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诗品》中自然的内涵

《四十年诗品》中自然的内涵

在《24首诗》1中，“自然”是整个文章的中心概念，也是作者倡导的最高文学领域。描述和阐说这种境界的主要是《自然》、《实境》、《疏野》三品,同时散见于其他诸品之中。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生动形象地描述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写作状态,展现了作者左右逢源、心与物游、文如泉涌、随意挥洒、自然天成的创作境界,阐述了“真实写作”、“个性写作”、“创新写作”的多种创作理念,强调了“自然写作”的主体修养和创作要求,揭示了在取材、炼意、运思、谋篇、表达等整个创作过程中的创作规律和要达到的写作品质。《自然》写道:“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与道俱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实境》写道:“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疏野》写道:“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这种创作的“自然”境界有什么审美特征呢?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情感上:把握外物的理性司空图认为,在文学创作中之所以能够达到“自然”境界,归根结底,是作者亲临实境、缘物触发的自然结果。作者的情思感悟,作品的精彩内容来自于切实的观察、体验。亲临外物,现场体察,感物动情,随物赋意,才能做到真实表现,去蔽创新。切身体察是获取丰富材料、充分表达内心情意的途径。《疏野》曰:“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作者性情在场,不受其他外力的羁绊,不受思维定势的左右,对外物进行真切的观察体验,就可以把握外物的独具特征,捕捉内心唤起的情思波动,获取创作所需的丰富素材。《绮丽》曰:“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雾余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樽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绮文丽质,赏心悦目,原出自于天然。作者亲临外物,切身体察,从自然环境和生活中随手拈来,就足以尽情地抒发自己独特美好的情怀,自然呈现“绮丽”境界的精神韵味。司空图认为,作者的情感、体悟是由外物自然激发而生。作者感物动情,触景悟意,是偶然遇之,心目相应,天机自合,随机发生,而非事先刻意追寻。《自然》曰:“俯拾即是,不取诸邻,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作者动情生意、动笔行文,犹如花儿自然开放,岁月运化更替,自然而然。作者随着外物的变化心动情摇,随机产生某种领悟,获得某种意趣,犹如雨后空山,幽人随意采撷,一切都是不期而遇,应物斯感,非强力而为。《实境》曰:“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作者偶遇自然景象、人生景况,敏锐地应目会心,见物起意,洞察其潜隐的深厚意蕴,产生强烈的情感波动,把握外物运化的真谛,这种奇妙的遇合不是事先谋定,人力强为,而是天然际遇,自然激发而生,自然相契而得。司空图强调,实境体察才能深切地把握外物,进行真切的表现。《纤秾》曰:“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作品内容应该是作者真实体察、切身体验、真切把握的自然结果。只有真切地认识到事物的真相,方能深刻领略到个中妙境,得其真谛。“乘之愈往,识之愈真”是说作者越是能够乘兴而往,到现场实境中直接面对鲜活的外物,进行亲密接触,深受感染,就越能真实地把握外物,获得外物具体生动的特征状貌,体验符合外物本性和主体即时心境的感受,洞悉事物深刻的蕴涵,颖悟深刻的人生哲理,“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自然就会溢于言表。否则就会如《冲淡》所说:“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作者在与外物的遇合之中,如果不能深切地把握事物的独特精神,洞悉事物所潜含的深层蕴涵,那么在表现时,就不能准确、逼真地呈现事物的特征。虽然对事物的具体形貌进行了细腻描写,但仅有形似,缺乏神采,表现不出事物的本质真相,不符合事物的本来面目。在《二十四诗品》中,司空图强调,师法自然是“创新写作”的源头活水,实境体察是真实写作、去蔽创新的根本途径。