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通观吉野裕子先生的民俗研究谈日本的自明主义

从通观吉野裕子先生的民俗研究谈日本的自明主义

对流行习俗了解不多。因为它总是很重要。我只是觉得它很普通。如果它真的是这样，对不起，我不想要负责。我与吉野裕子先生向不曾谋面,无直接的对话,因而说不上了解。只从友人间接的信息和研读其民俗著作,方才于其民俗见解和民俗研究之方法,有了大概的了解。吉野裕子先生,乃东京人氏,生于大正年间(1916年),昭和年间(1934年)毕业于女子学习院,后又毕业于津田塾大学(1954年),昭和末年(1977年),以《从阴阳五行思想看日本的祀祭》一文获东京教育大学文学博士,其有关民俗研究的成果,以《阴阳五行与日本民俗》、《祭祀的原理》、《日本古代咒术》、《周易与日本祭祀》、《阴阳五行与儿童祭祀》、《阴阳五行与稻荷信仰》等十余种专著行于世。由此简略的陈述,似可以对吉野先生的民俗研究法有一基本的确认:以古典中国的国粹——阴阳五行观为其研究的基础,即以古典中国哲学的方法为其研究的原始参照座标和出发点。因此,在其民俗研究的天地,放眼东洋民俗多姿多彩的风貌,最终所见到的意蕴深厚的直观对象,其背后则是具有永恒意味的中国哲学思想灵巧深远的影响。对此,吉野先生并不深讳之,反引以为自豪。在《阴阳五行与稻荷信仰》(此书中文版改称《神秘的狐狸——阴阳五行与狐狸崇拜》,1990年1月,辽宁教育出版社版)一书的自序里,她这样语重心肠地感叹道:“日本的学问,自从中国的文字传入时就开始了。随着这种文字的传入,以哲学思想为首的一切学术也传入了,它们对以后的日本文化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吉野先生此言或可作为日本人对东洋文化之渊源所从来的原始一般性的自我审度和评断。我认为,这样坦率的看法,权可称之为历史的自明主义。通观吉野先生关于东洋民俗自身形态之本质探讨的基本历程,一直贯穿着这种极富历史主义色彩的科学的自明意识。显然,这样的自明的民俗研究,具有浓厚的寻根意愿,以此立场,我们似可以看到,东洋彼岸,一位年届暮岁的长者,以求真的意志,渴望国际友谊的善良心态。这种历史主义的自明意识,在《阴阳五行与稻荷信仰》中文版序言里,有了进一步的自我昭示:“据我看来,稻荷神就是狐狸,狐狸深深地渗透于日本社会中,并受到普遍的信仰,这恰恰是根据中国狐狸观念的。即导入了狐狸因黄色而为土气的这种中国思想。土气的本性是‘稼穑’,故与本家的中国一样,在日本的农村也受到笃厚的信仰。此外,按照五行之理,土气可以抑止水患,又可以生出金,所以,土气常常在被用于祈求晴天的同时,又受到经济界的信仰。这都是根据五行法则的。如果离开这些法则,稻荷,即狐狸信仰是无法理解的”②。其实,这样“无法理解的”现象,在现代的日本仍然存在。所以,吉野先生说:“现代的日本人,无论是什么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事实,而希翼他途来解释这种信仰,这实在令人遗憾之至”③。有鉴于此,她做了反其道而行之的重申:“日本文化在极大程度上都是根据贵国的《易经》、五行法则创造出来的。今天,我再次向古老民族的后裔们表示我的感谢之意”④。沿着这样深切的感念心态,吉野先生开始了自己虔诚的东洋民俗之寻根研究——以阴阳五行与日本民间对狐狸崇拜之渊源关系的探讨、解析、揭示其背后本来的真意。她以女人独有的细腻和颖悟,开辟了自己自成一格的东洋民俗研究的新天地。