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庞蒂的哲学贡献

梅洛-庞蒂的哲学贡献

在社会学运动中，梅罗庞蒂是一个独特的哲学家。虽然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现象学家,但其哲学立场与现象学运动的奠基者胡塞尔并不十分一致。他并不像胡塞尔那样,探讨意识活动怎样构造意识对象,探讨先验自我的构成活动。在他看来,现象学“绝对不等同于唯心主义地回到意识”。1相反,在他的哲学中,身体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这是因为他所有的哲学活动都是期望超越传统的身体和心灵、精神和物质、主体和客体之间的二元对立,而身体在他看来正是能够提供这种超越的切入点。身心问题是哲学史上一个重要的问题,笛卡尔给出的是二元论的解决。在笛卡尔那里,尽管其论述还有含糊之处,比如他说过我们(在他看来我们根本上是精神性的存在)不仅仅像舵手住在船上那样住在肉体中,而是与肉体紧密相联的,但总的来说,心灵和身体在他那里是两个独立存在的实体,心灵属于精神、思维范畴,身体则属于广延范畴。它们之间的联系要通过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来保证。正是对这种解决的不满,促使梅洛–庞蒂寻求其它的解决。在他看来,诉诸于上帝是人为的、不自然的设定,如果从现象学的立场出发,会能给出更恰当的解决。他认为,从现象学的立场看,我们是通过知觉而和世界原初地关联着。不过他所理解的知觉不是传统认识论意义上的知觉,而是前意识、前反思、前个人层次上的匿名活动。在这种活动中,身体的存在具有重要的意义。但这种身体不是生理学意义上的物质存在,也不能还原为心灵、意识的存在,而是一种介于其间的第三种存在,是一种身体–主体的存在。给予世界意义的正是这种身体的活动,而非传统哲学所说的纯粹意识。对于身体概念,传统上主要有机械生理学和心理学的理解。在梅洛–庞蒂看来,这些理解代表着经验主义和理智主义对身体的看法,而这两种看法都不足以解释身体的现象。机械生理学通常把身体看做是一种在空间存在的事物那样的东西,身体的行为被解释成刺激反应的过程,外在对象作用于人们的感觉器官,人们从感觉器官得到一些感觉材料,并对这些感觉材料进行整理,从而形成一些知觉知识。这也就是只把物理和生理的事实当做实在的身体,把意识和心灵从身体中清除出去,身体成为“一架彻底清理过的机器”。2梅洛–庞蒂认为“以这种方式被改变的身体不再是我的身体”。3因为这种解释很快地就会遇到困难。在《知觉现象学》中梅洛–庞蒂援引现代生理学的例子来说明这种一一对应的因果解释的不正确。当一个患者的神经中枢受到伤害后,不管这种伤害发生在感觉通路的什么地方,人们感受到的都是感受性的分解,而不是说损伤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感觉就立即没有了。比如患者对颜色的感觉就是,首先是颜色的饱和度逐渐下降,慢慢变成四种颜色,最后变成灰色的全色盲。还有,患非皮层损伤的患者感觉不到冷和热,但这并不是由于患者身上的冷热感官损坏了,因为如果给予患者某种刺激,冷和热的感觉还能恢复。再者,如果用一根头发多次刺激皮肤上的一个地方,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能清楚地知道刺激在什么地方,但是,随着刺激的不断继续,我们慢慢地不再能确定刺激在什么地方了,我们会感到刺激在身上到处移动,到最后甚至就不再有任何感觉了。这表明人的身体并不仅仅是刺激–反应的机械的存在。梅洛–庞蒂用很多篇幅讨论幻肢和疾病感缺失,所谓幻肢现象是说,当一位患者被截去身体的某个肢体的时候,仍然觉着这个肢体还在他的身上,甚至还能感觉到被截去的肢体上的疼痛。疾病感缺失则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的肢体的一部分瘫痪了,比如右手瘫痪了,虽然这些瘫痪的肢体仍然还在他们身上,但是他不再觉得自己的身上有这些肢体的存在,当人们要他伸出右手的时候,他却伸出左手。这些例子可以充分说明机械生理学用纯粹的刺激–反应的解释模式并不能充分解释身体现象。纯粹的生理学无法解释这种幻肢现象,因为,被截去的肢体已经不在患者身上了,患者就不能从被截去的肢体那里得到刺激,按理说,患者不应该有来自幻肢的感觉,然而患者却感到了幻肢上的疼痛,感到了和这种疼痛在一起的过去的经历和愿望等。