨特成波伏瓦为“海狸”，波伏瓦称萨特为“海象”，两人分享各自的学术、社交圈子。从巴黎高等师范大学毕业之际，萨特提议签立爱情爱情契约，“我们要以最亲密的方式在一起生活，但彼此互不干涉，包括允许有其他’偶然的爱情’。决不应该把这种断断续续的同居生活庸俗地看作是一种义务或习惯。双方要给对方最大的自由，但彼此高度信任，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坦白自己经历的一切”。两人随后分别与与女学生奥尔嘉和兰布琳演绎了同性和异性、学生和老师之间的爱情“三重奏”；萨特与陶洛丽丝、阿莱特、米歇尔等人产生爱情，都对波伏瓦坦陈相待并得到理解。两人一生情人无数，甚至共同分享情人；边界和底线的“模糊性”是波伏瓦和萨特的个人选择，“互补干涉、坦诚相待”的契约是他们共同设立的道德标准。波伏瓦与美国人奥尔格格外伦投缘交好，却以不会离开巴黎，即不会离开萨特为由拒绝了其结婚请求。萨特一生为娶、波伏瓦一生未嫁，死后与萨特共葬一穴。波伏瓦的爱情选择，是道德个人性和选择自由性的体现，女性气质、个人责任、选择的能力和意愿都是造就波伏瓦爱情观的因素。“身份不是孤立地出现，而是同与自我联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文化形态一道被造就出来的”，即身份和爱情的“模糊性”是波伏瓦个人抉择的。纵使其他个人主体的容忍度和社会这一集体的习俗惯例在当下，不倡导、不理解或反对厌恶同性恋爱、互不干涉的契约式爱情和与多人发生关系的伦理观念，波伏瓦不但用主体选择道德标杆的方式，振聋发聩地宣誓了女性，从被动接受绝对性世界的笛卡尔描述的被动“儿童”地位中抽离出来，还身体力行了波伏娃关于人的模糊性伦理观的主张。当死亡最终降临时，波伏瓦无愧于自由状态下积极践行“模糊性”爱情观和存在主义的一生。（五）主观和互惠式道德阿尔普(KristanaArp)在《自由的纽带：波伏瓦的存在主义伦理》(TheBondsofFreedom:SimonedeBeauvoir’sExistentialistEthics,2001)中把波伏瓦“模糊性”的道德定义为“主观主义道德”(ethicalsubjectivism)，且“不依附于萨特的基本的本体论”。阿尔普指出，既然存在主义把道德基于自由，自由没有给出判断正确与错误行径的指标。然而，波伏瓦制定了标准，首先(与萨特一致)，人不能致力于厄运或者自我欺骗，其次，人必须“致力于发展自己和他人的道德自由”。换言之，波伏瓦的道德虽然认为人类在本体论意义上是自由的，但并不意味着任何事都可以发生，失去了善与恶的标杆。《模糊性的道德》多处表示，功利主义地道德计算，从而选择某个特定点结果是被波伏瓦摒弃的，相反，我们大多不知道选择的结果，因为现在抉择在未来的映射尚未来临，因而，我们绝不可能知道是否作出了正确的选择，这一点在阿尔普看来是进入了主观主义的阵营。波伏瓦的主观是相对主观性，却绝不是封闭和个人化的主观(ethicalsubjectivism)。波伏瓦的道德是与他人互惠(reciprocal)和与外界关联(relational)的——“对他人自由的承认，是对他人和自身道德需要的回应，因而是一种关怀形式”。作为人类本质“模糊性”的体现；并提供了终极普世的判断一项选择是否道德的标准，即是否推动他人的道德自由，以及是否营造令他人“自为”充分体现的社会环境。因而与其说波伏瓦的道德伦理有主观主义倾向，不如说“模糊性”概念本身就是对主观主义的宣战。波伏瓦提出的道德原则，是每个人对共享自由的相互尊重，而对该原则的演绎要通过集体行为，质言之，道德指引方法(methods)，却不提供正确行为的诀窍(recipe)。