在我看来,吉野先生之所以将日本民间的稻荷信仰做为其东洋民俗研究的微观出发点,大致是根据这样的见解:“日本关于狐的民间故事、传承、信仰,自古以来就连绵不断地流传着、记载着。狐在日本社会中的渗透之广泛,令人吃惊,它存在于国内的任何一个地方”⑤。这样的说法,并非耸人听闻。照吉野先生的看法,普遍流行于日本社会各阶层的稻荷信仰,原本就是对狐狸的崇拜。她以《伏见稻荷大社略记》中如下的说法为自己稻荷即狐狸的民俗观之有力注脚:“稻荷大神,原来是作为司掌以五谷为主的所有食物、蚕桑的神而受到信仰的。到了平安朝时,此社被当作东寺的镇守之后,便集朝野尊崇于一身,开始走向隆盛。同时,此信仰也广为传播。进而由中世纪到近世(江户时代,1603—1853年),工业兴起,商业兴旺,其神格也由农业神向殖产兴业神、商业神、房屋神方面扩大。不仅仅在农村,还广泛地在大名、武士之家得到劝请、奉祀。现在,稻荷神社之数约有四万,占我国神社总数十万多的三分之一以上”⑥。在现代日本,受到如此广泛信仰的自然神,此为绝无仅有。在历史观和哲学观这两条认识轨道上,我们都可以做如下判断:事物的现象是平凡的、简单的,只有其背后的本质的生命力方才是现象得以成立的深层底蕴。同一现象,人们所揭示出的关于其本质的认识,往往不同,这种情况的出现,简单说来,归结于揭示者认识事物的视点不同,极而言之,我们说,真理只有一个。换言之,最近于真理的认识表达只有一个。这是一种寻根探源的心灵反思。我将此理解为关于事物的独到的觉悟。以我之见,这样的觉悟便是对广泛存在的客观现象进行还其本来面目的抽象直观。以吉野先生的话释之,即:稻荷神就是狐狸。狐狸之为一种异于人类的灵性的动物,深深地渗透于日本社会,并余到普遍的信仰和尊崇,这样的现象之所以出现并广泛流行,归根结底,根源于古代中国的狐狸观念。所谓古代中国的狐狸观念,即导入了狐狸因黄色而为土气这样的五行思想。遗憾的是:“现代的日本人,无论是什么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事实”。因此缘故,吉野先生开诚地申明:“本书是探求日本民俗信仰中的‘狐’,在方法上引进了阴阳五行理论,本书可以说是从阴阳五行思想来研究狐的。在日本的民俗、信仰、祭祀的研究中,从来就没有人引进过阴阳五行思想,因此,虽然阴阳五行思想是一千几百年前就引入日本的学问,已经覆盖了日本社会上下各层次,可是用它来作为研究的方法却仍然是十分新颖的”⑦。这样的自我评断,充满着果断和自信,这不仅需要为人格的勇气,更需要关于问题渊源之认识和把握的深厚的知识准备和独到的直观觉悟,若非如此,我以为绝不会有这样灵便切实的研究方法的实现,即以阴阳五行的循环思想来解释东洋民间长期以来广泛流行的稻荷信仰——狐狸崇拜。这样的方法,似有透过现象发现本质的意味。所谓本质,在吉野先生那里,就是流行于古代中国的哲学方法论:阴阳五行观念。在吉野先生的民俗天地里,稻荷信仰的实际对象——狐狸,有其显著特征:即与谷物(稻)、金属、火有着密切联系。所以,在《阴阳五行与狐崇拜》中(以下简称《狐崇拜》),她说:“假如要找一个原理将这一现象讲清楚,我认为,中国人的狐狸观基本可以将日本的狐狸通过其生性表现出来的那部分内容涵盖进去,通过考察中国的狐狸,将使至今仍充满迷云的日本狐狸的主要内容豁然开朗”⑧。说到中国的狐狸,吉野先生的印象是:其“内容实在太丰富多彩了”⑨。从中国古籍所反映的故事来看:“有时而化作人间女子,成为阴气妖兽,专门吸取男子精气的妖狐;有时而化作男子,奸污人间女子的大胆老狐;有当作祥端的白狐;有暗示人之将死,被视为凶兆的玄狐;……还有很会读书写字,能预知未来,从事讲学的学者狐狸”⑩。