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中曹操形象的塑造

《三国演义》中曹操形象的塑造

《三国演义》中的曹操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成功的讽刺类型之一。在这个形象身上,溶合了封建统治阶级阴谋家野心家的种种特征,特别是奸诈、残暴、损人利己的特征。在塑造这个封建统治者的典型形象时,罗贯中主要依据了有关历史传说材料(如陈寿的《三国志》、裴松之的《三国志注》、《资治通鉴》、《世说新语》诸书的记载),宋元以来的民间创作(如《三国志平话》和元代的三国戏),再加上自己对现实生活的体验,使这个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本文想谈谈作者处理材料的特点。一从内容上看,主要有着重于使用《反面典型》或《刘志坚》作者写曹操出场时,首先用了三个小故事揭示他的性格基础:写他少年时设计欺骗父亲和中伤叔父;写许劭品评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他听了“大笑”;写他第一次做官,当洛阳尉,设五色棒十余条于县之四门,不避豪强,有犯法者就揍之。这三个故事表明,曹操从小就具有奸诈性格,野心很大。他和一般的昏庸官吏不同,并不甘于作一个碌碌无为或趋炎附势的帮凶。他有更高的威权欲望,并且最富有胆识和权术,这些都是这人物身上最具有特征的因素,以后的性格描写就在这一基础上展开。这三个小故事,作者都依据了史实,素材均见于《三国志·曹操传》裴注。由此也可以看出,作者在选择素材时,是善于保留那些符合人物性格特征的东西的。值得注意的是,在创造这个反面典型形象时,作者绝不是把所有反面的材料都保存下来,凡是与曹操“这一个”典型性格没有关系的材料,作者均抛弃了。在《世说新语》、《太平广记》等书中,关于曹操好色的记述,是屡见不鲜的。但那些表现曹操私生活腐化的材料,作者都没有采取。因为,《三国演义》的作者并非要将曹操当作封建统治者中的荒淫的典型来写,而是把他当作一种权奸的典型来写的。如果把这些缺德的材料都堆砌到曹操身上,把曹操写得和又残暴又荒淫的董卓或和历代这一类型的统治阶级当权人物一样,那人物个性倒不分明。当然,在《三国演义》中,也是适当地描写和点露了曹操性格上“好色”的一面的。还应指出的是,作者在根据这个反面典型的主要性格特征选择材料的时候,充分注意了艺术形象的复杂性。作者对人物正式展开描写时,并不是简单地采用涂白脸的手法,让读者一眼就彻底明白他是个极坏的坏蛋。在《三国演义》的前一部分里,作者通过对一连串重大的历史事件和战役的描述,着重描写了曹操处理事情的魄力、辨识人才的眼光、非凡的战略战术,与衰朽无能而官架子十足的袁绍、袁术辈恰成一鲜明的对比。作者不仅依据史实写出了曹操的某些长处,而且还采用综合和虚构的艺术手段,把别的历史人物的一些事迹概括到这个形象身上来。例如,发矫诏声讨董卓,这件事在历史上并不是曹操干的,《三国志·曹操传》只提到:“太祖(曹操)至陈留,散家财,合义兵,将以诛卓。”并没有记载他发矫诏。据裴松之在该传的注中所引,倒是桥瑁干过类似的事情:“东郡太守桥瑁,诈作京师三公移书与州郡,陈卓罪恶,云见逼迫,无以自救,企望义兵,解国患难。”但作者却把它移植到曹操身上来了。又如,脍炙人口的关羽温酒斩华雄的故事,据我们考证,董卓的部将华雄本是孙坚所斩的,《三国志·孙坚传》载:“坚复相收兵,合战于阳人,大破卓军,枭其都督华雄等。”《三国演义》第五回将它移植到关羽身上,一方面突出了关羽的神威,另一方面也突出了曹操识人的眼力。作品描写:关羽斩华雄后,众官是这样表现的:袁术大怒,喝曰:“俺大臣尚自谦让,量一县令手下小卒,安敢在此耀武扬威!都与赶出帐去!”曹操曰,“得功者赏,何计贵贱乎?”袁术曰:“既然公等只重一县令,我当告退。”