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围城》中方鸿渐的悲剧命运

论《围城》中方鸿渐的悲剧命运

在《金燕树包围》中，我们总是在读到笑声和结局。我当然又笑了。《谋杀案》完全是《红茶》的悲剧，这与《边城》的序言中所说的是一致的。“这本书是两年前写的。两年后，它受到了世界的悲伤，我多次想停止。”。”同样是在“序”里,作家提醒读者:“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读完全书可以看出,作家着重刻划的是中国三四十年代的知识分子,而作家精心塑造的是《围城》的主人公方鸿渐,他是贯穿全篇的唯一人物。而评论界对方鸿渐形象的分析一直众说不一,在早期的研究者中,有认为他纯粹是一个不学无术、内心空虚、以假文凭混世的骗子;有的认为他是一个不关心国事,沉湎于爱情追逐的无聊文人;有的认为他是中国四十年代“挣扎于夹缝中的‘寻梦者’”;也有人认为他是“中西文化撞击中的弱智型知识者典型”等等。但这种种说法,毕竟不够普遍,而且未能专题论述,因而语焉不祥。杨芝明先生还在《<围城>研究论述》中总结了四位研究者较为典型的观点,即:张大年认为方鸿渐是作者精心塑造的,具有性格二重组合的,有立体感的成功的艺术形象;解志熙认为是一个典型的现代人形象;吴凤祥认为方鸿渐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心灵的写照;李春林认为方鸿渐是“欲坦诚生活而偏坎坷多磨的‘多余人’”。而后一种观点在九十年代中后期被胡尹强先生进一步进行了深入的阐述:“人不容于社会,和社会格格不入,成为社会的多余者,是因为他抱着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人生原则,他既无法改变这个社会,又不甘心溶进这个社会。应该说,多余人是这个社会中比较有思想有人格的人。多余人的存在,他的性格、行为、遭遇、外境和命运,正好映照出这个社会的黑暗。”笔者认为这只是对“多余人”形象的准确概括,与以上的研究者一样,对方鸿渐的形象分析有其独到的见解,对方鸿渐的尴尬处境有其精确的概括,但对方鸿渐悲剧命运的根本缘由没有进行更详尽的分析和更深入的挖掘,本文拟在对方鸿渐形象的具体分析中,深入挖掘出其悲剧命运的根本缘由。我们先来看看方鸿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方鸿渐在与女人交往时,既懦弱却又单纯,看似放纵却又真情。方鸿渐被鲍小姐勾引后,却舍不得说出那“爱”字,因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即使如此,他还是被鲍小姐忽然的变卦所伤害。他一直以为鲍小姐是“有点看中自己”,但当看到鲍小姐扑进她的未婚夫,一个大黑胖子的怀里时,他才明白,她“根本是引诱”,“真是侮辱!”方鸿渐面对苏文纨的情感进攻,完全是被动而不知所措的。“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好随便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他背地里提醒自己,“自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但他要抵抗苏小姐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终于做了“道义上的懦夫”。这给了苏小姐吃不到葡萄却烧掉了葡萄架的机会,破坏了他和唐晓芙之间的真正的恋情。万鸿渐与唐晓夫恋爱时,就完全是全身心的投入了。因为“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为了迅速读到唐小姐的信,方鸿渐忙乱中将信封撕破,而后用玻璃纸小心地衬补。仅从这个细节就可看出他的真情。而两人之间的恋情被苏小姐破坏后,方鸿渐一直痛彻心肺,在家里想象着唐小姐,“强抑情感,别转了脸,不让睫毛上眼泪给自己看见。”直到去三闾大学的途中,赵辛楣无意提到唐小姐,他便感到“心像和心里的痛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他那晚的睡眠“像唐小姐一样的不可追求”。可见其情感真挚和痴迷的程度。总之,方鸿渐在与女人交往中,尽管有意志薄弱,放纵的一面,但绝非玩世不恭和虚伪,他是单纯、善良和真挚的。单纯、善良的方鸿渐在复杂的社会现实中是非常正直的。方鸿渐为了应付父亲和老丈人买假文凭时,早就想好了:“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他一直恪守这条原则。涉世浅、毫无城府之心的方鸿渐,被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用一封根本未发的信玩弄于股掌之间时,他也从未想过用假文凭来换取教授的职位。