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中成长的伊夫博纳富瓦

在人生中成长的伊夫博纳富瓦

“很少的会议很难召开。”这句中国古诗揭示了朋友们在山川中相希望、期待并希望见面的感受。这也是我在会见易夫博纳富瓦时的基本感情。我和伊夫·博纳富瓦结识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我们一直保持着通迅联系,他的热情、谦虚,以及一位艺术家和诗人的风度与气质时时使我的心情难以平静。所以这次趁去法国领取文学翻译奖的机会,我去拜访了他,他给我留下的诚朴的真挚情感使我久久地难以忘怀,我深信也将永远难以忘怀。人,以及万物的特殊性及个性,显示出其独特的价值,并通过这些价值而著称于世;但他们又以某种普遍性或者共性而成为被人们认识和发现的入口及出发点。因此,当我们开始认识一个人或某一事物时,我们总通过将其与我们所熟悉的人或事物进行比较来认识并将这种认识加以深化的。我结识伊夫·博纳富瓦也正是通过在他和瓦雷里的比较中来认识他的。很早以前,我只是在法国的现、当代文学史的教科书中,以及现、当代的文学家字典中看到过他的名字,也读过一些片断性的关于他的评价文字,但这些并没有特别引起我对他的关注。然而当我读到他的几部诗集之后,他的诗中所展现的朦胧而幽深的精神宇宙,他的诗的语言的典雅与细腻,以及他在自己的诗学中通过从绘画、建筑、宗教、哲学以及语言学诸方面所吸取的营养而构筑起的新的宏伟大厦立刻吸引了我,使我对他的诗集爱不释手,于是我相信了,有的文学史书上将他的第一部诗集《杜弗的动与静》的问世称做“瓦雷里《年轻命运女神》的复活”并不是什么谄媚之词。从文学史的角度上说,一位作家或诗人的重要作用并不仅仅在于他在现世所享有的声誉如何,更重要的是他究竟给本民族的文学及文化带来了什么,以及他通过自己的创作活动对自己本民族的文学不管在理论上还是在具体创作上有什么新开拓,而这两个方面正是一位作家能经受得起时间的考验与历史性的淘汰的最根本的原因。正如植物界一样,只有经过寒来暑往和雨雪风霜的严格洗礼以后,那高耸于大自然之中的独立支撑的大树才能真正成为栋梁。而那些向两旁偏颇的小草只能成为浮游于岁华之间的过客。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今,已经半个世纪了,在这不太暂短的时间里,法国诗坛乃至文坛时常在发生着剧烈的动荡与变化。战前成长起来的诗人已相继逝世,战后崛起的一代诗人也经受了严峻的考验,真正经得起历史推敲的诗人也已所剩无几了,而在这不算太长的历史阶段中,伊夫·博纳富瓦却以其丰富的创作和坚韧的求索精神赢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和不可替代的地位,至今为止他的作品连连获奖(据我所知他已获过四次奖:新潮奖(1959),蒙田奖(1978),法兰西学士院诗歌大奖(1981),法国文人协会诗歌大奖(19870))并被翻译成十几个国家的文字(英、美、德、意大利、希腊、日本、丹麦、南斯拉夫、波兰、西班牙等,在中文方面除了我前几年陆续在杂志上发表他的译诗三十余首而外,加利福尼亚大学华人教授叶维廉先生也用中文译过他的几首诗),他先后在欧美诸国的大学讲学,并于1982年被聘为法国高等学府法兰西书院的教授,专门讲授诗歌理论和比较诗学至今。无论是在诗歌创作上还是在诗歌理论上,伊夫·博纳富瓦显然是一位不容等闲视之的诗人和理论家。由于在我去法之前,他已将他的全部著作和在法兰西书院的授课讲稿,以及1983年在法国赛利西国际文化中心关于他的专题国际讨论会的论文集都分别寄给了我,我也陆续在国内写过几篇介绍他的诗学及诗歌艺术的论文,因此,我对他的基本理论特征及追求还是十分清楚的,而且出于我作为一位外国文学研究者的本能及应具有的目光,我十分清楚他的诗歌创作和理论是通过对西方象征主义或超现实主义以来的美学的继续与发展而创造出自己的独特的理论,使他成为一位在西方有一定影响的诗人和理论家。特别是,在我去法国之前和旅法的一段时间的,我将他的主要诗歌及理论作品进行了翻译,这些翻译当时已初具规模,因此,对他的全部诗学无论是从纵的方向还是从横的方向均可以说是有所把握的。所以我这次对他的拜访除了重叙友情之外,在理论的探讨上并无更多的实质性的内容可谈。但我又深知,那些已经面世的和正在构思中的许多伟大著作的真谛往往是在谈话的只言片语中孕育着的,或者某些谈话中的只言片语往往是打开某些著作奥秘大门的最得力的钥匙。因此,我所怀的兴趣是一方面想通过诗人自己之口来使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某些问题得到印证,或者能使我尚在朦胧中的某些意念通过谈话而受到启悟。