其一系列几类典型人格，或是否认自我自由，如严肃的人、虚无主义者和低下的人，抑或是否认自我决策与他人的关系如冒险者、热情的人和艺术家，反向证明存在主义道德的整体性和共享性。在萨特看来，信仰上帝是对他人道德图式的全盘接收；波伏瓦认为，道德的大门始终向这些典型人格敞开，只要他们选择不再否认他人和自我的自由。自由和责任是交织在一起的两个概念，一旦错失其中一环，等于破坏了两者互动，从而丧失了道德的基础。波伏娃演绎的存在主义道德是以与自身保持一致为前提的，即达到与个人信念的和谐统一(harmony)。不难推断，波伏瓦的伦理是反对父权制的(anti-paternalistic)：幸福是自己掌握而非外界给予，反之亦成立。原则上，扮演非自我的个体的命运主宰者和道德模范者，从而阻碍他人自由承担当下判断责任的行为，是不为存在主义道德提倡的；但社会中难免对别人生活有所干涉，而是否需要干涉和干涉的尺度，在波伏瓦看来有一个共同的决定因素，即干涉行为是否为被干涉者创造了未来。比如，阻止他人自杀能挽救和创造他人未来，但阻止重症病患死亡不能开创他人的未来；值得注意的是，波伏瓦对“未来”的理解，在于自由抉择、付诸实践并承担责任的机会，比测量的时间长度和有参照的生活质量更存在主义和形而上学。个人行为对他人未来的影响，亦是评估干涉他人决策这一义务关系的重要考量。波伏瓦认为，只有当施加影响者与被干涉者有“实在纽带”(concretebond)如亲朋好友等，才能为“越权”行为正名。父母对儿童生活的持续介入就是一种诠释，保证儿童未来的合理展开，质言之，不是用教条和价值束缚儿童自由，而是开启儿童自我抉择和用于担当的大门。安德鲁(BarbaraAndrew)在《波伏瓦伦理的关心、自由、互惠》(Care,Freedom,andReciprocityintheEthicsofSimonedeBeauvoir,1998)中讨论了波伏瓦的道德是否可以被理解为“关心伦理”(ethicsofcare)，指出对他人自由的认知是对他人道德需要和自身道德需要的回应，因而是“关心道德”。安德鲁看来，波伏瓦强调人类状态的不确定性，暗示了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如同物质和自我状态的超越性，即互惠关系(reciprocity)，《模糊性的道德》结尾，波伏瓦写到“既然人类仅仅被与世界和他人的关系所定义，他因超越自身而存在，他的自由通过他人的自由得以实现”。意义和世界都通过人类所揭示，纵使是自身完全的自由，也只能通过推进和保存他人自由的行为得以实现。三、模糊性之于存在主义伦理架构（一）存在主义的模糊性波伏瓦哲学，一言以蔽之，是一种模糊性的存在主义伦理学。如同前言中澄清的，波伏瓦作为萨特的学生、女权主义者、社会学家，同时也是一个哲学家，她的著作也是哲学著作。巴特勒(JudithButler)肯定了《第二性》对哲学领域的贡献，称其“以一种非常有力而富有独创性的男女平等主义表述展开并改写了存在主义范畴”。《模糊性的道德》则是波伏瓦当之无愧的哲学著作，政治学和伦理学建树，经由索尼亚(SoniaKruks)发展，著书为《西蒙娜·波伏瓦与模糊政治学》(SimonedeBeauvoirandthePoliticsofAmbiguityis,2012)。存在主义本身就是一种模糊性的哲学。生存本身是具备模糊性特征的，一方面生存作为“一股无用的激情”是注定失败的否定性，二方面生存作为激情本身是积极肯定的否定性。“人为了获得自身的真理，就不应该尝试清除其生存的模糊性，相反，应该接受并实现这种模糊性”。生存与存在的互动亦是模糊的，理解生存的自为，是将价值目光投射到存在，而接受不存在的缺失状态才能真正生存。