以至于他亲眼目睹韩学愈的假文凭畅通无阻时,才感叹自己“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而“讲良心”的方鸿渐在为人处世上似乎是甘愿做“大傻瓜”。在去三闾大学的途中,他看着李梅亭、顾尔谦卑鄙、无耻的表演,只有“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但当他发现李梅亭背着饿肚子的大家,偷买山薯吃时,他又“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这简直写尽了方鸿渐的正直和善良。在三闾大学,他领教了“小政客”高松年的虚伪;领教了韩学愈不学无术的招摇撞骗;领教了吝啬鬼李梅亭的假道学;领教了拍马屁成习惯的顾尔谦;领教了惯于搬弄是非的陆子潇;还有灵魂卑琐的汪处厚,耍阻谋的刘东方;等等。面对这一帮堕落的知识分子在学校里不学无术、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卑鄙无耻,方鸿渐只感觉人人都“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看透了三闾大学这一切肮脏丑恶的表演,但方鸿渐却始终不与之为伍,依然独行其中,他的善良和正直始终未改变。尽管他的善良和正直只是洁身自好,但他毕竟维护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正气。我们再来看看方鸿渐的学问。某些评论家认为方鸿渐不学无术,大概因为书的开始有这样一段:“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其实,这只说明他不死钻冷僻的书本或学科知识,并不是说在更广阔的文化领域就没有他学问的发展;“心得全无”不过是学习过程中必经的蒙昧阶段,实际上,后面在他评苏小姐的诗时就交代,方鸿渐在留学上课时是“有闻必录”的,学习并不懒散。随着本书情节的展开,我们发现,方鸿渐不仅是睿智的,还是有真才实学的。方鸿渐在买办张吉民家中,见张太太信佛,“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科学设备,而竟抱这种信仰,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很显然,受到西方文明影响的方鸿渐不仅讽刺了当时买办阶级的思想空虚和浅薄,更对复古的“中体西用”之说给予了彻底的否定。这是方鸿渐思想深邃的一面。他初次结识董斜川,董推崇备至的是他老爷子的“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等诗句,生活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却只留恋于早已落后时代的封建文学流派“同光体”,很显然,这是当时半封建文化的典型反映。方鸿渐“只奇怪这样一个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气活像遗少。”这说明了方鸿渐西洋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底蕴深厚,折射出他在文化比较中较高的鉴别能力。而在文学修养上,就更见方鸿渐的功底了。他一眼就拆穿苏文纨的得意诗作不过是从德国十五六世纪的民歌中偷来的。评价曹元朗的《拼盘姘伴》是“不知所云”,而且“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仗势欺人”,是“有恃无恐的不通,不通得来头大。”他还为学识幼稚的唐小姐解释:“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从前人不中进士,随你官做得多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非高深学问。”这也正说明了不刻意追求文凭的方鸿渐不是曹元朗那样的拉大旗作虎皮的伪学问家。所以,有头脑有才学的方鸿渐是不会象“不通”的曹元朗那样,把苏小姐的头脑和才学看得神秘而“五体投地的爱慕”。显然,方鸿渐学有所长之处就是他到三闾大学准备执教的比较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但学校却偏偏要他教伦理学,而他“对伦理学素乏研究,手边又没有参考,虽然努力准备,并不感觉兴趣。”教学效果不理想显然是没有用其所长所致。之后,他终于有机会“大胆老脸,低头小心教起英文来”,并“当看学生驳刘东方讲书的错误。”后来,竟连深居浅出的汪太太也听说“方先生很能讲话。”因此,汪太太骂韩学愈,“有本领来当教授,没有本领就滚蛋,别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学生和同事的女招待”,方鸿渐听了忍不住叫“痛快!”他是凭真才实学胜任教学工作的。我们再来看看方鸿渐极强的面子观及其自身的矛盾性和懦弱性。方鸿渐的面子观是显而易见的。在回国的船上,鲍小姐借点烟与他“接吻”,“他窘得似乎甲板上的人都在注意他。”