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方言词语考

河南方言词语考

方言是民族共同语言的地域变体。一种方言在某一个特定的区域内流行,作为该地区人民表达意思、交流思想的工具,不仅有语言内部发展规律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它往往还是这一地区人民历史、文化、风俗、习惯等长期积淀的产物。因此,开展汉语方言调查,不仅对汉语史研究和促进现代汉语规范化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而且可以通过观察一个地区人民的语言活动,藉以了解当地人民政治、经济、社会、宗教、思想和心理上的特点。正如德国语言学家雅各·格林所说:“我们的语言也就是我们的历史”(转引自阿巴耶夫《语言史和民族史》)。而各地方言词语的比较研究,又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和了解各地人民传统生活的不同以及民间信仰和物质生活上的差异。河南地处中原,素有中华民族的摇篮之称。历史上曾有较长时期都是以河南方言作为汉民族共同语(即所谓“雅言”)的基础方言。因此,河南方言词汇中,至今还保留着大量的古代汉语词语。深入调查研究这些河南方言所有而为普通话所无的词语,对于汉语言文字的研究、地方志的编纂等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但是,由于各方面的原因,河南方言历来不大为学术界所重视,至于河南方言词语的研究就更加寂寞了,而一般的人民群众,又常常是“自称而不知其所以之意”(汉刘熙《释名·序》)。笔者有感于此,近年来开始了对河南方言词语的搜集整理工作。限于篇幅,本文仅将平素读书所得,抉择数条,略加考证,明其源流,以就正于留心河南方言的同志。“平亭”、“平均”技术在河南方言里,“停”除有“停止”、“停留”、“停放”、“停当”之外,还有为普通话所无的意义,即“平均”、“平均分配”义。例如(笔者的母语即河南方言,本文所举即河南的方言口语):①要说俺俩分的地,差不多算停着哩.②反正总共就恁些,恁俩停半砍算了。按,例①中的“停”即“平均”、“相等’的意思;例②中的“停半砍”即“平均分配”之义。考“停”之“平”、“平均”义,最早见于汉代。其字作“亭”,大概源于秦汉时每十里为一亭,十亭为一乡的行政管理制度。亭与亭之间距离相等,亭因有“平”、“平均”义。班固《汉书·张汤传》云:“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奏谳疑。”唐颜师古注云:“李奇曰;‘亭亦平也’。师古曰:‘亭,均也,调也,言平均疑法及为谳疑奏之。’”是“平亭”为同义词连用。唐宋以后,字则写作“停”。段成式《酉阳杂俎·诺皋记下》“郓州阚司仓者,家在荆州。其女乳母钮氏有子,妻爱之。与其子均焉,衣物饮食悉等。忽一日,妻偶得林檎一蒂,戏与己子。乳母乃怒曰:‘小娘子成长,忘我矣。常有物与我子停,今何容偏?’”“与我子停”即“与我子平分”的意思。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四《食店》云:“面与肉相停,谓之合羹;又有单羹,乃半个也。”其中“相停”亦是说面粉与肉末以相均、相等的数量掺和在一起。又姜夔《续书谱·疏密》:“书以疏为风神,密为老气。如佳之四横,川之三直,鱼之四点,书之九画,必须上笔劲静,疏密停匀为佳。”“停匀”即“均匀”元萧德祥《杀狗劝夫》杂剧第一折:“若不是死了俺娘亲和父亲,这家私和你匹半停分”。“拌货”的定义河南大部分地区,人们将其东西丢弃不要叫做“拌”(音版),管无用或用处不大的东西叫“拌货”。例如:①(母亲对孩子说):“脏哩很,快拌(音版)了,快拌了!”②甲问:你出去拾的啥?乙答:啥哎,净是些拌货。按,例①中的“拌了”即“扔掉”、“丢掉不要”的意思。例②中的“拌货”则指“无用或用处不大的东西”。这种意义上的“拌”,仍然保留着古代的语法,而且从古至今都是中原一带所特有的用法。西汉扬雄《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简称《方言》)卷十:“拌,弃也。楚凡挥弃物曰拌。”晋郭璞《方言注》:“今汝颖间语亦然。”丁惟汾《方言音释云》:。弃为挥弃,拌古音读板,今俗语谓挥弃物为拌(读古音)。”三国魏张揖《广雅。释诂》卷一上:“拌,弃也。”清王念孙《广雅疏证》云:“拌之言播弃也。《吴语》云‘播弃黎老’是也。播与拌古声相近。《士虞礼》“尸饭播余于篚’。古文播为半,半即古拌字,谓弃余饭于篚也。”章炳麟《《新方言》卷二:“今谓弃身为拌命。拌转为粤。《说文》“三辅谓轻财者为,普丁切’。今语犹然。”修订本《辞源》将挥弃义的“拌”注音为pǎn(音潘)、pǎn(音盘),证之以河南方言的读音,显然未确。喉即胡自由基河南人都把喉咙叫做“胡咙”。例如:①这两天我冻着了,咳嗽哩胡咙疼。按,“胡咙”即喉咙的音转,意义完全相同。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肉部》:“胡,牛颔垂也。”东汉刘熙《释名·释形体》:“胡,互也。在咽下垂,能敛互物也。”清毕沅《释名疏证》:“牛颔垂也。因而谓人咽下垂为胡也。《文选·洞萧赋》注引作‘胡咽下垂也’。《一切经音义》引作‘胡,在咽下垂者也’”。