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意字的意义及其与语言单位的关系

表意字的意义及其与语言单位的关系

“文字是语言记录的象征”的西方理论在中国传入中国后，在语言和书写学术界的广泛认可中，它成为语言和书写书写的基本观点。(P1)这是从表音文字类型中归纳出来的,随着对以汉字为代表的表意字研究的深入1,人们对这一观点产生了怀疑甚至反对的看法。记录语言,对于表音文字来说,是毫无疑问的。中国传统语言学对汉字记录语言的功能也有清醒的认识。对此,孔颖达、陈澧等都有精彩的论述。(P153)到了现在,人们为什么对文字的这一基本功能提出异议甚至反对意见呢?学者们提出新观点的目的虽然不同,却都是源自对表意字表达功能的不同理解。一、表意字的含义指“字”,其文“表意字”这个概念已经受到批评。(P21-25)学者们不仅对表意字与语言的关系、所记录语言单位的层级、记录语言的方式等方面存在不同的理解,而且对表意字所表的“意”的确切所指也没有统一的认识。我们认为,以汉字为代表的“表意字”作为文字,与表音文字一样,都是既记录语言符号的音,也记录语言符号的义,具有“同级性”。表意字的特点就在于除了记录语言的意义之外,还能表达其他意义。“表意字”主要表达着三种意义:字符所表达的字义、表意字所记录的语言单位的语义、字义与语义之间的关系意义——造字的理据义。弄清了“表意字”所表的不同层次上的意义,不仅可以看清汉字的本质特点,而且可以看清古文字研究的不同角度和方法,看清古文字研究的主流,理清一些不恰当考释的理论依据。1.不合逻辑的语言层级观语言的层级体系的底层是音位和“义位”,而不能单单是音位。音位是语音的一层,不能单独构成语言的一层。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语言的底层是一套音位……语言的上层是音义结合的符号和符号的序列”(P31)的语言层次观,似乎在语言底层的音位可以脱离意义而独立存在。我们不能因为意义无法归纳出可穷尽的“义位”系统来,就把它排除在底层之外。这种不合逻辑的语言层级观是把表意文字和表音文字分为不同层级的理论根源。不论表音文字还是表意文字,都是记录语言的符号,记录的都是语素或词这样层级的语言单位。对于汉字来说,古文字记录的主要是词,现代汉字记录的主要是语素。表音文字与表意文字都既记录语言符号的音,也记录语言符号的义。至于文字符号是与它所记录的语言符号的意义(词义或语素义)发生联系,还是与它所记录的语言符号的语音(音节或音位)发生联系,那仅仅是文字符号记录语言符号的不同方式。表音文字与表意文字所记录的都是语言的词或语素,处于同一层级。2.表意字的材料和作用字符是文字本身所使用的符号,只有根据字符的特点,才能把文字区别为不同的类。(P11)表音字的字符只表示语音系统中的音,与词的书写形式之间的联系也只有语音上的联系。例如,日文中“わ”“た”“し”三个字符不表示任何意义,只表示字音。它们与所记录的己称代词这个词的书写形式“わたし”之间只有语音上的联系。表音字符记录的是与意义分离的语言底层的音。表音字符是有层级的,但不管是音节字符还是音位字符,除了记录语音之外,没有其他表达功能。表意字最根本的特征是字符有字义。就来源说,独体字符的形体与意义有直接联系。最早的独体表意字符带有图符的特征2,记录的是与语音分离的语言底层的“意”。在文字的发展过程中,表意字符逐渐由既有语音又有语义的表意字充当。字符本身是什么,与字符在构字时表意还是表音是两回事。字符怎么使用并不影响文字的整体性质。汉字古文字早期阶段有些字符由图符构成,战国文字的字符已经大都由形音义皆备的字来充当了。多数汉字的字符与所记录的语言符号的意义有联系。部分由文字充当的字符在构字时,暂时舍弃了它的字义,只有它的字音与所记录的语言符号的语音有联系,中国传统文字学称之为“假借”。假借字是把本有其义的字当作表音的字符使用的文字。尽管假借字符的意义不与它所记录的语言符号的意义发生联系,但作为字符,它依旧是有意义的,在另外一个字中,它可能就作为表意的字符使用了。形声字的声符的性质亦可如是观。“耳”在“聪”字中是意符,在“饵”字中是声符,(P12-13)正可以说明“耳”这个字符是有音也有义的。从字符本身的性质来说,假借字符和形声字的声旁也是表意字符。从字符在构字中的作用来说,假借字符和形声字的声符是表音的。汉字中不存在“表意字符”和“表音字符”的对立,只有字符起表意作用还是起表音作用的区别,它们处于不同的层面。表意字字符也可分为两层:独体字符和合体字符。前者即一个字符构成一个字,例如“牛”“羊”等;后者为两个以上的字符按一定的层次组合成一个字,例如“牢”“群”等。3.字与字所记录的语言的意义不同早期表意字的字义是依靠形体表达的,这一点与图符用形体表意相同。书写体的图画性不论多么强,形体表达的意义只要与语言符号有直接联系,就是文字的字义;书写体不论多么简单抽象,其表达的意义不与语言发生直接的联系,就是图符。