他明明受了鲍小姐的骗,又自我安慰,“反正自己并没有吃亏,也许还占了便宜。”回到家乡,“虽然嫌两位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郑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被赶出点金银行后,他不许母亲接受周家送别菜,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他被高松年用一封根本未发出的信降级一等后,气还未泄,看高松年亲来回拜,“又觉得总算有了面子。”他教伦理学时,不肯将学校唯一的一本教科书印给学生,要“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后来甚至在课堂上多写板书来“杀死时间”。教英语时,他既为三个甲组学生来听他的课而“得意非凡”,又为刘东方罗列他阅卷的笔误而“面红耳赤”。他甚至借日本人放的一场大火而“将沦陷的故乡里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几倍。”后来与孙柔嘉闹翻后,他最在乎的还是“家丑”让外人知道了,在这一点上。孙柔嘉看得最透:方鸿渐是“最要面子”的。这是方鸿渐可笑又可悲的一面,而方鸿渐这种自欺欺人的虚荣心背后,处处都折射出他身上强烈封建毒素的影子。实际上,他这种极强的面子观后面掩饰的却正是他自身的矛盾性和懦弱性。方鸿渐是一个江南县城大乡绅之子。在大学读书时就能写出“文绉绉”的文言文书信,显然饱读经书,深受封建文化的熏陶;而后他留欧四年,到过英、法、德三个国家,进过三所大学,又深受西方文明的沐浴。因此,他对封建专制、封建文化有极强的反叛意识,但自身却又深深打着封建传统观念的烙印,血液里流着封建伦理的毒素。因此,方鸿渐自身矛盾性的一面常常导致他处境的尴尬。他回家乡演讲,对方遯翁交给他的演讲参考书,《问字堂集》、《癸巳类稿》、《七经楼集》、《谈瀛录》之类对中西方进行无知比较的奇谈怪论有着正确的鉴别能力,但在他信口演讲后,面对吕校长郑告他“我们学校图书馆充满新生活精神”,希望听到他“正经严肃的弘论”时,竟然“羞得不敢看台下”。他既看透了所谓“战时教育”的肮脏黑暗,看透了三闾大学里教授们的丑恶嘴脸,但自己也开始做起“名教授”的梦来。他看不起坐飞机带私货,已变得唯利是图、低俗的苏文纨,但又因为苏文纨“阔”于自己并对自己无礼而感到自己没有面子,“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在孙柔嘉与方家闹矛盾时,他明明“同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一个人回家。”方鸿渐这种种处境尴尬充满矛盾性的背后,显然已暴露出他自身懦弱性的一面。他对生活总是被动地去接受,绝少有积极主动迎战的时候。他去找苏文纨前,“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他这种只图眼前舒服的“将就”思想,正是他在生活中处处被动的根源。因为他这种自身的懦弱性决定了他在生活中的依赖性。这正如他的职业,每一次都是依赖别人帮助一样,直到本书结尾,他依然还寄希望于赵辛楣的帮助。这种懦弱性当然决定了他在生活中承受不住大的风波,而只好用面子来掩饰自身的窘相。正如他去三闾大学途中过藤条长桥一样,自己懦弱不敢过,由孙柔嘉带领过了,他主动称“是孙小姐领我过桥的,”用真话来掩饰事实,拼命维护自己的面子来掩饰自身的懦弱。确实,方鸿渐在生活中的种种窘相都与他自身的矛盾性和懦弱性及极强的面子观念有直接关系,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决定方鸿渐的悲剧命运。凡是人就总有缺陷和弱点的(这说明方鸿渐这个人物形象更具真实性和代表性),而他生活中的窘相并不代表他命运的终结。我们有理由反问:假如他不依赖,假如他不被动,他的悲剧命运会改变吗?我们还可以假设:如果真才实学的方鸿渐不善良、不正直,或者说如果他卑劣一点、邪恶一点,他的命运还是这个样子吗?就是说,方鸿渐的悲剧命运并非是他自身的缺陷、弱点所致,偏偏倒是他的善良、正直和真才实学所决定的。那么什么才是导致方鸿渐身陷“围城”的根本缘由呢?我们再来具体分析一下方鸿渐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进他事业和婚姻的悲剧命运的。那时,中国早已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方鸿渐留学归来,“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象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这四年在家乡要算白过了,博不到归来游子的一滴眼泪、一声叹息。”真是爱之深,恨之切也。他看到的社会现状是如此黑暗:“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政务院参赞提携刚进门的女婿做“战时物资委员会”处长;抗战非常时期,军队利用军车走私;广大百姓流离失所……。