“如此看来,中国的狐狸实现复杂,要为它分类的确很难,从对大量书籍的选录来看,其大约可以分为下列五个方面:(一)狐的妖术,(二)狐的德性,(三)狐的吉凶,(四)狐的学德,(五)狐的土德”11。依我来看,吉野先生对于古代中国的狐狸,确然了如指掌。俗话说:熟能生巧。以吉野先生中日狐狸观的比较分析看,确然如此!她说:上述“第五点所列举的狐之土德,我以为正是日本稻荷崇拜即狐狸信仰的基础。……我相信,正是狐狸的土德,成了解开迷云丛生的稻荷信仰的关键,而这一点向来为先辈学者所忽略”12。由此“关键”意识,吉野先生导出了自己关于东洋民间稻荷信仰的逻辑结论:狐即土,土即稻(木),稻即狐(崇拜)。显然,这是一种唯物论的民俗观:从实在的物质世界,发现抽象的心灵信仰的必然性。这样的民俗研究法,无疑具有深厚的寻根意义。这恰好是吉野先生东洋民俗研究的关键所在——循物溯源。关于日本民间稻荷信仰的思想渊源,吉野先生似乎冷静而深邃,上溯五千年,直指向“阴阳五行”理论的初始形态。在《狐崇拜·第四章》,她开门见山,说:“阴阳五行思想是大约五千年前形成的中国古代哲学。根据它的理论,世界原初唯一的绝对存在是‘混沌’,……从这个混沌之中产生了阴和阳两种气,阴阳二气交合的结合,产生了木、火、土、金、水五种元素(五气)。……这种五元素由于‘相生相克’的关系,互相‘循环’,这种五气相生相克的循环,就是‘五行’”13。所谓五气相生,简言之,即“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所谓五气相克,即“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照吉野先生的意见,五气之中,若勉强区分优劣,其中最可珍贵的,莫过于土气。土气代表“大地”,与“天”相对,怀有天下最伟大的“德”。为了理解的明了,在此,她以《洪范·五行传》来诠释自己的见解:“木非土不生,……火非土不荣,……金非土不成,……水非土不停,……土扶微助衰,成其道,故五行更互须土,大王四季而居中央,不以名成时。”如此,木、火、金、水,相应于春、夏、秋、冬四季,土居四季之中央而为四季王。古代中国先民待土气之隆重,由此可见一般。如此的“土气”礼拜,尚停顿在抽象的意念状态。对“土气”之对象化的直观膜拜,是“以食为天”的中国先民对山野间到处串行的狐狸的尊崇。这种对象化的信念之实现,集中反映在古代中国先民祭祀狐狸的“事狐”活动。《狐崇拜·第四章》说:中国“唐初以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时谚云:,无狐魅不成材’”。何以唐初以来,在中国农村有如此盛行的“事狐”活动呢?吉野先生将其原由归结于如下两点:“(1)在中国农村,土气在五行中最为重要。(2)狐的全身都披着黄色的皮毛,这被视为土气的象征,作为土德之神,它成了崇拜的对象”14。对此两点,在《狐崇拜·第四章》,吉野先生做了详细的考察。概言之,即:“土”是相对于“天”的“地”,其实,真正名正言顺的土德之神是“后土”,后土掌握着土地,带来黄色的五谷。由于狐狸色性属黄,被当然地视为土气的象征,其结果是,与掌管土地的后土之德合而为一。因此,吉野先生结论道:“我认为,唐初以来中国农民把狐狸作为谷物神而加以祭祀是极为自然的”。在百姓“事狐”活动的背后,其“所包含的意义也许就是:(1)狐狸的黄色,(2)由黄色所象征的土德,(3)对这个土德及一年丰稔的期待”。这是中国古代土俗信仰的起源”。在此,吉野先生将问题进一步引向深入,归结为古典词源意义上的微观审察:“在中国农村,狐狸上升到神的第一个理由,根据《说文》注释的顺序来推理,就是狐狸的毛色”15。