我们的会晤是在法兰西书院的主楼的三层他的办公室里进行的。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法兰西书院是文艺复兴时期在那伐尔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及其妹妹那伐尔公主的倡议下同素尔邦大学先后建成的。现在这两座法国的高等学府还在双峰并峙地耸立在巴黎的学府大街上。这座高等学府算来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它的楼面在数世纪的风雨剥蚀下历尽沧桑之后,已变得十分古朴和苍老了,它的楼面巨大的砖石上结满了霉苔,与新型的建筑比如蓬皮杜中心和国防部的新楼群相比显得既古拙又低矮了,但活跃干其中的学术思想还遥遥领先于自己的时代甚至领先于整个欧洲,如果说,它在十九世纪除了自然科学史家居维埃以外,还出过柏格森和瓦雷里的话,那么二十世纪的罗兰·巴特和莱维一斯特劳斯这些结构主义的开拓者们也是引人注目的。而当我漫步在法兰西书院门前古老的栗树下的时候,它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它的内容和外表相差是多么大啊!尽管这座主楼已经十分古老,但它内部的装修和设备却全然是十分现代化的。我们的话题除了一般性的家常而外,也偶有涉及学术性的东西,我在谈话中问他:“照你自己看,你自己是一位哲理性的诗人呢,还是一位诗意的哲学家呢?”他笑了笑说,“从本质上说我是一位诗人。诗人本身包含着一切。”对他的这种认识,我颇感满意,因为,在我们所理解的意义上说,诗人不仅如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是用诗的形式来表述自己的情感的,更重要的是他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和内心澎湃的激情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具有独特的秩序、结构或规律(如果有人能从中寻绎出什么规律的话)完全属于诗人自己的财富的一个艺术新天地。诗,不仅仅是用语言在语言中进行建筑的一种语言艺术,同时它也是用精神、智慧、在语言中创造语言和从语言中解放出一种自发的力量来共同创造一个语言的新世界的艺术过程,而语言本身就既是历史性的,又是哲学性的,因为语言本身不仅凝聚了无数历史的现实和无数意识形态的精华与逻辑,同时也包含着无数个已经被认识的现实和尚未被认识的一个十分雄浑而幽晦的世界。在伊夫·博纳富瓦的诗学中不仅谈及诗是在一种语言的天地里寻找新的领域和寻找人类共通的场所,而且是在寻找和探索着人类的命运和未来的一片处女地。在伊夫·博纳富瓦的诗里,包含着对人生哲理的深远认识,而这种认识往往不是一般的理性和哲学教条所能概括和融汇得了的新的见解和感受。诗不仅是用想象力将一种现实浓缩,更主要是通过语言所创造的形象、韵律和诗学效果使人从现实走向一种高层次的现实——即含有一种超验性的新的更为开阔的现实。而当人们谈及现实时,往往将它理解为“眼前景和心中事”,事实上,所谓现实,照伊夫·博纳富瓦看来只是一个存在过程中的视角、方式、心理和想象的范围,在这个问题上,伊夫·博纳富瓦特别反对某种终结性,即认为某种事物和存在一成不变的某种状态,在他看来,无论是人还是事物,总是处在一种十字路口上的状态,即在一个历史的瞬间,在任何历史现实和未来的某一个点上都同时存在着若干可能性,都同时存在着已知和未知,已被理解和未被理解,已被认识和未被认识,已被发现和未被发现——而在知、解和感受的同一部位上又产生着形形色色的差别和不同变化与奥妙无穷的秘密,这种秘密由于认识手段和时代条件的限制人们永远也不能达到而只能是象螺旋形的曲线一样地接近于它,近似于它,却永远也不能捕捉它和把握它,他由此将自己的诗学和美学置于一种永远发展着的如泛滥中的水流一样的边沿上和生长着的树木的顶尖上,他认为美就是一种突破,是将一种平常的状态突破。美即一种超常状态。由此,他使自己的理论始终处在一种活动之中,一种辩证的发展过程之中。一方面他将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甚至存在主义和结构主义等历史和现实学说中符合于他自己诗学的那一部分吸收过来,同时又使自己的诗学和某种神秘的宗教观念(如诺斯替教的观念)几乎相接近,尽管他不相信有一个万能的上帝,也不喜欢什么宗教礼仪,但他认为无论是在人的自身当中还是在人的自身以外,无论是对自己已熟悉的事物还是未被熟悉的事物之中,总有着某种神秘的东西存在。