面对破碎不堪,停滞不前的祖国,方鸿渐显得是如此的无奈。尽管他当初与船上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一样,“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都有一番成就事业、报效祖国的报负,但踏上祖国的土地不过六七个钟点,就“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其实,一个国家的落后总是与一个政府的腐败程度成正比的。中国体制的不合理——国民政府的专制统治正是造成中国“内忧外患”的根本原因。早在1928年,国民党就公布了《训政纲领》:国民政府总揽“行政、立法、司法、考试、监察”五种治权,强化了国民党的专制统治。尽管国民政府在抗战时期,表面上放宽了党派言论的限制,实际上外松内紧,依然在不断强化“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独裁。正如方鸿渐所说:“国家、国家,国即是家!”在本书的“序”里,还有这样一段:“近来觉得献书也像‘致身于国’、‘还政于民’等等佳话,只是语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说交付出去,其实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放手而并没有脱手。”这就是说,国民党的独裁统治,与历朝历代的封建专制者一样,表面上打着孔子的“仁”的旗号,实际却操作着老子“圣人治”的手段:“常使民无知无欲,使知者不敢为而无不治”。即对广大人民先采取“无知无欲”的愚民政策,对少数知识分子采取“使知者不敢为”的“高压”手段,专制统治者就“无不治”了。方鸿渐对国民党的愚民政策总结得好:“这不是大教授干政治,这是小政客办教育。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就是说,国民政府除了不让广大下层人民接受教育外,更采用了“洗脑”战术来办“党化”教育,说穿了,直接用专制机器来控制教育。到三闾大学来的“导师制专家”部视学,带来了国民党教育部核准的“导师规程草略”,规定导师“随时随地调查、矫正、向当局汇报学生的思想”,而且,“学生毕业后在社会上如有犯罪行为,导师连带负责。”这比德国纳粹党的教育制度还“厉害”。校长高松年不过把校长这个位置,看着是自己政治生涯开始上升的一个台阶。他一再强调:学校是个有机体,他容不得“特殊人物”,只要“安分受支配的一个个分子。”他公开宣布:知识分子们必须“为团体生活牺牲一己的方便。”这当然不是真正办教育,不过是维护国民党专制体制的“党化”教育罢了。何况,学校里还有教“党义”和“军事训练”的教员,他们都是“政府机关派的”,“来头大。”其实,这也说明,国民党专制统治的愚民政策与“使知者不敢为”的高压手段已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蒋介石曾在1930年的《告诫全国学生书》中声称:“各地学校学风之败坏与学潮之蜂起。若非立即严加纠正,将如洪水横流,为害无所遏止”。“学校若任意反对校长,即不啻反对任命校长之政府;若任意干涉校长行使职权,即不啻破坏国家法律;反对政府破坏法纪文学潮,自与反革命无异,政府自当严厉制止,依法惩处”。三闾大学当然不例外。深通“政治学”的赵辛楣一语点破:他们训练的不是学生,是服从专制政府的“机器”,而“教书是政治活动的开始,教学生是训练干部。”因此,知识分子要么充当统治者的工具,要么就规规矩矩进入专制政府设置的等级程序,否则,不要说发展,生存也成问题。方鸿渐的善良和正直,决定了他不会做一个“小政客”如高松年,也学不了李梅亭的伪道学、韩学愈的招摇撞骗、顾尔谦的阿谀奉承、陆子潇的搬弄事非,更无野心加入什么“汪派”、“粤派”、“少壮派”或“留日派”,他更不敢去做将被“依法惩处”之事,加上他又不像赵辛楣那样有官僚靠山,所以,他在学校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实际上,懦弱而要面子的方鸿渐后来也几乎进入了专制统治者设置的等级程序了,做起了“名教授”的美梦,专心教学起来。但他以为可以靠他的真才实学来实现这个梦是完全地错了。因为,在专制体制下,如果一个知识分子不脸厚心黑,那么他越是有才能,就越显得无能,越是“无用”。犹如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描写的信天翁一样,它可凭借巨大的翅膀穿梭于云雾之中,嘲笑弓手,但一当放逐尘世,它那“巨人似的翅膀反倒妨碍行走”,被甲板上的水手们任意戏弄。方鸿渐的悲剧也正在这里:他越是想通过自己的善良正直和真才实学来获得自己事业的发展,就越是不可能。因此,在他失去赵辛楣这唯一的“靠山”后,他的洁身自好就只会招致公开的嫉恨和打击了。