操曰:“岂可因一言而误大事耶!”命公孙瓒且带玄德、关、张回寨。众官皆散。曹操暗使人赍牛酒抚慰三人。这段纯系虚构的描写告诉人们,曹操比袁术之流不知高明到那里去了。曹操,是《三国演义》作者深恶痛绝的人物,然而在这个历史的具体的反面人物典型化的过程中,作者并不忌讳写出他的某些长处,甚至还就他的某些长处进行虚构概括,这是因为,作为一代奸雄的曹操,如果没有这套封建统治的本领,是不可能征服北中国的。这正是作者对反面典型认识深刻和艺术手段高超的地方。二以夸张的方式突出人性为什么作者写出了曹操这个反面人物的某些长处,写出了这个反面人物的事业的胜利发展(逐一削平其他军阀,统一了北中国),又并不使读者把他当作“英雄人物”来崇拜,而是出色地达到作者原来的创作意图——培养读者对统治阶级奸雄的憎恶情绪呢?其奥妙,就在于作者的艺术雕刀,真正深入到了人物的灵魂深处。作者在写曹操事业的成就和非凡的才智的同时,更极力刻画这一人物的内心状态,从各方面描写了他从事政治军事活动的动机、动力是什么?他是运用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的原则来取得成功的。这样,这个反面典型的性格更深刻化了。《三国演义》作者在揭示这个人物的精神状态时,不是采取静态的心理剖析的手法,而是通过一些小故事、小插叙,并把这些小故事、小插叙插在重大历史事件的记述中,来表达人物的神情、心理。在裴注和其他野史中,关于历史人物曹操的小故事、小插叙是很多的,甚至对于同一件事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而作者总是选择那些最能突现人物特征的材料。如关于曹操杀吕伯奢的故事,在裴注里引用了三种不同的记载。一说是:“太祖(曹操)以卓(董卓)终必复败,遂不就拜,逃归乡里,从数骑过故人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二说是:“太祖过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备宾主礼。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图己,手剑夜杀八人而去。”三说是:“太祖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遂夜杀之,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无人负我’,遂行。”此第三说,最能体现曹操的性格特征,因此《三国演义》第四回以此作为情节构成的基础,并添增了吕伯奢出门打酒和曹操错杀吕氏家人后于路故杀吕伯奢的情节,又把“宁我负人,无人负我”一语扩大为“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一语。在原材料中,曹操说这句骇人听闻的话的时候,还是带着一种“悽怆”的内疚的心情。作品略去了这一点,改为曹操以坦然的态度说了一通为什么要杀吕伯奢的道理。这样,就由一件“因疑错杀”的偶然事件,升华为一件“知而故杀”的合乎人物性格本质的必然事件,把剥削阶级极端的损人利己的阶级特征充分地体现出来了。作者把这个小故事穿插在曹操与十八郡诸侯“纠合义兵,并赴国难,”的重大历史事件中,就使读者看到曹操在事业的进展中的动机和手段怎样。因而人物尽管在那里刺董卓、矫诏讨董卓,但并不可敬,而是可憎。作者对于精选过的小故事、小插叙,不是原封不动地抄入作品中来,而是进行加工描写。其中一种加工方式就是夸张。这种夸张的手法,象放大镜一样,把素材中的特点,几倍地、几十倍地扩大开来。如在官渡之战中,许攸奔见曹操的事件,《三国志·曹操传》裴注和《三国演义》三十回均有具体记述。我们把那两段文章对照一下,就不难看出《三国演义》是作了很大的夸张的。