这一点两者不同。例如古文字中的“莫”的字义是太阳在草丛或树林中。(P1336-1348)这个字义与此字所记录的语言的意义“暮”是有联系的。字义也可以是字符所记录的语言符号的意义。例如“尖”由“小”“大”两个字符构成,其字义由两个字符所记录的词义表示:“上小下大”。“杨”的字义由字符“木”所记录的词义表达。字符的字义即便是由其所记录的词义表达,字义与文字所记录的词义也不是一回事。字义大都不是文字所记录的词义的概念义,大都是语言底层的某一特征义。表意汉字中有些字有字义但不能独立地记录语言符号的意义——没有词义或语素义。例如“葡萄”中的“葡”字有字义,“草字头”这个字符表明这个字表达的意义与植物类相关,但“葡”不记录语义。因为它既不是语素也不是词,当然就没有语义。还有一些古文字由于失去了它所记录的语言的环境而变成了只能推测其字义的“死字”,各种古文字编之类工具书后所附的未释字大都如此。字义的正确理解是建立在字形的正确理解基础之上的。金文中有四个十字架拥着一个圆圈的字形(P40),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字形分析成四个教堂中间有一口井,而只能是“草丛中有太阳”?这必须结合字符的系统性和古代的历史文化背景综合考察。4.表意字所记录的语音的单位是“观”而非“则”字符所表达的字义不等于文字所记录的语言单位的意义。文字所记录的语言单位的意义是表意字所表意义的核心。“莫”所记录的词义是“暮”,“尖”所记录的词义是“末端细小”,“杨”所记录的词义是“木(树)”中的一种。表意字所记录的语言单位的意义是和语音结合在一起的,是客观存在的。所记录的语言单位的意义既可以通过它所记录的语音考察,又可以从它所记录的言语环境(辞例)归纳。古文字考释中的“认字”或“释字”,最重要的就是释出文字所记录的语言的意义。5.古文字中“莫”和“日在草中”的意义“约定”字义与词义是有联系的。这种联系就是所谓的造字理据,而这种关系意义我们可以称之为理据义。理据义所反映的是古人的文化心理。它既不单属于字义,也不独属于所记录的语义。理解理据义的前提是正确理解字义和文字所记录的语义。我们知道了“莫”的字义是太阳在草丛或树林中,也知道了“莫”最初记录的词的音义是“暮”(P414)。我们联想到傍晚时太阳即将没入地平线时的情景,我们就可以推测古人造字的理据:“莫”是用太阳没入草丛中表达傍晚的词义。因为生活在大陆上的人看到的太阳落山的景象常常是太阳没入了草丛中,太阳落山前后这个时段就是“暮——傍晚”。当我们知道了字义和字所记录的词义之后,这些联系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了。尽管字义与字所记录的词义是有联系的,但这种联系不是必然的,带有约定的性质。太阳初升时的情景,不也是日在草中吗?为什么日在草中就不是太阳从草丛中升起,表达早晨的意义呢?那是因为古文字中有另外一个“日月同在草中”的字表达“朝”义(P1346-1348),文献语言中“莫”从来就没有记录过“朝”义或与“朝”相关的意义。同样,“上小下大”的可以是“塔”,还可以是“剑”,为什么偏偏是“末端细小”这个词义呢?那是因为“上小下大”这个字义没有和“塔”或“剑”之类的意义“约定”。尽管表意字字符的意义与它所记录的语言符号的意义有联系,但这种联系在造字时就不是必然的。古人在造字时为什么用“三只鹿在土上”表示尘土,而不用“小土”表示尘土,没有必然性。理据义大都不表现在所记录的词义中,所以,理据义的研究只能是考据基础上的演绎,是根据字义与词义间联系的线索,对古人造字心理的一种推想。二、合理揭示表意字的功能古文字是“表意性”很强的文字,除了记录语言的功能之外,许多字符可以“据形知意”,有很强的表意性,字义与所记录的词义之间的联系也看得比较清楚。正是由于表意字表意的复杂性,提供了从多个角度研究古文字的可能性,同时也容易造成古文字考释中混淆不同层面意义的一些不恰当做法的出现。表意字的三个主要表达功能中,记录语言的功能是核心功能,也是其本质特征。对于古文字考释来说,当然是以考释文字所记录的词的意义为中心。在弄清字形所表达的字义的基础上,合理地阐释字义与文字所记录的词义间的联系——理据义,三者互相求证,可以透彻地了解表意字所表达的意义。至于结合历史文化,从字义和理据义中发掘其所蕴含的文化意义,那已经超出古文字考释的范围了。古汉字是表意古文字,对其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下列几种情况:1.古文字字组的细化古文字考释中,字形分析和字义的正确理解是考释的基础。(P12-13)“以形为主”的考释方法对于没有传世文献可资对照的甲骨文、商周金文来说,至今依然是正确的。对于古文字学来说,字义的考释一般不是目的,常常是为了考释字所记录的词义而使用的一种方法,是考释词义的依据。可是有时候,即使我们知道字所记录的词义,但由于距离造字时代太久远,字形发生了巨大变化,弄清字形和字义就成了很艰难的研究。