面对李梅亭的卑劣无耻,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抗争:“训导长寻花问柳的榜样,我们学不来。”但赵辛楣无意丢在他那里的一本《共产主义论》,就成了让他失去饭碗的借口。小政客宣布他“思想有问题,”他自然就无资格再教书,远离了讲台,就是说,他事业发展的梦想,终于被黑暗的社会现实碾得粉碎。鲁迅先生说过,“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现代西方人本主义心理学大师马斯洛将人类的诸种需要划分为“基本需要”和“发展需要”。所以,方鸿渐事业之梦破灭了,但还没有完全被打垮。他还有“基本需要”的追求,就是说,他的生存、温饱之路还未完全断绝。离开三闾大学时,他又有了一丝安慰,“幸而有柔嘉,否则自己失了业,一个人走这条长路,真没有那勇气。”但是,溺水的他紧紧抓住的婚姻,只不过是一根稻草罢了。他不明白,并非仅仅是三闾大学不给他发展的机会,而是整个社会容纳不下他这种处污泥而不染的人。而婚姻也绝不是一个脱立现实的空中楼阁,它必须以经济为基础,就是说,他必须先获得生存权。方鸿渐忽略了,他刚留学归来时进入点金银行,是靠“俗物”的帮助,点金银行有他不多,无他不少。那时,他“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标劲,记得姓张的在美国洋行里做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从一开始,他的生存和发展就离不开经济,因此,现在一无所有的他重新点燃的希望,不过是一开始就预示着熄灭。应该说,方鸿渐与孙柔嘉的婚姻还是有感情基础的。孙柔嘉是善良的,她看到头天与他们大闹一场的苏州寡妇上车无座位,(而大家有言在先,不能让座位。)“孙小姐心软了,低头不看,可是觉得坐着不安,直到车开,偷眼望见那寡妇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孙小姐也算是正直的,在三闾大学,她从不参加任何派别,也从不迎合什么,她与方鸿渐一样,是任人摆布和孤独无助的。去三闾大学的途中,孙小姐曾与赵辛楣、方鸿渐同室而眠,她得病后,方鸿渐的关心是最真诚的。而在两人那一次惊人相似的梦魇之后,连赵辛楣也开玩笑:“两人真是魂梦相通。”孙小姐真心喜欢上方鸿渐后,却用天真来掩饰自己的“很有主见”,看似被动却处处主动;方鸿渐面对孙小姐的“装傻”却毫无城府之心,看似主动,却处处被动。方鸿渐是完全不自觉地爱上孙柔嘉的。“鸿渐听人说起孙小姐,心直跳,脸上发热,自觉可笑,孙小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听说孙小姐和旁人好,又刺心难受。”两人是在三闾大学的排挤下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终于走到一起的。即使后来方鸿渐也发觉孙小姐当初嫁给他是“煞费苦心”,但他也“承她瞧得起自己,应当更怜惜她。”他们两人的感情是真挚的。但孙柔嘉与方鸿渐的差别也是明显的。“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孙柔嘉学识明显低于方鸿渐,连教学工作也不能胜任的她从不关心任何与己无关的事。方鸿渐的话题一涉及人生世事,孙柔嘉就会生气:“‘好好的讲咱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扯到全船的人,整个人类?’鸿渐恨恨道:‘跟你们女人讲话只有讲你们自己,此外什么也不懂!””因此,她不会关心什么“正义”问题,她只会讥讽方鸿渐:“深明大义的大老爷在外忙些什么国家大事呀?”两人的志向显然不相同,方鸿渐在原则问题上要捍卫自己的气节,而孙柔嘉却只想满足自己两人世界的“小家家”生活。而最终导致他俩分手的直接原因还是因为方鸿渐在经济上丢失了生存权。实际上,方鸿渐也强烈意识到了,“钱是非有不可的。”因此,他为辛楣赶送的婚礼钱而“感动得眼睛一阵潮润”;为求职业来找辛楣介绍的王先生而被门房告知“不在”时,他“发慌得腿都软了”。生活的磨折,已使一年前还做着成就事业梦的方鸿渐沦为一个乞讨职业,渴望生存的人。而沦陷区在敌伪政权的高压下,同样是专制黑暗的。这个混乱不堪,危机四伏的社会更不会给一个善良、正直的知识分子有好好生活的机会,方鸿渐的才能更不可能找到真正需要的地方。事实上,方鸿渐的社会、经济地位不仅与有官僚靠山的苏小姐有“云泥之别”,连投靠了“资本家走狗”亲戚的孙柔嘉,他也比不上了。方鸿渐的三弟媳更是一语道白:“老大一个人大学毕业留洋,钱花得不少了,现在还用老头子的钱。我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么用,别说比不上二哥了,比我们老三都不如。”正因如此,孙柔嘉的兄弟“发现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网球,文不能修无线电、开汽车,也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