作者亲临实境,切身体察,文学创作才有可能达到自然新鲜的审美效果。师法自然,就是细致观察自然外物,获取真实深刻的感受,直接从客观现实中汲取活生生的形象,写作时真情融注,出自肺腑,独出心裁,自然浑成,而不必数典用事,摘袭别人词句。司空图强调文学创作要写自己的审美体验,进行个性化写作,由“真”而“新”,给读者异样别致的审美享受。二、深情厚意,品味浓风,深情深意在文学创作的“自然”境界中作者往往真情在胸,被内心的情意所驱使,抒情为文。由于主体心志气质不同,也就自然形成了文学作品不同的境界风格。第一,作者内心要有真情实感。司空图认为,作者的创作来源于自身的真情实感,发自肺腑;作者真切地体察外物之后,胸中鼓荡着澎湃的激情,获得了对自然、人生的深刻感悟,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表现欲望,自然而然地喷发出来的即是佳作。如果内心没有对外物清晰、深刻的把握,胸中没有诚挚的深情厚意,强力而为,只能导致作品内容偏枯、语言空洞,没有感动人心的魅力。《自然》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文学作品内容出自于真情实感的流露,皆是天然本色,毫不勉强造作。如果胸中本来没有感触,硬要强力而作,只能是为文造情,无病呻吟,装腔作势,内容浅薄。《劲健》曰:“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作者的内心情志与天地相并立,与造化相推移。达到“劲健”境界,作者必须确有强神健气充实在胸中,来不得半点虚矫夸浮。如此,便能够驭驱万物,纵横驰骤,贯穿始终。《绮丽》曰:“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黄金”,此处借喻轻薄浮靡的表达、俗艳华丽的藻饰。作者精神和文章内容充沛深厚,自然能够带来语言表达上“绮丽”的文彩和神韵,也就自然藐视表达上装腔作势、堆砌浓艳的辞藻。如果作者精神和文章内容空虚浅薄,没有郁积的深情厚意,仅仅靠外在雕琢的浓艳辞藻,无论多么华美绚烂,终归有形无神,缺乏生机,落于枯槁;相反,内里丰富深厚的作品虽然表面看似清淡,却有蕴藉隽永的韵味。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曾说:“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1)第二,文学创作应是情性所至,浑然天成。司空图认为,作者创作,一切都是得之自然,一切都是情性所致。《实境》曰:“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作者揽物会心,触物感怀,情性所至,吟咏而作,无不奇妙无比,浑然天成。一切都是内心性情鼓荡所致,而非刻意的搜寻、雕琢。《疏野》曰:“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作者体察外物,感物动情,取象孕育,发而为文,一切都是按照外物的天然物性、内心的真实性情进行,作者激情澎湃,任性所至,随情而作,率真天然,不作任何的虚假矫饰。《自然》、《实境》、《疏野》等品还以生动的境界为喻,形象地描写了作者极为袒露真率、专注忘我、无拘无束的写作状态。《自然》写道:“幽人空山,过雨采苹。”《实境》写道:“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疏野》写道:“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作者创作之时,全部身心倾注、沉浸、溶化在灵思妙想的奇异境界之中,完全忘却了身外的现实环境,忘却了自己在现实境遇中的荣辱得失,犹如不拘于俗世礼法、隐居于松下的雅士,不顾衣饰,解衣盘薄,任性而为,疏放不羁,只专心于内心的境界,不觉时间的推移,不知今夕何夕。李白《江上吟》描述这种投入的境界也说:“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精神》写道:“欲反不尽,相期与来。”这也是对创作运思时性情所致的思维状态的描述。作者在外部环境的激发之下,思路敏捷,精神亢奋,神思飞越,心与物游,种种生动鲜明的意象如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现在眼前,妙思佳句连翩而来,赴于笔下,意到笔随,援笔立就,水到渠成,就好像先期约会好似的,毫不费力。第三,文学作品不同的风格是作者各自不同心志气质的自然呈现。司空图形象地描述了作者主体精神气质与创作境界风格的自然因果关系。如“雄浑”、“劲健”、“豪放”境界的生成是作者“积健为雄”、“真体内充”、“饮真茹强”、“行健存雄”、“真力弥满”、“由道反气”的自然表现。“冲淡”、“高古”、“清奇”境界的营造是作者“素处以默”、“虚伫神素”、“饮之太和”、“神出古异,淡不可收”的自然结果。“超诣”、“旷达”、“沉着”的品格正是作者洞彻一切、高远豁达人生态度的自然书写。