存在的模糊性亦在两个世界的呈现中体现，“人通过两种方式呈现于世界之中：他是一个客体，一个被外在的超越性存在而超越的既定物；他自身又是一种把自身投向未来的超越存在”。因为超越此在世界的特性，令活在当下的人披上了矛盾性和双重性的外衣。再者，波伏瓦的存在主义哲学，归根到底是指向道德伦理的。由于缺失的常态体现的生存有效性，涵盖了波伏瓦著述的所有主题，例如人必然死亡的生命缺失，女性被支配和管辖的主体性缺失，社会政治运动中个体必然消解与集体中的内在性缺失，时间必然走向未来的当下缺失，人必然失败的意义缺失等等。设想人若是没有失败的完满，人就不是“事物的人”，而是“上帝的人”。缺失的意义就“以便于”道德的建构。道德是在绝对目的的缺席之下，在人注定失败的缺陷基础上，通过自然性和道德性的差异展现出来的——道德不是“应该存在”的绝对性，而是“可能存在”的模糊性。“波伏瓦试图从观察人性入手思考这一问题，认为人与世界都不具有固定的本性，这种不确定性使世界、人类和个体的未来呈现出开放状态，但与其他存在主义者不同，她更喜欢用‘模糊’来描述存在本身的这种不确定性。”她的“模糊性”并非萨特和加谬主张的“荒谬”。后者是把人放置在无结果和对错的永恒焦虑之中，选择性不能承担起道德的责任，因为无论如何抉择，都注定失败。存在主义荒诞和绝望的样态，是无差异性对伦理学的挑战，因为荒谬排斥任何意义的“赋予”。然而，模糊性仅仅拒绝任何意义的“固定”(fixed)，为伦理学的讨论留下了空间，模糊性的缺失最终指向道德性的建构。再者，“荒谬”是个人之于客体世界的独立选择，无法回应道德的普遍性和生存的基本性；而“模糊”结合了个体与其他个体，主体与集体自由，具备了社会性和普遍性的伦理向度。故“萨特的荒谬让人倍感悲哀和无助，波伏瓦的模糊教导人们正视现实”。值得注意的是，模糊在西方哲学史上向来被视作与清晰性相对的“恶”，是理论体系没有厘清思路、缺乏确定性、完整性的“失败”。但波伏瓦讨论的“模糊性”，意指现象学上主客边界的取消，善与恶、生与死、身体与心灵等两重对立关系的共存特质。“波伏瓦提及模糊性，是承认善恶之间的张力，建立和遵从入自由、平等等人类价值的迫切，以及个体内在丰富和现代世界无助之间的感知。”模糊性是持久处境，是紧张状态，是共生关系，是道德动力，是自由生存，是选择意义。它不是作为特定概念支撑着波伏瓦的哲学体系，因为她自称“我并没有建构起一种哲学(如黑格尔、萨特等构建的伟大体系)”，且模糊是一种关系定义、一种存在状态，并非概念基石。通过《模糊性的道德》等伦理著作，《人总是要死的》等文学著作，《第二性》等社会学著作，波伏瓦并未像康德那样揭示出普遍的道德准则，“她的理论贡献不在于已回答的问题，而在于提出的问题”。道德赋予了个人绝对的价值，因为只有个体自己才有权力建立自己的生活。存在主义作为个人主义并非撇开与他人和世界的联系，而是通过他人的自由明确自己的自由，通过对死亡的恐惧来超越自身的存在，通过建设性的积极努力构建生存的意义。人作为总是要死的人，仅能完成有限的成就；但考察抽象的理论体系时，却总要站在无限的普遍层面上。于是，“如果我们选择让我们的生存处于向无限性开放的有限性中，我们就是绝对自由的。实际上，任何有过真正爱情的人、有过真正反抗的人，都直到要对他的目的放心的话，这些情感的可靠性来自于人自身的情感冲动。”波伏瓦振臂高呼的，人真正和绝对的自由，是产生模糊性道德的自由；在与所有人死亡和解，而非幻想中非人类属性的天堂中，自由的人为自由负责任，也即“不管结果怎样，做你该做的事”。