那么是不是用心理学的解释就可以充分地说明这种现象呢?梅洛–庞蒂认为,纯粹的心理学解释也不能解释这种幻肢现象。当然,幻肢现象是由某种情绪和某种情景所引起,它和个人的经历有关,并且更多地出现在受教育的人中间,4这表明幻肢现象和个人的心理素质有关,解释幻肢现象必须要考虑心理的作用。但是幻肢现象并不能仅仅由心理的因素得到解释,因为,当我们把感觉传导神经切断以后,幻肢现象就会消失的情况表明幻肢现象必定和生理的身体有关联,而不仅仅是心理的东西。纯粹的生理的和心理的解释都不能真正地说明幻肢现象,那把这两种解释合在一起是不是就可以解释了。梅洛–庞蒂认为,仅仅把这两种说法拼凑在一起,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这种解释还是把心理和生理当做截然两分的东西,只是把两种解释外在地拉在一起还不是真正的解释。“之所以产生幻肢并不是观念的因果关系和生理的因果关系在此重合在一起。”5真正的解释是要消除心理的东西和生理的东西,自在的东西和自为的东西之间的二元对立,也就是消除笛卡尔的身心问题。在梅洛–庞蒂看来,我们的存在和世界是不能分离的,周围的世界对身体来说具有一种意义,因此,解释身体就不能脱离身体处于其中的周围世界。所以他认为,身体的存在不是一种刺激–反应的过程,而是在世存在的活动,对身体的幻肢现象就只能用现象学的在世存在来解释。从在世的观点看,疾病缺失感和幻肢的现象可以解释为患者对他的存在有一种前反思、前客观的认识,他模糊地知道自己身体的缺陷。梅洛–庞蒂认为,正像精神分析所说的,病人遗忘了什么,正是由于他不想看到什么,在潜意识中他知道他不想看到的东西存在着,同样,疾病感缺失患者是知道自己瘫痪的肢体的,之所以他不正视、遗忘这一肢体,是因为他知道这一肢体会导致他的一些不便,显示出他的身体的缺陷。“疾病感缺失患者使其瘫痪的胳膊不起作用,以便不去感知它的残废,但这意味着他对其胳膊有一种前意识的知识。”6幻肢现象也一样,幻肢病人会试图用他的幻腿走路,会描述他的幻肢的情况。既然他能描述他的幻肢,就证明他对幻肢并不是没有一点意识,证明他对其幻肢有一种前客观的、前意识的知识,只不过这种前客观、前意识的知识不是一种清楚明白的知识,而是一种模糊的知识而已。由于“幻肢情况下否认肢体的残缺,疾病感缺失的情况下否认机能不全,都不是经过考虑的决定,不是发生在考虑了各种可能性之后明确表态的自发意识,”7所以,幻肢患者还试图用幻肢走路。梅洛–庞蒂认为患者的这种不承认自己身体的残缺,把被截去的肢体当做仍然存在于自己身上,把自己身上的瘫痪肢体当做不存在,这种对自己存在状况的模糊感知是“不属于‘我思……’范围之内”8的存在。之所以人的在世存在是含糊的,在梅洛–庞蒂看来可以用身体的两个层面来解释。梅洛–庞蒂把身体分成两个不同的层次,一个是习惯的身体,一个是当前的身体。习惯的身体是和过去的经历有关。它已经形成了和世界相关联的特定的习惯方式,因此,人的身体在走向世界的时候,已经有一种习惯的情境在等待着他。也就是说在进行反思之前人们已经和世界有关联,已经期待世界中存在着什么了。这是一种前意识、前反思的东西,这种身体可以称之为匿名的、前个人的意向性。梅洛–庞蒂所谈论的习惯的身体、当前的身体和精神分析所谈论的压抑现象有很多相似之处。精神分析的一个根本概念就是情结,它是由于过去的某种不愉快的经历所导致的。患者不愿意再想到这一经历,就把这一经历从意识中清除出去,把它放置到潜意识之中去,不过,虽然这一过去的经历不再在意识中出现,它还在潜意识中存在,而且还影响着人们在意识层面上的活动。我们的身体一样,它同世界有一种前个人的联系,这种联系是一种匿名的存在,因而在我们的“生活中起着天生情结的作用。”9习惯的身体就好像被放置在潜意识中的东西一样,是我们过去的经历的沉积,它影响着当前的身体,它“并没有离开我们,它始终藏在我们的目光后面,而不是呈现在我们的目光前面”。10习惯的身体给当前的身体一种活动的前提和背景,但是这种前提和背景并不是一种明确地规定的东西,而是给当前的身体一个世界,给当前的身体一个习惯的世界。习惯的身体给了我们一种前反思的知识,因此,在正常人的情况下,我们做什么事情是不用进行思考的,用梅洛–庞蒂的例子来说,比如我们要骑车经过一个地方,我们并不要计算一下我们能不能过去,然后再决定过不过去,而是我们的习惯已经使我们前反思地知道我们可不可以过去。