裴注中只“跣出迎之,抚掌欢笑”简单一句表现曹操对许攸的热忱。在《三国演义》中,则夸张地加了一些诸如“携手共入、操先拜于地”、“执其手曰”、“附耳低言曰”之类的亲热动作。这些行动表面看来是待人至诚的,然而实际上是极不老实的。在裴注中曹操经许攸点破“何言之不实”后,马上说了真相。可是在《三国演义》中,经许攸点破后,曹操“尚容实诉”的仍是假话,许攸予以戳穿后,他“附耳低言”的仍不是真话;直到许攸摆出他的亲笔信,他才不敢再瞒下去了。这些夸张的描写,自然大大突出了曹操的奸诈性格。作者处理素材的另一方式就是改动。在创造反面的历史典型人物时,虽然其艺术真实性必须建立在历史的真实性的基础之上,然而也和创造其他类型的艺术形象一样,是不可能完全和真人真事等同起来的。在不脱离历史的真实性和必然性的原则下,为了使人物性格更真实,作者可以改动一些史实。在曹操的典型塑造中,有一个这样突出的例子。据《资治通鉴》卷六十七记载:帝(汉献帝)自都许以来,守位而已,左右侍卫莫非曹氏之人者,议郎赵彦常为帝陈言时策,魏公操恶而杀之。操后以事入见殿中,帝不任其惧,因曰:“君若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操失色,免仰出。旧仪:三公领兵,朝见,令虎贲执刃挟之。操出,顾左右,汗流浃背;自后不复朝请。毫无疑问,在那“虎贲执刃挟之”的特殊条件下,曹操在汉献帝面前大惊失色,汗流浃背,是符合当时的生活的真实的,但不一定符合艺术的真实。因为,一般读者都知道汉献帝与曹操的关系是弱者与强者的关系,在强暴的曹操面前,汉献帝是一个连自己的妻子的生命都无力保护的弱者。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当时常见的现象,至于汉献帝的卫士“挟”曹操则是特殊现象。如果作者机械地依据史实,写曹操入见汉献帝时那样惧怕,一般读者是难以置信的。因此,《三国演义》第六十六回作了如下的改动:一日,曹操带剑入宫,献帝正与伏后共坐。伏后见操来,慌忙起身。帝见曹操,战栗不已。操曰:“孙权、刘备各霸一方,不尊朝廷,当如之何?”帝曰:“尽在魏公裁处。”操怒曰:“陛下出此言,外人闻之,只道吾欺君也。”帝曰:“君若肯相辅则幸甚;不尔,愿垂恩相舍。”操闻言,怒目视帝,恨恨而出。在这段描写中,作者把别人“执刃”挟曹操的细节,改为曹操自己“带剑入宫”;把曹操的“汗流浃背”,改为汉献帝的“战栗不已”。这种描写,充分体现了曹操的跋扈暴戾,虽然不符合当时的事情的真实,但却是符合艺术的真实的。三从事物本质看以曹操的奸诈、残暴、损人利己的主要性格特征为核心,作者又通过另外一些小故事、小插叙,表现了曹操性格的多面性。作者写曹操为了笼络人心,争取更大的权势,时常装出宽宏大度,爱惜人才的样子。在这方面,作者有些处理材料的手法,是值得称道的。历史上不少封建统治者在政治舞台上和私生活中是经常耍两面手段的:自己分明是荒淫暴虐的桀纣,但偏偏要打出“尧舜”的招牌;自己肚子里尽是男盗女娼,可是却满口仁义.道德。明嘉靖壬午刊本《三国志演义》卷十二引用的白居易几句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正是这种情况的写照。根据这些描写对象的特点,历史小说作者,一方面应该撕破这些历史人物的伪装,把他们行动的真相揭示给读者看;另一方面,为了保持这些人物伪善的个性,又不能把他们的思想动机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使读者一览无余。《三国演义》作者在这方面是运用得比较好的,他通常是采用一种讽刺手法,来揭示隐蔽在素材中的一些人物性格本质。作者往往在原材料上增改一两句话,进行暗示,使读者从字里行间体会出言外之意,从人物某些堂皇的言行中领会出他的卑鄙意图来。有时候,作者并不加一个贬词,而人物和事件的真伪毕露。