在他看来无论是世界还是人自身都只有一个起点而永无终结点:这个起点就是普罗提诺的“原一”,和中国道家的“一”,或者印度佛学中的“梵”,但却永远没有终点,当一个人通过自己的存在在世界上显现时,他没有终结,即使是他死去了他也没有终结,因为他作为一个存在,就象一个现实和一个未被认识的现实一样永远存留在世界的历史上和未来中。他的这种认识非常接近于萨特的存在主义但又不一样,因此他在自己的《杜弗的动与静》中曾引用黑格尔在其《精神现象学》中的一句话做为本书的题铭:“然而精神生活在死亡面前是无所畏惧的,他并不回避死亡,它是经受死亡并保持原状的生命。”他在自己的长篇哲理散文《灵域》中写到:“灵域这个词,对我来说能更好地确定持续的灵感和不确切的直觉。”他在这篇散文的开头写道:“每逢我走到十字路口,总有一种不安的情感,我几乎一来到这里的同时或几乎是同时——离路口还有两步的时候,我便已经离去了。”我们不能从一般意义上去理解伊夫·博纳富瓦在十字路口的惴惴不安和得失观念。而应将这些理解为一种形上和超于形上的新的哲理沉思。谈及此,我也向他谈到中国古代有望岐路而返的哲人,有望穷途而哭的文学家,这些事实都似乎与他的十字路口上的复杂情感有某种共同之处。他在为我翻译的他的诗文集《梦页上的诗行》所写的法文序言中写道:“与西方的宗教相比较,我更喜欢将诗同东方诸如道家与佛教的精神体验相比拟,它们不需要特殊的信念而使人专注于灵魂与智慧的事实认识。”在同一篇文章中他还写道:“我的诗学观念,如果不是在入其堂奥的道路上,(我知道,这些道路也和我们的绘画一样充满着客观的矛盾和表达方法)至少也在其最远大的目标上和东方思想有着亲缘关系。”从文化的深层认识上来说,整个人类文化是一种贮存在一种“连通器”里的液体,它们虽然在地域或民族的人口上看是有其千差万别的,但从最底部的根本上说,都是相通和相联的,所以尽管伊夫·博纳富瓦的诗学里表现着极强的西方意识,但从根本上说又是和我国的某些诗学观念相联系的,至少是在某种美学的哲理的追求上是一致的。我问及他的第一部诗集的题目为什么用杜弗这个名字,他说从该词的本义上说,杜弗(douve)是指某种殿堂周围的水沟,显而易见这是一种带寓意性的称谓。于是,我联系到他的整个诗学观念以及人们有关杜弗是他的第一位死去的恋人这种说法,以及他在许多文章中谈到的关于存在的问题,我悟出了杜弗这个名字是人对一种存在的萦怀以及一种存在在人的意识中所留下的回忆的象征。这种理解可以解释其许多关于对人的生死与回忆的沉思的理论。而至于他个人方面的私生活,由于礼貌的原因我就没有必要再多加细问了。他在这部诗集中的一首诗可以使我们理解他的这部诗集的基本思想和艺术特征,也可以从这首诗中看出我上述关于他的诗学观念的出发点:如果不是抓住逃逸着的那抓什么呢?如果不是看那看不清的那又看什么呢?如果不是向往死去的,如果不是向往发言的和破碎的那向又往什么呢?靠近我的话语呵,如果你们不是追求沉默那你追求什么呢?那向着泉与夜抛下物质外壳的言语,如果不是追求潜埋于意识深处的光明那又追求什么呢?因为事物背后的真理(或叫真实)是难以捕捉的,所以诗人不断地探索与追求,由于幽晦的神秘是莫测的,所以诗人在孜孜不倦地辨认着,由于意识深处的光明是幽暗的,所以言语在执着地向往,如此等等演绎出他对梦的萦怀和对黑夜的偏爱,他去年发表的诗集名字就是《无光的时刻》,他正如纪德笔下的挖去了眼睛的俄底浦斯一样在黑暗中发现了一种崭新的光明。在诗人看来,人类始终是处于光明与黑暗之间,正因为人们对光明不满足,才去向黑暗中求索更多的光明,(我国诗人杜甫就曾写过“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的诗句,似乎就是以神话式的想象来表达对世间光明的追求。)正因为有许多未知,所以人们才在盲目中摸索着确认、尝试和观察,总之伊夫·博纳富瓦作为诗人是一个向世界打开自我之门的存在,而作为学者或哲人则是用探测器为打开人类未知世界的奥秘之门而不断探索前进的精神勘察者。“马拉美写道:‘诗是神圣’。波德莱尔在某处谈到:所有诗人都应是一种神的化身,而人类的话剧在这两种意愿之间表演着,它今天还在表演着。”这是伊夫·博纳富瓦的《波德莱尔与马拉美的谈话》一文的结尾。我们可以说,诗人和人类一起在已知和未知的神话中表演着,其分别在于诗人往往是人类从已知伸向未知的精神桥梁。我访问巴黎的时候,正是暑假之前,伊夫·博纳富瓦先生一家牺牲了他们到自己的普罗旺斯别墅度假的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