“典雅”、“飘逸”风格的生成是作者高雅脱俗、不受羁绊气质的自然呈现。作品“悲慨”的情调正是作者心灰意冷、哀怨悲愤情绪的自然宣泄。作品的境界风格不是强力外加的,而是作者精神气质的自然呈现。三、“真”与“理”:自然造神、真心与神神在“自然”的创作境界中,经过对外物的观察体验,作者把握了外物的物性,洞察了外物的意蕴,参透了人生的哲理,掌握了创作的真髓。作者的情思、体悟自然契合外物的审美特征、发展变化和各种联系,暗合天地运化潜含的意蕴真谛。《自然》曰:“与道俱往,著手成春。”作者感悟动情和艺术表现,一切都与事物的物性特征和内在意蕴和谐一致,随意挥洒,便能自然浑成,塑造出优美生动的艺术形象,写出清新美妙的意境。《自然》曰:“薄言情悟,悠悠天钧。”“天钧”,喻指天地自然四时的循环变化,万物的荣枯代谢。“悠悠天钧”,指天道的自在运行,流转不息。作者缘情体物,与自然的运化不期而合,与事物的特征和发展规律妙契一致,心道合一,水乳交融,写起来意到笔随,真实贴切,天然工巧而不见刻削之痕。《缜密》曰:“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作品的意境和表达鬼斧神工,缜密奇妙,天衣无缝,表面看起来若不可知,难以言喻,实则暗含着事物的微妙之理。因为作者情意的萌动、作品意象的形成,都与自然造化浑融一体,是自然造化的奇妙所致,而非人为的构想,虽是精细缜密的描绘,绝无人工雕凿之态,而呈现一片自然生机。《委曲》曰:“水理漩袱,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道”本身没有具体形状,它随着事物的具体形态而体现出来。作品的波澜起伏、张弛曲折,是随着事物蕴涵的“道”的内在变化而变化,如同水面波纹源于其内的漩伏暗流,大鹏翱翔缘于其翅对风的煽动,都是物理所在,自然顺成,而非人为外加的雕琢所致。《含蓄》曰:“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反秋。”“含蓄”境界有着充实深厚的思想内容,融注了诗人真挚强烈的感情,艺术表现随着内在情意的变化而起伏。含蓄隽永的语言表现契合物性人情,有着内在的底蕴。这种内在的底蕴使艺术表现蕴藏着丰厚的深意,韵味悠长。犹如酵汁发溢,酒满自然流出,又如花逢秋时,蕴藉释放。因为作者以自然本性领悟万物的自在变化,内心情意与外物蕴涵契合融通,所以在表现事物时自然能够写出事物的特征和神韵,具有内在的意蕴和情味,逼真传神,栩栩如生。《精神》曰:“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楼台。碧山人来,清酒深杯。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作品的“精神”境界是事物本来生机的自然流溢,切合事物运化的规律,妙得造化机杼,是自然浑成,不是人为裁度的。因为事物的“道”包含在其中,所以“精神”境界“生气远出”,生机迸发,表现出事物旺盛的生命活力。《形容》曰:“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同尘”,语出《老子·第五十六章》:“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调和其光辉,混同于尘埃,世间一切事物在“道”的角度看来都是一样的,都是“道”的体现。“形容”的关键在于合道传神,自然而有生气。作者描绘的物象、意境,如风云变幻无穷的姿态、花草蓬勃生长的神气、海水汹涌澎湃的波涛、山峦绵延起伏的壮阔等,细腻逼真,惟妙惟肖,一切都是事物特征和内在联系的具体体现,一切都与事物的物性意蕴奇妙契合,浑融一体,无不呈现出勃发的生机和活力。“形容”的精妙在于“离形得似”,作品不仅要随物取象,具体生动地描摹事物的形貌体态,更重要的是超越形似,达到神似,抓住事物的本质特征,表现出事物生机流溢的精神。这样才能把对象写活,达到呼之欲出、栩栩如生的效果。四、“效果”与情感的自然化司空图认为,真实情意的表达也要自然率真,朴素浑成,不能对自己的内心感受进行矫情夸饰,不可言不由衷,雕琢过分,弄巧成拙,有伤天真。《自然》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作者要自然而作,真实、坦率地表达内心体验,“自然”的境界是外物本真神貌、作者真挚情意的率真表达,事物是什么样的神貌就表现出什么样的神貌,内心是什么状态就表现出什么状态,而不加以矫饰改变。矫情造作或者强为敷衍,只能是艰涩空洞,毫无生气。《实境》曰:“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在语言表达中,作者直接描述亲身体察的外物状貌,直接抒发内心真切诚挚的情怀,便自成佳作,而不用劳思营构,靠艺术技巧取胜。也就是说作品内容是精彩事物的直接呈现和作者深厚情意的自然倾诉。作者内心在与外物的遇合中,心物相应,窥破事物表象所潜隐的“秘密灵魂”,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