（二）波伏瓦丰富了存在主义的道德维度波伏瓦在萨特的逻辑中觉察到漏洞：人是内在自由的人，道德意味着自由思考，但并非每个人都道德地活着，由此可以推导出不是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与假设不符。波伏瓦修补和改进了萨特的道德论述：自由有两种形式，分为本体论意义上的自由和道德意义上的自由，纵使每个人生来享有前者，并不意味着每个人自动具备后者，即自由抉择并承担后果。模糊性的道德讨论的正是后者。使自己道德与使自己自由是同一的，即道德体现在不拘泥于自身事实性，并在未来映射当下的抉择；进一步讲，内在地保全自身抉择的道德自由，与外在地创造他人自由抉择的空间是同一的，各自承担当下抉择对未来投射的责任，与个人道德的实现是同一的。波伏瓦认为，道德指自由中的道德纬度，即发展自由的本体论纬度，而发展个人和他人自由的本体论纬度是同一的；换言之，以“自为”的态度对待自己和他人。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人道主义》中举例在投身战争和扶持家庭中作选择，选择尽其中一方的责任，意味着自动放弃对另一方责任。存在主义的中心主题正是在无明显答案时做出选择。存在主义的一条中心原则是，在没有客观道德的环境下，我们肩负责任和自由，因为我们只能依靠自己。《模糊性的道德》前两章中，波伏瓦并没有告诉我们如何抉择——判断和选择一旦遵循既定标准和先验要求，本质上就违反了存在主义主观性的基本价值，相反，波伏瓦的道德深度地描绘了抉择与自由、抉择与责任关系充分体现时的图景。波伏瓦对模糊性的定义本身也是模糊的，但对于理解《模糊性的道德》和存在主义语境是极具权威性的。道德模糊性的根本原因在于，它处理了通常意义上主观和客观的矛盾。存在主义的内涵就是个体在外部世界中主观选择和造就自己的能力，认为人是受到外部影响的客观而非主观个体。萨特强调，恰恰因为人类是生而自由的，我们对占据着的世界，承担起了义不容辞的责任。主观存在的客观影响，缘于人类并非生活在真空中，我们的决策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他人，而否认这份关系，相当于否认让我们丧失道德能力的自由度。尽管存在主义道德面临众多质疑，如利己主义和主观主义，但以波伏瓦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认为，不在一定程度上惠及信条奉行者的道德，并非实际可行的道德体系。《存在主义是人道主义》是存在主义运动的奠基之作，但“对伦理的哲学论述缺乏深度”原文认为波伏瓦从理论上补足了萨特《存在主义是人道主义》中针对大众、口号式的如“存在先于本质”等结论，更具系统性和深刻性。“WhileSartre’sExistentialismisaHumanismisconsideredafoundationaltextfortheexistentialistmovement,itschoicetorelyonvaguecatch-phraseslikeExistenceprecedesessence(Sartre200722)issuitableforapublicaudience,butlacksthedepthofaphilosophicaldiscourse.”见AnEssayonBeauvoir’sEthicsofAmbiguity,ExistentialAwe,2014,/2014/03/21/an-essay-on-beauvoirs-ethics-of-ambiguity/，波伏瓦驳斥萨特“存在先于本质”这一关键议题的适用性，提出孩子不能承担与成人相同的、对自身行为所负的道德责任，由于他们的行为通常受到大人的指令。