《诗经·豳风·狼跋》“狼跋其胡”。宋朱熹《诗集传》:“胡,颔下悬肉也。”唐颜师古《汉书·息夫躬传》注云:“咽,喉咙,即今人言胡咙耳。”明末清初学者方以智的《通雅》则从转语的角度进行了阐释。《通雅》卷一说:“喉、胡咙一音之转.喉前咽后,又谓之胡。金日碑胡投莽何罗。汉童谣曰:‘士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清初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二“胡咙”条亦云:“古人读侯为胡。”今人张舜徽《郑学丛著·演释名》说:“喉,胡也。自颐至颈,下垂之肉谓之胡。喉即胡之所在也。今语称喉咙,亦有称胡咙者。喉即胡之语转。”如此说来,喉与胡咙的关系同孔与窟隆一样,是根词与合音转语词的关系,为转语词的表现形式之一。从意义上说,喉即胡咙;从语音上说,喉与胡同属匣纽双声,喉与咙又为侯东对转。河南方言的“叔”把某物(多指地下生长的植物)从土里挖出来,河南方言叫“叔”(音出)。例如:①今个儿俺去叔红芋。②明个儿你跟我上南边儿叔树吧!“叔红芋”、“叔树”即把“红芋”、“树”从地下挖出来。除此之外,还可以说“叔罗生(即挖花生)”等,用法一样。这种意义上的“叔”(音出)自古己然,可以看作古语词在河南方言中的残留现象。《诗经·豳风·七月》:“九月叔苴。”《毛诗诂训传》:“叔,拾也。“许慎《说文解字·又部》:“叔,拾也。”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按《释名》‘仲父之弟曰叔父’,叔,少也。于其双声叠韵假借之。假借既久,而“叔”之本义鲜知之者,惟见于《毛诗》而巳。”殊不知,“叔”之本义至今还活在河南方言口语之中。另外,“叔”之从又(即手),也可以证明“叔”之本义与手有关,所以许慎在这一条解释的下面,还特别用河南方言加以注明:“汝南名收芋为叔。”段玉裁注云:“言此者,箸(著)商周故言犹存于汉之汝南也。”由此可见,“叔”之本义“拾取”,从古到今都是河南方言所特有的用法,可惜巳不为一般人所了解,“鲜知之者”了。同上《文》“推动”“下传”在河南中部农村的口语里,孤老(或姑老)是指妇女婚外所结识的男人,一般用于漫骂或戏谑的场合。例如:①谁拿我的绳给他妈拴孤老去了。②你到哪儿逮孤老去了?按,“寡老”一词的本字当为“婟嫪”。章炳麟《新方言》卷三《释亲属》:“《说文》:嫪,婟也,郎到切;婟,嫪也,胡误切。秦有淫人曰嫪毒。今江南运河东谓淫人为婟嫪,音如固老,安徽谓其所私亦云。”大概唐宋以后才写作“孤老”、“姑老”、“盖老”,均为一声之转。如《水浒传》第四回:“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又第二十四回:“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元杂剧《对玉梳》第一折:“我这嘴脸也不俗,偏生不入婆娘目,妈妈若还作的姑老成,怕道你家没得棉花褥?”显然,这种意义上的孤老(姑老、盖老),与嫖娼者相同。因此,明代周祈《名义考》云:“俗谓宿娼者曰孤老,亦作乃老,犹言客人也。”清代朱骏声在《说文通训定声》中也说:“今俗谓女所私之人曰孤老”。元寿年间的创新行为在河南方言口语中,“两来子”常常用来形容一个人说话、办事模棱两可,首鼠两端。例如:①你别说那些两来子话。②那人做些事,一贯是两来子。按,两来子为宋代元祐年间逐渐兴起来的俗语词。宋代庄绰《鸡肋篇》卷中:(宋)元祐末,已有绍述之论。时来之邵为御史,议事率多首鼠,世目之为两来子。”后来,“两来子”在元杂剧里又写作“两赖子”。如《气英布》第一折:“那里是八拜交仁兄来访我,多应是两赖子随何来说我。“《谢金吾》第二折:“都是这两赖子调度的军马,你可甚么一管笔刺断山河。”朱居易《元剧俗语方言例释》、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均释“两来子”(两赖子)为“无赖”,为“轻人、詈人之词”,证以河南方言,显然不确。河南方言里的“尘也”河南方言管飞扬起来的灰尘、尘土叫“土”,和面时用在面团与案板之间的面粉叫“面”。例如:①马路上好大的埠土。②面和稀了,可多用些面埠。按,“”已不见于现今各类辞书.河南方言里的用例,当看作古语词的残留现象。《广韵·没韵》:,尘起。”《集韵·没韵》:“埠,《博雅》(按,即《广雅》):‘尘也’。三国魏张揖《广雅》卷三上:“壤、、埃、……尘也”条,无“”字,清人王念孙著《广雅疏证》时,据《集韵》、《类篇所引补入。可见,“尘也”当是“”之本义,“尘起”是其引申义。至于“面埠”,则是因面粉与尘土形状相似而借用的结果。种子的黑种化河南方言管牵牛花叫“黑白丑”,不仅是因为牵牛花的种子有黑白二种,而且跟中原人注重十二生肖有关。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十八“牵牛子”条云:“近人隐其名为黑丑,白者为白丑,盖以丑为牛也。”肯定的可也河南方言里的“可可”,有刚好、恰好的意思,有时又有“勉强够”,有极言其少之意。例如:①俺几个正说他,他可可的就走过来了。②我可可只有八十斤重。按,“可”本义为赞同,肯定。《说文解字·可部》:“可,肯也。”(段玉裁释为肯綮之肯,不确.)肯定的事情也即合适,应该的,如《韩非子·外储说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