林沄先生对“丰、豊”“戚、我”“王、士”(P4-7、P12-18、P21-29)等字字义的解释建立在深厚的考古、文献和古文字功底之上,非常精审,为文字的释读和文字理论的提出提供了依据。随着战国古书的出土,文献对勘的古文字研究法也越来越重要,有些从未面世的古文字在古文字学家尚未弄清其字形结构和字义的时候,熟习文献的学者已经找到了传世文献中对应的字词。词义虽然解决了,但字形、字义、造字理据等就成了古文字学家必须面对的课题。近年来,这方面的优秀之作数见不鲜,例如裘锡圭先生释楚简中的“针”,沈培先生释楚简中的“箭”和“晋”,吴振武老师释金文中的“浅”等成果皆属此类。但是字义的解说需以弄清字形结构和所记录的词义为前提,不然容易流于无据的臆测。《说文解字》中有些字义的说解,就相当主观。例如“为,母猴也”“也,女阴也”(P265、63)等。但这并不是主流。书店里时常出现破解汉字秘密的论著,其中不少是误把末流当主流,只停留在主观阐释字义的层次上,成了不顾字符的系统性和历史文化背景的臆说。2.坚持语言学观点对于古文字考释来说,文字记录的语言单位的音、义是考释的核心内容。裘锡圭先生说到学习古文字的方法,首先是掌握古汉语方面的知识(P25)。在介绍朱德熙先生研究古文字的成就时指出“先生考释古文字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坚持语言学观点。他非常注意文例,不但要求自己的考释在字形上站得住脚,而且要求自己在语法、语义上也站得住脚。这就是说,根据他的考释来读有关古文字资料,要能文从字顺”(P75)。这些都是强调考释文字,需从语言事实出发,需以考释文字所记录的词义为宗旨。事实上,凡是有成就的古文字考释者,不论有意还是无意都是这样做的。考释古文字脱离了所记录的语言,就是误入歧途。3.秦楚文字中的“”和“我”理据义是以字义和字所记录的词义为前提演绎出来的,字义和词义任何一方的失据,都必然导致理据义的荒谬。古文字考释中这方面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此处不赘。考释理据义需要注意字义与所记录词义间的任意性。例如秦文字和楚文字中都有“脰”字,都是从“肉”“豆”声。但在秦文字中是“项也”(P87),造字理据与“脖”字同。而楚文字中的“脰”是今天的“厨”字。“厨”字从“肉”,是因为庖厨掌烹割的职能,(P41)造字理解同样可以得到解释。秦楚文字中的“钱”虽然字形相同,但记录的词义一个是古代一种农具(P297),一个是一种楚系特有的礼器“盏”,二字字形相同,但记录的词义不同,各有其造字的理据。对理据义的理解不能胶柱鼓瑟。有时候,即使我们知道字义,也知道了文字所记录的词义,也不一定知道其理据义。例如甲骨文的“我”字“应该是一种刃部有齿的斧钺形器”(P16)。这是字义,记录的词义是“复称第一人称代词”。文献语言中“我”没有斧钺类意义的踪迹,即使“我”曾经记录过斧钺之类的词义,也无法证明这个词的读音与代词“我”就一定是相同或相近的。说两者间是假借,也不过是假设而已。其他说法就更不足信了。对理据义的解释要力避牵强附会。另外,用研究图符的方法审视文字,阐发其中所蕴含的文化意义是有些讲汉字文化的学者所乐道的。由于这种研究方法已经脱离了文字记录语言的轨道,所以,就谈不上文字的研究,更谈不上古文字的考释了。三、结论:图符与文字是不同的对象,只是一个整体对表意字的表达功能的不同认识导致文字理论的混乱,有些错误的认识成了不正确古文字考释的理论依据。其中的一种观点认为语言可以直接用形体表达概念,文字不是记录语言的,文字本身就是语言。(P83)这遭到了一些学者的反对。(P23-24)我们认为这是把图符的表意特点扩展到文字,进而把文字当作语言,从而膨胀了文字的功能。既然语言不再是音义结合的符号体系,文字可以直接表达概念,据字形说解语言中所没有的意义也就成了“语言”的意义了。这种语言文字观为那些根据字形妄说意义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义的“文字学”找到了理论依据。把原始图符纳入文字扩大了文字的范围(P28),同样会推导出文字可以依靠形体直接表达概念,而不必是记录语言的结论。我们认为,区分图符与文字是必要的,不能把研究图符的方法延伸的古文字考释领域,也不能用考释文字的方法研究图符。图符不记录语言,它主要依靠形体表达意义,研究的方法与文字迥异。因为它没有固定的语音形式,无法和一定的语言单位相联系,所表达的意义是依靠语言解释的意义,而不是某一层语言单位的意义。所以,研究原始图符依凭的是历史文化背景知识,解释的是其所蕴含的文化意义。在这些图符的语言解释失传之后,学者们只能沿着历史文化背景知识的线索阐释图符的意义。这种阐释是靠研究者的联想实现的。研究的方法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