存在初期人类定义自身能力的缺乏，加之外界对于年轻人类行动的指导，是萨特所忽略的。波伏瓦对孩童时代的注脚，不仅补足了萨特发现并定义自己这一关键议题的适用性缺陷，还侧面深化了人类内在自由的形象。波伏瓦把第三者能与个人联系起来的社会特征，如种族、阶级、性别等称为事实性，也即个人不能控制的、但在个人存在的时空具有相对一致性的社会印记。因此，判断一个人自由与否，就是看他是否能超越自身不可避免所携带的社会印记，从社会无差别地加之于个人之上的价值的迎合遵守中超脱出来。反之，被社会确定性、上帝的概念所固定，将摒弃自由思考和承担选择的路径，到达抛弃自身和他人自由的非道德者。存在主义指出压迫的形式因没有被授予客观现实，而显得颇具神话感，故被社会压迫的女人和奴隶并不内在地不平等于男性和奴隶主。存在主义把人作为哲学和伦理出发点，个人作为自由物体与其他物体一到被抛入世界中。个人之外的物体，可以被视为个体施加意志的自由之物，如此营造出一个特别的情形：个体始终依赖于一个给予他足够价值定义自身的社会环境中，但又不全然屈从于这个处境。这正是人类生存模糊性本质的一种体现，我们同时是决策的主体和社会处境的客体，这份模糊性也正是《模糊性的道德》的伦理起点。“波伏瓦的作品是探究什么是人、如何为政治和精神自由抗争的窗口”。波伏娃给哲学史上争喋的“是否人类有自由意志”给出了最为正面的回答，且把自由意志置于人类本质探究的核心地位。存在主义解释世界的路径，迎合了自由意志的理论核心：存在主义者坚持以第一人称描绘人类境遇，如同拒绝社会既定框架，存在主义者把人类从前提、假设、成见和偏见中解脱出来，并与自由伦理道德的抉择遥相呼应。从自我(Imyself)出发，即每个人意识到的自我；最后，认识到非我的外界社会(non-humanthings)，即他人自由意志的社会环境；过渡到以自由意志实体存在的他人本身(otherpeople)。然而，与前提假设做切割并不等于将自身鼓励在外界处境之外，把自我封闭在个人自由的泡沫中。相反，人只有在镣铐下才能自由舞蹈，“若把人的意志抛入括号中，他转而会意识到自身真正的处境”，即最大程度“不受社会历史、生理心理等学科术语的干扰，对所谓真相存疑；他者不能代替自身书写生活，真实是自身的直接体验”。以自我为坐标原点，才能洞悉真正的非人之物、以及同样享有自由的他人；质言之，存在主义哲学不在于灌输，而在于唤醒。波伏瓦在萨特存在主义框架的基础上，一来把存在主义作为思维方式，解释了伦理问题，二来推进了存在主义理论大厦的完善，用存在主义伦理回应了各方对萨特理论唯我论、不提供个人道德行为指南的质疑。波伏瓦更深刻地指出，存在主义是唯一可以实际推行的伦理论述，因为它给予恶存在的空间——与其他哲学家和基督教神学不同，波伏瓦不主张恶的根源是人的过犯或原罪，相反人有权力和自由选择变恶。当一个人选择远离自身而非迎合自身时，他在伦理的形而上学意义上就被定义为，与正面性相反的负面性。“严肃的人”(seriousman)正是逃离自身存在和内在自由，要么寻求外部世界价值的援助，要么将自己包裹在虚无主义的无望之中。（三）恶、失败之于模糊性的道德对存在主义而言，所有价值都源于自由，因而存在主义伦理必然扎根于自由之上。纵使每个人在存在主义意涵上都是自由的，区别在于个人站在偏向或远离自由的立场上。波伏瓦语境中的道德自由，并非本体论上的自由抉择能力，而更进一步是，个人坚定、使用和亲近自由，利用自由的武器，将自己从成见、定式和处境中解放出来，实现真正的自由意志。因为真正的自由不仅在于不压迫他人，还在于实现人类这一整体，实现真正自由的社会和精神土壤。在这个意义上，以波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