如果说,夸张的手法有些象放大镜,那么,这种讽刺手法便有些象显微镜,把一般人没注意到的然而又是客观存在的事物本质揭示出来了。例如,关于曹操放走关羽的经过,《三国志·关羽传》是这样写的:“及羽杀颜良,曹公知其必去,重加赏赐,羽尽封其所赐,拜书告辞,而奔先主于袁军,左右欲追之,曹公曰:‘彼各为其主,勿追也。’”这段记载,显然是被曹操的“宽宏大度”“以至心待人”的表象所迷惑了,连对曹操并无好感的裴松之,在这段记载的注释里也这样说:“臣松之以为曹公知羽不留,而心嘉其志,去不遣追,以成其义,自非有王霸之度,孰能至于此乎,斯实曹氏之休美。”《三国志平话》写到这事的时候,说曹操为关羽要走而发怒;张辽献计借欢送机会擒住关羽,曹操深喜;后来由于关羽富有神威和提高了警惕,吓得曹操不敢下手,只好放走了事。元代无名氏杂剧《千里独行》描写这事件时,说曹操根据张辽提议,定下了三条毒计:第一条计是趁关羽下马回礼时,叫许褚捉住;第二条计是赠毒酒给关羽喝,第三条计是赠锦袍给关羽,等他下马穿袍时,叫众将下手。后来,关羽不吃酒、不下马,三条计均被识破。《三国志平话》和元杂剧的这种加工,虽然有意突出曹操的利己主义的本质,但是却没有照顾到曹操的多变姿态和伪善作风,因此,在艺术效果上是不大成功的。《三国演义》第二十七回,汲取了平话、杂剧中“送行”“赐袍”的具体描写,删去了那些设计陷害关羽的情节,表明曹操对关羽是真的敬重,可是在送行的场面中又加上了他对自己部属讲的一些话:“不忘故主,来去明白,真丈夫也。汝等皆当效之。”这样,就把曹操行为的内在动机暗示出来了,他对关羽这么礼遇,仿佛丝毫不计较个人得失,其实仍是为了教育部属,使众部将更忠实于自己。又如,曹操与杨修共猜曹娥碑的题词的故事,在《世说新语》原著里是这样记载的:魏武(曹操)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齏臼”八字。魏武谓修曰:“解不?”答曰:“解”。魏武乃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别记所知。修口:“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齏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魏武亦记之,与修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世说新语》把这故事列在“捷悟第十一”条内,原文只表明杨修才思敏捷、曹操也相当聪明。曹操与杨修比试的手段,是老实的;比试后曹操对杨修的称赞,也是真诚的,因而,显得曹操非常爱惜人才。可是,《三国演义》第七十一回摘取这事实构成情节时,情形就不同了。曹操在行军途中,于蔡琰庄看到曹娥碑碑文图轴,接着作品这样写:操读八字云:“黄绢幼妇,外孙臼”操问琰曰:“汝解其意否?”琰曰:“虽先人遗笔,妾实不解其意:“操回顾众谋士曰:“汝等解否?”众皆不能答。于内一人出曰:“某已解其意。”操视之,乃主簿杨修也。操曰:“卿且勿言,容吾思之。”遂辞了蔡琰,引众出庄。上马行三里,忽省悟,笑谓修曰:“卿试言之?”修曰:“此隐语耳。黄绢乃颜色之丝也,色傍加丝,是绝字;幼妇者,少女也,女傍少字,是妙字;外孙乃女之子也,女傍子字,是好字;齏臼,乃受五辛之器也,受傍辛字,是辞字,总而言之,是绝妙好辞四字。”操大惊曰:“正合孤意!”众皆叹羡杨修之才识。《三国演义》把“魏武亦记之,与修同”的老老实实做法,改为“忽省悟,笑谓修曰:‘卿试言之!”……操大惊曰:‘正合孤意!’”的不老实做法,这就不能不使人同意清初毛宗岗关于这事的批语:“多应是老贼油嘴,若既晓得,何不写在掌中,如孔明周瑜之互写火字者,而乃虚言合我意耶。读书者莫为他瞒过也。”但作者描写的意图,决不只是讽刺曹操的不懂装懂,而是通过上述改动更进一步表现曹操的奸诈性格。特别是通过“众皆叹羡扬修之才识”,而不叹羡曹操的才