《说文解字》狐字条云:“狐,妖兽也,鬼所乘之。有三德:其色中和,小前大后,死则丘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狐狸信仰的研究中,《说文》注释的第一项:‘其色中和’四个字,真是具有千钧的重量!我认为,自古以来研究者们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四个字,研究之所以停滞不前的原因,也就在于此”16。狐狸之为土德的化身,在阴阳五行观点看来,是以“色”胜。故尔,吉野先生才说:“其色中和”,字字千钧,此正所谓“一叶知秋”乃尔!狐狸既为土德之化身,自然与稻荷信仰密切相联,此正所谓“土生木(植物)”是也。在现实的日本社会,几乎凡说起狐狸,人们就会联想到稻荷。“在日本人的印象中,稻荷和狐处于形影不离的状态”17。所以,吉野先生肯定:稻荷即狐。我想,这样的断言,以“民以食为天”的古训衡量之,着实不为过。在东洋民俗中,普遍流行的稻荷信仰究竟缘何而来?在《狐崇拜·第五章》,吉野先生说:“稻荷社的奉祀者是古代日本最大的渡来氏族秦氏”。在实际的稻荷信仰中,对于狐狸的崇奉居核心地位。这里的狐狸,即指伏见稻荷的狐狸而言。这样的解释,必然导出下述新颖而发人深省的逻辑判断:所谓伏见稻荷的狐狸,“会不会就是和此社的创始者秦氏一起,经由朝鲜半岛远渡而来日本的狐呢?它会不会就是身负中国的思想、文化、传承,和秦氏一道经历遥远的路程来到这个国度的中国产的狐呢?”显然,这里的“狐”,不是单纯的生物学意义上的认识对象,倒更象是文化意义上的直观抽象。依我的理解,吉野先生此言所包含的潜在蕴意是:“深深地渗透于日本社会中,并受到普遍的信仰”的狐狸,原本可能是古代日本最大的渡来氏族秦氏从中国大陆带到日本的。说白了,日本民间普遍崇拜的稻荷信仰的直观对象——狐狸,原本是中国人的创造,古代的日本人,只是出于实际的功利考虑,比如“土生木”、“民以食为天”之类,方才将其掌来为己所用。因此,东洋民俗信仰中稻荷崇拜的对象,本是出自中国的“大陆货”。这里,吉野先生如下的评断,似可以作为还原论证的基础:“日本文化在极大程度上都是根据贵国(指中国——笔者注)的《易经》、五行法则创造出来的。”站在这样的角度,自然要寻求对本家的中国狐狸的考察。只有“通过这样的考察,才可能期望得到对与稻荷缠绕在一起的狐崇拜的谜底之初步了解”18。以五行循环观论之,狐色中和,因而为土德之化身。如此,则“火生土,土生金”;“木克土,土克水”这样的相生相克的循环,即可以做此的置换:“火生狐,狐生金”,这样一来,狐狸之为土德的化身,确然包含“恭喜发财”的深意。“木克狐,狐克水”,狐狸又有了防灾解患的现实意义。这样的置换解析,虽不免牵强,却也不失为一种灵巧的方法。至少,它可以从形式上解释如此发达的现代日本社会,何以又有数以千百万计的各阶层人士对狐狸的普遍崇拜(且不论这崇拜的虔诚程度如何);至少,它已找到了如此狐狸崇拜所由来的思想渊源及其背后所蕴藏着的功利追求之现实意义。坦言之,无论这样的民俗研究法其真理性究竟有多大,至少其结论的明确性,视野的自明性,现实的适用性,此三者足可以说明其为现象背后之真理的可靠性。以上所言,即为《阴阳五行与狐崇拜》研读之际的心灵独白,虽不免冗杂,却是真心的自然流露。我从未去过日本。此东洋大国之于我,不过是意念间抽象的概念和间接的印象。由吉野裕子先生的阴阳五行民俗观,豁然之间,我目睹了不曾意料的真切的日本: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