这也就是说,我们的日常行为是建立在习惯的身体之上的,我们平时对这种情况并不注意,只是到了习惯的身体出了问题,日常生活受到了影响,我们才会注意到这种情况,比如被截肢的情况,本来人的身体已经具有一种习惯的意向,我们依照习惯的身体的预期而投向世界,然而,肢体被截去后,由于我们习惯的身体的意向,我们还是习惯地按照它而进行活动,但是,实际上这种习惯的肢体已经不存在了,因此,就会有问题出现。所以,梅洛–庞蒂说:“当我的日常世界去掉我身上的习惯意向时,如果我已被截肢,我就不能实际地介入世界。”11从这种看法出发,我们就可以理解幻肢现象。之所以产生幻肢现象是因为患者仍然处于原来习惯的生活世界中,这种习惯是由身体和环境的相互作用造成的,尽管身体已经发生了改变,但这种习惯却仍然保留下来了,所以患者会产生幻肢的感觉,不过,病人经过一段过程适应了新的生存条件,并形成新的习惯之后,幻肢现象也就消失了。瘫痪的病人之所以不再感觉到其瘫痪的肢体,是因为虽然瘫痪的肢体还存在于瘫痪病人的身上,但是,他已经不再使用这些肢体与环境相互作用,他已经处在新的环境中了,瘫痪的肢体的存在自然也就不再能影响到他的行为和知觉。根本上说,从在世存在来看,幻肢现象可以解释为一个准现在,之所以某种情境、情绪、回忆能产生幻肢,是因为它们重新打开了已经消逝的时间,在我们身上再现过去的情境,之所以切断传输神经之后,幻肢会消失,是因为我们的在世存在还是一种生理身体的存在,当传输神经被切断之后,幻肢现象自然就会消失。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身体既不是纯粹物质的、机械的存在,也不是纯粹精神、意识的存在,它既有内在的一面,又有超越的一面,既是客体,又是主体,身体是“客体–主体,……是能进行观看和能感受痛苦的存在。”12这种身体是现象学的身体。它不同于外部事物的存在。外部事物在呈现给我们时,是处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中。在这种呈现中,虽然事物只向我们呈现它的一方面,不过,我们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该物,比如,我们可以绕到事物的另一面去观察它。另外,我所观察的事物还会从我的视野中消失。身体则不同,对我们的身体,我们既不能像观察事物那样对它进行观察,它也不会消失不见,按照梅洛–庞蒂的说法:“它不是真正地在我面前,我不能在我的注视下展现它,它留在我的所有知觉的边缘,它和我在一起。”13身体的运动也不同于事物的运动。我们在移动一个事物的时候,我们需要确定事物在空间中的位置,然后才移动它,但我们移动我们的身体的时候,就直接地进行移动,不需要寻找身体,不觉得身体处在空间的某个位置上。和事物更加不同的是,身体具有“双重感觉”,比如,当我的左手触摸我的右手时,作为对象的右手也有被触知的感觉,两只手就在触摸和被触摸之间互相转换。这种双重感觉在涉及到对外部世界的感知时表现为,身体在主动触摸时被触摸。双重感觉的问题在于我们不是像知觉事物那样,感知到这两种感觉,而是一种模糊的身体结构中的双手在触摸和被触摸之间转换。身体和事物的区别就在于它在被触摸的时候能够触摸,并试图去触摸。其它的事物不具有这种感受性,它们不能去知觉,而只能被知觉。梅洛–庞蒂认为其实传统心理学已经提供了区分身体和事物所需要的一切,却没有做出这种区分,或者说没有从这种区分中得出哲学结论,这是因为心理学还在运用自然的方法,站在客观思维的立场上看待问题,把身体的经验看成一种心理事实,一种可以客观地研究的心理事实。因此,“身体的不完全性、其边缘显现、其既作为主动触摸的身体又作为被触摸的身体的模棱两可”14对心理学来说还不是身体本身的结构特征,身体也还是一种事物,相反,如果抛弃客观的立场,站在现象学的立场上,就可以理解身体存在的在世的特征。由于身体不是物质存在,也不是心灵的存在,身心的统一就可以在其中实现。也许人们会说,梅洛–庞蒂把现象的身体看成是和别的事物、对象不同的存在只是引入了另外一种二元存在。不过,我们认为,对梅洛–庞蒂来说,现象具有本体论上的在先性,现象是原初的存在,是还不存在主客对立的存在,因此,身体和非生命的存在虽然不同,但它们的不同并不具有本体论的意义,生存身体具有知觉能力并不把它从现象世界分离出来,并不把它变成一个先验的主体,身体和非生命存在还都是属于现象的存在。而且,梅洛–庞蒂对身体存在的解释还在不断地丰富和深化。具体地来说,在《知觉现象学》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